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新词“尬+X”的认知解读

2019-09-11 01:17:56娟,刘
关键词:闽南语语素新词

贾 娟,刘 芳

(晋中学院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网络语言作为一种社会变体,[1]不仅发挥了信息传递的作用,而且达到了人际互动的目的。说得不一定对,但却可以“说得爽”,[2]这也正是网络语言的独特魅力。“尬+X”是其中的典型用例之一。2017年12月,《咬文嚼字》编辑部发布了当年“十大流行语”,网络新词“尬”赫然在列。时至今日,“尬舞”“尬聊”“尬酒”“尬图”等词在新媒体的裹挟下仍不绝于耳,并有愈演愈烈之势。从学界的研究成果看,有从“尬”字的历史发展看其流行原因的,如袁智敏(2019);[3]有从音义角度进行探讨的,如张明辉、赵欣(2019);[4]有从语言变异角度进行探讨的,如姚李敏、杨海峰(2018);[5]有从语用角度进行探讨的,如孙天宇(2018);[6]有从文化角度进行解读的,如吴佳玲,薛可(2018)。[7]这些成果从不同角度探讨了“尬”或“尬+X”的语言使用特点。不过,“尬+X”从悄然兴起到烜 赫名燥,经历了诸多方面的变化,出现了许多刷新以往记录的新用法。这些用法的衍生与“尬”在语音、语义、语法方面的演变及认知机制有着密切关系,这些方面的综合研究学界关注较少,还有待深入探讨。笔者将着重从“尬+X”入手探讨其语音、语义和语法特点,进而揭示出其认知机制。

一、“尬+X”的分布特点

根据“尬”的不同语义及其后“X”的不同成分,“尬+X”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尬[较量]+N”,该结构中“尬”为动词性语素,其后名词作宾语,表示“较量的内容、项目”等;第二类为“尬[尴尬]+V”,其中“尬”为形容词性语素,表示“尴尬地做某事”;第三类为“尬[尴尬]+N”,其中“尬”为形容词性语素,作名词的定语,表示“令人尴尬的某事某物”。这三类结构中“尬”的语法、语义情况略有不同,它们之间的衍生变化也呈现一定的规律。

(一)“尬[较量]+N”结构 在所有“尬[较量]+N”结构中,“尬舞”被认为是出现较早、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它本是街舞的专业术语,指舞技高超的两方的一种对抗性舞蹈,因此,“尬舞”其实是“较舞”、“斗舞”。“尬舞”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源自美国,最初由台湾地区引入汉语系统。除了“尬舞”之外,还有一些“尬[较量]+N”结构在台湾及周边地区广为流传。如:

(1)《吴尊抱女儿Neinei 拜访台湾好友和黑人、唐志中尬篮球》(华夏经纬网-新闻-台湾新闻2014.06.07)

(2)《军人变逃匪警车街头尬车枪战》(人民邮报-国内焦点2015.03.09)

(3)《〈必娶〉曾之乔、柯佳嬿拼人气尬演技》(中时电子报-娱乐2015.11.07)

以上用例中的“尬篮球”、“尬车”和“尬演技”分别来自大陆专题涉台网站《华夏经纬网》、马来西亚华文网站《人民邮报》和台湾《中时电子报》。这说明“尬[较量]+N”结构2015年左右在台湾及其周边的华人地区就相当流行了。

“尬”,许慎解释:“尲尬也,从尢介声。”[8](P1979)“尢”,为“曲胫”、“跛足”之义。段注“尲尬,双声字”。《宋本广韵》释义:“尲尬,行不正。”[9](P385)(“尲尬”即“尴尬”,“尲”为“尴”的异体字。)可见,“尴尬”本是双声联绵词,本义为“行为正”。此义与“较量、比试”义相距甚远,且二义并无事理、逻辑关联。那么,表示“较量、比试”之义的本字是“尬”还是另有其字呢?

张明辉、赵欣(2019)指出“尬”表较量义与闽南语有关,“尬”与“较”的读音相近。[4]该观点为我们提供了深入研究的线索。据竺家宁《台北话音档》[10](P327),在台北话中,表示“较量、比试”之“较”读[ka’],“尬”读[kai’]。王福堂《汉语方音字汇》[11](P199)指出,“较”在厦门、潮州读为 [ka’],福州、建瓯读为[kau’];据笔者调查,“尬”在厦门、潮州、福州和建瓯等地都读[kai’]。从古音的演变规律来看,据《广韵》“较”,古效切,效摄开口二等去声效韵见母字;“尬”,古拜切,蟹摄开口二等去声怪韵见母字。“较”与“尬”,古声母同为见母,但韵摄不同,推断一个字的来源,主要是根据古音类的发展来看。从闽南语的大量用例来看,效摄二等与“较”音韵地位相同的字,如“交胶教绞校”等并未与蟹摄二等与“尬”音韵地位相同的字,如“介界疥芥戒”等字合流,因此,还不能判定二者在闽南语中是同音关系。从普通话的演变规律来看,效摄开口二等和蟹摄开口二等音韵地位相同的字,在普通话中今声母都读为[tɕ],“尬”是个例外,读为[k]。从以上分析可以推断,网络用语“尬+X”中的“尬”,在传播过程中,借用了与闽南语“[ka’]”同音的“尬”字来记录,因为“较”在普通话中读[tɕiau’],与闽南语“较”不同音。因此,用“尬”而不用“较”。张谊生、赵 彧 (2019)认为这种借用属于方言接触中的语音偶合。[12]随着“尬”使用范围的逐步扩大,其社会认同度显著提升,“尬”类词语流传开来。

(二)“尬[尴尬]+V”结构

(4)《对不起,我们之间的区别只是“尬聊”和“更尬聊”》(百度-新周刊百家号2018.01.14)

(5)《2018 教师资格证面试备考:无生试讲那些事——你不是一个人在尬讲》(百度-襄阳华图百家号2018.02.24)

(6)《英首相梅姨非洲尬舞再被吐槽全场爆笑她无奈尬笑》(网易-新闻中心-国际新闻2018.09.07)

(7)《〈将夜〉三大槽点:陈飞宇的尬演,剧中台词的尬说,广告的尬现》(百度-娱乐大叔饭百家号2018.11.04)

与例(1)-(3)中的“尬”表示[较量]义不同,例(4)-(7)中的“尬聊”“尬讲”“尬舞”“尬笑”“尬演”“尬说”“尬现”之“尬”均表示[尴尬]。上文指出,“尴尬”本是双声联绵词,本义为“行不正”。《汉语大词典》收录两个义项:○一行为、态度不正常。○二处境困难或事情棘手,难以应付。[13](P3325)《新华词典》也收录两个义项:○三左右为难,不好处理。○四神态不自然。[14](P308)可见,“尴尬”无论引申为客体对主体“神态不自然”的观察评价(义项○一、○四),还是引申为主体对于身处窘境的自省(义项○二、○三),这两类意义的“尴尬”如今都可以由“尬”字来表达,前者如例(7)之“尬演”“尬说”“尬现”,后者如例(4)(5)之“尬聊”“尬讲”。“尬”成为了形容词性构词语素,构成“尬+X”。

(三)“尬[尴尬]+N”结构 网络新词“尬”的使用群体大多为偏好幽默、崇尚娱乐、追求个性、关注个体感受的年轻人。这些人在与网络媒体的频繁接触中,推动了“尬[尴尬]+N”结构的衍生。如,

(8)《最新:年度十大尬剧,已经不能以“烂”字来形容了》(新浪-圆头讲电影2017.12.25)

(9)《在情深深雨蒙蒙的拍摄地,我拍了好多尬图》(百度-小岚旅游百家号2018.07.15)

(10)《走心不是必选题,走心广告与尬广告最根本的差别》(中国营销网-广告营销2019.02.27)

事实上,随着“尬+X”使用频率的逐渐增加,表示“尴尬”意义的“尬”也越来越多。笔者利用百度搜索引擎考察了2018年1月1日至12月31日网络新词“尬”的使用情况,发现除去在“尴尬”一词中充当记音符号的“尬”和音译外来词、其它方言音译词中的记音符号“尬”及描写新词“尬”的文章之外,“尬”之[尴尬]义与[较量]义的使用频次为 577:108,即网络新词“尬+X”中的“尬”在84.23%的情况下表示“尴尬”的意义,而这一比例在2017年也高达82.94%。另外,[尴尬]义之“尬”所组成的词语能产性较高,结构也更为复杂多样(具体分析见下文);而[较量]义之“尬”所组成的结构相对简单,词语也主要局限在早期产生于闽南语语言环境的“尬舞”“尬戏”“尬车”等相对固定的词汇。

总之,“尬+X”结构中,“尬”最初是一个借用同音字,表示“较量”之义;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多,网民难免望文生义,用“尬”一个音节来表示原本双声联绵词“尴尬”所表示的意思,推动了“尬”向半自由语素发展。继而,在“尬死”、“尬到我无力吐槽”等中补结构中“尬”已经成为了能够独立运用的自由语素。伴随着网络新词“尬”使用频率的持续高涨,在不太规范的网络媒介的推动下,它甚至出现了转类使用的情况。如“不会说英语各种尬”,“尬”表示“令人尴尬的情况”,具有一定的指称性,临时转类为名词;又如,“尬着聊”“尬起来”,“尬”后可以加动态助词“着”或趋向补语“起来”,表示“尴尬地做(某事)”,具有一定的陈述性,“尬”可临时转类为动词。

二、“尬+X”的认知解读

(一)换喻是“尬”[尴尬]语素化的重要原因 “尴”、“尬”二字原本不可以分开使用,它们都只是联绵词的记音符号,连缀在一起才能表义;并且它们都不能独立运用,也不能与其它的音节或语素构成词语,即“尴”“尬”只能合起来构成双音节语素。二者结合的这种唯一性、排他性,使得长久以来人们把“尴”“尬”二字当作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除“尬尴”“不尴不尬”“尴了谁的尬”等个别语料表现出两个音节一定的可离散性之外,在绝大多数古代汉语、现代汉语语料之中都没有发现二字的别用。

然而,越是不能拆开使用的黏合性强的词语,整体词义对其构成成分的制约性越强,反之每一成分换喻为整体词义的能力则越强。因此,“尬”一个音节便能替代原本的双音节语素表示 [尴尬]之义。“尬”[尴尬]的语素化推动了“尬+X”的发展衍生,同时“尬+X”发展衍生也促进了“尬”[尴尬]的自由与活跃。

(二)换喻是“尬+X”衍生的深层动因 “尬+X”也存在着相近结构之间的换喻。首先,“尬[较量]+N”本身即是换喻的结果。如“尬篮球”,其实是“较量打篮球的技术”;受事宾语“篮球”代替了“打篮球”这一动作,“打篮球”作为“打篮球的技术”的限事成分,替换了整个名核结构。动词的动作支配着受事,使受事或承受该动作行为,或受动作行为影响,或在其影响下发生位置状态的改变。[15]在动词的意象图式中,其与受事的联系较为密切,因此,受事更容易地换喻整个动核结构。与此类似的是“尬车”中,工具宾语“车”代替了“开车”这一动作,“开车”又替换了名核结构“开车的技艺”。袁毓林指出,工具、材料和方式这三个动词之凭事,与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关系紧密,一般可以直接融入由动词所表示的事件当中。[16]工具宾语也常常可以换喻整个动核结构。有的时候,“尬[较量]+N”中的名词宾语直接指称一个名核结构,如“尬演技”是“较量演戏的技艺”。总之,“尬[较量]+N”结构换喻路径大抵可以用下图表示:

其中,N1 是“尬[较量]+N”结构中“尬[较量]”的宾语,V 是支配N1 的动词,N2 是被换喻的名核结构的中心语,是整个本体最核心的部分。上述例子中“尬演技”似是例外,宾语“演技”是“演戏的技艺”的直接缩简,它的另一说法“尬戏”则更为符合上图之概括。

其次,“尬[较量]+N”中名词宾语往往是一个动核结构之喻体,其蕴含着较强的动作意味,故该结构自然而然地被换喻为“尬[尴尬]+V”。这两个结构在形式上前半部分“尬”语素不变,后半部分成分的动作性特征更加突出。随着“尬[尴尬]”在新媒体上的使用频率越来越高,随着其不断地语素化,“尬[尴尬]+V”又换喻衍生出“尬[尴尬]+N”结构。这两个偏正结构中,“尬”均充当修饰成分,且语素意义相同。状中结构“尬[尴尬]+V”的语义模式可以概括为[动作行为的方式+动作行为]。它符合汉语动词性复合词显性表现动作行为的方式这一表达需要,是汉语动词性复合词需要尽量满足的语义构造原则之一。因此,其使用频率较高、模因效应较强。定中结构“尬[尴尬]+N”的语义模式可以概括为[提示特征+事物类]。定语部分提示所指对象与同类事物相区别的特征,将所指事物与同类加以分别。从本质上说,这两类结构是一样的,都是对事物或行为的某一方面进行具体地分析比较,是汉语复合词的强势语义模式。[17](P153)由此可见,“尬+X”的衍生是在保留相同语素或语素意义的基础上,通过替换其它成分以换喻成相近结构而得。

加拿大学者伊尼斯说过:“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7]网络语言环境推动了新词新语的产生、变异或者泛化,将一种新的文明形式集中呈现出来,但语言层面、认知角度的分析才能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新言语现象的本质与发展演变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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