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博物馆藏元代朱致远制“霞外瀑声”琴

2019-09-16 02:02林海楠任红华
文物天地 2019年7期
关键词:赤城制琴仲尼

文/林海楠 任红华

云南省博物馆现藏古琴十余张,有宋元琴,也有明清琴,多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私人捐赠或自民间征集。其中的元代朱致远制“霞外瀑声”琴(图一),是较为出众的一张。此琴斫制者朱致远,是中国琴史上的制琴名手,其琴制式纯正,做工精良,音色出众,价比金玉,历代琴人推崇备至。此琴在晚清民国间,为云南省著名文化名人“滇中三杰”[1]之一的陈古逸先生所藏,“霞外瀑声”之名也为陈古逸所题。陈古逸藏得此琴后,爱不释手,每日抚弄,时常邀集同人清赏,当时名人,对此琴也多有讽咏,一时骚雅,咸称为盛。再者,此琴是馆藏十余张古琴中,保存较为完好者,仅有微损。

近半个世纪以来,此琴珍藏于云南省博物馆库房中,外界少有闻见,基于此,我们将此琴的基本情况,及此琴和陈古逸先生的相关故事略作介绍,以飧文博界及琴界同好。

一 基本情况

琴为仲尼式,面桐底梓,龙池、凤沼间木色已现黅赤,鹿角灰胎,髹黑漆,通体细牛毛断。通长121.0厘米,隐间112.5厘米,肩当三徽,宽21.0、尾宽14.0、肩厚5.0、尾厚4.0、龈宽3.3厘米,龙池21.3×2.5厘米,凤沼10.0×2.0厘米。蚌徽、象牙轸、犀角足,朱丝穗及七条丝弦俱完好,并有晚清民国间缝制的灰白格纹夹棉琴衣一件。

龙池内右侧腹款“赤城慎庵朱致远制”,阴刻;琴背龙池上方刻篆书“霞外瀑声”,落款“宋赤城琴,古逸题”,镌印“陈”。

此琴制式精当,中正典雅,各部分尺寸与故宫博物院所藏两张朱致远琴极为近似。漆面偶有经前人补磨处,除琴颈部至肩部底、面胶稍脱,七弦近一徽处有一磕坑外,保存尚称完好。

二 宋琴、元琴,还是明琴

朱致远,亦作朱远,字慎庵,河北赤城人。其所处年代,向有几种说法,或说宋,或说元,或说明,不是很统一。记载朱致远的可靠文献资料较少,主要有如下几种:

明代张应文《清秘藏·叙斫琴名手》:“我朝则高腾、朱致远、惠桐冈、祝公望,皆其选也。”[2]

明代屠隆《考槃余事·元琴》:“有朱致远者,造琴精绝。今之古琴,多属施、朱二氏者。”[3]

明代高濂《遵生八笺·古琴新琴之辨》:“如我明高腾、朱致远、惠桐冈、祝公望诸家造琴中,有精美可操,纤毫无病者,奈何百十之中,始得一二。”[4]

明代文震亨(1585-1640)《长物志》:“唐有雷文、张越,宋有施木舟,元有朱致远,国朝有惠祥、高腾、祝海鹤,及樊氏、路氏,皆造琴高手也。”[5]

清代周鲁封汇纂《五知斋琴谱·历代圣贤名录》置朱致远于毛敏仲及耶律楚材之间,也即元代:“朱致远,制仲尼式琴,音韵超越,岳山焦尾,俱用铁梨木。今之藏者,皆有牛毛、梅花断纹。腹内俱有‘赤城朱致远’字样,或‘朱远’字样。”[6]

上列五种文献,明代张应文《清秘藏》、高濂《遵生八笺》记录朱致远为明人,屠隆《考槃余事》、文震亨《长物志》以及清周鲁封《五知斋琴谱》则记为元代人。

1937年,今虞琴社所编《今虞琴刊》之“琴人问讯录”及“古琴征访录”,著录各琴家藏朱致远制琴约20张,多为仲尼式,有两张连珠式、一张伏羲式。除白体乾藏仲尼式琴有款为“洪武三年,赤城朱远”外,其他琴均无制琴年款。《今虞琴刊》“琴人问讯录”及“古琴征访录”均为琴家自行填写,在写到朱致远制琴时间时,藏琴家的记录也不尽相同。詹澂秋仲尼式鸣玉琴记为南宋;双雷斋仲尼式浮香琴记为宋末元初;夏福云、梁儒斋、徐元白(两张)、张善与五张记为元代;余琴均未记写年代。[7]综合来看,认为朱致远生活在元代及明初者占多数。而元朝历时98年,朱致远不大可能横跨三个朝代,即生于南宋末期而直到洪武三年百余岁尚能斫琴。故说朱致远为元末明初人,是相对可靠的,这也和琴界的主流认识一致。

图一 元 朱致远制“霞外瀑声”琴 云南省博物馆藏

由于大多数朱致远制琴都未记录时间,定其为元琴还是明琴,自然有困难,且时间相近,普通鉴定也难以区分。笔者推测,朱致远制琴不刻写时间,或许和蒙古政权有关,要记写时间,难免就要写大元年号,或许是朱致远出于民族情感,不愿书写蒙古政权的年号。进入明代,汉族重新建立政权,朱致远却一反常态,记下了“洪武”年号,这就不大可能是无由之举了。当然,这仅仅是笔者的猜测。

朱致远制琴,没有明代年号者,视为元琴是相对合理的。至于云南省博物馆藏“霞外瀑声”琴,陈古逸先生定为宋琴,乃是因其检看《考槃余事》,误为宋,实则《考槃余事》记朱致远为元人(具体文献见下节)。

三 陈古逸与“霞外瀑声”琴

陈古逸(1865-1941),亦作古仪、古抑,名度,以字行,别号琴禅居士,是云南近代著名佛学居士、著名诗文、书画、篆刻名家(图二),尤善篆隶及指画,与其师陈荣昌、同窗袁嘉谷并称为“滇中三绝”。先生先世为江西临川人,其祖瀛波公始来滇营笔业,至陈古逸则占籍泸西,遂为滇人。先生自幼好学,博学多闻,曾任云南造币厂厂长等职。晚年皈依净土,遁居念佛,恣情于诗古文辞,琴书绘画(图三),颐养性天。著有《泡影集》《昆明近世社会变迁志略》《过来人语》等著作。并编撰《普洱府志》,与袁嘉谷、孙乐合刊《湖月集》《湖月续集》(图四)。

图二 陈古逸先生小照图片选自民国二十三年《琴禅居士书画集》(昆明张仲华先生收藏)

图三 陈古逸书法作品昆明张仲华先生收藏

陈古逸先生素有“琴癖”,早年因追慕长生之术,学鼓琴以为导引,这是他学琴的初衷。[8]民国后又同周钟岳、由云龙等人同学于云南大理名琴家赵荣章。晚年皈依净土,并以为琴可通禅而自号“琴禅居士”。其《六十生日书怀》云:

破碎金瓯尚瓦全,

销磨壮志已华颠。

人真如海容中隐,

琴可通禅引天年。

便有千秋亦泡影,

但无一事即神仙。

平头六十今犹健,

幸得天怜似乐天。[9]

大约在光绪癸巳(1893年)前后,陈古逸购得朱致远琴,惊喜若狂,写下了《宋琴歌(有序)》:

余购得一琴,模范甚古,通体作牛毛梅花断纹。腹内镌“赤城慎庵朱致远制”字。考《五知斋琴谱》载朱致远制仲尼式琴,其声宽洪,今所藏者,皆有牛毛梅花断纹。又《考槃余[10]事》称慎庵为南宋人,一片枯木,传之数百年,可宝也。

斫琴雷氏传李唐,冰丝良才含宫商。

更数百年至南宋,赤城朱远尤擅长。(朱所制琴亦有署名朱远者)

天台老桐霹雳击,

百尺挺立苍皮僵。

斫之为琴韵超越,

制作不让秦陈章。

元颠明蹶七百载,

呵护无乃劳彼苍。

木性槁尽廻清气,

古漆班驳生辉光。

我生素有丝桐癖,

得此不啻千琳琅。

石榻拂苔偶一鼓,

风涛指下惊淜滂。

鸥波亭子和琴瑟,

仲姬遗物差颉颃。

异代独能归所好,

物非自炫同行藏。

今古悠悠英雄尽,

阅世既久声悲凉。

琴语如能吐蕴结。

三朝掌故知应详。[11]

从此诗可以感受到陈古逸先生购得良琴的欣喜,自然免不了约集同好来赏琴了。其好友李坤(字厚庵,昆明人,清进士,云南诗文书法名家),在欣赏朱致远琴,并聆听陈古逸用此琴演奏《流水》《平沙落雁》等曲后,欣然写下《赤城琴歌为古逸作》相和:

图四 陈古逸部分著作 任红华收藏

赤城去滇五千余百里,

宋代去今七百余十年。

神物遇合殆有数,

沧桑阅倦来穷边。

爱影斋主有琴癖,

槁木都思緪以弦。

忽得此琴宝逾璧,

行则为行眠与眠。

偶脱囊锦出示客,

安置生恐琴床偏。

龙龈缺处鞠通齿,

牛毛断后梅花圆。

制作既古音亦妙,

如松如风如石泉。

主人请为鼓《流水》,

石梁叫绝飞瀑悬。

又鼓《平沙落雁》声,

霜前老雁鸣胡天。

听君琴,为君歌,

当日未遇风月窝。

曲既不鼓自不误,

终年不顾其耐周郎何。

急于自试减身价,

籘笺数幅何取多。

虞廷搏拊久无分,

归君终胜偃卧涎盘蜗。

呜呼!时间不少怀才抱异者,

安能异时异地无蹉跎。[12]

李厚庵赞誉此琴为“石梁叫绝飞瀑悬”“霜前老雁鸣胡天”,陈古逸题此琴名为“霞外瀑声”,或许与他的评价有关。很有意思的是,李厚安虽已经年未弹琴,遇此良琴,不免技痒,然由于演奏生疏,发出了“曲既不鼓自不误,终年不顾其耐周郎何。急于自试减身价,籘笺数幅何取多”的感叹,但也可以想见此琴的魅力。

陈古逸自获此琴后,真如李厚庵所言“忽得此琴宝逾璧,行则为行眠与眠”,可见衷爱之深,自然不免时时抚奏。如其《月下弹琴》诗云:

秋老天空净碧漪,

琴音不碍竹帘垂。

松林万壑风来后,

鸿雁一声露下时。

盛气每随枯木化,

道心偶与冰弦期。

小楼夜色清如许,

雅韵深情只鹤知。[13]

其在《漫兴》一首中言:“长啸弹琴聊自遣,让他豪俊济时艰”[14],真是将一片冰心,都付与七弦。陈古逸先生晚修佛氏净土,自号琴禅居士,并以琴养性,以琴参禅。在翠湖之北修建琴禅精舍,作为习静之所,并作《琴禅精舍记》,其中有云:“北壁悬佛像,几一、炉一、瓶一;南窗横案,陈古琴一,图书两架,笔墨数事……朝则焚香静坐,夕则鼓琴自娱”[15]。更是作出“故人若问幽居事,觅句弹琴更拜经(《碧峣园居怀净尘心僧》)”[16]的诗句。其同窗好友袁嘉谷(1872-1937年,字树五,清进士,经济科特元,历任学部编译图书局局长、浙江提学使兼布政使、东陆大学教授等职,云南著名诗文家、书法家)曾作《送琴禅兄入华亭山》云:

白马东负经,以琴喻禅理。

居士老琴禅,千秋悟一旨。

君琴琴之师,琴禅佛弟子。

直入三摩地,取径深山里。

却惭滞人境,望尘何能企。

七宝妙莲华,香到一泓水。[17]

其佛弟子孙乐先生(1905-1971年,字乐斋,元江人,中国佛教协会理事、昆明佛教协会副会长),曾作《听琴禅师弹琴》云:

冰弦照山月,瀑流带松雨。

道心感沧桑,弦高调亦古。

群雁吟九霄,万壑涛风鼓。

大地皆作声,迦叶应起舞。

岂是有余习,达道知其所。

梵海千倾波,词调今谁谱。[18]

这真可谓陈古逸先生晚年之人生写照也,而朱致远制“霞外瀑声”琴,也始终与之相伴。直到陈古逸先生去世后,1952年由其后人捐赠云南省博物馆收藏。值得一提的是,孙乐斋先生在其影响下,也学会了弹琴。

四 结语

一张名琴,必有一个故事,甚至有更多个故事,包含着人文历史的古琴,故事让她变得更加深沉而厚重。朱致远制“霞外瀑声”琴本就是名琴,再经陈古逸之手,更注入近代云南文化名人交往的雅人雅事,堪称透物见人见史的代表之物。

古琴作为一种文物,向我们反映了古人高超的斫琴技艺,足堪当今的制琴者学习和借鉴;同时古琴也向我们展示了古人优秀的审美观。古琴和其他文物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她是“活”的文物,仍能演奏出优美的声响,这也是她艺术价值的最高体现。

[1]“滇中三杰”,即陈荣昌、陈古逸、袁嘉谷三位先生。

[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台湾商务印书馆发行,1986年,第872册,第25页。

[3](明)屠隆:《考槃余事》,浙江人名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265页。

[4](明)高濂:《遵生八笺》,巴蜀书社,1992年,第634页。

[5](明)文震亨:《长物志》,浙江人名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115页。

[6](清)周鲁封汇纂《五知斋琴谱》,中华书局,2010年;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琴曲集成》,第14册,398页。

[7]1937年今虞琴社编:《今虞琴刊》,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第235-283页

[8]孙乐:《陈古逸先生传》,见方树梅辑纂《续滇南碑传集校补》,云南民族出版社,1993年10月,第491页。

[9]陈古逸:《泡影集》,民国十四年排印本,卷六,第15页。

[10]原作“遗”。

[11]同[9],卷二,第2-3页。

[12](民国)李坤:《曼华堂诗抄》卷三,稿本,云南省图书馆藏。

[13]同[9],卷二,第3页。

[14]陈古逸、袁嘉谷、孙乐斋:《湖月续集》,卷一,第13页,民国二十七年排印本。

[15]同[9],卷八,第5-6页。

[16]同[14],卷一,第11页。

[17]同[14],卷二,第2页。

[18]同[14],卷三,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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