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峰 唐小山
陈国峰:
国家一级编剧、评论家、学者,任职于辽宁省文化艺术研究院,代表作京剧《血胆玛瑙》《宋家姐妹》,歌剧《图伯特》等。
唐小山:
影视、戏剧评论人。
唐小山: 陈老师,您在主旋律艺术创作方面卓有建树,您创作的话剧、京剧、歌剧曾多次获国家级奖项,2018年至2019年您有4部剧作,《乌兰牧骑恋歌》获内蒙古自治区第十四届“五个一工程奖”;歌剧《图伯特》获辽宁省第十五届“五个一工程奖”;话剧《赤子》《青青余村》获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堪称得奖专业户啊!再次向您表示祝贺。那么您怎样评价今天的主旋律创作?在一个国富民丰的时代,艺术何为?
陈国峰:纵观世界范围内,还有中國历史上,以作品发表数量和从事文艺活动的人员数量而言,从来没有哪个国家或哪个时代能像今天的中国这样重视文学艺术。在这样的背景下考察中国当代的文艺创作,特别是主旋律艺术创作我们更应该有一种责任感和紧迫感,从而向自己提出一个严峻的问题:我们的创作是否对得起这个丰富多彩、活力四射的伟大时代?
中国当代文艺创作,高原多而高峰少,这似乎已是社会共识。然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似乎远未达成共识。
古今中外,任何伟大的民族或伟大的国家,必定同时或部分具备如下基本条件:一、强大的经济能力和领先的科技水平,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二、伟大的睿智的思想体系,以时代领先的水平解答了人类历史疑点、现实困惑和未来走向的根本性问题;三、繁荣的优秀的文艺创作,体现了创造活力和自由精神,成为灵性与审美榜样。
最后这一点,可能尤为重要。
英国首相丘吉尔关于莎士比亚价值的著名说辞:给我二十个印度,也不换一个莎士比亚。这是丘吉尔先生矫情吗?事实是英国最终放弃了对印度的殖民地统治权,而四百年来,英国朝野对莎士比亚的推崇与推广与日俱增、不遗余力。难道英国能从莎翁剧作的演出活动获得哪怕一个印度殖民地的收益吗?显然不是。问题就在于英国人认识到一个奥秘:文化的意义更为深远和重要。它代表一个国家的文明地位和社会活力——它不但代表着民族的灵性,而且刺激着整个社会灵性的蓬勃发扬。
一般而言,学界公认古希腊文明是欧洲文化的源头,而发扬古希腊文明的文艺复兴,则是欧洲文化的现代起点。就文化本质而言,欧洲的文艺复兴,是自由精神的复兴,是探索精神的复兴,是创造活力的复兴。
今天的中国,以改革开放40年的辉煌成就为表征,显示她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时刻:近代历史的百年屈辱和现代历史的战乱动荡已成过去,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已经具备了现实基础和历史机遇。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显然应该是、当然也必须是一场全面复兴,应该是涵盖教育、科技、工业、农业和国防的全方位的现代化进程,这不仅是国家叙事的宏大意图,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内心愿景。 与此相对应,我们的文艺创作,就应当成为民族复兴的精神活力的源泉、意志淬炼的熔炉、思想高度的标志、激发创造的精灵。而从对历史负责任的角度看,毋庸讳言,当前的文艺创作,显然还有力不从心之憾。
唐小山:如您所见,优秀的文艺创作特别是优秀的主旋律作品承载着一个时代的精神,当前的某些艺术创作在这方面尚显不足,那么您认为应当如何走出这一困境,从而提升主旋律艺术创作的能力?以及怎么提升主旋律艺术创作的能力?
陈国峰:任何文艺创作首先应该是审美表达,主旋律创作当然也要遵循这个重要的基本原则。审美功能的充分实现、审美多样性的实践体现、审美境界的提升,首先取决于作者的认识能力。以抗战作品为例,从抗战开始,直到今天蜂拥出现的抗战作品,其中大多数作品依然停留在一种较低的认识水平上。揭露日寇的残暴,讴歌抗战军民的英勇,这些固然应该是抗战作品的基本内容和主要题旨,但是,如果70多年来,我们的抗战作品仍然仅仅普遍停留在这个层次上,那就暴露了艺术创作者反思能力的孱弱、自省精神的匮乏。在表现抗战的作品中,如果仅仅从国族利益和恩仇角度,我们就应该提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为什么是蕞尔小国日本侵凌了天朝大国,而不是相反?曾经傲视万国的汉唐雄风哪里去了?没有这样的反思,抗日神剧就会广泛出现。在艺术水平日益发展的今天,对抗战题材依然没有自我反思的话,就未免流于浅薄,容易致使神剧滋生。
再以振兴老工业基地的作品为例。这类作品,多数普遍具有一种共性特征:歌颂勤劳奉献的美德、编织动人的故事,应当是这类作品的重要题旨。但是,艺术创作者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上,甚至仅仅把问题归结为资源枯竭,而没有对老工业基地衰落的体制原因、技术原因的深刻认识,没有从国际工业发展的对比角度看待问题,特别是对导致传统工业衰落的系统性前瞻性思维匮乏的忽视,那么,这样创作出的工业题材作品,无疑是肤浅的。这对我们振兴老工业基地反而弊大于利。例如有的作品,把我们替欧美企业的代料加工,宣扬为中国的产品打入了欧美市场。替欧美企业代料加工,这当然说明了中国工艺的进步,但是这仅仅是表象,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加工生产能力一定具有不可替代的国际领先地位,其背后的真相,可能仅仅是我们的市场竞价能力过于低弱而已。创作中表达这种自我陶醉,很可能误导人们对于产品设计、高新技术以及产业链本质的忽视与轻视。
历史题材的创作同样明显存在这样的问题。以隋炀帝来说,很多表现他的作品依然停留在古代儒家文人对他简单丑化的认识层次上,而没有对他的原生家庭关系、成长环境、皇族政治和教育的特殊性、生理和心理的个性特征、专制政治的严酷性、君臣关系、民族习俗、国内外政治因素影响等方面进行深入系统地研究。如此导致对这个历史人物的评价与表现,是集万恶于一身的道德定性。这样的认识水平,必然造成艺术表现上的概念化、脸谱化,在历史认识与艺术价值上,都处于低级阶段。与极力丑化隋炀帝(包括桀纣类昏君题材)不同,有大量的作品对朱元璋、康熙、雍正和乾隆等皇帝,给予了过分铺张的讴歌,把他们塑造成几乎完美无缺的明君圣主,而忽视了专制制度的深刻弊端,以及他们阻碍历史进步、导致王朝必然衰败的历史责任。这样强烈的唯道德化倾向,突显了创作者历史认识和艺术认识的浅薄陈腐。
这其实涉及的是我们对于主旋律艺术的认识问题。
一个伟大的民族,具备至少三种精神品质,一个是问道精神,一个是求真精神,一个是自省精神。问道精神,就是对世界的探索和学习精神,就是建构宏大思想体系的内在动力;求真精神,就是敢于面对现实、敢于追问本质的精神;自省精神,就是自我批判、自我反思、自我否定的精神。唯有具备了至少这三种精神品质,我们才能愈挫愈勇,才能及时发现自己的问题并勇于纠正,才能突显我们的自信,才能激发创造的灵性。
宽泛来说,真善美就是主旋律艺术的基本内涵。而对真善美的认识深度,决定着我们作品的思想高度和审美高度。
唐小山:以上您从历史的、宏观的、社會整体的价值理念切入了这个问题,具体到当下,近些年的主旋律文艺作品仍然存在模式化问题,这直接造成了观众接受当中的“刻板印象”,您觉得应该如何破除僵化、激活主旋律艺术内部的生命力?
陈国峰:原创精神的激发依靠艺术观念的更新。
毋庸讳言,近些年的主旋律文艺作品,出现了相当严重的模式化、概念化、雷同化的现象。早在2005年,《文艺争鸣》就发表了谢炜的文章《中国当代戏剧中的新模式化现象》,对戏剧的模式化雷同化现象进行了翔实的整理与比较分析。谢炜先生直言不讳地说:“文学创作中的模式化和雷同化是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在中国当代戏剧史上,这个问题却不是创造力不足和文学创作中不免多有继承与借鉴的问题,而是创作为政治服务、表现政治理念而形成固定的剧作模式的问题。”[1]当代戏剧史上的模式化是极为鲜明强烈的,是经常的情况,曾是难以摆脱的。对于这种模式化现象的成因,谢炜进一步明确指出:“倡导主旋律的指导方针的提出,这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下是自然的,是现实的需要,这些都不难理解;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和实现弘扬主旋律的方针,如果不是从生活出发,而是从观念出发,从本本出发,对于‘什么要写’‘什么不能写’给出明确的态度,归根到底,歌颂的赞美的要写,揭露的批判的不要写;正面的光明的要写,反面的灰暗的不要写,机械教条的创作精神就会改变创作的潮流,就容易造成概念化模式化的现象。”
概念化必然导致模式化,模式化必然导致雷同化。戏剧界不知道这种“三化”的普遍存在吗?戏剧界不懂得“三化”现象是对艺术的亵渎和对社会财富的浪费吗?当然知道。那么,时至今日,这种现象得到纠正了吗?
答案恐怕很不乐观。
探究问题的成因,这首先跟戏剧生产是一种集体的生产这个特殊性有关。然而,究其根本,这仍是一个认识论上的问题。
首先,我们都知道一个常识,文艺作品是表现社会现实的,现实的好坏,并不是文艺作品造成的,本来应该得到忠实的表现,否则作品就是虚伪的。可惜,报喜不报忧的倾向不断被强化。这是一种以果推因的倒挂决定论:因为难以解决问题,因此不喜欢作品表现问题。
其次,对“主旋律艺术”的理解过于狭隘。很多人把“主旋律艺术”简单地理解成“歌功颂德”,这显然是对主旋律艺术的矮化和窄化,更是对民族精神品质的弱化和污化。实事求是地揭露社会问题,这才是对时代和人民负责任。从学理逻辑的角度来看,对主旋律艺术的正确理解,应该是:一、它提倡积极的光明的精神能量,但绝不因此而禁止表现消极的负面的问题;二、主旋律艺术是以发现问题、揭露问题、促进问题解决为神圣使命的,它的立场是为了建设更美好更和谐的社会,因此,它是勤奋的啄木鸟,是昂扬的报晓雄鸡,而不是把脑袋埋进沙堆的鸵鸟。概而言之,积极的立场、真实的表现、崇高的审美、卓越的艺术,这是主旋律艺术应该具备的品质。好莱坞的电影,多数也都是宣扬美国价值观的主旋律作品,它们体现了非常高超的艺术手法,值得我们借鉴。
把主旋律艺术狭隘地理解成歌功颂德,这恰恰是主旋律艺术的一种悲哀、一种失败。人们误解主旋律艺术丧失了艺术本体的独立性,因而也丧失了艺术尊严,当然也损害了它的艺术感召力。今天,我们要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创作时,我以为必须更新和拓展两个观念,一个是对主旋律艺术内涵的体认,一个是对主旋律艺术手法的探索。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方面:艺术活力的释放来源于心灵活力的激荡。
我们中华民族曾经以春秋战国的百家绚烂和汉唐雄风的繁荣富强而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今这种生命力是否重振?
我说的心灵活力是什么意思?就是对外界和自我强烈的好奇心、探索欲、求知欲,就是丰沛的创新意识,就是建构解释世界、解释宇宙、解释命运、解释自我的宏大的文化体系的雄心,就是个性张扬的文化行为,就是包容异见、鼓励创新、百家争鸣的社会风气,就是力争上游的强大意志。
艺术创作过程中心灵活力的缺失,直接导致了艺术创作的僵化、刻板、缺乏生命力,缺少创作的勇毅与活力,主旋律艺术模式化、概念化、雷同化的普遍现象,固然有很多原因,然而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我们的主创队伍心灵活力严重匮乏。我们习惯于简单地服从长官指令,习惯于模仿,习惯于互相吹捧,习惯于自我陶醉,习惯于小富即安,缺乏自我检讨的心态,缺乏适应尖刻批评的大器襟怀,缺乏“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境界追求,缺乏必不从众、敢为天下先的创新意识,缺乏直面问题的勇气,缺乏一戏一格的自律精神,缺乏形式探索的洋溢激情。
一个伟大的民族,必定活力四射、心灵自由;必定意志坚强、勇于创新!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找到我们的精神源头在哪里,是什么?如此才能清泉喷涌、澎湃激荡!
注释:
[1][2]谢炜:《中国当代戏剧中的新模式化现象》,《文艺争鸣》,2005年第4期。
(责任编辑 苏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