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画乡村人文必然性的肌理(评论)

2019-09-10 07:22老家
青海湖 2019年4期
关键词:犁铧节气散文

有时,撇开文学前置的“主义”,以实证姿态,让文字回到过去的生活,真是我们避免与线性时间争吵的方法之一。缘于此,关于河湟故土,案头上有两本书我很是喜欢,一本是《乐都人文印象》,一本是《大戏秦腔》。两本书洋洋洒洒,图文并茂,都超过了40万字,由于其由“实在”来主导,有大量细微的考证、训诂,以及天然形态的叙事,读来觉得轻松爽朗,查看些老事情古经儿,则实惠,还放心。这样的文字,应属“纪实性文化散文”,具有文化人类学文本的潜力。

上述两本书的作者,是乐都文人周尚俊。近日读到周尚俊更多的散文,我发觉,不遗余力地记录乡村的人文德性,建构一种过往乡村的人文景观,正是周尚俊的创作追求。这种专心致志的追求近乎痴迷,即便其催生出了《北山大行动》《乐都人文印象》《大戏秦腔》等大部头的作品,也未能使周尚俊的“乡村人文博物馆情结”得到充分的释放。所以他怀揣笔墨,肩挂摄像器材,不断地上山下乡,还不时组织或掺和进乡间村社的戏班子、社火队、红白喜事、田间地头,去捡拾、临验、体悟那些乡村人文博物馆所需的一情一景,俨然一个古道热肠的老文人的做派。

“他们……先铺一层毛,再撒少许豆粉和白石灰,据说,加豆粉是加强黏合度,加白石灰是为防虫蛀、防潮湿。然后再一层一层铺完,喷上水,用底下提前放好的一层布将铺好的毛卷成圆筒,坐在凳子上,用两条布带或绳子兜住毡卷,用双脚不停地在斜放的门板上来回滚动蹬蹂……”(《毡匠》)。类似这种工科文本一样的记叙,在周尚俊的散文中比比皆是。看上去一切过于四平八稳,毫无新意,既无老辣方家用农村土鸡煲出的伤感汤味,无凤凰男女们对家乡的恣意怀想,也无当代都市人偶然品尝农家乐饭菜时的随性感怀,更无大人物考察农村时的佛语禅言。同时,除了周尚俊的创作谈,在他的散文作品中,我甚至没找到那个惯常的“小时候”的视角。要知道,“小时候”如同青海民间故事中的“那早会儿”,书写乡村时,它绝对是个百试不爽、老练有趣的黄金视角,可弥补和遮掩作家的才情,也能给乡音俚语涂上寓言的色彩。

如此等等,躲开了几扇乡村叙事的方便之门,抛弃了诸多乡村叙事的调情技法,克制住易引起共鸣的浪漫情怀和道德评判,周尚俊书写乡村时,心头只剩下两样东西,一是其被狡黠卖派的老实,一是其被老实出卖的狡黠。

面对过往,史家追查的主要是人为必然性,文学则躲不开对人文必然性的记述和追索。然而,我们的大规模的乡村叙事于上世纪晚期刚刚兴起,就成为“反农耕文化思潮”和“伤痕文学”的注脚和附庸,难以平心静气地追溯乡村悠久历史形成的人文必然性;在此期间,具备现代意识的作家则把视野调整至乡村的前天或大前天,或放逐到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所以,到今为止,在浩如烟海的中国乡村叙事中,除了司空见惯的情绪、怀想,有人文必然性价值的文本少得可怜。如今,商业叙事和技术文明叙事支撑的主流叙事中,乡村成为该类叙事中主角的游园,乡村的人成为映衬城市发展剧情的发廊妹甲或打工仔乙,甚至流窜犯丙。乡村那些即将逝去的榔头、背篼、犁铧、耱子,难以为继的铁匠、木匠、石匠、画匠,薅草的女人的欢快或怨怅的歌声……一切还都是昨天的事情,至今仍断断续续地存在着,可是大家都无暇顾及,也不愿认真倾听。这些,在价值观被颠覆的今天,难道真的成了陈辞滥调,丧失了“价值”?

英国批评家迈克尔·伍德在评价马尔克斯时说:“革故鼎新,这个现代主义的口号使陈辞滥调难以留存;也使整个旧的东西难以留存;它只保留我们决定要加以复苏的那些过去的新的/旧的片段。我们或许可以说,陈辞滥调是属于昨天和今天的。现代主义者主要感兴趣的是前天和后天。”正是其中所谓的陈辞滥调,成就了福楼拜、纳博科夫、马尔克斯等伟大的作家。

所以,周尚俊坚守昨天,奋力检索,通过昨天的琐事甚至残旧工具,使乡村的人文德性在相对平静的语境中从容呈现。他的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有点像大智若愚。他从现成的或舶来的时代叙事逻辑中滑脱出来,似乎总是在告诫他自己说:虚构需要逻辑,而现实则不需要。所以,我说他是狡黠的。

这给周尚俊一种心安理得的力量,使他能够心安理得地达成他的执着。

周尚俊用类似实证又像科考的精神,一点一滴地积攒犁铧的价值、背篼的价值,或节气的民间时态、匠人的农家空间,以及庄稼地里的棘豆、冷蒿、毛莨等杂草,这种叙事因其肌理分明,纤毫毕露,而延展出诸多差异,也让乡村的过往情节从“乡下”“乡下人”“麦子”“老工具”“老匠人”等笼统的文化符号中挣脱出来,各具风采。也就是说,这需要下很大功夫,至少,浪漫主义者挥洒出数十篇散文的功夫,周尚俊也许只能写出一篇散文。所以我说周尚俊是老实的。

当然,如此谈论散文时,谈论的肯定不是散文的套路。虽然周尚俊也在劫难逃,在本真叙事中不时掺进些弱弱的情感词汇,或在结语处来点“逝者如斯”式的喟叹,以便让散文看上去更像定义中的散文。但是瑕不掩瑜。

在散文自由自在的诸多向度中,周尚俊的笔墨更看重那些农家工具、庄稼地上空隐形的时钟、杀年猪时男女老幼各自不同的心情和日子节点上的兴奋,等等。还有,“铁匠、木匠、石匠、银匠、漆匠、画匠……一年四季,手艺人游走在各个村庄,像火把一样,温暖并照亮着一个又一个村庄。”(《匠人,乡村远去的亮丽风景》),虽然匠人有这样的共性,但在周尚俊的乡野工匠系列中,匠人不再只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千篇一律的民间工匠,他们走村串户,与邀请他们的农家男女主人互动,而这种互动并非千篇一律时,我们不难看出木匠可以拿捏人,铁匠在上马掌时可以虎视人,毡匠相对耐厚,画匠易受优待……由此,某种乡村人文空间的自在张力油然而生。

周尚俊还给那些生产工具各自立传。“没有了犁铧,即使有再好的地块,再好的籽种,再强的人力畜力,也是枉然。就像是乡村唱的秦腔戏《铡美案》中,没有了秦香莲的旦角一样;就像是乡村的红白喜事中,没有了红事的‘东爷’白事的‘护丧爷’一样。”(《播种 二月犁铧翻动的春潮》)周尚俊如此看待一切农具。在我们看来乏善可陈的简单农具,在周尚俊的笔下有着各自丰富的人文内涵,它们长久存在,犁铧有犁铧的前因后果,镰刀有镰刀的前世来生。它们不断地与使用它们的人构成一种蜿蜒曲折的走势,成为乡村人文的弓背,与时代新兴的弓弦,在天时地利人和或背时背运的大的生存境遇中,一起牽扯出了乡村生活的人文必然性。

微信兴起后,中国历法中的节气似乎倍受青睐。每逢节气,微信群里必定会出现眼花缭乱的图片和成堆的诗文,甚至不少公众号组织名家来应景。我们好像太需要一些说话的由头。然而,这一切也只能是由头,上班族和城里人的生活依然被公历节制。周尚俊也看重节气,他说:“在乡村,不知道节气的人心里总是空空荡荡心神不宁六神无主;而对二十四节气了如指掌的人心里永远踏踏实实坦然自若心如止水。”(《节气 乡村岁月的不老时钟》)这里,有种乡村人文另类时间观的暗示。这样的时间观在乡村生产生活、红白喜事、节日庆典、工具打理等各个方面发挥着作用,也在周尚俊的书写中发挥着作用,使他有充裕自如的时间,以“慢”写作来实现对乡村人文的达观。

读后感至此,我想起当年写《河湟文学论》时,对河湟散文的期盼,那时指望着有一些“不比存在重,也不比存在轻”的东西,初衷是,如果我们没有马尔克斯《家长的没落》那样的深刻,又不愿没来由地高兴、浅薄地诅咒或哭泣,不能像西部诗一样龇牙咧嘴充当山川拜物者或文化征服者,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像文化人类学者那样,老老实实地去实证,以便存留下河湟沧桑的人文线索。所以,我很感谢周尚俊容我评价他的天然实证的散文,使我看到一个关于河湟乡村人文的有价值的系列景观。

周尚俊的河湟人文必然性摸索,空间优裕,时间线索自在,叙事细微,有农耕文化曾经的自信,也不乏眼下的惶惑,有种立此存照的功用。恰如自由经济改变了中国,可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在修改世界,谁说我们的都市不是我们昨天的乡村人文肌理塑造的呢!

所以,我乐都老家的文人周尚俊大可继续自信、继续老实、继续狡黠,继续他的古道热肠的老文人做派,不断延展扩张他的乡间人文时空。如果周尚俊的乡村人文必然性的营造,更多地来自他的个性,我的确欣赏这样执拗的个性。

只是,这也让我心生警惕,进而生出几句心里话,与老乡周尚俊共勉或共同探讨:质朴中尚需练达,厚道里更得凝重;天然的实证精神和前卫的实证精神,其间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的漫长距离。不论如何,周尚俊选择的行文方向,比文学表现技术现代派和心灵鸡汤玄学派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作者简介:老家,诗人、评论家。著有诗集《太阳的青盐》等。现居西安。

本栏目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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