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从洁
基金项目:2018年度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论台湾女作家蔡素芬小说的空间书写”,项目编号:2018YXJ525。
摘 要:蔡素芬的小说中有明显的空间特征。本文结合作家本人的迁徙经历,从空间的角度来探讨蔡素芬的“盐田儿女”三部曲。笔者将文本中呈现出来的空间分为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深入分析了蔡素芬空间书写的内涵与策略。
关键词:蔡素芬;“盐田儿女”三部曲;空间;原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1-0-03
1993年蔡素芬写下了纪念乡土的长篇小说《盐田儿女》,因此被认为是乡土文学运动式微之后崛起的女性作家。从蔡素芬之后创作的《橄榄树》和《星星都在说话》来看,其文本空间显然不仅仅只限于故乡盐田,她的小说由盐田到高雄、淡水,从台北至美国南北各州,这一宽阔的空间跨度正好可以构成一种研究角度。长期以来理论界认为,文学叙事作品中的空间是依附于时间并最终指向时间。二十世纪的小说以及理论的发展逐渐改变了这一观念,当代关于空间诗学的理论资源越来越丰富,小说里的空间逐渐由背景成为叙事时不可或缺的元素。蔡素芬的一些小说直接以具体的空间如“盐田”“台北车站”“海边”进行命名,“地理性和人物是她写作的两个重点”,“通常是有了具体的地点,才把人物、故事放进去。”[1]可以说空间和场景是蔡素芬结构小说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叙事进程的推动力。目前,研究者们多从性别、族群、国族、身份认同等角度切入讨论蔡素芬的作品,本文从空间的角度切入,意在探讨蔡素芬在小说中建构了什么样的空间、如何建构出文本中的空间以及所建构出来的空间具有怎样的内涵。
一、经验视角下的空间呈现
笔者将“盐田儿女”三部曲中的空间简单地分为两类: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盐田儿女》的开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台南县,七股乡,沿海小村落,海风也咸,日头也毒。这是块咸土地,一厘一畦的盐田围拱小村三面,站在村子口的庙堂往无垠的四周眺望,盐田一方格一方格绵延到远方与灰绿的树林共天色。”[2]接下来蔡素芬花了很多笔墨描绘台南七股盐乡的自然风貌,联合报小说奖决审委员李对此有贴切的评价:“文字间流动着炎热的南台湾海边盐田的风貌,抓住了那种阳光、空气与水分,作者酿造的气氛非常成功。”[3]由于蔡素芬幼年时曾与外公外婆生活在台南乡下,有着难以磨灭的经验与记忆,因此她能够用写实的笔法细致而又真实地描绘盐田这一地理空间。《盐田儿女》中女主人公明月的孩子祥浩长大,蔡素芬又写下了以祥浩为中心人物的《橄榄树》,记录了祥浩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主要的空间场景自然转到了坐落于淡水小镇的淡江大学。祥浩第一次离家北上求学,面对陌生的环境并退缩与恐惧,淡水小镇反而“让她想起台南的家里小镇,也是长排的老式建筑,一家店铺连接一家,必有竹器行、金香店铺、杂货铺、中药行,每家传出货品的独特气味,那是她小时候从居住的村落进城的必经之地,也是家乡以外的第一世界,凝聚着时光的故事与回忆。”[4]她闻着淡水的老店铺的气味,顿时对小镇产生喜爱与怀旧并具的感觉。这一段地志描写透过对家乡佳里小镇的回忆,呈现淡水小镇的场景,恍惚中让人产生只把他乡认故乡的错觉。
《橄榄树》中的文化空间主要是指由以祥浩为中心的淡江大学学生们的日常活动所营造出来的精神氛围。20世纪80年代是台湾校园民歌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对于为何用三毛作词、李泰祥作曲、齐豫演唱的校园民歌《橄榄树》来给小说命名,蔡素芬解释说是因為其中流动的流浪理想色彩很能诠释小说中人物的心境与价值取向:“年轻学子透过歌曲创作与吟唱,作为对生存环境的热情与理想;一个运动的造成,象征着那年代的精神。但校园民歌后继乏力,往后的校园也未见整体运动的形成,那是失去理想色彩的校园,没有明显的精神标志作为成长的记忆。”[5]《橄榄树》中几个年轻人就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展开自己的校园生活。其中祥浩、梁铭、晋思等主要人物,都经历着怀揣理想却在现实中碰壁的成长阵痛,带着迷茫和困惑继续追寻自己的理想。《星星都在说话》中以祥浩的初恋情人晋思为主人公,跳脱了前两部以女性为主要视角的叙述布局。晋思为了实现自己的美国梦和祥浩分手,经过自己的奋斗终于如愿以偿被公派到美国北部的外交馆。由于和美籍华裔的倩仪结婚,晋思获得了绿卡,成为美国公民。晋思的美国梦代表了90年代台湾年轻一代对异国生活的想望与探索以及对美国的亲近心理。小说也借由晋思工作的变动,展现了西方文化的混杂多元。晋思辞去在美国北方的公职,到南部德州的圣安东尼奥开餐厅,德州这个容纳了西班牙、墨西哥、非洲、亚洲等众多族裔的城市,反映了当前西方世界的社会文化状况。
二、空间书写的内涵探究
本文虽然讨论的是空间书写,但是探讨蔡素芬的小说却不能运用大而无当的空间概念,可以将其进一步细化为“地方”。段义孚曾讨论过空间与地方的关系:“事实上,空间的意义经常与地方的意义交融在一起。空间比地方更为抽象。最初无差别的空间会变成我们逐渐熟识且赋予其价值的地方。”[6]也就是说,一旦空间被感知、被经验、被界定、被倾注了情感,在人们的记忆里留下深深的印记,就可以转变为地方。范明如曾将论述台湾当代小说的“南部”书写问题,她粗略地划分了“南部”的地理范围,即包含了台中、彰投、云嘉南以迄高屏等地区。[7]《盐田儿女》中的台南七股盐乡即是组成“南部”这个大地方的小地方,也被王德威称为是“女性的原乡”。[8]那么,蔡素芬是如何营构出以盐田为中心的地方感的呢?第一是通过细致写实的地志描绘或者具体而微的事物描写,呈现出一个地方独特的风土景观。这点在第一部分已经论述过。第二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呈现出地方的风俗民情。这些长在临海村落的盐田儿女,赖以为生的工作除了晒盐,还需要捕鱼、养蚵补贴家用。村人每年都会为渔船的出海与回航举办热闹的仪式,春节、元宵节这类节日性的盛事则更是喧闹非凡。《盐田儿女》中不乏对村人如何组织活动以及节日庆典的描写,蔡素芬在小说的自序里也提及“故事以情感为诉求,纪念风土人情的意义胜于其他企图。”而所谓情感的诉求,除了人物之间的亲情、爱情、乡土之情,蔡素芬本人的“思乡情怀也得到了释放。”[9]在《橄榄树》中,蔡素芬让祥浩陪母亲回乡参加醮会,并让她领悟了节庆的意义:“这个家族以外公为中心,持续著家族关系,即是族人已散居在岛国的各角落,被城市文明同化,但对家乡的一点眷念,对生根之地的感恩,对长者的怀念之意,使大家又聚合在一起,在这小小的庭院分辨彼此的身分。”[10]从中可以看出祥浩乃至作家本人对盐田、对台湾南部的认同感与亲切的地方感,七股盐乡即是精神原乡。
早在20世纪70年代乡土文学论战之际,台湾的本土意识就已滋生,期间经过政治、经济、文化上的种种变动,到2000年台湾执政党轮替之后,“本土化”的口号已经称为官方表述。《橄榄树》中的以80年代校园民歌运动这一事件为文化背景,土洋歌之争实际上代表着本土意识在社会文化层面的发展。在全球化的时代语境下,“本土”这一概念对于祥浩、晋思这一代年轻的大学生们而言,不仅意味着南部的乡镇渔村,更跨越了城乡的界限而扩大到了整个台湾。《星星都在说话》通过晋思对自我的定位从困惑到确认的心路历程,表达了认同台湾的情绪。蔡素芬对于晋思身世的设定十分值得玩味。年轻时的晋思一直不能接受自己私生子的身分,这也是他想要远离家人、出走美国的重要原因。但是,即使他真的实现了所谓的美国梦,不但没有纾解自己在家族关系上的认同问题,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国族认同危机。晋思在台湾设在美国的外交办事处上班,面临着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即台湾在国际上的定位。“在当地国,除了少数需要经济协助的邦交国,我们外馆却只是个办事处,没有被当成正式的外交使节管,没有与其他国家外交人员相同的礼遇,这样的处境很模糊,很间囊,但没有谁能改变,这样的国家身分不明。”[11]蔡素芬巧妙地将晋思的身世与台湾尴尬的处境同构,正如她所言:“我们有时需要借由他者眼光审视自己,身处他乡后,如何看待台湾?如何面对本土,这是我暗藏于小说的铺陈,但不那么直接明显地点出来,读者应该可以从中发掘一些思考路径。”[12]晋思的自我认同危机伴随着他从少年长到中年,距离感使他能够在审视台湾之后怀念故乡,摆荡异乡与原乡之间的身分认同到底归于哪一处?蔡素芬让晋思在美国经历了辞去公职、开餐厅、婚变等人生历练之后,依旧选择回到台湾,与父母和解,又一次透过人物的命运抉择表达作家本人的认同指向。
“盐田儿女”明月们在台湾的经济转型与产业结构调整中做着由乡到城的现代性流动,他们的后代如祥浩、祥春等由于求学、工作等原因继续北上,这还只是在岛内迁徙。成长于八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无论是求学还是旅游,许多人都有了国外经验,迁徙的范围自然由岛内扩大至岛外。至此,对本土的认同不仅是认同地方,也是认同台湾。蔡素芬在创作时以自己的迁徙经验为底色,通过笔下的人物对原乡的不断回望,抒发自己的恋地情结。
三、文本空间的建构策略
虽然蔡素芬一开始以书写乡土受到文坛关注,但是她的创作主题与风格并未就此定型。“盐田儿女”三部曲便是最典型的例子,三部曲耗费作者二十年的时间,包含了乡土、校园、海外移民等多种文学创作元素,除了人物有所关联以外,每一部都是全新的世界。在创作技法上,除了朴素的写实手法外,蔡素芬也会尝试多样的现代派技法。
1.场景切割时间
《橄榄树》里单线的故事情节按照时间顺序往前推进,表面上看与写实的《盐田儿女》并不同,但是笔者认为前者运用了意识流这一现代小说技巧,达到了增强小说的空间性表达的效果。意识流文学指“泛指注重描绘人物意识流动状的文学作品,既包括清醒的意识,更包括无意识、梦幻意识和语言前意识,以别于描写清醒意识为主的传统的叙述体文学。”[13]笔者并不是说整部小说像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那样,全文充斥着人物的意识流动,而是指多处使用意识流的手法打破时空的限制,展现人物幽微的内心世界。祥浩和朋友们去淡海赏月时,独自坐在沙滩上对着大海出神,回想起童年时趴在外公膝上认字的场景。这一场景的持续,使得叙述的时间流被终止了,主人公的思绪被带回了遥远的过去,祖孙之间温暖的亲情让家乡的景色都变得亲切起来,以至于多年后在见到异乡的河流会联想起童年的美好时光,祥浩对故乡的眷念也自然地流露出来。《橄榄树》中还有很多对祥浩潜意识的展现。如祥浩搭公交车去台北看望祥春,在北淡线的车厢里,她回想起祥春退伍回家时的不愉快,以及乌烟瘴气的家庭氛围和嘈杂喧嚣的麻将声。祥浩在校园的铜像下吹口琴时,联想起妈妈送她口琴的场景,继而想起了由父亲的暴虐、赌牌、无所事事引发的无休止的争吵,母亲苍白又抑郁的脸色、父亲愤怒又无奈的情绪。通过这两段祥浩意识的流动,我们可以理解她想要逃离家庭、追寻自由与理想的迫切心情。总之,祥浩的记忆展现着一幅幅鲜明的空间场景,这些旧时的人事物像成为小说的怀旧色调。
2.章节交替
“在现代主义小说中用来获得空间形式的方法还有:主题重复、章节交替、多重故事和夸大的反讽等。”[14]《星星都在说话》的情节构思与前两部那种按照主角的成长轨迹采用顺叙的方法相比,又有很大的不同。虽然仍是在讲述主角从童年到少年、由青年至中年的人生成长轨迹,但是蔡素芬并没有平铺直叙,而是采用双线并进的情节结构,分别讲述晋思在美国的十年奋斗史和他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史。前二十章规律地进行章节交替,单数章为晋思现在的美国生活,双数章为晋思过去的台湾回忆,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起,空间坐标也随着人物的活动在美国和台湾之间不断跳跃。后半部分作家让晋思两次返回台湾,并安排他在第二次返回台湾时与祥浩相遇,双线交汇于当下的时空。蔡素芬在处理小说的结尾时,让晋思选择回到台湾,突出了台湾这一空间。在时空的不断交错中,小说完成了晋思艰难曲折的自我认同与国族认同的心灵之旅。
“盐田儿女”三部曲中的空间迁徙路线完全貼合作家本人的生命经验。除了传统的写实主义手法,蔡素芬运用了现代主义小说技巧,建构起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通过人物对故乡的怀念以及对地方/台湾的认同,抒发自己的原乡情结。
参考文献:
[1]徐开尘.穿梭台北车站,看尽人生变貌——蔡素芬以九个故事寻找“生活在台北的理由”[N].民生报,2000-5-29-4.
[2]蔡素芬.盐田儿女[M].台北:联经出版,2014:13.
[3]蔡素芬.盐田儿女[M].台北:联经出版,2014:7.
[4]蔡素芬.橄榄树[M]台北:联经出版,2014:12.
[5]蔡素芬.漂浮与理想——谈《橄榄树》[N].自由时报,1997-10-13-37.
[6][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4.
[7]范铭如.文学地理:台湾小说的空间阅读[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8:240.
[8]王德威.众声喧哗以后:点评当代中文小说[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123.
[9]蔡素芬.文学的乡土关怀[N].中央日报,1999-1-7-22.
[10]蔡素芬.橄榄树[M].台北:联经出版,2014:151.
[11]蔡素芬.星星都在说话[M].台北:联经出版,2014:205.
[12]言淑夏.专访蔡素芬——学会辨识星星的话语[J].联合文学,2014(355):66-70.
[13]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广西师大出版社,2003:244.
[14][美]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