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考工学:历史、逻辑与形态

2019-09-12 08:04潘天波
民族艺术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考工理论体系工学

潘天波

引言:研究背景

近现代以来的“西学东渐”语境,中华国学的前途命运常被有识之士提及、忧虑与关注。在当代,“国学热”的回归俨然昭示国民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时代已然来临,也显示出中华国学的世界身份与全球地位。这首先体现在国家层面对中华传统文化与国学思想的高度重视。2017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显然,在国家层面上的“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已经被作为一种“发展工程”来定位与实施。《意见》的出台表明了国家对“国学”重振和传承的理念与决心赫然出场。《意见》指出,“文化是民族的血脉,是人民的精神家园。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层、更持久的力量。”可见,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重要价值在于“增添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内心深处的自信和自豪。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为此,《意见》明确指出了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总体目标为:“到2025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体系基本形成,研究阐发、教育普及、保护传承、创新发展、传播交流等方面协同推进并取得重要成果,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文化产品更加丰富,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显著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根基更为坚实,中华文化的国际影响力明显提升。”这个目标明确透露,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要“研究阐发、教育普及、保护传承、创新发展、传播交流等方面协同推进”。对于传统文化研究者而言,“研究阐发传统文化”必将是一项重大而具有时代使命的“课题”。因此,《意见》指出,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工作重点任务为:深入阐发文化精髓、贯穿国民教育始终、保护传承文化遗产、滋养文艺创作、融入生产生活、加大宣传教育力度与推动中外文化交流互鉴。可见,“深入阐发文化精髓”应当摆在第一位。《意见》还进一步指出:“加强中华文化研究阐释工作,深入研究阐释中华文化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基本走向,深刻阐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发展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的丰厚滋养,深刻阐明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实践之需,深刻阐明丰富多彩的多民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基本构成,深刻阐明中华文明是在与其他文明不断交流互鉴中丰富发展的,着力构建有中国底蕴、中国特色的思想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显然,这为我们“如何阐发”传统文化指出了方向、提供了内容。因此,《意见》是传统文化研究的指南针与航向标。

在当代国学发展战略背景下,深入阐发中华古典考工学的文化理论精髓,特别是阐发中华考工学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与基本走向,进而构建中国特色考工学的思想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无疑是今天或未来摆在“设计学”研究者面前的重大目标任务与时代课题,使之增强我国文化软实力,并服务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事业的实践。在以下的讨论中,拟以现代以来的“中国设计学”的形成切入口,较为详细地梳理从《考工记》到《考工典》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与基本走向,进而以“中华考工学”取代“古典中国设计学”,这种“取代”不是个人行为,而是历史行为,更是中华考工学的理论行为。因为,对于中国古代而言,“中国设计学”这个模糊的学术范式所指向的研究领域及其历史轮廓是不具特色的。

就历史发展而言,“中华考工学”(1)中国特色设计学理论大致包括三个历史时期的三大学术体系:中华考工学(1911年之前)、工艺美术学(1911-1949年)与现代设计学(1949年至今)。“考工学”(2004)“中华考工学”(2004)“中华考工学体系”(2004)“中华工匠文化体系”(2010)等概念的提出者是邹其昌。他于2004年在其博士后报告《<营造法式>艺术设计思想研究论纲》(清华大学博士后报告2004-2005,合作导师为李砚祖教授)中,积极倡导构建中国当代设计理论体系,并对其展开了长期的系统研究。其中《报告》以《营造法式》为突破口,深入挖掘中华传统设计文化资源,进而提出了中华传统设计理论体系是一种以《易》《礼》体系为思想源头的中华考工学体系形态的理论系统。由此,中华设计理论体系由“中华考工学体系”和“现代设计理论体系”(还在建设中)两大历史形态构成。其间,有一个过渡性的“工艺美术”形态。可参见邹其昌《简论中国设计思想史研究的意义,对象及其历程》《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1年第5期或邹其昌《宋元美学与设计思想》(人民出版社,2015年)“中国设计思想简论”,《天工开物》(人民出版社,2015年)和《<三才图会>设计文献选编》(上海大学出版社,2018年)的“出版前言”以及“中华考工学设计理论体系研究系列”论文如《论<三才图会>设计理论体系的当代建构》(《创意与设计》201806)等。邹其昌作为首席专家主持的国家社科重大项目《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及其传承创新研究》成果中较为系统地提出了“中华工匠文化体系”等概念。是清代以前的中华特色设计学的理论体系。建构当代世界范围内的中国特色设计学,必须首先回归“中华考工学”研究,否则会落入西方设计学话语体系中,而淹没中国特色考工学理论话语。因此,“中华考工学”的建构属于中国特色的古典的考工学理论体系建构范畴。中华考工学的本位回归不仅是中华国学理论体系发展完善的需要,更是主动适应我国文化发展顶层设计对传统文化发展的迫切需求。

一、被引进的设计学:近现代国学衰微之征候

作为一个学科范式,被引进的西方设计学的生成或被移植,是近现代中国国学衰微的征候,抑或是国人对中华考工学的漠视或文化不自信的结果。因为,“现代设计学”是一套西学话语体系。然而,中国古典考工学有自己的一套设计话语体系,尤其是它的核心概念、理论范畴及方法术语明显地不同于西方现代设计学。

在现代性层面,广义的“现代设计学”是西方社会现代性进程的产物。抑或说,它是西方工业化进程中不断衍生与积淀而产生的一种学科门类。在学科构成要素层面,西方设计学有它的设计师要素、设计文献要素、设计思潮要素、设计批评要素以及其他设计概念与方法术语,并能在设计资源、设计文化、设计科技、设计伦理、设计批评等多个层面建构出西方化的设计学理论体系。从英国工业革命开始,资本主义生产从传统的手工业开始转向现代机器大生产,在这不过250多年的历史里,西方现代设计学在德国、英国、法国、美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应运而生,并在思维模式、社会行为及价值取向上发挥重要的学科价值。在历史的维度上,西方现代设计学的诞生开启于大机器生产与设计,也在工业文化的引领与科技发展的支撑下逐渐形成了学科的话语体系、理论范式与方法论范畴。

在清代以前,中国特色设计学显然与西方设计学有明显的话语体系差异。相对于西方“设计”概念,中华古代“设计学”的核心概念是“考工”。这从“考工记”到“考工典”的“工学”话语体系中能明显看得出来。那么,为何近现代以来的中华“考工学”被笼统命名为“设计学”呢?

在社会层面,从1840年肇始的“通商战争”开始,西方的殖民掠夺已然延伸至中华帝国。在将近20年后的1861年,在古老而沉睡着的中华帝国里的国人开始学习西洋技术文化,在全国开展一场自强不息的“洋务运动”,特别是西方的先进设计技术开始被国人所崇拜、学习与实践。譬如此时美国版的《髹饰录》——《垸髹至美》(2)被引进的《垸髹致美》是西漆东渐的时代产物,其知识语境与中国的洋务思潮有密切关系。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小仓山房石印本《富强斋丛书正全集》(64册,又名《西学富强丛书》,清袁俊德辑)汇辑有关西学之译著80种成此编,以备求强救国者采撷。该丛书涉及漆学的有1884年刊行的美国髹漆文本《垸髹致美》 (一卷),它是《西艺知新》续集之一,由美国Leroy J.Blinn所著(傅兰雅口译,徐寿笔述,徐华封校)的一本西学髹饰录,内容涵盖东洋漆的种类、配方及上漆工艺。(参见王扬宗:《江南制造局翻译书目新考》,《中国科技史料》1995年第2期)被引进中国。一直到1898年的“戊戌变法”,一场较大的学习西方工业文化的思想启蒙运动席卷中国,学西方科技成为当时社会的主流思潮,但最终中华帝国学习西方技术的单向性梦想被“辛亥革命”的失败以及西方列强的入侵打破了。

在现代学者层面,学界从事现代设计学研究者基本是近现代以来对“工艺美术”或“美术经济”研究传统转向过来的,这些学者不仅开创了中国特色设计学的研究之路,也给后学研究带入一种方法论与思维模式上的制度性固化;另外一些受西方影响很深的新锐学者更是放弃了“工艺美术”的史学研究进路,直接跨越到西方设计学理论框架中,并成为西方设计学文化的转译者或传声筒。因此,这两类研究学者均在不同程度上严重疏离了中华考工学的研究与发掘,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华考工学研究被荒废与耽搁。在国内,叫嚣最为响亮的“工美文化产业”或“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呼声,均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国人陷入了西方设计学或资本主义文化发展的“后殖民危机”之中。

在书写层面,“洋务运动”以来的“西学东渐”之风给中华文明的影响是深远的,一直到改革开放以来,欧美设计思想的盲目引进以及当代学者对西方现代设计学的误识性崇拜,均从不同侧面反映出国人对“西方设计之道”或“西方设计之学”的简单化膜拜。从更为深层次视角分析,这种唯西学是从的思维模式、行为方式及其价值取向反映出了国人对国学之考工学的漠视与遗忘,并体现出国人文化立场上的不自信。这样状态下的中华考工学的书写一直被西方设计学的思维模式取代,以至于中华考工学的话语体系,理论体系以及思想体系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掘、整理与研究。

简言之,伴随中国经济建设中心地位的凸显,以及西方文化及其殖民步伐的快速进军、移植与替代,迫使中华传统文化被疏离、忘却与荒废,包括中华考工学的遗忘与丢失,从这些方面可明显地看出国学之衰微表征。

二、从《考工记》到《考工典》:中华考工学的历史与逻辑

在中国,从东周的《考工记》到清朝的《考工典》,中华考工学的理论历史与发展逻辑是明晰的,它以“考工”为核心概念,以“知识考古学”为方法,以“工匠文化”为体系,以“工匠精神”为信仰,建构与形成了有中华特色的考工学理论体系。

(一)“中华考工”核心概念

考工,即工。《考工记》曰:“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考工记》曰:“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这里的“百工”即“工”。《周礼注疏》(卷二)曰:“工,作器物者。若《考工》所作器物也。”考,古代一种官职名。工,即官职。如“天工”,即可认为是“天的官职”。古代立官的方法为法天而为,代天行职事。孙亚兵在《从甲骨文看商代的世官制度》一文中详解“工”的五种含义:第一,工,动词。工典,即贡献典册。卜辞之“工典”(《合集》22675、24387、35398、37840等),意为贡献典册;“工丁宗门”(《屯南》737、《辑佚》548),意禹贡献于丁宗门。清代《考工典》或为考之贡献典册。甲骨卜辞中有“父工”(《合集》5624)。“其祝,工父甲三牛” (《合集》27462),“工三伐”(《村中南》455+384)。“三牛”“三伐”或为贡献之品。第二,工,名词。卜辞“共众宗工”(《合集》19、20),即征集供奉于众宗的供品。这里的“宗工”与《尚书》载管理宗族事务之官“宗工”“百宗工”有所不同。第三,同“功”。卜辞“师亡其工”(《合集》4246、4247),“我史亡其工”(《合集》9472正),“亡其工”(《合集》19439)。第四,族地名。“工来羌”(《合集》230)、“自工”(《合集》19432)。第五,泛指官吏。卜辞“帝工”“帝小官”“我工”“父工”“多工”“百工”“尹工”“司工”或泛指官吏,并非特指手工业者或工奴。(3)孙亚兵:《从甲骨文看商代的世官制度——兼议释甲骨文“工”字》,宋镇豪主编《甲骨文与殷商史》,庆祝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建所60周年(新4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6-38页。换言之,“考工”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具有鲜明的特色语系与思想脉络,它与西方的“设计师”不能等同。“考工”是中华考工学理论系统的核心概念,它具有庞大的语系分支体系,如圣工、神工、工/史、工人、考工令、(乐)工、六工、工匠、工师、军匠、医工、星工、匠师、工官、官工、(百)宗工、客工、卜工、百工、工巧/巧工、吏工、大工、国工、女工/女红、水工、共工、工(攻)、工正、工人/匠工、图工、工(功)、良工、司空、将作、将作大匠等。这些考工概念语系具有深刻的历史语境与人文偏向,并由此衍生出中华考工学的核心范畴与主要命题,它们的历史及其理论就是中华考工学的基本历史脉络与学术体系,也是中华考工学建立的核心基础。

中华考工是中国特色的具有生命力的工匠文化范式,它有独特的思想渊源、概念谱系及其话语体系。稳定的“中华考工”(4)“考工”本属于动宾结构的动词,但在《考工记》中,“考工”作为专门性负责考核工匠技术规范的官职,已虚化为名词。这里的“记”可作为名词中心语,“考工”即为这个名词的修饰语。但古代“考工”同“百工”“工”“工匠”等词语已在名词中心语层面产生同化现象。但不能将“考”理解为虚化了的“助词”。理由有三:一是汉代以前还没有出现虚词,虚词最早也只出现在唐中后期;二是虚词必须依附实体词而存在,不能单独构词(句),如“考了试”,不能说“了试”;三是作为一种专业职位的行为动词是可以名词化的,如“监工”可作为“工”的名词独立存在。如此,“考工记”词构即“考工+记”,而不是“(考)工+记”。“考工”作为一种官职存在,它独特的概念谱系也为“考工记”之“考工”动词虚化为名词佐证。换言之,“考工”概念的语义是丰富的,它是以“工匠”语义为中心的兼具官职、制度、百工等内涵的中国特色设计学概念语系。(参见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概念是“中华考工学”作为学科存在的重要依赖,也是学科大厦构建的理论基础。抑或说,“中华考工”既是一个历史性的逻辑概念,又是一个具有中国话语特色的理论范式。中华考工文化从未间断的延续着它的发展活力与生机,并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传播与享用,显示出它独特的中华民族文化魅力。

京卷高考压轴题解答起来往往不需要很多数学知识,但是对学生的数学素养有着非常高的要求.在一个学期的教学实践中,我们遇到了一些教学障碍,也研究了一些应对措施.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二)“知识考古学”方法

从“考工记”肇始到“考工典”之章成,作为一个学科的“中华考工学”有自己的学科理论研究方法,这是一个学科之所以能成立的关键要素。诸如《仪礼释宫》《梦溪笔谈》《营造法式》《梓人遗制》《天工开物》《长物志》《园冶》《髹饰录》《闲情偶寄》《大清工部工程做法》《景德镇陶录》《装潢志》《存素堂丝绣录》《蚕桑萃编》……这些中华考工学的理论文献均指向一种类似“考工记”的方法论典范。因此,对“考工记”或“考工典”知识文本叙事方法性质的思考,是整个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建构过程中的关键要素。“考工记”不仅开创了中华工匠文化知识话语的考述方法,还形成了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的边缘性描述、非连续性建构以及异质性转换的知识考古学范式,并以边缘、非连续与异质为知识叙事原则,确立了边缘性考工文化、非连续性考工文化与异质性考工文化的中华考工文化基本框架。具体地说,《考工记》(5)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7-110页。所采用的“考工记”方法论理论范式是基于“考述”的立场,以“国有六职”之工匠行业独特性分工为切入口,以齐国为中心的“边缘性”诸侯(粤、燕、秦、胡等)空间造物为比较对象,较为详细地描述了东周时期工匠的造物“异质性”(包括材料、工具、地域、天时等),并就此展开对工匠所涉猎的技术规范、行业标准、职业制度、营建方法以及造物礼制等工匠“知识单元”的客观性描述,尤其是注重工匠知识话语的“非连续性”(包括“工论”知识的断裂、区隔、片段、缺陷等)描述与建构,它包括“工”与“士”、“工”与“官”、“工”与“农”等看似统一却已然出现疏离的社会局面。

简言之,“考工记”是中华考工文化理论体系建构的首要方法论,具有典型的工匠知识考古学方法论品格。它不但能确立中华考工文化叙事的知识边界,还区分了中华考工理论体系内在的知识范畴与历史逻辑。

(三)“工匠文化”体系

中华工匠文化是中华工匠在长期劳动中形成的工匠区域性集丛文化体系,它的周边聚集了工匠创物、工匠手作、工匠制度、工匠精神等四种数量的相互关联的特质文化,从而建构出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四位一体”的中华工匠文化知识体系。笔者在《民族艺术》2017年第1期《工匠文化的周边及其核心展开:一种分析框架》一文中详细对“四位一体”的中华工匠文化知识体系做出过阐述,在这个集丛性文化体系里,“工匠”是工匠文化体系的主体,“工匠创物、工匠手作、工匠制度”是工匠文化的核心要素,“工匠精神”是工匠文化的核心内容。

在工匠创物文化层面,对于工匠而言,“创物”是其存在方式最好的描述。因此,“创物文化”也铸就了工匠的自身,并创生工匠的成就文化,它以最显在的器物和工具的物质性实体存在,彰显工匠的社会化价值。因此,工匠的创物文化,即成就文化,或称为实体文化,它包括器物文化与工具文化两大类型。就工匠的创物而言,器与具是记录工匠文化的主要内容指向,它们所呈现的典型“器”“具”文明是工匠文化最集中的文化活体。在时间的发展过程中,传统的“器”“具”文明被世界人民不断地使用与创新,而丢掉或淘汰一些不够理想的“器”“具”。因此,被传承与发展的“器”“具”都是工匠文化中的优秀文化,并成为人类共同享有的物质财富,这些“器”“具”的总和构成了世界的物质财富,并成为工匠文化中的显性活体。

在工匠手作文化层面,工匠的“手作”包含两个重要的符号意义指向:一是“手工”,即用手操作或劳作;二是“手艺”,即手的技艺或技巧。因此,工匠的手作文化包括工匠的手工文化与技艺文化两大类别,它们均离不开工匠之“手”或手的行为。那么,工匠的手作文化又可以称作“手的文化”或“行为文化”。在工匠手作行为体系里,大致包含工匠之手的“工”和“艺”的文化内涵,即工匠的手作文化包括“手工”与“手艺”两个层面,并为传统工匠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提供可靠的理论方向与实践内容。当然,在现当代,工匠的“手工”层面的工匠文化已然被机械文化或智能文化所替代,但机械或智能不过是手的延伸或缩短。换言之,现代社会以来的机械化生产或智能生产仍然是人类手的行为。

在工匠制度文化层面,工匠的制度文化是工匠周边社会的各种关系的伦理聚集体,它既是工匠手作文化的伦理工具,也是工匠精神文化的社会产物。工匠制度文化与工匠创物文化的显著差别在于,前者属于隐性文化,后者属于显性文化。在古代,工匠制度大致包括匠户制度、生产制度、考核制度、奖励制度、学徒制度、教育制度、居肆制度、行会制度、帮派制度等诸多百工制度。这其中的匠户制度、学徒制度等是最为重要的工匠制度。

在工匠精神文化层面,工匠精神文化是工匠的一种价值文化,它包括工匠心理与工匠意识形态两部分构成,它们是工匠文化最为核心的文化。因为工匠心理或意识形态均可以通过工匠的创物、行为、制度等外化成一种精神文化或心态文化。工匠精神文化是工匠的本质文化聚合体,它集中反映了工匠的生活状态、心理特质、观念价值以及思想本质。在价值取向层面,作为个体的工匠精神明显具有职业价值、行业理念、行为指向以及群体思想的现实引领与指导功能,并具有稳定行为、凝聚力量、规范伦理与激发活力的社会化效能。因此,工匠精神文化是工匠文化中最为核心的力量聚合体。

工匠文化体系的完整性是建构中华考工学的历史基础,即不间断的中华工匠文化发展是中华考工学创构的文化依赖与史学基础。

(四)“工匠精神”信仰

中华工匠精神是工匠在长期的劳动实践中形成的共同信念、行为规范与价值标准的综合。在信念层面,中华工匠精神集中体现“天人合一”的宇宙精神;在行为层面,中华工匠的人文内涵的意义偏向于专注精神、藏美精神、守信精神、法度精神等;在价值层面,中华工匠精神主要体现于工匠的制器之致用或民用精神。宇宙精神是工匠对物、自然以及世界的整体认知,专注精神体现工匠生产手作物对民众消费的一种责任与尊重,藏美精神是工匠自我思想与价值的物化价值观,守信精神是工匠对人的生命尊严的维护及其伦理道德的敬畏,法度精神是工匠对手作物塑造以及对自然宇宙尺度的肯定,民用精神彰显工匠对民众的生活关切以及工匠之为工匠的价值理想。可见,工匠精神是工匠的灵魂与生命,它们的内涵指向均被嵌入工匠的自身、职业、产品及其使用等诸多层面,并被稳定成一种职业素养、行为态度与价值思想。显然,工匠精神超越了一般的工具理性立场,并不因重复的手作或被工具行为所制约,而在劳动过程中追求一种更高的人文价值理性。实际上,工匠精神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也是人类臻于完善之追求的产物。抑或说,工匠精神是一种尊重人本身及其价值的精神,体现出工匠对人类生命及其意义的关照。由此观之,在本质层面,“工匠精神”是一种人文价值理性,而且这种价值理性是在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上共同铸就而成的。

在分析中发现,中华考工学在核心概念、研究方法、文化体系、价值信仰等层面上均有一套自己的范畴概念与理论体系。这就是说,“中华考工学”在历史与逻辑上是存在的,而且有自己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与基本走向(见图1)。在历史渊源层面,《考工记》是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建构的首创范本。在发展脉络层面,从《考工记》到《考工典》的发展轨迹中,中华考工学理论发展大致经历了先秦开创期、汉唐沉寂期、宋元成熟期、明代转型期、清代总结期。可见,在基本走向层面,“考工学”的走向已经成为中华古代工匠文化理论的基本走向。

三、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形态及其传承创新

尽管中国古代考工学文本不如史学发达,但存有的考工学文本在理论形态上是各具特色的,尤其在理论体系层面,中华考工学的发展脉络或粗线条彰显出“四种模式”的理论体系形态(见表1)。

第一种模式:国家介导下的以《考工记》为典型的考工学理论形态(Ⅰ),它包括官方集体颁布形态(Ⅰ-1)与官员主持编著形态(Ⅰ-2),前者如《考工记》《营缮令》等,后者如《营造法式》等。“国家介导”意味中华考工学理论是国家意志或集体行为介入与指导下而形成的理论形态,这是中华古代社会对中华考工学理论形态构建的核心特色。

第二种模式:学者介导下的以《天工开物》为典型的考工学理论形态(Ⅱ),它包括理论学者形态(Ⅱ-1)、技术科学学者形态(Ⅱ-2)与官员学者形态(Ⅱ-3)。理论学者形态如《闲情偶记》等,技术科学学者形态如《墨子》等,官员学者形态如《五木经》等。“学者”在中国古代所包含的人才是多样化的,士大夫、官员、帝王、落魄文人、“科技者”(工巧者)等等均被纳入古代学者系列,他们无形中给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建设做出了多种贡献。

第三种模式:工匠介导下的以《髹饰录》为典型的考工学理论形态(Ⅲ),它包括理论与实践兼具型的工匠形态(Ⅲ-1)与实践型工匠形态(Ⅲ-2),前者如《园冶》等,后者如《梓人遗制》等。中国古代工匠介导下的中华考工学理论形态是不多见的,因为考工的中国身份与地位决定了他们无法实现考工理论创作,这种局面一直到“士”“工”分野较模糊的明代才被打破。

第四种模式:知识系统介导下的以《周易》为典型的考工学理论形态(Ⅳ),它包括三种形态:理论元形态(Ⅳ-1)、半独立形态(Ⅳ-2)与内隐形态(Ⅳ-3)。理论元形态如《周易》等,半独立形态如《齐民要术》等,内隐形态如《淮南子》等。历史知识系统是中国特色考工学理论存在的最大空间,这主要是中国古代“抑商重农”以及士大夫“君子不器”的立场所致,以至于中国古代较少出现考工学文献理论,而大部分考工知识及其理论只能内隐于哲学、史学、文学等知识体系中。

上述“四种理论形态”是中华考工学理论形态的呈现方式。显然,在建构中华考工理论的主体层面,中华考工学不同于西方设计学所涉猎的设计师、设计理论家以及设计艺术家等,而主要以官方、帝王、工匠、学者、官员、科学家以及科举落榜者等为主体,以至于出现不同形态的考工学理论形态。同时,上述“四大模式”理论形态各自有自己的思想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它们共同建构出中华考工学的特色理论体系。

在传承创新层面,从《考工记》到《考工典》,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是一脉相承的,在历史的传承与发展中谱写着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另外,对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的阐发、建构与再发现,就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理论的传承与发展,就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与自豪的表现。中华考古学理论中蕴含了中华民族传统的工匠文化,积淀了中华民族精神中宝贵的工匠精神,也代表了中华民族最为深沉的精神追求与精神标志,对延续与发展中华文明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

表1 中华考工学理论模式类别

续表

考工学理论作者作者身份模式备注《清秘藏》[明]张应文监生、鉴赏家Ⅲ-1总结期:清朝时期《清工部工程做法》清工部官方Ⅰ-1《闲情偶记》[清]李渔戏曲理论家Ⅱ-1《景德镇陶录》[清]兰浦瓷器理论家Ⅱ-1《雪宧绣谱》[清]沈寿、张謇刺绣家Ⅲ-2《考工典》清廷官方Ⅰ-1

四、发掘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的当代意义

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是真正意义上的有“中国底蕴、中国特色的思想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中华特色设计学理论体系。提出与阐发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具有重大学术意义与现实价值。

在当代,中华考工学的“体系性”发掘意味着传统中华设计学研究的混乱局面应当被秩序替代,因为中华考工学本来就有自己的有机整体及形态,对此发掘与研究至少具有以下价值要义:第一,中华考工学既是中华文化理论的基本构成之一,也是中华国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的发掘与阐发,对于完善与增补中华国学理论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与学术价值;第二,中华考工学是20世纪以前的中华特色设计学理论体系,廓清与挖掘其中华工匠文化理论建构体系,对于阐发中华古代工匠文化理论体系及其要义具有显而易见的传统文化传承与创新发展之价值;第三,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的发现与阐发,不仅将改变中华特色设计学理论体系写作的整体构建方法,还将增益于当代中国设计学理论建设与创新发展;第四,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的开掘与建构,必将使得中华特色设计学及其文化获得世界范围内的身份与地位,也必将增添中华民族理论文化自信心,或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而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

简言之,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华考工学的发现与发掘不仅是中华考工文化历史与发展逻辑的回归,还是中华考工文化理论对世界文化的巨大贡献。因此,加快构建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建设是当代中国设计学者义不容辞的时代使命与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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