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王崇刚
出演伊索尔德无疑是每个戏剧女高音的梦想。当听说维兰德·瓦格纳计划在1962年重排《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我认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我仅有的与维兰德一起,从头到尾塑造角色的机会。
尼尔森在拜罗伊特饰演的伊索尔德
然而,我听到有传言说,维兰德想启用一位年轻的伊索尔德——这位女高音歌手,以前从未演过伊索尔德。关于这个角色,维兰德已经接洽过两位女中音,但与此同时又决定将它交给这位女高音。有人说,维兰德一定非常爱她,才能发现她的声音很美。我意识到,爱情不仅是盲目的,还会让人“丧失”听力。
对于维兰德没有将伊索尔德立即分配给我,我无法解释。或许,尽管10年前他曾拜倒在我面前,但我并非他想要的类型。或许,是因为我在沃尔夫冈的排演中获得了太大的成功?他可能会意识到,因为我已经唱过87场伊索尔德,很难接受新的表演理念。或许,是因为我刚在大都会歌剧院出演的伊索尔德大获成功。这真的让人无法断定。如果不是卡尔·伯姆执棒《特里斯坦》,维兰德可能就不会邀请我。不管如何,就在我放弃所有希望时,收到了这份邀请。我恭恭敬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好的。”
有人会问,为什么我如此热衷于整个夏天都待在拜罗伊特,放弃自己真正需要的假期。当然不是酬金吸引了我!排练阶段是没有酬金的,而出场费也仅仅是我其他德国演出的四分之一,但我有种不可动摇的信念——与维兰德的合作将会促进我的艺术发展,这是我所需要的。我认为没有其他导演可以做到这一点。
OUTLINE / Isolde is surely the dream of every dramatic soprano. When I learned that Wieland was planning a new production ofTristan und Isoldein 1962, I thought, “It’s now or never. This will be my only chance to work on a role from the ground up with Wieland.”
西奥·亚当、尼尔森、维兰德·瓦格纳与沃尔夫冈·温德加森
维兰德·瓦格纳在为尼尔森等演员们排戏
维兰德·瓦格纳非常内向。我们的首场一对一排练,他向我打招呼。我当然早就认识他,但我们好像是第一次会面。他已经准备就绪。
维兰德身穿运动装,头发上有些许灰色,水蓝色的眼睛格外有神。但是你会感到这一切的背后,是剧烈的紧张。他的手很有表现力,纤细的手指和修过的指甲构成了漂亮的造型。他有一张柔软、敏感的嘴和可爱的牙齿。他偶尔笑笑,要么出于紧张、恶意,要么出于尴尬。他的幽默感更明显地体现在他上下抖动的肩膀上,而不是在他的眼睛里。他的性情可以比作火山,爆发时嘴里会发出轻轻的口哨声,就像茶壶开始沸腾。他的母亲威妮弗蕾德·瓦格纳可以证实,多年来,早餐盘中的许多培根鸡蛋都被他甩在了墙纸上。我这样回应他:“瓦格纳先生,我已经演唱了87场伊索尔德,然后……”
他打断我:“你不用告诉我这些,对此我很清楚。”
我抬高自己的声调:“让我接着说,就像我说的,我已经演唱过87场了。但是,我希望从现在起忘记此前所有的演出,与您一起工作,就像从头开始。”
“非常好。”他回答——但我可以看出来,他并不十分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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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排练。过了一小时,维兰德开始意识到我说的是真心话。他的表情明显快活起来。我注意到我们一起工作给他和我带来同样的快乐。一切似乎很和谐。
尼尔森与克尔斯丁·迈尔
年轻的时候,维兰德研究过绘画和雕塑。他实际上是个很好的画家。这种技能,与他敏锐的观察力共同作用,让他可以激发演员的个性。他让角色契合表演者的个性,就像裁缝让衣服适合不同的体形那样。
与我合作过的其他舞台导演,大多在将目光投向扮演某一角色的特定艺术家之前,就已经对角色做出了诠释。也就是说,服装早就做好了,艺术家没得选择,只能穿上它,不管它有多么不合适,风格有多么不协调。
天哪!维兰德只需一个手势就可以激发出多重性格。他通过现世的、玩笑一般的类比,来解释复杂的心理问题,这让我们心情大好。
三个小时的排练很快过去。维兰德本人非常满意,我开始期待着每天的排练。6天之后,我脑子里对于角色有了清晰的概念。从各个方面来说,新的伊索尔德已经看到了光明。
我一直特别喜欢《特里斯坦》的第一幕。它深不可测,有很多表达的可能性。我遇到的第一位《特里斯坦》舞台导演是慕尼黑歌剧院的前任总裁,鲁道夫·哈特曼(Rudolf Hartmann),他在斯德哥尔摩排演过这部歌剧。哈特曼一再强调,第一幕是纯粹的憎恨,它留下了伤痕。然而,我感觉伊索尔德的情绪调色板不应只有黑白两种色调,但却无法找到浓淡相宜的表达方式。
当一个歌手在陌生国度参与客座演出,登上陌生的舞台,通常不会独自与舞台导演一起工作。这可能是因为导演们总是缺少时间。在我看来,其中的根源在于某种导演们的惯例:“不要与首席女高音纠缠。”这太遗憾了!
以前,我在第一幕扮演的伊索尔德,总是充满了仇恨和报复心。现在这个角色获得了新的境界。除了在动荡时刻近乎禽兽般的狂野,伊索尔德的渴望体现在她的声音、她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当中。特别在与特里斯坦对话的时候,充满了双重意味的交流,这是真真切切的。她嘴里说出的是羞辱与报复,但内心诉说的只有爱慕。对于伊索尔德的总体性格,必须加上“我爱你!我爱你!”这几个字。这部作品带来了一个深远变化:某种程度上,有人一直会谈论尼尔森的新伊索尔德。维兰德·瓦格纳自己这样描述他在拜罗伊特的三位“伊索尔德”:“马塔·莫德尔是‘悲剧的伊索尔德’,被命运所诅咒;阿斯特丽德·瓦内是‘寻求复仇的伊索尔德’;而比尔吉特·尼尔森是‘恋爱中的伊索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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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与多位优秀的指挥家合作过《特里斯坦》,确切地说是23位。但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没有人可以与卡尔·伯姆的音乐诠释媲美。他的演出从头到尾都是爱的宣言。
在此次《特里斯坦》的排演中,伯姆遇到了一个困难时刻。他的太太西娅——他一贯是她的崇拜者,必须接受一次大手术,结果尚不明朗。人们注意到,伯姆经常在指挥时擦眼泪。我感觉这部《特里斯坦》是献给西娅的。让所有人高兴的是,西娅真的恢复了过来,重获健康,出席了接下来的7场包括《特里斯坦》在内的夏季音乐节演出。
沃尔夫冈·温德加森再次成为令人惊叹的特里斯坦,他的表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深度。克尔斯丁·迈尔(Kerstin Meyer)的布兰根妮唱得很精彩,一个完全令人信服的自我牺牲的女仆。维兰德经常说,很难找到理想的布兰根妮,因为她必须有意识地克制自己,成为忠实仆人的角色。大多数布兰根妮的扮演者都希望成为“第一小提琴手”。
维兰德的灯光才华,让布景几乎成为多余。除了一个非常突出的男性符号,舞台上几乎空空如也。在此之前,没有人在运用投影、色彩和灯光营造效果方面表现出这样的才能。这些效果的确增强了瓦格纳音乐的浪漫戏剧性。我很感激也很高兴自己成为这个制作的一部分,这是我能想象到的最美妙的歌剧经历之一——维兰德说过,这是最接近他理想的一次制作。
《特里斯坦》的首演结束后,在拜罗伊特新宫(NEUE SCHLOSS)举行的庆祝活动很晚才开始。观众们热情地簇拥着我们很久,直到灯光熄灭。即使在那个时候,剧院出口也被拿着节目单索要签名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我坐在宴会桌前,旁边是卡尔·伯姆和拜罗伊特市长汉斯·怀尔德(Hans Wild)。我们依然沉浸在演出的巨大兴奋当中。卡尔·伯姆心情很好,在热情的赞扬声中,转向我说:“比尔吉特,当你不再歌唱的时候,我也就不再指挥了。”
维兰德·瓦格纳是优秀的舞台导演
这一前所未闻的恭维,令市长大人很难超越。怀尔德沉默了片刻,然后对我说:“尼尔森女士,如果你能安葬在拜罗伊特,我们将非常荣幸!”
左页:尼尔森在拜罗伊特饰演的布伦希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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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兰德通过这部《特里斯坦》,获得了极大的艺术成功。他聘请我在其即将于1965年执导的《指环》当中出演布伦希尔德。
除了出演《指环》的1965年,我每个演出季都要演唱伊索尔德,直到1970年。维兰德还在维也纳排演了《埃莱克特拉》,伯姆担任指挥,奥地利女高音莱奥妮·雷萨内克(Leonie Rysanek,1926~1998)饰演克里索赛弥斯,美国女中音雷珍纳·雷瑟尼克(Regina Resnik,1922~2013) 饰 演克吕泰墨斯特拉。两位歌唱家对于她们的角色而言,都是举世无双的,所有的演出参与者都获得了巨大成功。我记得维兰德认为我的埃莱克特拉,在很多方面可以与我的伊索尔德媲美。在一次访谈中他还说:“尼尔森在伟大之前就很出名了。”这的确是事实。但是,对于这种情况,维兰德·瓦格纳应该承担起责任:从在我面前下跪,到我们一起合作,其间他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还是让我们回到1965年的《指环》。
维兰德再次聚集起超一流的演出阵容。《特里斯坦》获得巨大成功后,卡尔·伯姆再次被任命为指挥。全世界都知道,伯姆是诠释理查·施特劳斯和莫扎特的专家,他对瓦格纳的可靠把握让很多人感到惊讶。这不是克纳佩兹布什拥有绵延冗长的分句,以及渐强达到夸张地步的《指环》。与克纳佩兹布什相比,伯姆的节奏更加流畅,他指挥棒下的乐队声音在亮度和清晰度方面非常通透。
《特里斯坦》和《指环》都留下了实况录音。莱奥妮·雷萨内克和詹姆斯·金(James King)作为不幸的沃尔松根情侣是完美的,他们是真正的朋友和好搭档。《女武神》第一幕带有色情意味,窗帘落下的时间有些延迟。我们不愿看到齐格琳德违背自己的婚姻誓言。在1965年,舞台导演仍然会留给观众一些想象空间。
西奥·亚当(Theo Adam,1926~2019,德国男低音歌唱家)是位内省风格的沃坦,没有感伤。维兰德激发出亚当的所有潜能。他年轻的外表和神气活现的举止对演出起到了促进作用。亚当的沃坦很有趣,与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维兰德希望,我能在布伦希尔德人生的各个阶段都表现出变化。当布伦希尔德在《齐格弗里德》中醒来,她依然是天神的女儿。当她看到年轻勇敢的英雄齐格弗里德,她的母性意识被唤醒。她比齐格弗里德更加明智,想保护他——齐格弗里德毕竟是齐格琳德和齐格蒙德的儿子,因此,也是她的侄子。但是很快,另外的情感得到了发展;布伦希尔德与齐格弗里德之间的感情变成了爱慕。这部歌剧在空前高亢的二重唱中结束,在最困难的C大调,布伦希尔德以持续的高音C达到高潮。
《众神的黄昏》的一次排练中,伯姆对舞台上的维兰德和我喊道:“这样的布伦希尔德,我40年来还没有听到过。”我大胆地询问,他过去听过谁的。我猜想这个问题可能冒犯了他,他没有回应我。
尼尔森与莱奥妮·雷萨内克、雷珍纳·雷瑟尼克合作了《埃莱克特拉》
维兰德不可能给每位歌手足够的时间,因为他必须让所有的《指环》剧目同时准备就绪。“但是,”他说,“我们今年没能做到的单人辅导,明年还会进行改进。”
首演获得了巨大成功。媒体预言,这将是一个创造历史的《指环》。
沃尔夫冈·温德加森用新鲜如初的嗓音,演唱了他的第100场《齐格弗里德》。首演后,我收到了维兰德的一封电报:“亲爱的比尔吉特,昨天你超越了自己。我很感激,并真诚地钦佩你。你的,维兰德·瓦格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