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英文里,瓷器和中国是一个拼法,即China。为什么?文章从四个方面试图解读这一疑问:首先,瓷是中国人发明的,中国是全球最早烧制瓷器的国家;其次,瓷器曾经作为物质文化畅销全球长达千年之久,为世人所熟知;再次,中国的制瓷技艺曾作为精神文化,向全球输出也达千年;最后,在千年输出的同时,域外文化也对中国制瓷文化产生过强大的“反影响”。显然,瓷器是古代中国实现国际文化交流最成功的媒介。
关键词:瓷器;中国;发明;产品输出;技艺输出;“反影响”;文化交流
中图分类号:J5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9)04-0001-20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19.04.001
For What Reason “Porcelain” Is “China”?
HOU Yangxiang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Beijing 100029,China)
Abstract:Porcelain in English is called china that has the same spelling with China. For what reason? This essay attempts to answer this question as follows. First,porcelain is invented by Chinese and China is the earliest country to make chinaware. Second,china is well-known as best-selling commodity all over the world for thousand years. Third,China's porcelain-making skills were exported to the world as a culture for thousand of years. And finally,the “anti-effect” the foreign cultures had on Chinese porcelain making is strong as well. Porcelain obviously is the most successful media of cultural exchange in ancient China.
Key words:porcelain; China; invention;product output;artisanship output; “anti-effect”; cultural exchange
英文里的“瓷器”与“中国”拼法相同,即“china”。即是说,瓷器是中国,中国即瓷器!②显然,这种对中国的命名法,离我们自己心目中的“中国”概念似乎相距甚远,而且多少还带有欧洲文化中心主义的味道。但是,颇有意思的是,向来挑剔的汉语世界,对此却几乎没有任何异议,“照单全收”了。那么,以瓷器命名中国,或以中国命名瓷器,到底是贬低了中国,还是拔高了瓷器?或者说,瓷或瓷器,凭什么你是中国?无疑,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并颇有趣味的学术话题!
一、中国人发明了瓷
在全球新石器时期考古发掘中,陶器往往是最为普遍和常见的器物。考古学界依据这一现象做出判断:在新石器时期,即人类从农业文明产生之初期始,凡是有人类聚居的地方,只要具备原料和燃料等最基本的生产条件,差不多都能够烧造出陶器。这一考古现象与学术判断,不仅意味着人类烧造陶器史已有万年左右,请参阅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之《新石器时代的陶器》部分,文物出版社,1982年9月版;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之《陶器的起源》和《新石器时代陶器的分布与分期》部分等,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3月版。而且还意味着人类在陶器烧造上呈现出了高度的不约而同性与殊途同归性之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说陶器烧造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性创造的话,或许也是可以成立的。
考古发掘资料还进一步证实,我国不仅是陶器发明国,更是瓷器发明国。早在新石器时期,我国即已能够烧造出丰富多彩的彩陶器,[1]至今已有万年左右的历史。到了公元前16世纪,即商代中期,我们的祖先已经能够烧造出原始瓷器,在陶瓷学界,“原始瓷器”,也叫“原始青瓷”,还叫“釉陶”。有关釉陶的起始问题,国际学术界还有另一种说法。请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10-14页。至今已有3500多年的历史。[1]而严格意义上的瓷的发明,以及瓷器的烧造成功,在我国应该不会晚于公元2世纪,即东汉晚期,至今已有1800多年的历史。据考古资料表明,在浙江上虞出土了一件“东汉双系青釉罐”。经化验证明,该罐烧成温度已达1200度,瓷化程度良好,胎釉结合相当牢固,已是比较成熟的瓷器。参见李家治:《我国瓷器出现时期的研究》,载《硅酸盐学报》1978年6卷3期。因此,如果说人类陶文化史是由全球不同文化体共同创造的话,那么人类瓷文化史的创造则以中国人为绝对主力。有人甚至据此将瓷的发明与瓷器的烧造列为中国人为人类贡献的第五大发明。
与陶器烧造的“本能性创造”不同,瓷器烧造的条件无疑更为严苛。考古学界和陶瓷学界一般认为,要烧造出瓷器,至少需要三个先决条件在同一时空中产生作用:一是瓷土或高岭土的应用,二是窑炉烧成温度达到1200℃,三是釉的发明。
考古发掘资料表明,我国是世界上最早发现并使用瓷土和高岭土的国家。早在仰韶文化晚期,我國即已出现白陶。白陶的产生,即意味着我国已经开始使用含铁量极低的高岭土。到了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时期,我国已经能够用高岭土作原料,烧造出十分精美的白陶器。这说明当时对瓷土和高岭土的材料性能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至晚到战国时期,我国对高岭土的材料性能已十分熟悉。[1]至于釉,晚至商代中期,我国已经开始在陶器烧造上使用釉。“釉陶”或“原始瓷器”或“原始青瓷”是也。当时,不仅在陶窑内壁,而且在一些印纹硬陶等器物表面,时常会出现一种局部的“光泽”。这种光泽后被陶瓷业界俗称为“窑汗”。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有“光泽”的“窑汗”正是釉的前身。说到窑炉烧成温度,可以说早在“青铜时代”的商周时期,或至晚在“铁器时代”的战国时期,据考古资料,我国在公元前2500年左右已经进入“青铜时代”;在公元前5世纪左右已经使用铁器,进入“铁器时代”。我国的窑炉已经获得较大发展,烧成温度应该已经接近、达到甚至超过1200℃。考古资料表明,战国时期,浙江绍兴富盛、萧山进化区和广东增城西瓜岭等地可能已经有了龙窑。龙窑的结构特点更利于烧成温度的提高。参见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之《战国秦汉时期的陶瓷》部分,文物出版社,1982年9月版。所有这些都意味着,至晚到战国时期,中国人已经分别掌握了瓷器烧成的三个先决条件。令人疑惑的是,何以直至四五百年之后的东汉后期,中国人才成功烧造出了今天意义上的瓷器?难道在这长达四五百年的历史时期里,这种“三合一”的机缘巧合就一直不曾发生过?
由此可见,瓷器的烧造成功,不仅路途遥远,而且过程艰辛,期间还充满着不确定性,甚至是偶然性。的确,从仰韶文化晚期的白陶,到商代中期的原始瓷器,历经了二三千年;从商代中期的原始青瓷,到汉代末年的瓷器,又经历了一千六百多年;而从汉代末年的青瓷到隋代的白瓷,乃至唐代“南青北白”格局的最终形成,又经历了四五百年。关于白瓷的起源,学术界有不同看法。冯先铭先生根据河南安阳北齐武平六年(公元575年)范粹墓中出土有白釉器,认为“白瓷创烧于北朝”。参见冯先铭:《我国陶瓷发展中的几个问题》,载《文物》杂志1973年第7期。所有这些无不充分说明,瓷器虽然是中国人的发明与创造,但它似乎并非一帆风顺的必然性事件。熟知人类科学技术发展史的人都会明白,偶然性其实是人类社会早期科学技术发明的共同特征。
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何以世界许多地区都不约而同地发明和烧造了陶器,但是瓷器的发明权却最终归属于中国人?尤其是在海外学者认为“釉陶”最早并不始于中国,[2]甚至认为“中国的绿褐釉技术,可能是由罗马地区传来的”[3]等说法的背景下,更增加了研究并回答这一问题的挑战性与趣味性。
遗憾的是,不知何故,对这一中国乃至世界陶瓷史上绝对绕不开且必须直面的学术话题,我国学术界似乎不是太感兴趣,或者即使有回答却缺乏力度。几部权威的《中国陶瓷史》等,对此或语焉不详,或避而不谈,都是明证。如,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等,对此皆未作正面回答。
的确,在学术研究中,文献与考古之“双重证据”,是实现“论从史出”的关键。没有可靠的文献支持,没有充足的考古证据,做任何学术推理,无疑都是一种冒险。但是,人类学术发展史也告诉我们,合逻辑的推理,既是学术研究的重要方法,更是学术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有证据需要推理,无证据也可以推理。因此,本文愿意冒一次险,进行如下学术推理。
综合分析上述瓷器生成的三个先决条件,我们不难发现:虽然“原料是瓷器形成的最基本的条件,是瓷器形成的内因,烧成温度和施釉则是属于瓷器形成的外因”。[4]但是,在这三个先决条件上,我国都不具有唯一性优势。其一,瓷土并非大熊猫,绝非中国所独有,世界许多地方都发现有瓷土,即是明证;其二,窑炉达到1200℃的烧成温度,在当时生产力水平普遍低下的情况下,中国人丝毫不比外国人更容易获得成功;其三,如果说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早在公元前3000年即有了“釉陶”的话,[2]12那么在釉的发明和使用上我国更不占先机。此即意味着,试图直接从瓷器生成的三个先决条件入手,找寻中国人发明瓷器的原因可能是徒劳的。显然,摆脱上述诸因素的禁锢,走向更广大的文化视野,或许是一条可行之路。事实上,当我们将中国瓷器发展史放置到中国乃至人类文化发展史中去系统分辨和考察之后,便会意识到:“尚玉”文化史可能是中国人发明瓷器的第四个重要条件。关于瓷与玉之关系,学术界并非没有涉及,如阎崇年先生即有“青白瓷如玉与中华‘尚玉’文化传统契合”之语。但是,遗憾的是,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至今还没有见到全面展开论述的文字。参见阎崇年著:《御窑千年》,北京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27页。另请参见拙文《瓷,中国审美文化走向世界的代表》,载《人民日报》2018年8月26日第12版。
人类社会发展史已经证明,对玉这种材料及其制品,中国是特别情有独钟的国度。2019年5月14日(周二),大英博物馆前东方部主任、牛津大学墨顿学院院长、牛津大学副校长、西方研究中国艺术与考古的权威——杰西卡·罗森教授,即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以《西方重金,中华尚玉——中西物质文化之比较》为题进行了学术报告。可见“中华尚玉”是有国际共识的。考古发掘资料表明,至晚从河姆渡文化开始,“尚玉”文化不仅已经产生,而且开始流行起来。此后至今的七千余年里,形成了一部绵延不断的“尚玉”文化发展史。[5]这种情形在人类历史上应该说是绝无仅有的。究其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作为“石之美”者的玉,许慎撰,徐铉校定:《说文解字》:“玉,石之美,有五德。”见中华书局影印本,1963年12月版,第10页。具有与生俱来的审美性特征,这也可以叫做“自然原因”。二是“人文原因”,即至晚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玉被儒家道德化、宗教化、政治化之后,便具有了深刻的思想性内涵。于是,我们发现,一些耳熟能详的“尚玉”口语,如“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于玉比德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6]等流行了起来。毫无疑问,在中国古代社会,“尚玉”已早早成为一种较普遍的社会文化风尚。请参阅《周礼》《礼记》等先秦相关文献。在这种非常特殊的社会文化氛围中,面对陶窑窑壁或印纹硬陶等器物表面,偶尔却又反复出现的局部而美丽的“光泽”,中国人显然会更加敏感,绝不会只停留在“窑汗”等粗浅的认识上,会自然而然地将它与美玉相联系。于是,尽管“釉陶”可能并非中国人首先发明和使用,但中国人“后来者居上”地在“釉陶”的基础上发明了瓷和创烧了瓷器,则是完全可能的。海外考古与馆藏资料都表明,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无论是埃及,还是美索不达米亚,都长期停滞在“釉陶”烧造的层面上,并未推进到瓷器烧造的水平。
令人备感欣慰的是,中国文化史上涉及瓷与玉之关系的历史文献,以及陶瓷业界长期形成并一直延续至今的对瓷器的审美追求等,都给了本文的学术推理以强有力的支持。
如前所述,中国人研究玉文化的历史是相当悠久的,至晚在春秋战国时期,“玉学”已然成为“显学”。《周礼》《礼记》等先秦文献对玉都有相当篇幅的论述,即是明证。值得进一步注意的是,在中国文人文化中,将瓷与玉直接相关联,甚至“以玉喻瓷”蔚然成风,晚到唐代时期已经出现。据初步搜寻,唐代“以玉喻瓷”的文献即有:文人陆羽在《茶经》中有“越瓷类玉”的表述;[7]10诗人顾况在《茶赋》诗中有“舒铁如金之鼎,越泥似玉之瓯”句;康熙版《全唐诗》四函九册。在他笔下,越窑碗的釉色和玉一样润泽。诗人陆龟蒙在《茶瓯》诗中有“岂如珪璧姿,又有烟岚色”;[8]第四册:535诗人杜甫曾作《乞碗诗》赞颂大邑瓷:“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8]第二册:223两宋时期,“以玉喻瓷”得到进一步发展:文人苏东坡在《试院煎茶》诗中有“定州花瓷琢红玉”“分无玉碗捧蛾眉”;[7]228元丰七年(1084)所立耀州窑窑神碑《德应侯碑》,其碑文中有“巧如范金,精比琢玉”之句;此碑现存陕西省铜川市耀州窑博物馆。奉命出使高丽的北宋官员徐兢称高丽青瓷中的上品为“翡色小瓯”;[9]109-110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有“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7]98南宋文人蒋祈在《陶记》关于蒋祈之《陶记》的成书年代,学术界有不同看法,此处以《中国大百科全书》的词条为准,即“撰著于南宋后期”。见《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二版)》,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22卷,第47页。另请参阅刘新园:《蒋祈〈陶记〉著作时代考辨——兼论景德镇南宋与元代瓷器工艺、市场及税制等方面的差异》,载《景德镇陶瓷·〈陶记〉研究专刊》,1981年。里,更是直接用“饶玉”来称呼景德镇的青白瓷。[10]1到了明清时期,随着与瓷器相关的历史文献的日益增多,文人“以玉喻瓷”现象就更为普遍了。明代文人屠隆在《考槃馀事》中有:“宣庙时有茶盏,料精式雅,质厚难冷,莹白如玉,可试茶色,最为要用。”[11]明代文人高谦在《遵生八笺》中有:“茶盏惟宣窑坛盏为最,质厚白莹,样式古雅……宣窑印花白瓯,式样得中,而莹然如玉。”[7]244尤其是在一些瓷器鉴赏类的文字中,类似的表达更多。请参见乾隆:《清高宗咏陶诗录》、陈浏:《斗杯堂诗集》、蓝浦:《景德镇陶录》,以及许之衡:《饮流斋说瓷》等。不可否认,在历史文献里,用于“喻瓷”的还有“千峰翠色”“烟岚色”“秋水澄”“春水”“绿云”“冰”“霜雪”“雨过天青”,等等。但是,相比较而言,“似玉”仍然是最集中、最贴近、最具代表性,也是用得最多、最为普遍的比喻性词汇。据此,我们不难得出如下基本判断:至晚从唐代开始,伴随着瓷器之“南青北白”大格局的最终形成,在文人文化中,瓷器之“似玉”度的高低,已然成为衡量其审美性乃至思想性之高低的重要尺度。玉文化對瓷文化的深刻影响可见一斑。
另外,中国瓷器烧造史也已告诉我们,不仅单色釉瓷,即便是后来十分流行的彩绘瓷,“莹润如玉”与“温润如玉”也都一直是中国瓷业界的最高审美追求与标准,是行业内评价、判别瓷器品质高下的重要尺度。由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早在北宋时期,北方汝窖瓷人何以要以“玛瑙末为油(釉)”,又何以要创造“厚釉”的瓷器烧造技艺;考古学家在河南省宝丰县清凉寺北宋汝窑烧造遗址中,不仅发现有玛瑙矿石,而且还发现当时已有“厚釉”工艺。前者证明南宋周煇在《清波杂志》中的记载,即“又汝窑,宫中禁烧者,内有玛瑙末为油,惟供御拣退,方许出卖,近尤难得”是可信的。后者则为南宋时期较为普遍的“薄胎厚釉”(含有“黑胎厚釉”和“白胎厚釉”)之特殊工艺开了先河。到了南宋时期,南方龙泉瓷人何以要在瓷胎土里加入适量的紫金土,又何以要用石灰碱釉关于这种釉料的名称,“石灰碱釉”之外,也有称“钙钾釉”的。见秦大树、刘净贤:《梅青水碧 美艳青瓷——龙泉窑的历史与成就》,载首都博物馆编:《温温玉色照瓷瓯:龙泉青瓷艺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6月版,第008页。取代传统的石灰釉;再后来,明清时期的景德镇的瓷人何以要以“宝石红”“宝石蓝”等等来直接称呼最美之红釉和蓝釉瓷器了。其实,归根结蒂,无论是以玛瑙末入釉,还是薄胎厚釉之工艺,或者采用瓷土与紫金土的“二元配方”,以及发明石灰碱釉等等,其目的无非都是想让瓷器看起来玉质感更强烈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种“似玉”的精致化审美追求,不仅是中国瓷人一直追求的最高境界,更是导致中国人发明瓷、创烧瓷器的重要外在文化因素。当然,还是中国瓷产品何以在全球“独领风骚”达千年的重要原因。[12]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在十分发达而丰厚的玉文化背景下,无论是文人们的“以玉喻瓷”,抑或是瓷业界心向往之的“莹润如玉”的追求,无不预示着将“尚玉”文化视为中国人发明瓷器之重大而直接的外部性因素,是比较合逻辑的推理。如果这一推理可靠,或者说没有其他更合理的推理出现的话,那么中国人之于瓷器发明,偶然性因素虽然依然占优,但却充满着世界其他地区、民族与国家所不具备的必然性因素。这也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了人类历史发展轨迹经常是受偶然性与必然性共同支配的。
顺便一提,虽说“瓷”源自于“陶”,虽然“陶瓷”在汉语世界里,无论过去还是今天,皆被视为同一个词汇而遭到混用甚至滥用。在我国一些与陶瓷有关的历史文献中,如蒋祈:《陶记》、王宗沐:《陶书》、宋应星:《陶埏》、朱琰:《陶说》、吴允嘉:《陶政》、蓝浦:《景德镇陶录》等等,陶与瓷一直都是不大区分而混用的,甚至常常以陶代瓷。但是,“陶”与“瓷”确实是两种不同的物质。其差别不仅表现在其产生是否同时受到前述瓷器形成的三个先决条件乃至四个条件的作用上,还表现在其他许多方面:在产生的时间先后上,陶已有万年左右的历史,瓷只有不到二千年的历史;在产生的地域上,陶是人类共同的发明,瓷的发明权则归属于中国人;在产品性能上,相对于陶器,瓷器胎体的致密性更高、吸水率更低、更加透明、有一定的机械强度、击之会发出清脆的金石声。无疑,就词汇之意义的诠释而言,相对来讲,英文的表达似乎比汉语更加严谨而准确。因为在英文中,china只有两种解释:一是指瓷或瓷料,二是指瓷制品或瓷器。[13]339
二、畅销全球千年的商品
在人类历史上,中国人不仅成功地发明了瓷,创烧了瓷器,而且还构建了一个瓷的“神话世界”。这便是,在长约千年的历史时期里,中国人“根据瓷器质量选择输出地点的贸易模式”[14]19,成功实现了由近及远、由小到大的全球化销售业绩。中国瓷器,不仅广受儒教文化圈的喜欢,而且畅销于伊斯兰教文化圈关于中国瓷器与伊斯兰世界的特殊关系,请参阅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甚至成为基督教世界的至爱。在那个一千年里,中国瓷器不仅成为“天下共享之”的生活日用品,而且是“天下共宝之”的艺术收藏品!无论从产品生产的角度,还是从商品销售的角度,这在人类历史上恐怕都不能不说是空前而绝后的“奇观”。
那么,中国瓷器到底何时作为贸易用瓷开始输往、销往域外?“中国陶瓷贸易的起源”问题,是一个国际性的学术话题。如1968年春,在菲律宾马尼拉召开的“东洋陶瓷研讨会”上,即将其列为重要议题。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42页。受资料的限制,目前还难下最后的定论。据叶喆民先生:“越窑青瓷是最早走向世界的中国瓷器。例如两晋时期的越窑青瓷器,在朝鲜出土有六件。虽然这几件器物是否贸易用瓷,因缺乏足够的文献资料尚难以判断,但是作为越窑青瓷最早流传到海外者却是最好的见证。”参见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3月版,第216页。但是,仅据已有资料,尤其是海外考古资料,或可做出如下初步判断:最晚从9世纪前期,即唐代后期开始,我国的瓷器已成规模地销往域外。对此,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的说法。如,杨万里先生在1956年出版的《中国青瓷史略》中就有八世纪说。日本学者三上次男在《陶瓷之路》中,也频繁地使用了“八、九世纪的唐代后期”这个时间概念。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的《中国陶瓷史》则有“至迟从九世纪下半期起”之说。而20世纪中前期对伊拉克古城萨马腊的三次考古发掘,尤其是1998年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的“黑石”号沉船中有一件长沙窑瓷碗刻有“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公元827年)的题记之资料,则给九世纪前期提供了有力的证据。
唐代瓷器外销,虽然历史文献缺乏记载,但散布在全球许多地区的地上、地下乃至水中的不朽瓷片和瓷器,却很好地弥补了文献缺失所造成的资料短缺。感谢19世纪中期,尤其是20世纪初期以来,全球特别是西方考古学家的辛勤付出,使我们清晰地知晓:至迟在唐代晚期,越窯青瓷、邢窑白瓷、定窑白瓷、长沙窑青釉瓷以及唐三彩等中国产陶瓷器,已经销售到东亚、东南亚、南亚、中亚、西亚、北非、东非等广大地区。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另见《长谷部乐尔先生在〈陶瓷之路〉展览学术研讨会上的讲演》,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2期。结合8世纪中后期以后的唐朝国情,这主要是指“怛罗斯城之战”事件。公元751年,唐朝将领高仙芝率军3万,与向东扩张的黑衣大食(阿拉伯阿拔斯王朝)、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一带)的联军,战于中亚怛罗斯城(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城附近)。结果唐军败绩。从此,直至元代统治建立之前的四百多年间,陆上“丝绸之路”实际上处于十分不稳定状态。于是,“海上丝绸之路”便成为中国瓷器外销的唯一通道。我们基本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至晚从9世纪前期开始,中国的陶瓷器便经由“海上丝绸之路”,在学术界,这条海上国际交通线路,既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也被称为“陶瓷之路”。见冯先铭:《中国古陶瓷的对外传播》,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2期;另请参阅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输出并销售到今天的朝鲜、韩国、日本、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斯里兰卡、印度、巴基斯坦、伊拉克、伊朗,以及埃及、坦桑尼亚、苏丹等广大亚非地区。显然,这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十分壮观的场景!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在如此颇有力量的考古证据面前,我们的陶瓷史家在文字表达上,却一度显得相当的含蓄而低调:“至迟从九世纪下半期起,我国陶瓷已输出到国外。起初也许还不是有意识地向海外开拓市场”。参见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9月版,第224页。值得注意的是,该著初版于1982年9月,但1997年3月曾作过一次修订。可见这一观点在我国学术界还是持续了一定时间的。大量事实已经证明,我国陶瓷器从唐代晚期开始成规模地输往亚非等广大地区的行为,绝不可能是“赏赐”行为,只能是一种积极的“有意识地向海外开拓市场”的国际经济贸易行为。关于这一点,冯先铭先生也认为:“各地出土文物表明,亚非地区出土的中国古陶瓷时代最早者为汉代,但是陶瓷以商品面目出现则始于唐代。”见冯先铭:《中国古陶瓷的对外传播》,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2期。
那么,中国陶瓷器外销盛况何以始于唐代,而不是别的什么时代?这个我们可以从唐代在中国乃至世界瓷器发展史中的特殊地位找到答案。一方面,唐代已经能够烧造出当时全球“最优秀、最精美”的瓷产品。[2]中国瓷器从东汉末年开始,经过长达六七百年的发展,到了唐代,无论南方的越窑青瓷,还是北方的邢窑白瓷,都已进入到成熟期。参见冯先铭:《我国陶瓷发展中的几个问题》,载《文物》1973年第7期;另见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等著。当时的邢窑乃至定窑都已经能够烧制出“透影白瓷”,业已达到当今国际通用的“瓷器”标准。参见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前言》,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3月版,第7页。另据迈克尔·苏立文:公元851年,一部由不知名的作者用阿拉伯文写成的《中国和印度纪事》出现于巴斯拉(Basra)。书中包含了由一个名叫苏莱曼(Sulaiman)的商人提供的关于中国广东的信息。他写道:“他们有一种质量极高的陶器,尽管是陶器,但是用这种陶器做的碗和玻璃杯一样精致,甚至里面盛的水反射的光芒都可以透过杯壁见到。”见迈克尔·苏立文著、徐坚译:《中国艺术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版,第169页。而唐代文人陆羽在《茶经》中,之所以能够一口气罗列出越州窑、邢州窑、鼎州窑、婺州窑、岳州窑、寿州窑、洪州窑等系列窑口,并清晰区分出它们各自的产品特点,[7]10本身即说明唐代能够烧造出好瓷器的窑口已较为普遍。另一方面,在海外贸易政策上,唐代也大大超越了前代。作为当时全球最富有、最强大、最自信的国家,唐朝政府显然为其成功实施“海上丝绸之路”创造了必要的物质基础与科技条件。这点日本和朝鲜等国一批接一批的“遣唐使”,以及唐代都城长安曾专门开设有国际性大市场“西市”等都是明证。另据史料记载,公元879年9月,唐末黄巢起义军攻陷广州之后,竟然屠杀了数万居住在广州的外国人。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唐朝全盛时期的国际交往之频繁程度。毫无疑问,有了全球最好的瓷产品,在国家雄厚的经济实力以及最佳对外开放政策的支持下,中国瓷器远销域外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据相关文献、考古、馆藏等资料,宋元两朝,一方面,随着制瓷技艺的不断进步,瓷器质量得到显著提高,瓷器产量大幅增长,瓷业获得了进一步的快速发展,并走向繁荣。后来的名窑和制瓷中心等在两宋时期可以说都已基本形成,即是明证。两宋时期,定窑、汝窑、钧窑、官窑、哥窑、耀州窑、磁州窑、龙泉窑、建窑、景德镇窑等窑口都已进入成熟期。另一方面,与唐代基本类似,宋元两朝政府总体上也实行了程度相当高的对外开放政策,继续重视域外贸易。因此,作为当时中国第一制造的瓷器,在国际市场上,不仅行销市场有所扩大,而且销售数量也急剧增长。
历史文献告诉我们,北宋政府对海外贸易与财政收入之间的关系有着十分清晰的认识。北宋熙宁二年(1069年)九月丙子,神宗曾诏臣子曰:“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昔钱、刘窃据浙、广,内足自富,外足抗中国者,亦由笼海商得术也。”见杨仲良撰、李之亮校点:《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六六《神宗皇帝》“三司条例司废置”条,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61页。政府曾先后在广州、明州、杭州、泉州、密州等处设立有“市舶司”,在秀州设立有“市舶务”,以专门管理对外贸易。[15]政府甚至特意派遣“内侍”等到域外去招徕“贡市”贸易,致中国古代瓷器外销的第一个高峰期就此产生。[14]4“靖康之难”以后,南宋统治区域大为缩小,域外贸易收益已成政府不可或缺的重要经济来源。南宋高宗绍兴十六年(1146年)诏曰:“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徇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賄。”见徐松辑:《宋会要辑稿》“职官”四四之二四,中华书局影印本,1957年版。另,南宋宁宗嘉定十二年(1219年):“臣僚言以金银博买,泄之远夷为可惜。乃命有司止以绢帛、锦绮、瓷漆之属博易……”见脱脱:《宋史》卷一八五《食货志·下·七》“香”条,中华书局标点本,1977年版,第4538页。为了鼓励域外贸易,南宋政府在北宋的基础上,还在江阴、温州等增设“市舶务”,在澉浦增设“市舶场”。[16]52政府甚至变相地“卖官鬻爵”而“授商以官”,以鼓励海外贸易。南宋“(绍兴)六年,知泉州连南夫奏请,诸市舶纲首能招诱舶舟、抽解物货、累价及五万贯、十万贯者,补官有差。大食蕃客啰辛贩乳香值三十万缗,纲首蔡景芳招诱舶货,收息钱九十八万缗,各补承信郎。闽、广舶务监官抽买乳香每及一百万两,转一官;又招商入蕃兴贩,舟还在罢任后,亦依此推赏。”见脱脱:《宋史》卷一百八十五《食货志·香》,中华书局,1977年版,简体字标点本,第13册,第4537-4538页。蒙元帝国创造了地跨亚欧大陆的巨大版图,为其成功进行各种贸易创造了十分优越的条件。为了鼓励出口,蒙元帝国政府除继续维持广州、泉州、宁波、澉浦、杭州、温州等“市舶司”之外,还设立有“海北海南博易提举司”以管理广西沿海和海南岛的海外贸易。见嵇璜:《续文献通考》卷二六《市籴考》,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3023页;宋濂:《元史》卷一七《世祖纪十四》,中华书局标点本,1976年版,第374页。政府甚至破天荒地实施了“关税保护”政策。“元自世祖定江南,凡邻海诸郡与蕃国往还互易舶货者,其货以十分取一,粗者十五分取一……至元十四年(1277年)……上海市舶司提控王楠以为言,于是定双抽、单抽之制。双抽者蕃货也,单抽者土货也。”见宋濂等撰:《元史·食货志·市舶》,中华书局,1976年,简体字标点本,第8册,第2401页。因此,蒙元时期,瓷器无论是陆路输出,还是海路输出,其规模、其数量,都要大大超过两宋时期。1976年,在韩国新安附近海底发现一艘我国元代沉船,从沉船上仅打捞出的瓷器就多达一万多件。其中,以青瓷与青白瓷为主,龙泉青瓷就多达九千多件。
与唐代瓷器域外贸易研究无专门历史文献可依不同,宋元时期,无论海内,还是域外,都已开始有了相对专门的历史文献。诸如,域外文献即有日本文献、朝鲜文献,甚至还有欧洲文献、伊斯兰文献等等。日本现保存有多部平安时代的历史文献,文献零散记载了我国宋代时期驶往日本的商船及商人等相关情况。在朝鲜史书中,《高丽史》也大量记载有从北宋神宗到南宋理宗的一百多年里,宋代商人络绎不绝地到高丽进行贸易的相关内容。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的《游记》和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的《游记》也都记载有中国瓷器的相关情况。另请参阅木宫泰彦著、胡锡年译:《日中文化交流史》,龟井明德著:《日本出土の越窑陶瓷器の诸问题》等。而国内除了有零散的正史等相关文献之外,还有两部史料价值不可低估的重要文献:一是南宋赵汝适的《诸蕃志》,一是元代汪大渊的《岛夷志略》。
在《诸蕃志》中,赵汝适共列举了当时亚洲和非洲的56个地区或国家,其中与中国有直接瓷器“博易”关系的就达15个之多。这15个地区或国家,属今越南、柬埔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菲律宾、印度,以及非洲的坦桑尼亚等。文中所记“博易”用瓷,包括青瓷、白瓷、青白瓷等。显然,这都是两宋时期烧造的主要瓷器品种。《诸蕃志》成书于南宋理宗宝庆元年,即公元1225年。作者赵汝适为福州路市舶提举。参见《诸蕃志》,中华书局,单行本,1985年版。
在《岛夷志略》中,仅与我国有瓷器贸易关系的地区和国家,汪大渊就记载有58个之多,接近《诸蕃志》的4倍。这些地区,今天分属于日本、菲律宾、印度、越南、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孟加拉、伊朗等。文中所记“贸易用瓷”也都是元代的主流品种,如龙泉青瓷、据秦大树教授研究:“约从12世纪始,龙泉窑的产品就在外销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深受东亚、东南亚和西亚、中东乃至非洲地区人们的喜爱。”见秦大树、刘净贤:《梅青水碧 美艳青瓷——龙泉窑的历史与成就》,载首都博物馆编:《温温玉色照瓷瓯:龙泉青瓷艺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6月版,第001页。景德镇青白瓷等,甚至还偶有景德镇青花瓷。《岛夷志略》是汪大渊在元代至正年间(1341—1368)随海舶往南洋数十国期间写成的。参见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5月版。
从19世纪早期开始的对亚非地区不少国家和地区的古城废墟的考古发掘成果,不仅为上述文献提供了可靠的实物证据,而且还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文献记载之不足。仅据考古资料,与唐代相比,发现并出土有宋元瓷器的国家和地区有了一定数量的增加。如在非洲,宋元瓷片就比唐代瓷片有所扩展。在东非的桑给巴尔岛就发现有宋代瓷片,在索马里和埃塞俄比亚交界处的三个古城废址中还发现有元代青瓷,等等。[17]而就某一地区来讲,如果说唐代的瓷器残片多集中在沿海地带的话,那么宋元瓷器则已深入到广大内地。例如,日本出土两宋瓷器的地点就达40多个县,矢部良明著:《中国陶瓷出土遗产一览表》,载长谷部乐尔:《日本出土の中国陶磁》,东京国立博物馆,1975年。转引自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308页。不仅在本州、九州、四国等沿海岸地带有发现,而且还扩展到广大中心地带。至于世界各地出土的中国瓷器的品类,与前述文献记载基本吻合,以龙泉青瓷、景德镇青白瓷等为主。总体上讲,在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之后,输出域外的中国瓷器由沿海日益向内陆扩展之态势,并非两宋时期所独有,而是贯穿在整个千年输出史之中。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在中国瓷器外销研究中,文献与考古之“双重证据”在这里成功实现了互证。
值得一提的是,蒙元帝国时期瓷器的外销。众所周知,蒙元帝国的版图在巅峰时期已经包括了东亚、中亚、西亚、东欧、中欧等广大亚欧地区。此即意味着,汉代以来曾被视为国际交通干线的大部分“陆上丝绸之路”和部分“海上丝绸之路”已然变成了蒙元帝国的“境内”交通线路。于是我们发现,一方面烧造瓷器的窑口基本没有变化,主要集中在亚洲东部;另一方面许多曾经的“国际市场”此时变成了“国内市场”。无疑,这一特殊历史境况,使蒙元时期瓷器外销史研究,远比其他朝代都要复杂而有趣的多。事实上,如何准确区分“境内市场”和“国际市场”及其变迁,如何客观评价“海上丝绸之路”与“陆上丝绸之路”及其变化等,都在考验着学者们的学术研究智商。
与唐、宋、元三代总体上都采取了较高的对外开放政策稍有不同,明、清两代都程度不同地实施过“海禁”政策,清代甚至还实施过“闭关锁国”政策。尽管如此,中国瓷器域外贸易,不仅未受到致命的影响,反而顺利走向了历史的巅峰。究其原因,除了历史的惯性致使明清时期制瓷业在质与量上都获得空前的大发展,以及民窑烧造与民间贸易一直都是外销瓷生产与贸易的绝对主力之外,据《荷兰东印度公司与瓷器》一书记载,即使清初“海禁”之时,中国与“巴达维亚”“麻六甲”“柔佛”等地的民间瓷器贸易仍然没有中断。不过,是以民间走私贸易为主。如,1673年(康熙十二年)在澳门即成交了几只走私商船,船上就装有5万件以上的中国瓷器。据此,尽管学术界一般认为,朝贡贸易和民间走私贸易是中国瓷器海外贸易的两大途径,但是相对而言,民间走私贸易的地位与作用要远大于朝贡贸易。值得注意的还有,烧制外贸瓷的窑口除了浙江和江西的窑口外,还有福建和广东的窑口。参见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9月版,第450页;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43页。一个不应忽视的原因便是新航路的开辟。就中国瓷器贸易史特别是景德镇瓷器贸易史而论,据非洲肯尼亚城邦遗址格迪古城的考古发掘资料,该遗址共出土中国古代瓷器435件(片),明代早期计118件(片),占总数的27.3%。而在明代早期的118件(片)中,114件(片)为龙泉窑产品,占96.6%;景德镇只有4件(片),为明代宣德到天顺时期的产品,占4%。参见秦大树、刘净贤:《梅青水碧 美艳青瓷——龙泉窑的历史与成就》,载首都博物馆编:《温温玉色照瓷瓯:龙泉青瓷艺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6月版,第014页。新航路开辟的意义与价值,显然要大大高于比它早六十年“郑和下西洋”的起止时间为1405-1433年,新航路开辟的起止时间是1492-1522年,尾首相差正好60年。的“郑和下西洋”。如果说“郑和下西洋”促进了环印度洋贸易圈的贸易发展,大大便利了中国瓷器继续拓展亚非市场的话,“在东非,中国陶瓷的数量,从十五世纪以来出现了大幅度的增长”。参阅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第一章、第二章等。那么新航路的开辟,则是在深耕亚非瓷器市场的基础上,对欧美瓷器市场成功进行了全面而深度的开发。
从公元1492年到1522年的30年间,欧洲的航海家们为了实现发财梦,披荆斩棘、前赴后继地冒险闯荡全球。结果,他们开辟了新航路、发现了新大陆,并成功地将人类历史引领到大航海时代。历史已经表明,新航路的开辟,大大拓展并延伸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宽度和长度,拉近了世界各国彼此之间的距离,使世界首次通过海洋建构了“地球村”。正是在新航路开辟期间,葡萄牙的安德拉德于公元1517年,即明正德十二年,到达中国澳门西南的上川岛,1521年抵达北京。据英国学者迈克尔·蘇立文《中国艺术史》载:葡萄牙人“1516年出现于广州”。而据亨利王尔《古代中国闻见录》第一卷载:1514年(明正德九年)1月6日,安德鲁葛沙列斯致鲁伦初美德旗公爵书谓:“客岁葡萄牙人有航海至中国者,其国官吏禁止上岸,谓许多外国人入居其国,违背其风俗常例。然诸商人皆得售出其货,获大利而归。”另据叶麟趾《古今中外陶瓷汇编》第十一章《西洋陶瓷沿革》:“先是16世纪初(明嘉靖年间),葡萄牙人航海贸易至中国之澳门,携归瓷器甚多,由是欧洲市场始有瓷器。”中国瓷器国际贸易史,正是在这个看似“巧合”而又“必然”的历史事件之后,发生了历史性的重大转折。
毫无疑问,新航路的开辟,使中国瓷器不再需要经过中转,便可直达世界任何码头。这对于质重又易碎的瓷器的国际运输与贸易而言,显然是绝对的利好条件。这点显然是瓷器的域外输出与丝绸、茶叶的域外输出的重要差别之一。当瓷器的海路运输取代了陆路运输之后,不仅破损率大大降低,而且运输时间也大大缩短,运输量还大大增加。有关陆路运输瓷器之难,请参阅明万历年间刊刻的《野获编》卷三十《外国·夷人市瓷器》的有关记载。另外,日本学者三上次男也有言:“九至十世纪以后通过陆上交通路线把若干中国陶瓷运往西方,但把大量中国陶瓷普及到西方世界的主要还是依靠海上交通。”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55页。从此,中国瓷器开始了长达三百年的大规模销往甚至占领欧美市场的历史。据馆藏和考古资料,在新航路开辟之前,欧洲拥有中国的瓷器是非常少的。三上次男曾提到:“到目前为止,只是没有听说过欧洲十四、十五世纪以前的遗址里出土过中国陶瓷。”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46页。另据《荷兰东印度公司与瓷器》记载:“多数荷兰人,也可以说多数其他欧洲人第一次听到瓷器是在1596年。”见《荷兰东印度公司与瓷器》,第21页。回顾历史不难发现,如果用“前赴后继”来形容欧洲各国商人频繁穿梭于“瓷器之路”的话,那么对中国各产瓷区烧造瓷器的盛况就可以用“夜以继日”来形容。一时间,通过欧洲瓷商,中国瓷器被源源不断地运输、销往到亚洲、非洲、欧洲、美洲等全球市场。正如英国学者乔治·诺曼·克拉克所言:在17世纪,“西方人是世界所有海洋的主人”。中国学者冯先铭先生也承认:“荷兰东印度公司不仅将大量中国瓷器运往欧洲,同时还转贩到亚洲各国。”有学者甚至推论,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中国瓷器的国际贸易,其利润可能仅次于贩卖“黑奴”,成为欧洲商人获利的重要手段。怪不得瓷器曾一度被西方人称之为“白金”了。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毫无疑问,中国瓷器、欧洲瓷商、世界市场等三者,既是新航路开辟之后最大的受益者,也是世界新贸易体系得以建构的最大贡献者。欧洲商人的“渠道”与中国瓷人的“内容”在此得到最完美的结合。“在这整个时期(1400-1800),世界经济的实际动力大部分出自亚洲,而不是欧洲。直至1750年或1800年,亚洲人之所以在世界经济和体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不仅是由于人口和产量的庞大数量,而且还由于生产力、竞争力和贸易的优势……亚洲人拥有自己的技术,并且发展出相应的经济和金融制度。”见贡德·弗兰克著、刘北成译:《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的东方》,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页。对此,来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有着十分经典的表述:“最细的瓷器是用江西所产黏土制成,人们把它们用船不仅运到中国各地,而且还运到欧洲最遥远的角落,在那里它们受到那些欣赏宴席上的风雅有甚于夸耀豪华的人们所珍爱”。[18]12新航路的开辟,曾被一些历史学家视为大大便利了西方对全球资源的掠夺和对世界各地的殖民。然而,理性而客观地讲,仅就对中国瓷器的烧造与输出而言,这不仅不能说是掠夺和殖民,甚至可以说是天大的福音。
正是始于新航路的开辟,欧洲市场便逐渐取代了传统的亚非市场,成为中国瓷器尤其是高档瓷器外销的最大国际市场。所有这一切无不意味着,虽然在瓷器外销上,元、宋、唐一代都超过了一代,明代初中期又超越了元代,但是,在新航路开辟之前,中国航海最远不过波斯湾和东北非一带则是不争的事实。[19]538因此,如果说中国瓷器长期以亚非为主要销售目的地的传统国际贸易格局被彻底打破,并非始于“郑和下西洋”,而是始于新航路的开辟,是有历史依据的。其实,在郑和下西洋之前,中国人就曾到过西亚等地。比如西拉夫,旧称撒拉威,在南宋文献中就已有记载。如,南宋岳珂的《程史》(卷十一)叫它为“尸罗围”,赵汝适的《诸蕃志》则称它为“施那帏”。日本学者桑原隲藏明指出,这都是西拉夫一词的音泽。而14世纪伊斯兰大旅行家伊本·拔图塔在他的《纪行》中也曾提到,可以乘载千人的中国船来此,在这里做陶瓷交易。因此,尽管学术界一般认为,中国瓷器大量输往欧洲市场,是始于明代隆庆年间(1567—1572)的海禁开放,但是民窑烧造与民间贸易一直为外销瓷生产与贸易的绝对主力的特点,使我更愿意将我国瓷器域外输出的第二个重大历史转折点定于新航路开辟。纵观我国瓷器之国际贸易史,本文认为有三个重大历史转折点:第一个应该是在唐代后期,第二个应该是在新航路开辟之后,第三个应该是在清末的鸦片战争前后。从这个角度讲,以新航路的成功开辟为界,将中国瓷器输出史划分为前后两个历史时期,远比简单地按照中国历史朝代划分为唐、宋、元、明、清等要合理而清晰得多。
新航路开辟之后,有关中国瓷器输往域外的国内外相关历史文献和馆藏实物等都有了显著的增加,但是中国瓷器输出域外的数量到底有多少?这可能会成为历史学家们永远挥之不去的心头之痛。然而,我们仅从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尔的托布卡普王宫博物馆、该馆收藏有世界各地的瓷器约一万余件,而东亚瓷器占到百分之八十,其中绝大部分是中国瓷器。在中国瓷器中,以元、明以及清三代的制品为主,在时间上相当于14世纪初到18世纪末。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58-60页。伊朗首都德黑兰考古博物馆收藏的阿迪别尔寺(Ardebil)藏品该馆的中国瓷器藏品,始于南宋,有元朝的,到明代前期为止,相当于13世纪至15世纪。见J·A·Pope:Chinese Porcelains form the Ardebil Shrine,Washington,1956。和欧美各大博物馆所收藏的巨量中国瓷器,以及T·佛尔克编著的《荷兰东印度公司与瓷器》《荷兰东印度公司与瓷器》一书,于1954年在荷兰出版。这是一部根据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日记簿、在日本的平户和出岛的记录,以及其他一些同时代的第一手资料,详细叙述了东印度公司在十七世纪里(1602-1682)把中国、日本和波斯的陶瓷运销荷兰、波斯、阿拉伯、印度、缅甸、马来亚、印度尼西亚等的情况。毫无疑问,该书在研究中国外销瓷器史中,处于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等图书所罗列记载的中国瓷器外销数据等等,即可大致获悉:在新航路开辟之后,中国瓷器已然开始畅销全世界,到17—18世纪达到历史高峰,成为当时全球销量最大的国际性商品。据《荷兰东印度公司与瓷器》:1610年7月有一条船载运9227件瓷器至荷兰,1612年运送荷兰瓷器就有38641件,1614年上升到69057件,1636年达259380件,1637年为210000件,1639年更达到366000件(转引自中国硅酸盐学会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9月版,第410页)。据傅振伦《中国古代瓷器的外销》:“崇祯八年(1635),有四艘满载中国陶瓷产品的船只从台湾启航驶抵日本,运抵陶瓷总数达135805件之多。其中38865件是青花碗,2050件是青花盘,540件是五彩盘,94350件是小碗和茶杯。”(载《古陶瓷研究》第一辑,紫禁城出版社,1982年版)另据(德)雷德侯著、张总等译:《万物》:万历三十六年(1595年),该公司在景德镇订购瓷器108200件;到明亡時的1644年,订购数量上升到355800件(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27页)。陈万里先生认为:从1602年到1682年的80年间,荷兰东印度公司从我国输出瓷器总量不会低于1600万件(见陈万里:《宋末-清初中国对外贸易中的瓷器》,载《文物》1963年第1期)。冯先铭先生也认为:荷兰东印度公司,“从公司成立后的八十年间,贩运的中国明清两代瓷器多达一千六百万件。”(见《中国古陶瓷的对外传播》,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2期)。无疑,瓷器已然成为中国历史上贡献给世界的第一大制造。[20]从这个角度讲,用“畅销全球千年的商品”显然要比“第一件全球性商品” [21]的表达要客观而精准得多。
三、技艺输出的文化价值
在权威的概念中,虽然将“文化”定义为“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22]1371-1372但实际上,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难有脱离“物质”的“精神财富”,也少有脱离“精神”的“物质财富”。它们犹如一枚硬币的两个面,永远不可能分离。换句话说,在人类文化交流史上,像“佛教输入”这样纯而又纯的文化现象实际上并不占绝对多数,而最成功、最持久、最普遍、占比最高、生命力最强的文化交流,往往都是借助于商品媒介、通过商业途径得以顺利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瓷器世界输出千年史,对人类文化交流史而言,既是商业的胜利,更是文化的胜利。这是中国瓷之“神话世界”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就中国瓷文化输出构成而论,前文已经对作为“物质财富”的瓷文化输出进行了大略的论述,尽管作为“精神财富”的瓷文化内容极其纷繁而复杂,但人类不同文化间的共同性与差异性之特征早已明示我们,生活方式的输出、审美趣味的输出、[12]制瓷技艺的输出等内容,或许应该是构成中国瓷文化之“精神财富”输出的核心内容。而如果说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的输出,基本上还属于“授人以鱼”的话,那么制瓷技艺的输出则有了“授人以渔”的意味。相较而言,在古代社会,后者的文化史价值似乎比前两者都要大,更值得学术界深入研究。
说到我国制瓷技艺的输出,在陶瓷学研究领域,虽然多少有所涉及,但总体仍处于“点到即止”的状态。究其原因,除了这方面的可用资料搜集起来十分困难并且烦琐以外,估计与人们长期以来对“技艺输出”与“瓷器仿制”等概念的误读、误判有关。事实上,就中国制瓷技艺输出史而论,任何形式的“瓷器仿制”,都与“技艺输出”无异,都是“技艺输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尽管今天看来,“仿制”是严重侵犯知识产权的行为,被视为有碍于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但是,在人类文化整体发展水平比较低下而落后的古代,“仿制”却是促进人类社会文明共同发展与进步的重要手段。否则,唐玄奘先生在不支付分文版税的情况下,是绝对取不到“真经”的。
综合相关文献、考古、馆藏等资料,我们不难发现,差不多从中国瓷器作为贸易用瓷开始输出、销往域外之唐代后期起,中国的制瓷技艺就开始被域外广泛“仿制”。显然,要讲清楚输入过中国瓷器的地区和国家已经十分不易,而要证明“仿制”过中国瓷器的地区和国家就更是难上加难。但是,仅依据在瓷器上与中国有过密切交往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如朝鲜、日本、埃及、伊朗、越南、泰国以及欧洲诸国等,都长期而大量“仿制”过中国瓷器这一事实,我们便不难得出“中国瓷器长期被域外国家和地区广泛仿制”的结论。中国宋代的“青白瓷和白瓷是有很大特色的……从此之后,世界陶瓷界追赶中国的这种瓷器,生产仿制品,为进一步制造更好的瓷器而努力”。见(日)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13页。十分有趣的是,海外国家和地区“仿制”中国瓷器,大致都遵循着这样的规律:输入中国瓷器历史越长、数量越多的国家和地区,往往仿制得也越早、越成功。
据相关考古资料,在朝鲜不仅出土过两晋时期的越窑青瓷器六件,[19]216还出土过“河滨遗范”铭文的青瓷,[23]94因此,青瓷可能是最早被域外“仿制”的中国瓷器。朝鲜则可能是最早成功“仿制”中国青瓷的国家。近代以来,也有日本学者认为,中国瓷器首先传入朝鲜,然后再由朝鲜传入日本的唐津。参见柳宗悦著、徐艺乙译:《正宗的工艺》,载《工艺之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众所周知,中国与朝鲜的关系非常特殊。唐朝政府与新罗政府就有着十分密切的来往。在新罗景德王朝时期,仅“遣唐使”就派遣了11批之多。新罗时代晚期,朝鲜与我国五代的吴越国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直至高丽时代这种关系依然很紧密。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越窑青瓷输入朝鲜的同时,中国制瓷工人或制瓷技艺也可能一同被引进。1974年,在浙江宁波余姚唐代出海口附近发现一艘“乾宁五年”(公元898年)的唐代沉船,船上有几百件越窑青瓷和长沙窑青釉褐彩器以及少量黑釉器等。考古学家据此推测,此船很可能是准备在明州(宁波)港转海运去日本或朝鲜的。见中国硅酸盐学会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224页。经过长期的“仿制”,朝鲜在公元918年,于康津设窑,成功烧造出了“高丽秘色”瓷,又称“翡色”瓷器。[19]从文献与实物来看,到宋代时期,朝鲜“仿制”中国青瓷已十分成功。北宋宣和年间奉命出使高丽的徐兢,于宣和六年(1124)写了一部《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其中就有高丽青瓷“皆窃仿定器制度”,且与“越州古秘色、汝州新窑器,大概相类”的表述。[9]109-111可见,定窑、“很多定窑瓷器为其他宋窑瓷器所仿制,同时也是朝鲜高丽时期瓷器的模仿对象。”见迈克尔·苏立文著、徐坚译:《中国艺术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版,第212页。越窑、汝窑等是当时朝鲜工匠最主要的“窃仿”对象。南宋时期,刊行有一部由太平老人撰写的《袖中锦》。该书对“高丽秘色”的评价甚高,将其与“端砚”“蜀锦”“定磁”“浙漆”“吴纸”等等一起统称为“他处虽效之,终不及”的“天下第一”。见涵芬楼影印(清)道光十一年《学海类编》本。可见“高丽秘色”的烧造水平之高。而出土及传世的“高丽秘色”瓷器都证明这些文献的记载是可靠的。[23]15世纪时期,朝鲜还成功“仿制”了青花瓷器。
考古与馆藏资料都表明,自唐代晚期开始,我国瓷器便已开始输往日本。因此说,日本也是输入中国瓷器最早、最多的国家之一。正因为此,日本也是“仿制”中国瓷器最成功的国家。与朝鲜一样,同处东亚的日本,与中国的关系也非常特殊。早在唐代时期,日本便派出了比朝鲜还要多的“遣唐使”,达19批之多。据日本学者研究,从公元630年到894年间,日本派“遣唐使”共4期19次(其中包括迎入唐使一次,送唐客使三次)。见木宫泰彥著、胡锡年译:《日中文化交流史》,商务印书馆,1980年4月版,第387页。其对中国文化心向往之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各种事实皆表明,至晚从唐代起,日本已开始“仿制”中国的陶瓷器。如,在“仿制”唐三彩的基础上,日本成功烧造出了“奈良三彩”。“奈良三彩”不仅在造型上与唐三彩十分相似,而且在釉色上也十分接近唐三彩。宋代时期,日本对磁州窑情有独钟,在“仿制”的基础上,产生了“绘唐津”。明清时期,日本对中国青花瓷的“仿制”更是大获成功。[24]据历史文献记载,日本来中国学习制瓷技艺的,仅有名有姓的便有: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有个叫加藤四郎右卫门的,随道元禅师入宋,他在福建学习制瓷技艺达六年之久。学成归国后,他回到家乡尾张的濑户,成功烧造出了黑釉瓷器,即所谓“濑户烧”。[25]至今日本仍尊他为陶祖,“瀨户物”则成为日本对瓷器的通称。[26]有趣的是,镰仓的出土物还告诉我们,不少“濑户烧”,还与同时出土的龙泉窑青瓷在造型、纹饰等方面都十分的相似。[24]279明朝万历年间,有个叫五良大夫吴祥瑞的,来到景德镇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他到景德镇的目的便是要学习青花制瓷技艺。日本出光美术馆至今仍收藏有五良大夫“仿制”的中国青花瓷器。参见叶麟趾:《古今中外陶磁汇编》第二十一章《东洋陶磁沿革》,北平文奎堂书庄,1934年。以及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第十一章《明代陶瓷业的崭新面貌》等。清代顺治年间,有个叫东岛德右卫门的,曾专门赴长崎向旅日的中国匠人学习制作“五彩夹金”技艺。后来他与一名叫柿右卫门的匠师一起研制成功了“伊万里金襕手”瓷器。参见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第十二章第四节《清代陶瓷和技术的对外传播》,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3月版。另见《长谷部乐尔先生在〈陶瓷之路〉展览学术研讨会上的讲演》,载《故宫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2期。对此,日本学者如柳宗悦、[25 ]三上次男、[2]本宫泰彦、[26]长谷部乐尔[27]等等都从不避讳。在长期的大量的“引进”与“仿制”基础上,日本瓷器烧造进步神速,甚至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界。例如,在明末清初中国朝代更替之际,日本以中国晚明时期的青花瓷为范本,成功烧造出了“伊万里烧”青花瓷。[27]该瓷器曾一度畅销东南亚、西亚乃至欧洲市场,成了当时中国瓷器在国际市场上最大的竞争对手。为此,中国人为了夺回国际市场,不得不反过来“仿制”日本的“伊万里烧”,而烧造出了“中国伊万里烧”。就全球瓷器烧造史和国际贸易史来讲,日本与后来的欧洲诸国一道,成为最终“击败”中国的主要力量。据记载,清顺治七年(1650年),荷兰东印度公司首次购买日本瓷器145件。康熙十年(1671年)5月29日,巴达维亚总督写信给公司设在日本的商馆,要求为荷兰订制一批精细的瓷器,其中特别强调要“按中国的式样制造”。因此,日本“伊万里瓷”,初期产品与明末清初景德镇产品在器形、风格、釉彩、题材、纹样等方面都有许多共同点。17世纪后期,是日本瓷器销往欧洲的最盛时期。与17至18世纪的景德镇瓷器一样,现在欧洲的绝大多数国家都有“伊万里”瓷器流传和使用。经过刻意模仿之后,日本“伊万里瓷”便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
根据埃及首都开罗南郊的福斯塔特福斯塔特城,建于公元642年,毁于公元1168年。曾是埃及的政治中心和产业中心。对其进行考古发掘始于公元1912年。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8-10页。古遗址的考古发掘资料,我们不难发现,埃及虽与中国远隔万里,但与中国陶瓷器的缘分却十分的深厚。一方面,埃及进口中国瓷器的时间很早、跨度很长、数量巨大,斯坎伦教授曾用“(龙泉青瓷)像洪水一般涌入埃及”来形容中国瓷器对埃及的输出情况。转引自秦大树、刘净贤:《梅青水碧 美艳青瓷——龙泉窑的历史与成就》,载首都博物馆编:《温温玉色照瓷瓯:龙泉青瓷艺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6月版,第019页。“从八至九世纪的唐代直至十六至十七世纪的清代的都有”。 [2]10另一方面,埃及是“仿制”中国瓷器最多的国家之一,在福斯塔特古遗址即出土有大量的埃及“仿制”品。[28]1964年1964年,赴埃及参加福斯塔特遗址出土陶瓷调查的日本学者有:小山富士夫、长谷部乐尔、铃木八司、松见守道、蓑丰以及三上次男等人。和1966年1966年,再赴埃及参加福斯塔特遗址出土陶瓷调查的日本学者有:铃木八司、松见守道、上野佳也、重松和男、杉村栋以及三上次男等人。受埃及政府委托,曾两度把福斯塔特古遗址作为研究现场的日本著名陶瓷学者三上次男,为我们提供了十分全面而可靠的证据:据三上次男言:他们两次去福斯塔特遗址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调查从这中世纪遗址出土的非常多的中国陶瓷和当时埃及仿造的陶器”。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4页。“在福斯塔特遗址的仓库里收藏有六七十万片陶瓷片,其中大部分是埃及的制品……但是,在这些埃及制作的陶器中,竟有百分之七十到八十都是在某一点上仿中国陶瓷的仿制品。这些仿制品是在中国陶瓷输入的同一时代仿制出来的……在进口三彩陶瓷的九至十世纪,在埃及就出现了仿制的多彩彩纹陶器和多彩线刻纹陶器,白瓷输入之后就仿制了白釉陶器。越窑瓷的埃及仿制品称为黄褐釉线刻陶器。而到了九至十二世纪,则是一面模仿中国陶瓷,同时又加上伊斯兰独特的装饰,显示出伊斯兰特色。十一世纪以后的青瓷、青白瓷,以至青花瓷的仿制品,则全是彻头彻尾的仿制品了。如果取来碎片一看,中国制作的是瓷器,而埃及制作的是陶器,非常明显。”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17页。值得注意的是,三上次男在该书的另一个地方几乎作了与此同样的表述,见该书第150-151页。其在专著《陶瓷之路》中,甚至以《中国陶瓷的仿制品》为标题来论述埃及对中国瓷器的仿制。[2]17值得研究的是,如前所述,埃及与美索不达美亚曾是全球“釉陶”的最早发祥地,然而何以在长期“仿制”中国瓷器的过程中,却一直未能早早地将自己的陶器史向瓷器史推进?
与埃及几乎一样,伊朗既是进口中国瓷器最多的国家之一,也是对中国瓷器进行过大量“仿制”的国家之一。早在9世纪时,波斯人即从中国大量进口唐三彩,随后就出现了华丽的所谓“波斯三彩”。11世纪中叶开始,“由于大量进口了以精美的宋代青瓷为中心的中国陶瓷,波斯陶瓷的面貌也为之一新”[2]151,波斯陶器一变而成为单一的青颜色。蒙元时期形成的地跨亚欧大陆的大版图,为波斯文化与汉文化的直接交流与互动创造了绝佳良机。今天,伊朗首都德黑兰考古博物馆所收藏的阿迪别尔寺的中国元青花即是一个有力的例证。据伊朗文献记载,1611年,国王阿巴斯·萨非(1578-1629年在位)将宫廷珍藏的1162件中国陶瓷器,献给了阿迪别尔清真寺。这批中国瓷器的大部分精品后来由伊朗国家考古博物馆收藏。据记载,波斯的画家因为喜欢东亚的青花瓷,竟然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东亚的龙、凤、麒麟等纹饰。他们常常模仿这些东亚纹饰进行艺术创作。例如,元至治二年(1322)在阿布撒以特所建的法拉明大清真寺门面上就有龙的造型。[19]而直接引进中国工匠则是西亚地区引进中国制造技术的重要手段。早在8世纪中期,中国唐代旅行家杜环即在《经行记》中记载有在西亚遇见中国工匠在大食(伊朗等地)传播绘画和织布等生产技术的事情。杜环的《经行记》早已失传。庆幸的是,唐代史学家杜佑(735—812年)在其《通典》里曾引用过此书,为我们留下有1500余字的内容。到了阿拔斯大帝时期(1587—1629),即明代后期,他们甚至直接“从中国招聘了三百名陶工,在伊朗开始仿造中国瓷器,制作了青花陶器”,等等。[2]151,103值得一提的是,伊朗“仿制”的青花陶器,既具有明显的中国特点,也凸显着伊斯兰文化风情,可以说是汉文化与伊斯兰文化之跨文化合作的产物。当然,令人不解的是,与埃及几乎一样,伊朗虽然“仿制”的是中国瓷器,烧造的却依然是自己的陶器。
至于东南亚地区,由于是中国瓷器外销量最大、最重要的国际市场之一(这點前述南宋赵汝适在《诸蕃志》中、元代汪大渊在《岛夷志略》更是多有记载),因而其“仿制”中国瓷器之风也特别盛行。“越南和泰国都在不同时期模仿龙泉窑,生产出很多风格相似的青瓷器。”[29]而南亚、西亚、北非等地的考古发掘资料都表明,与中国瓷器同时出土的竟然还有14、15世纪的越南瓷器、泰国瓷器等。[2]10,32,33,51,56,58,73,129,137-143,147虽说数量不多,但越南瓷器和泰国瓷器在国际瓷器市场上已登堂入室,进而成为一支不可低估的力量则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就中国千年制瓷技艺输出史来看,“仿制”中国瓷器较晚但却最为成功,并最终将中国拉下瓷器烧造之“神坛”,进而取代中国成为全球瓷器生产和销售之新霸主的,恐怕还是欧洲人。
如前所述,新航路开辟之后,巨大的市场需求,使欧洲逐渐取代了亚非,成为中国瓷器最大的海外销售市场。面对瓷器烧造与销售之巨额利润的诱惑,欧洲人产生了“通吃”的想法。他们不仅希望获取瓷器的销售利润,还想赚得瓷器的生产利润。德国汉学家雷德侯曾论述道:“事实上,西方人并不希望中国瓷器汹涌而入,他们艰难地试制着,想加入这个有利可图的行业,占领一部分欧洲市场。”参见雷德侯著、张总等译:《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版。于是乎,从中国瓷器大规模进入欧洲市场的第一天起,欧洲人便对中国制瓷技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开启了前赴后继的“仿制”的征程。17-18世纪,欧洲各国广泛开展了“仿造”中国瓷器的研究。到18世纪,法国的塞夫尔、德国的迈森、英国的彻尔布等瓷厂都可以生产出与中国瓷器相媲美的瓷器了。
据文献记载,1603年,荷兰武装船队在马六甲海峡截获了装载有大批中国青花瓷的葡萄牙商船。船上的瓷器随后被运送到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拍卖。该事件使中国瓷器在欧洲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由于荷兰人称葡萄牙的货船为“Kraken”,于是这批中国青花瓷器便被称为“Kraaksporeleint”(“克拉克瓷”)。关于“克拉克瓷”,学术界至今解释不一。一种观点认为,泛指万历时期的出口瓷;一种观点认为,是万历时期出口瓷中质量最好的瓷器;还有一种观点则来自于荷兰对捕获的葡萄牙大船的称呼。值得注意的除了拍卖事件之外,还有事件之后的事件。据英國艺术史学者迈克尔·苏立文研究:“这批瓷器出现在荷兰市场上时引起轰动,随后迅速被代尔夫特和洛斯托夫特(Lowestoft)的陶瓷工人模仿。尽管欧洲陶瓷工人极其尽力,但是,直到1709年,德累斯顿的陶瓷工人波特格尔(Johann Bottger)才成功地制造出真正的瓷器,这比成熟状态的瓷器在中国的出现要晚将近上千年。” [3]265-266八年后的公元1717年,德国德累斯顿郊外的麦森,成功烧造出了硬质瓷。此即是说,经过百余年对中国瓷器的追踪“模仿”,欧洲最终于18世纪初,成功掌握了中国的瓷器烧造技艺。[30]此后不久,在始于18世纪中期并在整个欧洲迅速漫延的“工业革命”的强力作用下,欧洲制瓷业成功走上了批量化、精致化的工业制造之路。尽管今天看来工业化制造缺乏个性,但却大大提高了瓷器生产效率。面对欧洲人烧造的品质高,且在审美需求上更适合欧洲人的瓷器的巨大挑战,中国瓷器开始走向衰败便成历史的必然了。关于中国制瓷何时走向衰败,并被欧洲、日本所取代,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看法。但是,就中国陶瓷史本身而论,随着清乾隆时期的督陶官唐英的离职而开始了缓慢而持续的衰败,却是得到公认的。
清代初期,如果说面对日本“伊万里烧”时,中国还可以烧造“中国伊万里烧”,在国际市场竞争中表现得尚有反手之力的话。那么,面对“工业革命”之后的德国迈森、法国里摩日、荷兰代尔夫特、英国斯坦福德郡等等一系列欧洲瓷器的产品和品牌时,中国瓷器就只有“缴械投降”了。从此,中国瓷器逐渐淡出了欧洲市场,也与整个世界瓷器市场渐行渐远。鸦片战争以后,随着内忧外患的加剧,中国瓷器独霸世界市场千年之鳌头的辉煌历史就此画上了句号。从此,中国瓷器烧造开始踏上了“痛定思痛”之后的“师夷之长技”之途。
有关中国制瓷技艺的西传,长期以来有个严重的历史误读。在不少中国人心中,甚至包括一些知名学者都认为,欧洲来华传教士是“窃取”中国制瓷技艺的“罪魁祸首”。比如,著名陶瓷史学家叶喆民先生就曾认为:“我国制瓷术……传去西方则是在清代初期。例如康熙时期曾有法国传教士殷弘绪在景德镇居住了七年之久。那时正值我国瓷业蓬勃发展阶段,工艺精湛,经验丰富,有不少宝贵配方和技艺都被他传播出去。” [19]616的确,殷弘绪于1689—1741年间在中国传教;期间他去过景德镇,并与景德镇窑场的工匠们交往甚密;他也于1712—1722年间以书信的形式向欧洲传递过景德镇的相关制瓷情况。但是,无论我们今天怎样解读殷弘绪的书信,[31]既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经济情报”,更没有什么所谓的“配方”或“技艺”。况且,其一,欧洲已于殷弘绪写信之前的1709年成功烧造出了瓷器,德国的瓷器品牌“麦森”已于1717年正式诞生;其二,对于以手工劳作且分工十分精细为特征的中国传统制瓷技艺而言,任何人即使以一辈子的付出,恐怕也只能掌握其技艺的局部;其三,纵观欧洲来华传教士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他们对西方的影响要远小于对中国的影响。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将欧洲对中国制瓷技艺的成功“模仿”之功劳归于殷弘绪们。
四、域外文化的“反影响”
文化的交流从来都是双向的,尤其是通过商品贸易的方式达成的文化交流。毫无疑问,中国人创造了骄人的千年瓷产品输出史和千年制瓷技艺输出史。然而,无需回避,且必须正视的是,从瓷器之国际性产品角度看,中国瓷之“神话世界”的建构,理应包含有受域外文化“反影响”的内容。在本文看来,该内容至少应该包括域外市场、“海外市场的需求也是拉动龙泉瓷业迅猛发展的强大动力”。见秦大树、刘净贤:《梅青水碧 美艳青瓷——龙泉窑的历史与成就》,载首都博物馆编:《温温玉色照瓷瓯:龙泉青瓷艺术》,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年6月版,第018页。域外审美等因素对中国瓷器烧造的“反影响”。遗憾的是,我国陶瓷学界对此问题的关注与研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如,最权威的两部《中国陶瓷史》都没有专门而深入地探讨这一问题。参见叶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版;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9月版。事实上,文化“反影响”现象,在人类文化发展史上,一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它不仅符合文化学之不同文化间相互影响的理论,也符合经济学之市场对生产反作用理论。而就陶瓷学理论体系建构来讲,如果没有对域外文化“反影响”内容的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恐怕会造成致命的“残缺”。
要研究域外文化对中国瓷器烧造的“反影响”,应该说“外销瓷”是个不错的切入点和抓手。说到外销瓷,人们总会狭隘地想到 “克拉克瓷”、虽然学术界对“克拉克瓷”的解释不一,但“克拉克瓷”是明代后期至清代初年专为欧洲、西亚市场烧造,并在全球十分热销的中国瓷产品却是不争的事实。国内收藏极少。“广彩瓷”广彩瓷,是“广州织金彩瓷”的简称。它是一种由外销而催生的瓷器品类。色彩丰富艳丽、器物满饰图案等为广彩的主要特点。广彩瓷始创于清康熙年间,雍正、乾隆年间是其最为盛行的时期。等那些专门为海外市场烧造的瓷器。实际上,严格说来,但凡作为商品销往域外的中国瓷器都属于外销瓷范畴。此即是说,那些根据销售目的地之市场与文化需求而烧造的兼具异域文化风情的瓷产品是外销瓷,另一些虽销往域外却具有典型中国审美特色的瓷产品也是外销瓷。为了研究与表达之方便,本文权且称前者为“特殊”外销瓷,后者为“常规”外销瓷。而就千年中国瓷文化国际交流史而论,如果说“常规”外销瓷行使较多的是中国文化“走出去”之功能的话,那么“特殊”外销瓷则成了域外文化对中国瓷文化发生“反影响”的重要途径。
据国内外考古发掘资料,中国“特殊”外销瓷的烧造,至晚也可以追溯到唐代晚期。当然,域外文化对中国瓷器烧造的“反影响”,可能并不始于唐代,而是更早。在河南省博物院收藏有一件北齐时期的黄褐釉扁瓷壶。该壶在釉下装饰了萨珊风格的“胡腾舞图案”的浅浮雕。这件瓷壶表明早在北朝时期中国和西亚的母题及技术常常是混合在一起的,特别是金属工艺和浮雕雕塑。到了唐代,瓷器上采用外来式样和母题已是司空见惯。参见《中国美术全集》36卷《工艺美术编·陶瓷》(上),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80页。另据日本学者三上次男研究,我国“在后汉时代的中期(公元二世纪左右)出現的……以铜、铁为呈色剂的铅釉的绿、褐色陶器……(与)罗马领有的东地中海沿岸制作的绿、 褐色陶器相同……中国的绿褐釉技术,可能是由罗马地区传来的。”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12页。唐代晚期,中国两大外销瓷烧造窑口,即越窑和长沙窑,不仅大量烧造“常规”外销瓷,而且在“特殊”外销瓷烧造上也有非常不俗的表现。此即是说,至晚从唐代后期起,中国已经开始成规模地烧造专供海外市场消费的瓷产品了。
如前所述,在埃及首都开罗南郊的福斯塔特古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了不少越窑青瓷遗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出土的越窑青瓷,与中国国内考古发掘中出土的同一时期的越窑青瓷,甚至与日本等地出土的同一时期的越窑青瓷,都有着不小的差别。在埃及出土的越窑青瓷的大量残片上,分别刻划着莲花纹、鹦鹉纹、牡丹纹、团花纹、飞凤纹、水波纹等等纹饰。其纹饰装饰方法,既有刻划法,也有模印法。出土物中甚至还有刻划与镂空相结合的器物。“自唐末至五代大量生产出口的越窑瓷、黄褐釉瓷器等,碗的里面饰以刻划花纹,即葵花瓣纹,有时还有很少的镂空制品,是挂有柔和雅致的青绿色釉的精品。”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15页。而国内出土的这一时期的越窑青瓷,往往以素面而无纹饰的器物为主。[19]在日本等地出土的越窑青瓷,绝大多数也为素面,很少有刻划花纹的器物。在日本“发现的越窑瓷或黄褐釉瓷,几乎都是没有任何花纹的相当粗糙的瓷器,和遥远的福斯塔特出土的瓷器相比差别很大。”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15页。如何解读福斯塔特古遗址中的这种奇异现象?著名陶瓷史家叶喆民先生认为:“这种丰富多彩的装饰风格可能与外销用瓷有关。” [19]216如果叶先生的判断正确,则意味着早在唐代晚期,越窑已在根据域外市场与文化的需要而生产“特殊”外销瓷了。值得我们进一步追问的是:这种刻划花等装饰手法,后来成了越窑,尤其是耀州窑、龙泉窑等青瓷的主要装饰手法,莫非这些手法也都是受到烧造这种“特殊”外销瓷的文化“反影响”所致?
国内外考古发掘资料还表明,唐代长沙窑在烧造“特殊”外销瓷方面,似乎比越窑的业绩还要突出。据1998年在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打捞出水的“黑石号”阿拉伯沉船资料为了更多地了解长沙窑的历史情况,2019年5月10日,在湖南理工学院万长林、王平两先生的陪同下,我特意拜访了“长沙铜官窑博物馆”。据悉,从“黑石号”上打捞出来的文物,绝大部分落户在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少部分精品由沉船打捞公司负责人蒂尔曼·沃特法自己保留。经多次洽谈,有162件(套)文物,于2017年11月10日回流到长沙铜官窑博物馆。表明:在打捞出的56500多件长沙窑瓷器中,多数在器形和纹样上都颇具浓郁的西亚文化风情。比如,其模印贴花即是从粟特地区的金银器的捶揲、压印工艺移植而来的。有意思的是,之前在西亚考古发掘中也遇上了类似的情况。伊朗是出土唐代长沙窑瓷器遗物最多的国家之一。在伊朗大约就有14个地区出土过长沙窑瓷器。尤其是西拉夫遗址,出土长沙窑瓷器在数量上甚至超过了越窑青瓷。值得注意的是,不少瓷器在造型和装饰等方面都颇有波斯意味,尤其是模印贴花壶和双耳罐等器物之伊斯兰风情更加浓郁。[19]223有基于此,日本著名陶瓷学家三上次男先生曾做出如下判断:“长沙窑是专为出口而生产的,所以使用的颜色、图案等和一般的中国陶瓷不同。” [2]118他甚至以“出口货”来称呼这些瓷器。在《陶瓷之路》中,三上次男先生较多地用了“出口货”来表达中国输出瓷器之“特殊外销瓷”性质。在三上次男先生看来,中国烧造的“出口货”瓷器,不仅持续时间长,而且涉及世界许多地区。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无疑,这里的“出口货”便是本文所说的“特殊”外销瓷。值得学术界进一步探究的是,长沙窑在中国陶瓷史上存在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奇迹般地在烧造专供伊斯兰地区的“特殊”外销瓷和首创釉下彩工艺等方面收获满满。难道釉下彩工艺与“特殊”外销瓷之间,也存有某种特殊的因果关系?
如前所述,两宋时期,瓷器输出相较于唐代有增无减,而且显现出由沿海向内陆拓展的态势。日本出土有北宋后期到南宋时期中国瓷器的地点,即涵盖了本州、九州、四国沿岸及其广大中心地带,多达40余县。然而,在日本这批出土物中,引起陶瓷考古学家兴趣的是三百多件“经筒”,以及置于经筒之内的不少盒子、盖罐、碟、盆、水注等小件器皿。经筒造型细长,盖与座齐全,器身刻划有花纹,盖与座上还有浮雕莲瓣纹等纹饰。经筒及小件器皿主要有青瓷、青白瓷和褐色瓷等三种。由于国内没有发现相应的器物,陶瓷史家们便据此推断,“经筒似是定制的”,[4]308或“估计可能是当时定烧之物”。[19]375无疑,无论是“定制的”,还是“定烧之物”,都与本文所说的“特殊”外销瓷无异。这一考古发现告诉我们,“特殊”外销瓷烧造,在两宋时期仍在继续。当然,由于唐宋文化是日本心向往之的发达文化,因而即使是“定制的”或“定烧之物”,“经筒”等恐也不大可能呈现出明显不同的审美趋向。因此,其对中国瓷器烧造的“反影响”应该说是十分有限的。
如果说在唐宋时期,受国内制瓷技艺和生产规模,尤其是国际运输渠道和销售市场等的局限,中国为域外烧造的“特殊”外销瓷,尚未处于绝对主流,因而域外文化通过“特殊”外销瓷“反影响”于中国瓷器烧造依然十分有限的话。那么,到了蒙元帝国时期,受其创造的地跨亚欧大陆之巨大版图所带来的便利,[32]286-297 “特殊”外销瓷烧造不仅大为活跃,而且成果空前的卓著。某种意义上讲,元青花正是这一特殊时期烧造的“特殊”外销瓷。
说到元青花的“再现”,我们不得不感谢霍布逊和波普这两位西方学者的学术贡献。霍布逊曾是大英博物馆研究人员。罗伯特·洛克哈特·霍布逊(Robert Lockhart Hobson,1872-1941年),英国人,是国际公认的陶瓷研究专家。1929年,他在英国《老家具:家具装潢》杂志发表了一篇学术论文,题目叫《明代以前的青花瓷器:一对写有日期的元代瓷瓶》。由于历史文献中对元青花为何物没有明确的记载,因而霍布逊的发现自然引起全球学术界的轰动。20世纪20年代,霍布逊在大维德基金会收藏的一对“青花云龙纹象耳大瓶”的瓶身上发现各有六十余字的铭文,铭文中竟然有“至正十一年”。“至正”为元代最后一个皇帝元顺帝的最后一个年号,“至正十一年”为公元1351年。霍布逊的发现初步揭示:元代后期曾经烧有青花瓷。从此,学术界研究元青花有了“标准器”。当然,仅凭这两件“青花云龙纹象耳大瓶”,是难以说明青花在元代是作为一个瓷种而存在的。因为在前述印度尼西亚勿里洞岛海域“黑石号”唐代沉船中,即发现有三件河南巩义窑烧造的完整唐代青花瓷盘。另外,扬州等地也曾出土过唐青花瓷片。20世纪50年代,美国学者波普约翰·亚历山大·波普(John Alexander Pope,1906-1982年),美国人,早年就读于耶鲁大学和哈佛大学,曾多次来到中国。50年代,因其在元青花研究中的杰出贡献,而获得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在霍布逊发现的基础上,分别比对研究了土耳其的托布卡普王宫博物馆和伊朗的阿迪别尔寺博物馆收藏的中国瓷器。他从中辨识出72件与两件“青花云龙纹象耳大瓶”相似的元青花瓷器。波普的研究结果证明,元青花并非个别现象,而是一个瓷器品种。其主要研究结果发布于1952年和1956年。[33]这一类型的青花瓷器,后来被国内外学术界统称为“至正型”青花瓷器。从此,在人类历史上“消失”有五六百年之久的元青花,被两位西方学者找了回来!“明代以前无青花瓷”的传统说法被改写。中国青花瓷的起源问题,也由此成为国际学术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如1968年春,在菲律宾马尼拉召开的“东洋陶瓷研讨会”上,“青花的起源”就成为重要议题。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42页。
值得进一步关注的是,当下元青花的全球馆藏分布情况。据日本东方古陶瓷研究学家小山富士夫的推断:“完整的元代青花瓷器全世界只有二百件左右。” [ 2]16然而,截止到2009年,在考古发掘的帮助下,仅中国大陆地区的元青花就已有205件,[34]全球的数量会更多。但是,就元青花的全球分布来讲,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尔的托布卡普王宫博物馆最多,达80余件;[2]56伊朗首都德黑兰的考古博物馆该馆的藏品实际上来自伊朗北部的阿迪别尔寺博物馆。世界第二,有37件。“虽然每件元代青花瓷都是稀世的珍品,这里竟有三十七件之多,简直是目不暇接。”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07页。两家博物馆一共超过110件。显然,在这两家博物馆所收藏的元青花数量上,三上次男与波普是有很大出入的。由于三上次男的著作发表于1969年,在波普研究成果发表十年之后,我从前者。而且,托布卡普王宫博物馆收藏的元青花,多数都堪称元青花的杰出代表。参见吉喆民著:《中国陶瓷史(增订版)》,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479页。另请参见爱赛、郁秋克主编:《伊斯坦布尔的中国宝藏》,土耳其共和国外交部,2001年。而德黑兰考古博物馆收藏的元青花,从质量上看,似乎比托布卡普王宫博物馆的藏品“更高一筹”。[2]107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元青花馆藏量位列全球最三的,是中国一家博物馆。但是,它既不是中国国家博物馆,也不是故宫博物院,而是江西省的高安市博物馆。2018年11月28日,在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副主任傅安平先生和南昌师范学院教授刘永红女士等人的陪同下,我特意去了高安市,并认真“目击”了高安元青花博物馆的元青花藏品。1980年,在高安市发现一处元代大窖藏。当时出土有景德镇窑、龙泉窑、钧窑、磁州窑等窑口的瓷器多达239件,其中完整的元青花有19件之多。[35]值得一提的是,就质量来讲,高安出土的元青花,品种较全、器形硕大、造型优美、工艺精湛,丝毫不输给土耳其和伊朗的博物馆收藏。目前,该馆藏有元青花18件,另一件“元青花焦叶纹觚”保存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因此,该馆被命名为“高安元青花博物馆”。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与高安元青花来源于窖藏基本差不多,国内其他博物馆的元青花绝大多数都来源于近些年国内元代墓葬考古和元代窖藏考古等,几乎没有像托布卡普王宫博物馆和德黑兰考古博物馆那样的传世品。我国著名陶瓷学家冯先铭先生曾在1973年发表文章,对建国后分别于北京德胜门豁口、北京后英房、北京德胜门外、河北保定、河北定兴、湖南常德、四川剑川、江苏金坛、江苏南京等9处出土的29件元青花进行了统计与分析。其中,出自窖藏的有19件,出自墓葬的有9件,出自遗址的1件。参见冯先铭:《我国陶瓷发展中的几个问题——从中国出土文物展览陶瓷展品谈起》,载《文物》1973年第7期。
依据上述有关元青花的解密过程、元青花的全球馆藏分布状况,以及国内外元青花的不同来源等事实,结合中国乃至世界陶瓷审美发展史,以蒙元帝国为历史大背景,我们大致可以得出如下初步判断:其一,从汉末瓷器产生开始,到唐代瓷器之“南青北白”格局的形成,直至两宋之八大名窑所谓“八大名窑”,是指在官窑、哥窑、汝窑、定窑、钧窑等五大名窑之外,加上耀州窑、龙泉窑、景德镇窑等。的成功烧造等等,几乎可以说,单色釉瓷一直是中国瓷器的主流审美。事实上,就中国瓷器发展史而论,唐代的长沙窑、宋代的磁州窑和吉州窑等都烧造彩瓷,但相对于“南青北白”来讲,它们当时并非绝对主流。直至元青花之后,随着彩瓷的日益昌盛,单色釉瓷与彩瓷才最终成为中国瓷器审美的两驾马车。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到了明初洪武年间,号称治学严谨的文人曹昭依然将“青花”与“五色花”等瓷器视为“俗甚”了。[36]其二,“元青花瓷中高大丰硕的大瓶、大罐、大碗、大盘等风格独特的造型,以及与前朝风格迥然有别的多层装饰构图,都具有相当浓厚的伊斯兰图案装饰特色。例如,在元青花大盘上采用同心圆环进行多层次装饰,就是典型伊斯兰式的风格。这种风格在14世纪早期伊斯兰器皿或陶瓷上都可以找到原型”。[19]479-480此即意味着,就造型和纹饰两大要素而言,元青花呈现更多的恐怕还是伊斯兰文化审美。其三,蒙元帝国之空前绝后地拥有地跨亚欧大陆的巨大版图,几乎在元世祖忽必烈在东亚建立大元政权的同时,他的胞弟旭烈兀也在西亚(今伊朗一带)建立了伊尔汗国政权。成吉思汗曾于1225年分封诸子、建立汗国,于是有了“蒙古四大汗国”之说。它们是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尔汗国。其中,值得一提的是伊尔汗国(1258—1393)。其统辖范围,东起阿姆河和印度河,西到小亚细亚,南抵波斯湾,北至高加索。而据《元史·地理志六》记载,“元有天下,薄海内外,人迹所及,皆置驿传,使驿往来,如行国中”。即是说,元政府与“四大汗国”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于是,人类历史上出现了第一次东西海陆大交通的盛大局面。伊尔汗国之后,蒙古贵族又在西亚建立了帖木尔帝国(1369—1500)。唐中期以来被中断了400多年的“陆上丝绸之路”由此得以畅通。参见本文第5页脚注⑦。所有这一切,都为青花(钴)料从西亚(伊朗)输送到东亚(景德镇),青花瓷器从东亚(景德镇)运往西亚,创造了极大的便利条件。据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元青花,是蒙元帝国时期,汉文化和伊斯兰文化完美结合的产物。在我国学术界有一种较为普遍的看法,认为“元青花是民族空前大融合时期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激荡交汇的产物”。参见曹昭著、杨春俏编著:《格古要论》,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34页。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误读,其原因可能与研究者混淆了蒙元时期的版图与今天的版图,以及模糊了蒙元时代之执政蒙古族与今天少数民族之蒙古族等有关。它以汉地景德镇较为成熟的青白瓷就彩绘瓷之审美而论,相较于青瓷彩绘、白瓷彩绘、褐瓷彩绘等等,青白瓷彩绘的视觉效果是最佳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景德镇的青白瓷与青花彩绘显然是绝佳搭配。这或许是造就景德镇彩绘瓷傲视群雄的重要原因。之烧造技艺为基础,应用产自西亚的钴料(苏麻离青)进行彩绘,“崇白尚蓝”,是伊斯兰审美文化的特征,而元朝蒙古族“盖国俗尚白,以白为吉故也”(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况且,相较于蒙古族的历史和文化,毕竟伊斯兰有用钴和彩色颜料描绘陶器的工艺传统。何况,元青花与元代创烧的“蓝釉”或“祭蓝”等一样,都属于以“蓝”命名的器物,而非以“白”命名的器物。据此,日本学者三上次男的判断应该更合理:“这种用钴和彩色颜料描绘的方法,可以说是受到伊斯兰陶器的影响。”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9月版,第14页。同时采用伊斯兰风格的造型与装饰纹样等,烧造出的具有浓郁伊斯兰审美文化特征,又以西亚地区为主要海外销售目的地的“特殊”外销瓷。三上次男曾认为:青花瓷,“我认为是蒙古帝国元朝统治下的中国在波斯的伊斯兰陶器艺术影响下产生的。”不仅如此,“波斯的米奈伊样式陶器(色彩彩绘陶器)对中国五彩瓷器的影响……波斯的拉斯他(样式)陶器(铜釉彩绘陶器)和中国的釉里红的关系等,都可认为基本上是从西向东的技术传播。”参见三上次男著、李锡经等译:《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6頁、第151页。
需要进一步强调的是,元青花作为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外销瓷,事实上已经对中国瓷器烧造产生了历史转折性的“反影响”。其一,元青花的产生,改变了中国陶瓷审美史上单色釉瓷一直占主流地位的传统格局。从此,单色釉瓷与彩绘瓷好似两驾马车而并驾齐驱。其二,元青花为满足西亚伊斯兰地区对硕大器物的生活特殊爱好,事实上成为景德镇对胎料进行改革,并成功实施“二元配方”在元代之前,景德镇制瓷的坯料是瓷石,为“一元配方”。始于元代,景德镇在瓷石中适量加入了高岭土,实现了坯料的“二元配方”。这一成功变革,提高了制品在高温中抵抗软化变形的能力,使景德镇瓷器由小型化迈向了大型化。的重大历史外因。其三,此后青花瓷快速成长为畅销全球的中国第一大制造,表明“最喜中国青花瓷器”的,不仅是伊斯兰文化圈,还有儒教文化圈和基督教文化圈。世界瓷器消费史从此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进入到“无青花不瓷器”的时代。“在整个陶瓷历史上,可能没有任何器类比中国青花瓷更受推崇。不仅日本、印度尼西亚和波斯纷纷仿制,荷兰代尔夫特和其他欧洲瓷窑也在此刺激下生产青花瓷。它吸引了美国画家惠斯勒、英国诗人王尔德,乃至婆罗洲上猎头部落的野蛮人。青花瓷的魅力迄今丝毫未减。”参见迈克尔·苏立文著、徐坚译:《中国艺术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38页。其四,元青花成就了景德镇。“在吸收伊斯兰陶器艺术的基础上”,景德镇成功“制出了中国独特的陶瓷器”。[2]14于是,景德镇由此成功跃升为世界制瓷中心。对所有这一切,日本著名陶瓷学家三上次男先生形象地称之为“中国陶瓷和中世纪的中东人们之间不仅有着经济上的联系,而且还有着精神上的沟通”。[2]66而这正是导致中国瓷器烧造的“伊朗式变化”三上次男著、胡德芬译:《陶瓷之路——东西文明接触点的探索》,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9页。当然,从人类文化发展史角度讲,由于波斯是西亚文化的代名词,因而,将“伊朗式变化”改成“波斯式变化”可能更合适、更准确。的重要原因。
如果说14世纪西亚伊斯兰之市场与审美导致了中国瓷器烧造的“伊朗式变化”的话,那么在新航路开辟之后,歐洲之市场与审美则导致了中国瓷器烧造的“欧洲式变化”。相对而言,有关明清时期中国瓷器烧造之“欧洲式变化”的文献和实物等资料都比较丰富。现仅摘录部分于下。
现存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徽章纹英国曾于1974年出版有《中国纹章瓷》(David Sanctuary Howard:Chinese Armorial Porcelain)一书。书中共收集2000件左右的纹章瓷。最早的为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烧造。纹章瓷的图案,除了中国的山水、花鸟、人物外,更多的是西方的甲胄纹章和人物画像等。纹章瓷多用于为军团、贵族的各种授勋,以及喜庆典礼,等等。转引自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452页。青花执壶,可能是中国为欧洲烧造的第一件“特殊”外销瓷。[4]411这件执壶烧造于明正德时期,它属于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Manuel)一世。巧合的是,明正德最后一年是公元1521年,曼努埃尔一世执政的最后一年也是公元1521年,而葡萄牙人首次抵达北京的时间也在1521年。所有这些是否意味着,在欧洲人大规模到达中国之初,或者说在中国瓷器大量销往欧洲之前,中国已经开始在为欧洲烧造“特殊”外销瓷了。
根据T·佛克尔之《荷兰东印度公司与瓷器》一书的记载,在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中国输往欧洲的瓷器,不仅数量巨大,而且多是按照欧洲的生活所需专门生产的餐饮具,因而都属于“特殊”外销瓷范畴。“这些瓷器都是在中国内地很远的地方制造的,卖给我们各种成套的瓷器都是定制,预先付款。因为这类瓷器在中国是不用的,中国人只有拿它来出口,而且不论损失多少,也是要卖掉的。”1616年10月10日荷兰东印度公司汉·彼得兹·科恩给公司董事们的信。转引自中国硅酸盐学会主编:《中国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410页。此即是说,至晚到明代中晚期,“欧化”瓷器在中国烧造的外销瓷中所占份额是相当大了。当然,这种“特殊”外销瓷对中国瓷器烧造的“反影响”应该说也不会太小。某种意义上说,“克拉克瓷”正是为了满足这一特殊需要而烧造的“特殊”外销瓷的代表。如“克拉克瓷”的“开窗”分隔装饰法,不仅在内销瓷中被广泛应用,而且还被官窑所采用。对此,我们还可以从欧洲来华传教士的文化传播之内容和活动等得到佐证。明代万历时期,当时的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成功获得在中国内地传教的政府许可。当时,欧洲传教士传入中国的,不仅有西方的天文、历法、地理、算术等科学技术,也有西方的油画、版画、雕塑等艺术。
清代中前期,欧洲人对“特殊”外销瓷的要求更多、更高。不仅需求器型独特的瓷器,甚至还要求从景德镇发送白瓷坯到广州进行再装饰。其装饰的纹样,不仅有军事纹章、生活场景、楼宇景象等,还有受洗、耶稣钉死十字架和基督复活等宗教场景,“广彩瓷”正是在这种特殊情境下被催生的。刘子芬在《竹园陶说》中有段总结性论述:“海通之初,西商之来中国者,先至澳门,后则迳广州。清代中叶,海舶云集,商务繁盛,欧土重华瓷,我国商人投其所好,乃于景德镇烧造白器,运至粤垣,另雇工匠,依照西洋画法,加以彩绘,于珠江南岸之河南,开炉烘染,制成彩瓷,然后售之西商。”而为了进一步使瓷器适合欧洲人的审美习惯与生活之需,欧洲陶瓷商人还在“订货合同”中对瓷器的器形、尺寸和图案、色彩等等做出十分具体的规定,甚至直接附有木制或陶器的样品和画样。[4]452显而易见,这种“特殊”外销瓷,几乎可以说就是按照欧洲市场的需求而“来样”加工了。这也是“官窑”一种常用的操作方式。如,明万历年间,江西巡抚陈有年在一份为景德镇窑民向皇帝陈情的奏疏《乞免难成烧造疏》中即提到宫廷提供的“木样”。参见陈有年:《陈恭介公文集》(卷三,明万历陈启孙刻本)。另据阎崇年先生,现北京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还保存有瓷器官样109张。参见阎崇年著:《御窑千年》,北京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89页。
正因为此,欧洲审美文化也通过“特殊”外销瓷这一特殊通道,对中国瓷器烧造产生了巨大的“反影响”。在康乾时期,“洋彩”这个汉语新词汇的诞生,即是有力的证明。如何定义“洋彩”,及其对中国瓷器烧造的“反影响”,清代文献其实多有表述。如,清代督陶官唐英在《陶冶图编次》中就认为:“圆琢白器,五采绘画摹仿西洋,故曰洋采。”[10]152蓝浦在《景德镇陶录》中更是多有提及。蓝浦在《景德镇陶录》中对“洋彩”多有提及:“圆琢白器,五彩绘画,摹仿洋彩。”“西洋雕铸像生器皿:画法、渲染,悉仿西洋笔意。”“洋彩器皿:新仿西洋法琅画法,山水、人物、花卉、翎毛无不精细入神。”“洋器,有滑洋器、泥洋器之分。一用滑石制作器骨,工值重,是为‘滑洋器’。一用泥作器质,工值稍次,是为‘粗洋器’。”……可见,“洋彩”对中国瓷器烧造的影响之大。参见蓝浦撰:《景德镇陶录》,载《中国陶瓷名著汇编》,中国书店,1991年5月影印本,第21页、32页、33页、37页。而英国学者迈克尔·苏立文甚至认为:洋彩的“釉料是1650年由荷兰莱顿(Leyden)的安德烈亚斯·卡修斯(Andreas Cassius)成功地从金粉之中提炼出来的。”他还认为:“洋彩瓷进入中国应该受到了耶稣会士的影响。” [3]292由此可见,对于“洋彩”的背景,东西方学术界已达成共识:虽然是清代一个瓷器新品种,但却是在欧洲审美文化影响下产生的一个瓷器新品种。一个突出的事例便是称为“古月轩”的洋彩珐琅器。大部分古月轩瓷器都绘制了欧洲场景,即使是中国花卉主题也通过现实主义笔触、阴影和对透视的把握展现出异域风情。
综上所述,元明清三代虽然彩瓷非常发达,但无需讳言的是,不少彩瓷,如青花、五彩、斗彩、素三彩、珐琅彩、广彩、墨彩、金彩、洋彩等等,都多多少少与域外审美文化的“反影响”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乾隆时期崇尚的华丽、纤巧和繁缛的彩瓷,几乎可以说是欧洲罗可可艺术的再现与翻版。如果说在两宋以前,中国瓷器还保留有相当的东方审美特色的话,那么元青花之后的中国瓷器尤其是彩瓷,已然成为多种审美文化相结合的产物了。理性而客观地讲,中国瓷文化之所以在全球鹤立鸡群达千年,不仅得益于其悠久而丰厚的本土瓷文化,也得益于多样性的外来文化。景德镇成为世界制瓷中心又何尝不是如此。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文化只有在永不停歇的交流中,其生命力才能更加旺盛。
小 结
站在人类文化发展史的高度,无论就物质文化而言,还是就精神文化而论,相对于丝绸与茶叶、“四大发明”乃至儒学道教等等,中国瓷器显然在上述四个方面更拥有着相当大的唯一性。作为历史上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中国发明、中国制造、中国输出之瓷器,以其命名中国应该说是再恰如其分不过了。瓷器乃中国,中国即瓷器,体现的既是瓷器的骄傲,更是中国的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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