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同和
鉴赏诗文,首先要反复阅读原作,咀嚼消化。《文心雕龙·知音》曰:“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意思是说,凡欲“晓声”“识器”,必须先“操千曲”“观千剑”。故刘勰强调:“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意即全面观察事物之法,必先“博观”。“博观”也者,须入情入境,走进作者情感世界,发掘作品幽境美景,破解千古密码,感悟多维人生。如此,方可与作者心灵相通,同振共鸣,甚至以为“我就是作者”;然后穿越时空,“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情动而辞发”,一挥而就可也。但是人生有限,知识无穷,以有限人生追逐无穷知识,难矣!故定目标,找方向。避短扬长,乃鉴赏之前提。余天性愚钝,一生平庸,杏坛执教五十余载,书海泛舟六十多年,传道授业之暇,读了些诗文,纵横比较之后,偶有所感,辄胡乱涂抹;久而久之,终有小文偶见诸报刊。益振奋,遂笔耕不辍,瞻前顾后,似有所得焉。
鉴赏诗文,是一种审美活动,也是一种享受。古往今来,鉴赏者为获取审美愉悦,往往会“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将愉悦转化为文字,与朋友们分享,求教于方家,则更是一件艰苦且艰难的美差。
余作文,遵古训,始“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后“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然切中肯綮者鲜少,隔靴搔痒者甚多。虽孜孜乎欲入陆机《文赋》 “文徽徽以溢目,言泠泠而盈耳”之境,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唯可痴想而无以企及也!
如读李商隐《春雨》,倘设身处地,则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一个朦胧凄清的意境,一幅冷暖交互的画图,一支悲喜同融的小夜曲,如睹如闻焉!这不就是戴望舒《雨巷》的古代版吗?悟觉至此,古代才子佳人“婉约凄美,悲欣交集”的爱情生活倏然入目,愚见拙识遂凝聚笔端矣!小文草成,为将自己获得的审美愉悦传递给读者,乃反复推敲,反复修改,字斟句酌,甚至考虑音韵平仄后,方敢出示于人。过段时间再看,却发觉,参悟原作意蕴,不过十一也!
尝读宋之问《舜祠》,欲解之,千思万虑,无从下笔。旋阅诗人简历,知其才华横溢,而人品稍次。史载,上元二年(675)进士及第,因谄事张易之兄弟,遭贬;又谄事太平公主,贪贿,再贬。為得武后宠幸,毛遂自荐,欲进宫给武后当“面首”(男妾),并写诗表忠心,然武后谓大学士崔融曰:“非不知之问有奇才,但恨有口过(口臭)耳”,终远之;之问退而求其次,乃谄媚于武后侍臣张易之,为其提尿壶。更有甚者,为了自身的功名利禄,竟然不惜出卖朋友……
纵观宋之问一生,奔波于仕途,浮沉在宦海,或为宫廷侍臣,或为囚徒罪犯,终因狡险盈恶,谄事权贵,为士林不耻,故“天下丑其行”。
粗知宋之问简历,结合诗句,于是写出下面两段文字:
政治动荡不安及个人荣辱无常的经历给宋之问人生蒙上了浓黑的阴影,让诗人迷惑不解。遭贬后,来到清新秀美的山水之间,他开始荡涤心灵,升华境界……真切感受到,官场上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百丑阴魂被圣帝明君的高风亮节烛照得没了踪影,皇城中令人窒息的抑郁之气为九疑山扑面而来的清风一扫而光,心灵遂得以净化,悟觉也逐步升级。
宋之问政治上无足称道,品行也多有可讥。时隔千载,诗人面对“日暝山气落,江空潭霭微”的空寂之景,追怀舜帝功德,反省自身荣辱,心境渐趋平和。只可惜他悟觉太迟,不久被皇上赐死。不知他临死前是否蒙太奇般地轮番突现夏禹虞舜的伟大人格和自己的卑微人生?倘若上苍再给诗人一次做人的机会,他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做个好官,归耕垄亩,退隐山林,抑或遁入空门呢?
曾接一位朋友来函,约我写一篇李白《忆秦娥》的鉴赏文章,给学生读的。可是,《忆秦娥》脍炙人口,赏析文章多,难出新意;弄不好,有老生常谈之嫌,因而感到压力很大。冥思苦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入口,意通过对本词“对举”手法(如日月、春秋、梦醒、情思等)的分析,以揣摩诗人以情驭景之妙笔。在语言形式上,文白相杂,尽量考虑句式、用词、平仄等的谐和……于是有了下面两段文字:
这首词,境以思造,景与情偕;对举考究,辞章精微;意象宏壮渺远,情感含蓄深沉。上片形春、楼、月、梦,表离情别绪;下片状秋、日、风、陵,现衰微之征。上片描春宵,下片画夕阳;无论残月落日,秦楼汉陵,“皆著我之色彩”。上片抒儿女之情,下片蕴家国之忧;其昔盛今衰之慨,伤春悲秋之情,俱融乎其中矣!
历代诗家以为,此词是我国词史上的奇迹,是“凸起的高峰”,是“百代词曲之祖”,乃千古绝唱。王国维《人间词话》赏其结句,称“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范仲淹)之《渔家傲》,夏英公(北宋词人夏竦)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可见这“气象”,无人可及;表现在《忆秦娥》中,“宏妙浑厚,渺远孤凄”是也!
玩索南朝齐梁时期文学家、史学家吴均五言绝句《山中杂诗》:“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亦大费周折。思考许久,眼前似见一画,心中如蕴一情,吴均“移情幽远,乐在其中”之形神音容若在眼前矣!
想象这样一幅图画:山腰际,烟云缭绕,似朦胧,却清晰;竹隙中,落日镶金,疑伫步,实西沉。屋檐上,鸟雀归巢,齐欢叫,旋寂静;屋内外,云气氤氲,多涌动,窗吐吞。声色具备,动静结合,高低俯仰,情景交融……置身彼时彼景,仿佛走进桃源幻境,又好像进入仙山道观,多么令人陶醉!
四句话,句句不离“山中”。分则为四景,合则为一图。这分明是南朝梁诗人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幽境!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有山有水,无绊无羁,恬静幽雅,自在逍遥,何其惬意闲适啊!
诗人移情幽远的雅趣、闲适自得的心情及清爽、朴素、自然的诗风,于此可知矣!
近日,重读俞平伯《坚匏别墅的碧桃与枫叶》,许多美好映象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过,稍纵即逝。益兴奋,恭读再三,竟然有了一种冲动:上世纪初,大散文家俞平伯笔下的杭州春秋究竟是怎样一幅图景,后人(尤其是当代青年)如何走进去呢?于是以《放怀风雅 定调春秋》为题,完成了一篇赏读文章。
兹录两段文字:
碧桃吐红于仲春,丹枫淀色在深秋。二者并无关联。依心绪而论,置身于“漫天匝地,堆绮翦琼,委地盈枝,上下一赤”的碧桃树下,只觉得热烈奔放,心潮澎湃;即使“天色微阴,于乳色的面纱里饱看擦浓脂抹艳粉的春天姑娘”,兴致也有增无减。但浸淫在“冷峭的西风,把透明如红宝石,三尖形的大叶子响得萧萧瑟瑟”的深秋,见丹枫落红,则多少有些感伤:大自然呈“一抹凄清,几分寂寞”,声色光影均蒙上层层秋意。九秋可怀虑,朔气逼岁残。这况味,“真真寂寞煞人”啊!
汉魏以来,名士们淡泊名利,自恃清高,多注重精神领域的开掘,不愿为世俗社会所拖累。由于受禅宗思想影响,不少名士主动出世,选择隐居,如陶渊明、常建、孟浩然、林和靖等;更多名士则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兰亭集序》)。曾几何时,柳亚子、吴昌硕、王国维等名士聚会小莲庄,饮茶赏花,赏春品秋,发春秋二思;俞先生则注目坚匏别墅之碧桃丹枫,辄放怀风雅,定调春秋,抒悲欣之情也!
综上,俞平伯先生《坚匏别墅的碧桃与枫叶》,文辞繁缛雅致,描写细腻绵密,且款款入情地抒写心曲,是名士思想与社会现实相互碰撞冲突后而自然蒂落的五味之果。
荷花淀派代表作家从维熙《裸的记忆》是一篇时空跨度较大的散文,时历“文革”今世,地及地北海南、甚至国外,有往昔痛苦的回忆,有当下多彩的见闻。为鉴赏这篇文章,品味再三,還查阅了从维熙小传及其代表作,仍苦于找不到入口。突然,脑海中跃出“时空”“审美愉悦”二词,于是,题为《穿越时空的美学思考》的读后感竟然很快草成。
兹录两段文字:
一个“裸”字,可引发人们许多联想和感慨:圣洁、高尚、美丽、文明、肃然起敬,龌龊、卑劣、丑陋、粗俗、嗤之以鼻……而当我们欣赏从维熙近作《裸的记忆》时,感情格外复杂难状。
……千奇百怪的“裸”,予读者以感官的全方位开放,从而水到渠成地阐述了一个可穿越时空的深刻而又朴素的美学原理:“人类生活中,精神美是第一位的;世界上任何华美的时装,都无法矫饰人的精神灵魂。”当我们再一次回味作者全裸劳动的形貌时,难道不觉得是一种美的享受吗?
《南风歌》和《卿云歌》是上古歌谣,解读此二诗,须在学术、历史、诗学等方面进行考辩、阐析、咀嚼、欣赏,有一定难度。思考再三,终于确定二诗的主题是体现舜帝的“帝王理想和贤圣胸怀”,如此,拟推论:
《南风歌》是一首帝王诗,情感炽烈,意蕴多维。表达了舜帝的美好心愿,折射了舜帝操守的光芒;它启迪统治者,欲实现“内圣外王”之大同理想,必须先“解吾民之愠”“阜吾民之财”。
《卿云歌》,绝世华章。由舜帝首唱、八伯相和、舜帝赓歌三部分构成。虞舜从善如流,举荐大禹挂帅行政;群臣感恩戴德,赞扬舜帝殊业奇功。全诗情动辞发,意境高卓,词章华美,气象万千。
《南风歌》《卿云歌》,表达了虞舜大帝的“帝王理想和贤圣胸怀”。《南风歌》乃虞舜即位后的就职演说,《卿云歌》是虞舜交班前的贺赞与祝福。前者宣誓为百姓子民“解愠阜财”,表达了大舜欲实现内圣外王的雄心壮志;后者乃禅位让贤之歌,展现了一代圣人功德圆满后的又一感人操守。
鉴赏文章的主体部分就以上三段提要解读《南风歌》《卿云歌》,有考证,有阐析,有议辩,有补叙,有译注,有感悟。语言虽文白相杂,但估计不会有阅读障碍。
聊摘两段文字:
故曰:南风歌,虞舜业,相得益彰也!吟《南风》祈“解愠阜财”,参帝业望“内圣外王”。司马迁《史记·乐书》赞曰:“夫南风之诗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信夫!
如将塑造大舜形象视为一个建设工程,可否这样理解:《南风歌》为奠基,《卿云歌》示竣工。联系虞舜一生内圣外王的功业及诚信仁孝的品德,仔细研读参详,则虞舜之高大塑雕巍然矗立矣!
……
近年来,鉴赏诗文,精思附会,如涉如跋,大抵如此。偶有所得,似破解一谜,尽管答案不一定就是谜底,但心情却格外晴爽。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