立言的不朽

2019-09-18 10:30尚志会
牡丹 2019年23期
关键词:著书任安立言

尚志会

司马迁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提出了著名的“发愤著书”理念,并完成一部伟大的著作《史记》。司马迁以其独特的人格感染着后世文士,“发愤著书”理论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主要表现在后世文士追求立言的不朽,以及在中国文学的长河中形成了优秀的著述传统。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是古往今来无数仁人志士的追求。在儒家传统下,尤其以文士为代表对“立言”又有着高度的自觉追求,其表现实际活动上主要为“发愤著书”。这一实践理论导源于先秦诸子,如孔子对六经的整理等,而在西汉司马迁时被提出。司马迁是中国伟大的史学家,其著作《史记》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其著述伟大,而遭际坎坷,他所提出的“发愤著书”这一理论,具有独特的感召力,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学说的不朽

何谓“发愤著书”说?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在信中以激愤的心情,陈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抒发了为著作《史记》而不得不含垢忍辱、苟且偷生的痛苦心情。他总结前人事迹,历览史实,得出了经典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苦难的锻炼。司马迁在信中列举了西伯侯、孔仲尼、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韩非子等先贤前修,他们都以困顿坎坷的遭遇为共同点,或身体受损、或精神困顿,但他们最终都以杜鹃啼血的意志完成了惊人的著述,为后世树立起一座精神的丰碑。这些人物给予了司马迁重振精神的动力,正如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谈自己因李陵之祸遭受刑法后的心情,说:“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往。”其内心苦闷、彷徨,在前修那儿汲取力量,决心著述,求立言不朽。

所谓“发愤著书”,即指一个人因为受到外部的打击,而奋起反抗,以实现自我的超越。“愤”即指作家心中有所郁结,心理上受到压迫而不得伸展。借著书立说,以发挥疏通内心,从而达到心理的平衡。应当指出,“愤”包含了个人的怨愤情绪,正如屈原著《离骚》,司马迁在《列传》中称:“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同时,“愤”也包含了穷且益坚的意志,强调了作家在逆境中奋起而不消沉的品格,以极富昂扬的批判精神和战斗意志去迎接挑战。司马迁以“发愤著书”理论揭示了历来伟大的作品都是作家坚持的理想,不畏强暴勇于抗争的产物。“发愤著书”说的提出,是中国文学史、文论史的一大重要事件。通过理论的提出与《史记》的写作,司马迁完成了古人所讲的立言不朽,并达到了理论与实践的统一。

二、经典的伟大

一部《史记》,“包括宇宙、总揽天人、贯通古今”,是司马迁“立言不朽”“发愤著书”的最高诠释。正如前文所说,司马迁因为李陵之祸,遭遇宫刑,身陷牢狱。然而,他在痛苦与煎熬中完成了这样一部著作,给文学、史学都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正如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赞其“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开创了纪传体史书的先例,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二列传,司马迁以其卓越的胆识、宏大的气魄,实现了他“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创作宗旨。《史记》中所透露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是司马迁对现实的考量,这一精神也为后世著述树立了标杆。作为史家二十四史之首,《史记》坚持历史与逻辑的统一,长于对宏大场面的叙述,又彰显了传奇与现实的结合。这些都表现了创作主体在“愤”之后的“奋”,《史记》一书达到了史传文学创作的艺术高峰,为后世纪传体史学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从“发愤著书”来看,《史记》给人最为强烈的是不可遏制的“怨愤”之气及其浓郁的悲剧基调。鲁迅将《史记》与《离骚》并举,既是从文学艺术上给予赞美,又是从创作本质上作出的考量。《报任安书》云:“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楚怀王听信谗言,疏远乃至放逐屈原,于是屈原在无比沉痛的心境下创作出《离骚》。屈原的“愤”是用文字表达出来的,表现了自己见谤的郁结与无限的赤诚之心。《史记》的创作亦是如此,司马迁在作品中并没有直接流露对人生的悲绝,但其整体营构了一个悲苦的意境,使读者感受到其心中的强烈之“愤”。《史记》之中,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生活环境,其命运与时代紧密结合在一起。在《李陵传》中,太史公写李陵之事,更带有自我伤感,从而发出对天命的怀疑与命运无常的悲慨。《史记》这部伟大的著作,是“发愤著书”的最好展示,同时在这一精神指导下,文学史上也形成了浩大的著述传统。

三、著述的传统

中国文学史上,名家辈出,经典灿若星河。大师加经典,便等于伟大的传统。透过这个公式,回溯历史,《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中国文学的繁荣发展,是炫人眼目的。在众多经典之中,人们以“发愤著书”视角来审视,可以找出一条著述的传统线索。司马迁之前,诚如《报任安书》所叙述。汉降以来,亦有杜甫、韩愈、欧阳修、苏轼、元好问、吴敬梓、曹雪芹等可为佐证。下面兹列举一二。杜甫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与李白并称“李杜”。历经安史之乱,他怀着无比深沉的爱国之心写下了“三吏”“三别”和《悲陈陶》《悲青坂》《北征》等脍炙人口的诗篇,构建了作品的“史诗”特征。“国家不幸诗家幸”,杜甫的“发愤”源自时代因素,是国家动荡的无奈。面对黑暗的社会现实,唯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方能疏导杜甫心中的满腔不平。因此,杜甫的风格才有了“沉郁顿挫”的特点,既有对社会的痛诉,又有对人民的无限同情。杜甫笔下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人生快诗,同样与祖国与人民的命运紧密结合在一起。又如《红楼梦》的创作,“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字字看来都是血”。《红楼梦》被视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是一部清代社会的百科全书。鲁迅评价《红楼梦》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红楼梦》的悲剧意蕴,既有宝黛钗的爱情悲剧,又有大观园女儿的青春悲剧,又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末世回眸的没落悲剧,更有时代倾颓的毁灭悲剧。这一切都是曹雪芹独特的人生经历所感受的,也是作者发愤而为的产物。

四、精神的长存

“发愤著书”理论对中国文学影响深远,意义重大。

首先,这一理论既有先秦的继承,又有对后世的影响。追根溯源,孔子在《论语》中曾谈道:“《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屈原在《惜颂》中提出“发愤以抒情”,展现了诗人创作是内在情感的强烈抒发,司马迁“发愤著书”对此进行了深入发展。自司马迁之后,出现韩愈的“不平则鸣”、欧阳修“诗穷而后工”等一系列学说。韩愈“不平则鸣”在“发愤”之外更强调“不平之气”,是指外在的一切触动对创作主体所产生的冲撞。“鸣”则是作家内心受到强烈的震荡而进行的情感宣泄,即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欧阳修“诗穷而后工”进一步发展,主要强调创作主体的经历对作品的作用,即“穷”与“工”的关系。

其次,“发愤著书”还促进“怨刺”传統的形成,对后代文学家、文学作品具有一定影响。更为重要的是,司马迁扛起了现实主义的大旗,从《诗经》到《史记》,再到杜甫等,对现实人生的解释是文学书写上的一条重要路径,其与浪漫主义共同构成中国文学的不同美学范式。

最后,从司马迁个人的品格来看,其凭借超人的意志,坚定的毅力,完成《史记》一书,从而身体力行地实践了自己的理论主张,以高度的人格品质激励了后来的文人士子。

五、结语

“著书寿千秋,岂在骨与肌。”作家用气心血书写心中之“愤”,使作品产生强大的感染力,达到强大的冲击力,可“惩创人心”。在《典论·论文》中,曹丕指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发愤著书”理论是司马迁对中国文论做出的重要贡献,他是中国历史长河里大浪淘沙后的一颗明珠,给中国文学增添了昂扬、向上、奋发、抗争的健康因子,而为历代文学家所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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