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的天幕下流云飘动,一个少年在高耸的山坡上匍匐前行,荆棘划伤了小腿,岩石割裂了手掌,他努力地攀爬,抬头望不到山巅,向下俱是赤岩危崖。汗珠穿过发际顺着纤细的脖颈流进夹袄,他顾不得擦拭,牢牢地抓住山岩,再往前就是险要处,一块尖角的大石突兀地挡住去路,少年稍事休息,看准岩石的缝隙手脚并用整个身体附在岩石上,一步步向上爬,少年有些疲累,大口地喘息,一时竟迷迷糊糊。此时一阵风掠过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少年忽地清醒方觉身处险境,于是振作精神,左手食指抠住岩体,身子顺势一抬,右手抓住一丛灌木,用力攀爬越过岬角,登上一块草台地,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剧烈的咳嗽如期而至,好一阵才停歇。此时他端坐在牦牛山脊的荒草坡上,俯瞰走过的路,不由得心惊肉跳,这是一条艰险的路,他不相信自己能爬上来,此时他在山坡高处,坐看云气如潮、白云飘荡,倏忽之间生出魔幻情景,少年看得痴了,静静地凝望。多年前那个孤寂单薄的身形沉淀在牦牛山粗壮的筋骨里,似一张黑白照片留下永远的影像。
那个患病的少年就是我,拖着羸弱的身躯攀行在百丈危崖间,多年后我仍迷醉于那种执念,一种不惧生死的病态的勇敢。我喜欢在这座人迹罕至的山间游荡,不知道普天下有多少座山叫牦牛山,在多山的家乡它毫不起眼,甚至忽略它的存在,和有道行的老爷山、冒着仙气的娘娘山相比,它居然乏善可陈,以至于随它的形而命名。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呢?如此让我魂牵梦萦。多山是家乡小城的基本地貌,牦牛山呈东西走向横亘在县城边,土质沙岩的山坡上生长着灌木荒草,部分山体坍塌露出峥嵘的崖壁来,东边山脊突出的岩石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牦牛尖銳的犄角。和众山相比它不甚高,也非绮丽多姿,稀疏的植物让它显得过于单调了,看惯了秀美山川的游人们目光不会在这里停留,居民搭建的茅屋杂乱无章,层层堆叠在山脚,若不是靠近县城任谁也不会在此扎营。牦牛山在人们的忽视中岿然耸立,它却成为我的乐园,尤其在我患病后那些日子,给我心灵以抚慰,在它的怀抱中我的眼眸捕捉到不一样的色彩,留下难忘的印记,郁闷时我常独自登山,看天看地看风景,舒缓孤寂与焦虑,直至山下宣礼塔上流泻哺礼的呼唤,夕阳流金下清真寺顶的宝瓶熠熠生辉,山体映出耀眼的金黄,多么醒目与明媚呀!我知道该下山了,时而跳跃时而滑行,迈过那些岩石,扬起尘灰一溜烟就下山了。
初春时节一场大病袭击了我,刚开始只是一些发烧症状,伴随着是连续的咳喘,然后感觉咽喉不适呼吸不畅,体温异常发烧成为常态,感觉自己处于迷迷糊糊中,有时甚至会短时晕厥,从父亲的沉默和母亲的惊慌中感到一丝不安,他们在夜间的窃窃私语和争执时时扰我的清梦,在母亲整夜的看护下我才能安然入睡,时常感到母亲流出的眼泪润湿了我的脖颈,自此我成为卫生所和医院的常客,一种严重的结核病在我的肺部感染,那个时代这是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疾病,我从家人的眼中看到了担忧,人们异样的眼光让我畏惧,流言蜚语围绕着病情展开,耳朵里尽是大人们教训孩子时说的那句话:“他有传染病,不要和他玩。”病痛的折磨让我感到了无生趣,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我。镇上因这种病夭折的孩子不少,长着圆圆眼睛的胡赛和长辫子的小花还没我大就已经离开人世。人们像得了恐慌症一样严密监护看管孩子,平时不太注意的人也开始讲究卫生,哪个孩子患病就必须隔离治疗。我像做了错事一样避开人群,小学毕业在即我不得不休学,为避免交叉感染我被隔离了,治疗的日子远离了同学和伙伴,在与疾病抗争的过程中我学会了独处和思考,而那座山成为能接纳我的宽广胸膛。
每日定时服药,那些如硬币大小的西药片发出腥臭的气味,粉红色的悬混溶液有着奇怪的名称,它们刺激着味蕾,恶心反胃并伴着厌食,我的身体日渐消瘦,走在路上感觉轻飘飘的生怕会摔倒,更让我难熬的是打针,每天肌肉注射,一周是一个疗程,休息七天又开始新的疗程,从春至夏无时不在承受煎熬,那粗大针头泛着金属的色泽,冷冰冰地刺入我柔弱的身体,那种痛感无法言说,病痛始终折磨着,双腿似有千斤之重甚至无法行走,母亲常背着我往返于医院和回家的路上,有时实在太累就靠在道旁树边稍事休息,母亲的脸涨得通红,汗珠从头上流下来,她总是背对着我大口喘气,转身面对我则是和颜悦色小声安慰,脸贴着我的额头感受我的体温。为避免我劳累,在家里甚至不让我奔跑和游戏,时时照拂期盼病情好起来,而我仍是厌食反胃吃不下东西,仰卧时呼吸不畅无法安眠,侧身而睡也不好受。由于消瘦骨头突起,膝盖抵在一起硌得生疼,只觉得全身没有肉只有骨,睡在炕上翻来覆去无法安眠,忽冷忽热神志迷糊。
在家中我成为重点保护对象,老中医说这是富贵病,要富养吃好的,但那个食品短缺,买东西要凭票,家里经济拮据的时代,给我补充营养只能压缩家里的其他开支,艰难岁月中我还吃到鸡蛋、牛奶、蜂蜜还有麦乳精,在多子女家庭中的我受到了特殊的照顾。由于病痛的折磨,我的心境黯淡,时常发脾气使性子不让家人安心。除了照顾我,母亲还要照顾哥哥姐姐,父亲经常外出做工,家庭责任都落在了母亲身上,白天辛苦工作,一回家就打水做饭洗衣,经常忙碌到深夜。
这种慢性病需要中医长期治疗调养,在控制病情后,家人遍访当地名医,得一服治肺药方,根据药典表述该药具有滋阴清肺、止咳平喘之功效,用于肺肾两虚、阴虚肺热所致的虚劳咳喘、气短胸闷等,与我的病情诊断基本一致。只是当时没有成药,只能按方配药,处方药名奇奇怪怪,蛤蚧、鳖甲、紫菀、黄连、甘草、紫苏子,甚至还有石膏等矿物质,由于家乡药店许多药品不全,家中倾其所有到处找寻总算配齐了,医生说还得一味药引子,才会出现最好的药效,为了这味药我和母亲踏上去牧区的道路。
时至今日这仍是一味难得的中草药,因其稀有故价格昂贵,普通人难以获得。为了它,母亲抛下工作和家庭,带着我来到牧区,开始了一个多月的艰辛劳动。在亲戚的热情接待下,我们在贵德县尕让乡扎下营来,有着裁缝手艺的母亲受到亲戚和乡邻们的欢迎。母亲为亲友和慕名而来的藏族同胞缝纫衣服,换取珍贵的虫草,来往于尕让、千户、阿什贡,甚至步行翻山越岭穿过高海拔的拉脊山垭口到群加和支扎。那时候的冬虫夏草都是牧民们采集下来自用,或者用来交换物资,因着亲戚的介绍我们才来到美丽的牧场,结识了一些善良的人们,他们把核桃和果脯捧给我,拿出最好的虫草给母亲,用生涩的汉语嘘寒问暖。我则在山林与牧场间游戏,和穿着藏袍赶着牛羊的拉毛和央宗成为朋友,我们在尕让古城内玩耍,从高台上望去,不知何时修筑的城墙已倒塌但轮廓清楚,远望高耸雄伟,断崖面对河流深谷,城内农田阡陌纵横,与我生活的县城截然不同,麦草的香味迎风飘来,清新的空气对我有益。母亲日夜辛苦,我则能吃能睡,没有负担毫无拘束,一个月很快过去,母亲将多日积攒的冬虫夏草用油纸包裹好,小心地放在布袋里,带着亲友和乡民带来的杏干、桃干、苹果干和肉类,在依依惜别的泪水中回程。
家里俨然成为一个药品加工作坊,哥哥用铁杵将蛤蚧、鳖甲捣碎,姐姐用石磨将紫苏、黄连等草药研磨,母亲熬制蜂蜜,父亲对照着医生的说明将各类药物分步骤混合搅拌,最后将来之不易的冬虫夏草粉碎后放入,制成黑褐色药丸密封在两个陶罐里。两周之后启封,按规定时间温水服用,这种超过普通一倍大小的药丸,味苦涩难下咽,母亲端着水伺候我准时服药,严格按照医生的要求对我实行饮食禁忌。
病情反反复复,家人期待的早日痊愈迟迟没有到来,恶劣的心境让我心里的焦躁渐长,虽然孱弱的身躯不宜外出,更不能劳累,但什么也不能阻挡孩子的好奇,趁家人外出之机,我离开家门四处游走,母亲叮咛的不要乱跑、不要用力等话早已抛在脑后,牦牛山似乎在召唤,我已习惯静静的独处,向往高远的地方以舒缓我的心情,牦牛山并非很高,更适合我。
我又开始上山了,依旧路过一道小桥,小心穿过化工厂家属院,这里新建的三层砖混结构家属楼是县城最好的建筑,在里面居住的几乎是生面孔的援青的技术员和工人,墙面上用当时流行的宣传字体着红漆书写标语:“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但这里野狗肆虐,猛不丁就会有一条向你扑来,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居民区,推开一道虚掩的破木门,踏过条石的台阶,走上建有楼阁的亭台。
香山是牦牛山的另一称谓,不知道这个称呼从何而来,我曾在后山之侧看到一片断崖上绘有壁画,其形依稀可辨,如同一幅巨大的唐卡展示于绝壁之上,佛经故事中的形象流畅鲜明,据说其下有僧人筑寺修行也曾香烟缭绕,如今却痕迹全无。又听老人们说,这些建在台地上的建筑叫香山别墅,筑有亭台楼阁,以前曾遍植檀香,據说解放前是马步芳的公馆,其地残存有营房的遗迹,亦属军事要地,位于老爷山与牦牛山之间,控扼西宁至门源祁连的要道,苏木莲河缓缓流淌,眼望山川风光秀丽,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这些建筑飞檐斗拱,青砖覆瓦,灰黑的屋顶杂草丛生,殿门和窗棂是封闭的,高大的木柱支撑着八角的楼阁,有些地方已残破快要倾倒了。
沿土路继续向上,看到一条长长的堑壕,起伏穿梭在山间,有些地方快要被土石和植物掩埋了,下雨后就形成大小不同积水的坑,这是旧时挖的战壕,我和伙伴们曾这里焪地锅起灶台时挖到过锈迹斑斑的弹壳和头盔,甚至挖出过一具残缺的骸骨,短暂的惧怕后,同伴们竟嬉戏如常,那时的孩子以胆大为荣,没有太多的顾忌。朝西走,战壕的尽头被石块和植物遮蔽,拨开这些枝梢一个洞口出现在眼前,以前伙伴们每每都在这里驻足,谁也没有胆量进去,而我又走到了这里,想进入里面一探究竟。洞口不大,我瘦小的身形正好能通过,越走越黑,划着一根火柴,火光映照了洞壁,在黑暗中借助火柴的微光,壮胆通过,很快火柴灭了,又划着一根,朝弯弯曲曲的地道向里走,我看到洞壁上刀削斧凿的痕迹,左右各有偏洞但面积不大,有尘封已久的炭火灰烬,壁上有浓重的烟熏之色,隐约看见烟色之中有字迹和划痕,我想起父亲说过牦牛山上以前发生过战斗,死过不少人,我想曾在这洞中居住过的人,如同住在一座坟墓里,这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正待仔细观察时,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洞内沙石扑簌簌地往下落,整个地道好像在摇晃,手一抖火柴盒掉在地上,俯身去拾火光却熄灭了,我惊悚不已不顾一切地往洞口方向跑,洞内漆黑一片,凭着记忆手指划着洞壁一路狂奔,快速冲出了洞口。
外面尘烟四起,爆破声声入耳,一家石灰场在此开山炸石,高耸的崖壁在爆破中轰然倒塌,如果不是跑得快,我就要葬身在洞里了,牦牛山再无宁日,植被破坏塌方频现,山之西侧留下难看的伤疤,而我心有余悸,不敢回头看,沿原路连滚带爬地下山回家。灰头土脸兼鼻青脸肿,不用说都是挨揍的节奏,父亲举起的巴掌还未落下,母亲心疼地抱起我失声痛哭,我向家人保证不再上山,不再做危险的事。
我为自己的胆小而羞愧,没过几日我又上山了,沿着牧羊人踏过的小道攀爬在山脊,向阳的山腹虽然较为平缓,但一路荆棘丛生线路较长,我宁愿担一些风险快速爬坡,越过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尽快站到山巅。伙伴们轻视我认为我胆小,我要以这种方法超过他们,不再受他们的鄙视。一切还算顺利,在高处的山坡上稍作休息,我开始奋力攀爬石灰岩的主峰,身体紧贴在岩壁上,似一条蚯蚓缓缓移动,咬紧牙关眼睛向上,越过突起的岩石,终于登上了牦牛山最高的位置。
在这块约一个房间大小的巨石上,我舒缓神经极目四望,远处阡陌纵横绿野葱茏,老爷山在侧风景如画,北川河、苏木莲河如两条丝带蜿蜒流淌。桥头桥横跨激流将两岸景物连为一体,县城充满活力,建筑日渐增多,工厂浓烟滚滚,抬眼望白云飘荡不羁自由自在,变幻出无穷的形态,阳光强烈地照射着,远山近景如此清晰而明丽,是多么令人欣喜啊!我高兴地蹦跳,庆幸成为伙伴中第一个登上牦牛山顶峰的人,激动之余呼吸急促、拼命地咳嗽,面色绯红汗流浃背,此时顾不得有病在身,痴痴地看天地间形态丰富的自然景致,它们无言而永恒,不怀疑不排斥我,任我在上面又喊又叫,郁闷的心境豁然开朗。
稍后移步至阴坡,这里树影斑驳、灌木杂草丛生,山脊向东北方向延伸,远望风景如画,鹞子沟群山如黛,选一处平整的草地可休憩,静听风吹树梢的声音,竟在不觉中睡着了。忽地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场急雨不期而至。轰隆隆的响雷震得人心慌,此时暴雨如注,我想沿原路返回,沙土和碎石被雨水挟裹,下山回家的路已被阻断,我被困于山坡无处藏身,只得迎着暴雨,紧紧地抓住山岩等待雨停,时近傍晚,我大声呼喊着却没有任何回应,冰凉的雨水浸透了衣服,冲刷着发烫的身体,我浑身发抖精力已耗尽,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我在迷迷糊糊中远远听见人声,可能是牧羊人或石灰场的工人救了我,等我醒来时发现倒在母亲的怀抱里。这次冒险使我吃尽苦头,发烧、咳血、呼吸不畅,肺炎症状加剧,我又在医院和诊所穿梭,经过长期的治疗病情才稳定下来。这次的教训让我深刻反省,贪玩任性爱冒险和不负责任是少年时代我的特征,就如病症一样,让人兴奋又让人受伤,家人没少为我操心,可是我并不懂得。
我的母亲不善言谈,没有秀丽的容颜,平凡似乎就是代名词,能做的事就是让她的孩子吃饱穿暖。在纷扰的世事中辛苦地劳作,她可能认为生活也不是那么艰难,因为很多像她一样的妇女在那个时代,不在乎吃苦受累,只是心存期待盼望着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
成长的过程中我目睹昔日的乐园在变,牦牛山日渐消瘦,就如曾为我开启重生之门的母亲也日渐苍老,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登上牦牛山,它成为我的伤痛和一份隐秘的纪念,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想起那时的情景,如一幕黑白电影般生动鲜活,线条勾勒出的画面,时浓时淡,时隐时现。
作者简介:周明珠,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27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供职于青海省大通县人民检察院。
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