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舒
我开始接触巴塔耶的作品与理论是在2016年初。那时,我在巴黎的留学生活才刚开始不久,在学术研究方面还处于摸索的阶段。说起留学法国,似乎每个留学生的心中都怀着某种憧憬:或是对于文学的热爱,或是对于艺术与电影的痴迷,抑或是对“法国理论”的狂热崇拜:巴特、福柯、德勒兹、德里达……不过,与那些在国内如雷贯耳的法国大作家与理论家相比,巴塔耶在中国知名度并不算高,对他的译介也少之又少,而我个人对他的作品开始产生兴趣,也完全是源于一次偶然。田嘉伟是我留学巴黎的好友,也是我之前的北大校友,有一次他与我谈天说地时聊起了巴塔耶,提到了他在其生前最后一本出版物《爱神的眼泪》(Les Larme d ·ros)中,解读过一张被凌迟处死的中国犯人的照片。这不经意的一次闲聊,却激起了我的兴趣。我还记得自己兴冲冲地跑到了索邦大学的图书馆,专门借来了这本书的精装插图版,饶有兴致地翻阅起来。虽然当时读得一头雾水,但没承想这一读就是整整一年。
初读巴塔耶,我只是抱着一种好奇之心,尝试着去接触一个完全陌生的作家罢了。但是,巴塔耶的作品与理论却魅力超常、“传染性”极强,会让人产生一种无法克制的探索欲望;并且,他创作的大量文本之间又有着强烈的互文性,是一个整体,令人不止满足于某一部作品、某一个概念。这样一来,我对巴塔耶的阅读遂逐渐深入,并进而以他对凌迟酷刑的解读为题,完成了我在索邦大学的硕士论文。目前我在南特尔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巴塔耶也依然是我的主要研究对象与理论来源之一。而就在我接触巴塔耶的这两年,国内学界似乎也开始重视其人其作了——其译介逐年增多,其行情连续看涨。我自己虽才疏学浅,但仍希望能汇入这股译介之潮中,为巴塔耶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尽绵薄之力。
我是在2016年夏天接受《天空之蓝》的翻译一事的。不过,我虽动笔很早,却一直处于“碎片化”的状态,直到2017年的夏天,我才开始集中时间,进入到这部小说的翻译之中。之所以经常停工,是因为作为留学生,学业上与生活上的种种压力往往扑面而来,我必须应对。但另一个原因也不得不提:我时常审视自己的能力,总觉得自己对巴塔耶的研读远远不够,担心对他理论与作品的粗浅理解还不足以支撑自己的翻译工作。这本小说译自伽利马出版社“七星文库”为巴塔耶出版的《小说与叙述全集》,我在翻译时参考了编者卢埃特教授为作品所做的大量注释,也查阅了许多外部研究资料。正是通过阅读这些资料,我才得以写成了开篇对本作的解读文章。此外,在前文中我提到过,巴塔耶在1957年小说出版前对其手稿进行了一次修改,使文风变得干涩、生硬,而这也让对原文的阅读与理解变得更加困难。因此,为了保证对原文理解与翻译的准确,我不仅参考了小说1935年的手稿(该手稿同样收录在巴塔耶《小说与叙述全集》之中),还参阅了《天空之蓝》的英文译本。该译本英文名为Blue of Noon,译者是美国当代作家哈利·马修斯(Harry Mathews),我所參考的是帕拉丁出版社(Paladin Grafton Books)在1988年发行的版本。在小说原文里,巴塔耶只在前言中做过一个注释。在此译本中,作者的唯一一个原注用“*”号表示,其他以数字编号的注释均为我的译注。
我在北大法语系读书时,曾上过一年王东亮老师教授的法语笔译课程,而在索邦大学学习时,也参加过让-伊夫·马松教授(Jean-Yves Masson)的翻译理论课。我深知,翻译是一件艰深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在翻译《天空之蓝》时,我也一直保持着谦卑之心,只求能准确地将巴塔耶的思想用中文传递出来。记得王老师曾讲过,不同的译者有不同的翻译风格与立场,他个人的风格则是尽量在译本中保持隐身。王老师的课程对我影响很大,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学子,我也希望自己在这个译本中做到了隐身。如我在前文中所言,这部小说的写作风格比较独特,巴塔耶特意在行文之中追求一种笨拙、生涩的感觉。他大量使用简单句式,句子之间缺乏逻辑关联;用词经常重复,或将许多近义词并列在一起;有时他甚至打破约定俗成的法语语言习惯,将句子的语法破坏,造成一种陌生化的感觉。这样的写作手法给翻译带来了很多麻烦,尤其因为法语与中文之间存在巨大差异,想要将这种风格翻译到中文,而同时又确保中文的可读性,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乎,译者便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在翻译时尽量保持了原文的文风,除了个别句子实在难以直译,我才做了符合中文习惯的适当修改外,全文基本保持了作者的风格。通过隐去自己,我希望能尽可能地将巴塔耶所追求的那种“稚拙感”传递给国内读者。当然,隐去的是译者的痕迹,绝不是译者的责任。我深知自己的能力和水平有限,更不敢以此作为自己的挡箭牌。
在巴黎留学这几年,我常常在塞纳河畔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学习,《天空之蓝》也基本是在这里翻译完成的。图书管理员是巴塔耶一生中做得最长久的职业,而图书馆也是他汲取知识、思考哲学问题的重要场所。行文至此,抬头望望没有尽头的书架,浩如烟海的书籍,愈发感到自己的渺小。但环顾四周,却也看到身边形形色色的、与我一样同在奋斗的青年学人们,便似乎不再孤单。于是长舒一口气,翻开书页,抖擞精神,投入到了新的旅程之中。
(作者系北京大学法语学士,巴黎第四大学比较文学硕士,现在巴黎第十大学攻读美学博士。本文系《天空之蓝》一书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