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痛(随笔)

2019-09-10 07:22相金玉
青海湖 2019年4期
关键词:西宁老三老二

人过四十,又遇到千奇百怪的挫折磨难,待到新一个“六一”儿童节,心中便格外纠结,所有泪水、汗水、嬉笑、怒骂全部混合,掺杂成长路上的风风雨雨,面对一个亲切、柔软得不敢触及的儿童的节日,那心态,岂止“复杂”二字能总结。

我家老三一直念叨一件事。说他小学时一次过“六一”儿童节,到县上的灯光球场看节目,长他六岁的姐姐——我——突然在人群中出现,拿着一根刚买的、当时很流行的、孩子们人人向往的大雪糕塞到他的手里,然后又消失在人群里了。他说,他当时那高兴、那幸福劲儿,到现在都忘不了。

可我已经记不清这事儿了。岁月风一样一吹,把许多事情都吹没了。脑子里小时候儿童节的零食:5分钱的冰棍、7分钱的豆沙冰棍、1毛钱的小雪糕、1毛5分钱的大雪糕……还有学校门口摆摊卖自制蜂蜜糖、米花块的内地老爷爷,他们倏忽间就远离到另一个时空去了。

小时候天天盼着长大,长大了一想起小时候的事儿就想流眼泪,那段时光是生命中最纯净、最无瑕、最美好、最……许多“最”都表达不完那种心痛的留恋和怀念。

那个“六一”儿童节,我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头上顶着一朵很大的、用红色皱纹纸扎成的大红花,脸蛋也涂成了红色。我们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参加歌咏比赛。大声歌咏朗诵的内容记不清了,只是其中有一句“弟弟妹妹表示抗议”,朗诵到这里时,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笑场了,因为句中有一个词儿叫“抗议”,我们总是把这个词儿和我们班的一个小男生联系起来,他的名字叫“康毅”!尽管二者毫无联系,我们依然笑得灿烂无比。那种想笑便笑、想哭就哭的纯净,现在想来依然美好。

我生长在一个特别复杂的家庭里,却不乏长辈的关爱呵护,长着长着,又突然不想长了。青春的年代,总是带给人种种“为赋新辞强说愁”的忧虑。我不想长大了,我窥探到了成人世界那纷繁复杂的,令人欲哭无泪、欲说还休的东西,譬如,我的祖父母和父母亲四位大人,他们其实都拥有各自的姓氏,我的祖父酒醉后常会大呼“我们是四姓杂人!”然后发脾气骂人,然后会有我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叹息、祖母的唠叨。譬如,我的祖母,她总喜欢念叨她的娘家人,然后指责我父亲或母亲“后头的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那年“六一”儿童节,和我同龄却长我一辈的四叔,他居然带着女朋友来我家了,那时候我们已经17岁。我更不想长大了,我根本耻于和四叔同龄,干吗这么早找对象,干吗急于加入成人的世界?那天,我流下了眼泪,写下这样的诗句:

菜籽花开了一地的黄。

母亲,请将它做襁褓把我裹起。

我想做婴儿,重回您怀里。

……

我家老三小时候经常半夜半夜地哭,说他“腿腿儿疼”,我母亲就一直为他揉搓疼痛的膝盖和小腿。母亲白天包揽了所有家务,还要照顾因病生活不能自理的祖父,帮在家门口摆小摊做小买卖的祖母进货、摆摊、撤摊,帮开中医诊所的父亲进药、抓药。劳累一天后,睡下了还要不停地为老三揉腿。

多年后,我的女儿到四五岁时,她也开始喊“腿腿儿疼”“腿腿儿疼”!听到外甥女的“腿腿儿疼”,学过运动生理学的老三便说起自己小时候的“腿腿儿疼”,他说其实这就是“生长痛”!是孩子的身高迅速增长,牵拉小腿肌腱产生的疼痛。原来,人在成长的时候,除了心里会痛,身体也是会痛的。

我们姐弟三个小时候都曾因为捣蛋挨过父亲的打。每回父亲打老三时,棍子还没落到他身上,他就会大声哭叫,弄得父亲无法下手,而祖母已经听到他的哭声赶来“救”他了。我和老二则不同,父亲每回打我和老二,我俩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咬紧牙关,不肯出声。殊不知越是如此,父亲越是气恼,就越打得厉害。等祖母发现我们挨打,大呼小叫着,老母鸡赶来保护小鸡娃一样赶来和父亲拼命,父亲就会扔下棍子走开,那时候我和老二腿上、屁股上早就青一道、红一道的了。

老三自小格外受父亲喜爱,他不但长得漂亮——皮肤白、眼睛大、双眼皮、长睫毛,长了一双弯弯如新月的眉毛,性格机敏又不乏顽皮,父亲到哪儿都喜欢带着他。老三像我,从小身子骨单薄。还和我一样,改过名字。他出生时,我们还住在农村,祖父为他取名“金林”,结果他天天夜里哭。祖母说这是因为“金林”这个名儿不好,说老三出生那天早上听见家里的公鸡叫的是“吉庆儿”,所以在祖母的主张下,老三更名为“吉庆”。父亲从城里搞副业回来了,说“吉庆”这个名字用青海话叫起来很拗口,他查了一些书,又为他改名为“金莱”。

老三出生不长时间,我们就举家迁移到县城生活。老三的哭声却仍然没有停。祖父用红纸写上“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读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贴到家门附近,仍不见效。他哭得小小的肚脐就像手指一样,红红的,从肚脐眼里伸出来,母亲只好在掌心涂上青油,用烛火烤热,小心地将那肚脐按回去,再用缠腰布把他的肚子裹起来。再长大一点,老三的脖子里面总会肿起个疙瘩,不在左面,就在右面,总是贴着一块白色的膏药。后来忽然又长了一脸的黄水疮。高中时还得了一场肺结核。老三因为高考落榜曾到一中补习,一中在另一个乡镇,在那里,他受尽欺凌。常常有一群小混混半夜闯入老三的集体宿舍,将他们全部赶起来,一顿揍。甚至一回,老三回到宿舍时,发现自己的被子被打开,里面竟被人拉了大便……还好老三坚持在一中读完了那学期,然后又回到母校二中补习,次年成功地考入了师范大学的体育系。

说起经历,我们姐弟三人,还是老三的经历最丰富。他大學毕业后收过废品、搞过装修、当过村官、去过牧区,原本想当一名体育老师的,可是考了好多年都考不上。最终如他媳妇所言“瞎猫碰了个死耗子”,竟然考上了公务员,当然,这一点也是全家人都没料到的,他自己都未必料到。

多年以后,老三说起大学刚毕业那年,在师大附近租房子收废品的生活。那时他出入各种酒店和餐厅、小饭馆的后厨,遭受各种奚落、唾弃、鄙视、嘲讽,从城东区开始陆续将废纸箱、酒瓶、各类饮料瓶装进三轮车里,夏日的阳光越来越毒辣,车上的废品越来越多,堆得像山一样,无法骑行,他忍着饥饿,艰难地推着车从东向西穿越西宁城。老三说,人就是这么一步步长大的,这些经历对现在的自己有着千般好处。

比起老三,我家老二的“故事”要多得多。把他放到武侠剧里,他就是个江湖混混,放到美国电影里,便是西部牛仔。

我比老二大4岁,他从小身体好,很少生病,但总会匪夷所思地受伤。我放学回家,经常看到老二脑袋上缠了一圈绷带,或者额头上贴了块纱布,或者胳膊用纱布吊起在胸前。他总是被车撞——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他还总被摔,比如胳膊骨折还没好,正用纱布兜在胸前固定呢,又摔了一跤,已经断了的骨头,旁边又摔裂了。比如他和小伙伴玩时,不偏不倚,一个石子就会飞来打中他的脑袋,然后头破血流。

老二5岁就被送进了小学,报名当天,家人离开后,他抱住一位女同学的妈妈——戴黑盖头的回民阿娘大声叫“嬷嬷!”不让同学的妈妈走。但是很快他就战胜了种种胆小和怯懦,那年儿童节,他拿削铅笔的小刀差点把同班男孩的耳朵削下来。再后来抽烟、喝酒、打架、旷课……他无所不能。上中学时,更将这些“特长”发挥到了极致,甚至和他的哥们们约定——中考罢考。

就这样,老二稀里糊涂地被父母亲送进了省里的中专学校学医。而他的江湖人生并未结束。只有14岁的他身穿时髦的绿色夹克衫,留着长发,在中专学校里依然三天两头闯祸。母亲送他去学校,拿着为他准备的大包小包,他嫌丢人。他让母亲拿包,自己啥都不肯拿,还要离母亲远远的。老二的中专生活因为喝酒后用砸烂瓶底的酒瓶在一位来自牧区的男生身上捅了好多洞洞而结束了,连张毕业证都没混上。

没有办法,不到17岁的老二,又被父母送进了军营。老二身材不高,从小就皮实,比我和老三健康。当兵3年,他在部队施工埋设光缆,在大灶做饭,还养过猪。当兵第二年,我和母亲在家乡街头恍然如梦般看到了迎面走来的,穿着军装的,黝黑黝黑的老二,他鼓起的胳膊上的肌肉将衣服高高撑起,像一头健壮的牛。原来他是来探亲的,事先没给家里打电话。祖母看到他的那一刻,捧着他的脸,叫着“哎哟!我的哥儿,你回来了么?”哭了。

在老二从部队带回来的一本画册的封面上,我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军人用绳索附着在悬崖峭壁上,手里拿着工兵锹和工具正在奋力挖掘……画面环境异常险峻,而那军人年轻又熟悉的脸让我顿然失色,那是我家老二。

我对老二有着特殊的情感。那是因为在他小学四年级,我初中二年级那年,我带他去我家对面的山上玩,在那里遇到了歹人。尽管我们机智地逃脱了,但是我俩双双受伤。我的手掌被刀刃绞割得血肉模糊,球鞋的鞋带开了,无法拴上。老二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给我系鞋带。我当时不知道他的肋下被刺了一刀,蹲下给我系鞋带时,他该有多痛。这件事后,我的掌心布满纵横的疤痕,老二的肋下也多了一道疤。当年的疼痛、恐惧慢慢隐入岁月,但那疤痕将伴随我们一生。

从部队退伍时,老二也才不过20岁。他幸运地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他的江湖习性,并未收敛多少。我曾听人说过,他和战友们在西宁聚会时,年纪最小的他,喝酒后叫嚣着,让那些长他好多岁的战友跳上路边的车顶,在那些车顶上奔跑;他赶着战友们从西宁步行回40公里外的家,一路上,还要大家唱军歌、喊口号;他酒后踢碎一家洗浴中心的玻璃大门,大腿被刺伤,还被闻讯赶来的警察带走。作为大姐,我不得不去医院看他在哎哟声中缝合伤口,然后去派出所为他交罚款。

老二长大后拒绝媒妁之言,娶了从外地来青海的东北媳妇。还好,东北媳妇对他很好。他喝醉后,连他的臭袜子也会被媳妇脱下来洗掉。后来他们有了儿子,他和媳妇又先后手术切除胆囊。媳妇没有固定工作,他们还在西宁贷款买了房,丈人和丈母娘先后从东北追随独生女儿来到了高原西宁生活。老二的生活压力日益增大,他的个性逐渐沉稳下来。

老二在部队学会烧菜,成为姐弟三个中厨艺最好的一个,也是唯一目前和祖母、父母亲一起生活的孩子。年近九旬的祖母和我的母亲,她俩总是坐在电视机前看老二给她们搜索出来的家庭题材的电视连续剧;每晚9点一过,他就去赶祖母和父母亲睡觉,然后推开沙发,把客厅认真打扫一遍,再用拖布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他从单位背回一大袋子旧报纸给祖母,说祖母喜欢用旧报纸包东西;冷不丁他会打电话告诉我们,哪天是祖母或父亲或母亲的生日,让我们回家给老人过生日,而且先于我和老三买好生日礼物,烧好一桌子菜;他总是哼着歌儿在厨房里忙活,为大家端出回锅肉、麻婆豆腐、鱼香肉丝……这些,我和老三谁都做不到。

那年10月,老二媳妇孩子、丈人丈母全回了东北老家。傍晚时分,他在西宁的房子集中供暖“打压试水”引起暖气片爆裂。物业打来电话说,爆裂暖气片中流出的水不断从他家门缝中流出,楼下住户家中也在滴水,让他速来处置。老二找好工具,紧急叫来我和老公开车送他去西宁。我们驾车奔驰在前往西宁的高速公路上。猜想着暖气片爆裂后,流水充溢他家屋子的惨状,更担心给楼下住户带来损失。就在三人心急如焚,焦急赶路的时候,老二大叫一声,房子钥匙忘带了!高速公路上,车无法调头,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做。老二考虑一下,说把车停下,我到高速公路对面拦辆车回去取钥匙,你们继续开车往前走。就这样,老二在高速公路上下车,然后跑到对面车道上拦车回去取钥匙。幸亏那条高速公路刚刚建成,车辆少,否则真是太危险了。那天,老二的焦急、无奈、无助、渺小,让我记忆犹新。我们的成长,就是在一次次这样的“打压试水”中完成的。

前年参加一次文化部门的活动,有人无意中为我拍下一张照片并将照片送到我手里,我发现自己眼睛里居然有一种与“深邃”类似的东西。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老了。

老三上个月见过一回,他給我一个拥抱,说阿姐,你很不容易。老二是母亲节那天见的,匆忙从西宁的家中回来的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应该是给祖母和母亲买的母亲节礼物。他进门时,我正带着生病两年了的女儿出门,只和他说了一句“你来了”。

“待到尝尽愁滋味”便“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了。经历了每个人必须经历的“生长痛”,我们刚刚成熟,便会迅速老去。又到“六一”儿童节了,给老二和老三打个电话吧,不知道此刻,他俩在干什么。

作者简介:相金玉,曾用笔名相钰、相玉。女,汉族,青海大通人。曾在《青海湖》《西藏文学》《雪莲》等报刊发表作品。

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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