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鱼
林北北乘坐的火车在黄昏时分抵达。
她拎着行李箱下楼梯的时候,一个轮子咔哒一下掉了,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轮子,最终轮子毫不留情地滚去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憋了一路的林北北,忽然放声痛哭起来。
来往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有人上前询问,但她只是坐在台阶上哭,始终不说一句话。不停有人经过,偶尔有人询问。
周觅,就是那些偶尔里的其中一个。
他没像其他人一样询问她怎么了,只默默地帮她捡起脚边的行李箱,递到她手里。那时候他可能只是把行李箱给她就走,可她却趁机抓住了他的手。
像在茫茫大海,抓住了一根浮木。
她力气很大,抓得他很痛,但他没挣脱,只看看眼前的女孩抬起头来,双眼通红且无助地望着他问。
“我能跟你回家吗?”
林北北真的跟周觅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周觅帮她提着箱子。四月合肥的风很大,路边正开着玉兰,有淡淡的香味。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踩着细碎的步子,生怕跨错一步路,走到安全线之外去。
毕竟对于这座陌生的城市,她是紧张而害怕的。
他们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周觅假装看车用余光去扫一眼身边的姑娘,他在心里犹豫不定,她应该不是骗子,骗子不会有那样的眼神,何况他身上也没什么可骗的。
刚好跟他合租的朋友搬家了,他想,就当作做个善事好了。
毕竟,她刚刚被男友抛弃,又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在走出火车站的时候,林北北就坦诚相待了,她是上海人,男友许安城是合肥人,但是她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于是她策划了这一场私奔,跟男友来合肥,证明自己爱得比天高比海深。
可到了火车站,许安城把行李交给她,说去上个洗手间,然后直到火车开了,他也没再回来。
林北北想,他大概已经上车了,所以在最后一刻踏上了火车。然而,她从第一节车厢到最后一节车厢,都没有许安城的影子。
她才意识到,他跑路了。
可是,她不敢打电话,因为出发前怕被父母发现,他们约好关掉手机,到合肥之后换个新的号码。
她借用隔壁姐姐的手机登陆了微信之后,才发现她早已经被许安城拉黑了。
留言里有一句话,“对不起北北,我不想回合肥。”
上海,林北北是没脸回去了,可是面对一无所知的合肥,她的恐惧和绝望在陌生的人群里,毫无预兆地如山洪暴发一般倾泻而出。
她渴望抓住一根稻草,周觅恰逢时机。
周觅的家,有两个房间。
他给林北北住的那间,有个小阳台,上面种了几盆茉莉,林北北很喜欢,经常给它们浇水。
周觅刚辞职,打算在家里休息一阵子,而林北北很快就在楼下的超市找了份兼职的工作,她说要存点钱,再回上海。
搬进来第二天她说,“反正你房子空着,我赚了钱付你房租。”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里像住着星星。
周觅挠挠头,大方地说,“没关系。”
有时候,周觅也觉得奇怪,林北北很快就没有了当初被男友抛弃的伤心欲绝,每日欢欢喜喜去超市上班,回来的时候,带上打折的蔬菜水果,洗好切成块摆在他的桌上。
周觅偶尔觉得自己家里像是来了一个田螺姑娘,唯一不好的是,林北北居然不会做饭。
起初他们叫外賣,后来吃腻了,他就开始亲自下厨了。
他没告诉林北北,其实他也不会煮,他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菜谱APP,每天不重样地研究。
林北北尖尖的下巴,没几日就圆润了不少。
她第一次发工资,买了一只烤鸭回来加餐,天气很热,周觅喝了几瓶啤酒,有点微醺,他迷离的眼睛,看林北北的时候,像是带了一层滤镜。
她的皮肤,她的耳朵,她那住着星星的眼睛,都变得格外动人。
他的心,像被人用羽毛扫来扫去。
他迫使自己摇摇头,站起身往房间走,却被沙发脚绊了一下,他来不及反应,已经倒在了林北北身上。
林北北尖叫一声,推开他,周觅吓得一下子清醒过来。
从她身上起来的时候,他的鼻尖轻轻地划过了她的脸,是一种冰冷的触感,但带着一种莫名的香味。
他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林北北整整衣服,说了声没关系。
周觅慌忙进了房间,连灯也没开,他望着昏暗的房间,渐渐适应了黑暗后,看见了天花板上的灯。
他觉得自己陷进了被子里,不停往下坠。
一直坠到林北北的心里去。
隔天清晨,林北北已经去上班了。
周觅看着已经收拾好的餐桌,想起昨晚骂了自己一句,臭流氓!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对于林北北来说,就不一定了。
那天林北北没有带水果回来,一回来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周觅殷勤地做好了饭,她才出来吃。吃完,也不像之前一样在客厅看电视,径直回了房间。
这样微妙诡异的气氛,持续了好几天。
直到有天,林北北吃饭的时候说,她打算回上海了。
一个多月了,也许父母的气已经消了。
周觅沉默了一会儿,露出笑来:“好啊。”
周末,周觅跟朋友借了辆旧别克,说走之前带林北北出去逛逛,来合肥这么久,她还没去过小区以外的地方。
周觅载着林北北出了城区,越走越偏,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车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情歌,在狭小的空间来来来回回地飘着。
车开到了一条小河边,周觅让林北北先下了车,自己去后备箱拿水。林北北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以及河那边的野花,心情忽然大好,她起身在河边准备踩着石头过河,脚下的石头一滑,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整个人掉进了水里。
落水之际,她听见周觅大喊她的名字,林北北!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是周觅冲过去跳进水里把她捞上来的,林北北被吓懵了,在周觅怀里哭得全身发抖。
好久才平静下来,还好是夏天,衣服很快就干了。
临走前,周觅过河去给她摘了一把野花。
林北北看着花,忽然间泪如雨下。
林北北是在三天后离开合肥的。
周觅送她去火车站,进安检时,她忽然踮起脚,给了周觅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周觅。”
周觅挤出一个笑,“不客气。”
“再见。”
“嗯,再见。”
他们都知道,其实再也不会见面了。
林北北一进安检就哭了,尽管才认识一个月,但却好像已经跟他认识好久好久了。如果,她不是一个骗子的话,她真想陪在他身边。
林北北根本不是上海人,也没有一个叫许安城的男朋友,那是她坐车来时,在地上捡到的一张火车票上的名字。
林北北是个孤儿,她没有固定工作,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游走,在上车的时候,她的钱包和手机都被人偷了,身无分文,所以她才会站在火车站那样哭。
周觅算是个意外,她阅人无数,第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好人,所以才随口编了一个谎言,跟他回家。
她需要有地方住,再赚点钱,然后去云南。
因为她喜欢的人,在云南。
那是跟她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男人,他去云南工作了,现在她要去找他,她乘坐的火车到上海之后,再转车去云南。
从此,就跟他留在云南。
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只觉得心里像是一连下了好多天的大雨,怎么也笑不出来。
林北北离开很久,周觅还站在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说,“林北北,谢谢你。”
谢谢你,途径我的生命,谢谢你,没有让我沦为一个罪人。
林北北不知道的是,其实周觅也骗了她。
他不是合肥人,那间房子也不是他的,而是租来的,还有半个月就到期了,他已经没有钱可以继续交房租了。
周觅让林北北回家住是有预谋的,就在那天他从老家云南刚回到合肥,他的父亲病重,需要十五万手术费,他不得不回到合肥来想办法。当他听林北北说是上海人的时候,他就动了这个心思。
他要绑架她。
可是,他迟迟下不了手,他一直跟自己说,再等等吧。
在林北北说要走的时候,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去租了一辆二手车,想把她帶去偏僻的地方,然后让她给上海的家人打电话要钱。
那天,林北北往河边走的时候,他其实是去后备箱拿绳子,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喜欢上了林北北。
看见她落水的时候,尽管知道河水不深,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哪怕自己被淹死,也要救她上来。
她有一双那样好看的眼睛,要在这世上继续闪耀。
他想,那就放她走吧,他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可是临走前,林北北对他说,“周觅,你是个好人。”
一句话,让他溃不成气。
他决定回云南老家去,陪在父亲身边。
林北北是在四年后,在云南重逢周觅的。
那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林北北了,然而,周觅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林北北尖叫出声,跑去他面前,一如四年前一样,笑得眉眼弯弯。
云南的盛夏也不热,两人站在一棵树下聊天,周觅望着眼前的林北北,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在那间狭隘的出租房里日子。那时,他回到云南,努力工作,可是赚的钱远远不够父亲的手术费,在他回来三个月后,父亲就撒手人寰。
林北北也想起了,不准确地说,她从未忘记。
当年,她来到云南之后才发现她喜欢的人已经结婚了,她也不能再回到合肥,所以就留在了云南。现在,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租了一间小房子,阳台上也种了茉莉。
至于,她为什么在云南遇见周觅,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四年前有天她意外看见了周觅的身份证,上面写着云南。
但她没有去戳穿他。
她留在云南,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