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随笔(散文)

2019-09-10 07:22阿贝尔
青海湖 2019年7期
关键词:柴达木盆地德令哈祁连山

柴达木

到了敦煌不再去西域,该如何回家?

西域。穿过西域就是西天,而非西方。西方是一个存在的地理,而西天只是一个概念。

可以走回头路,由敦煌返回张掖,再走国道227,从民乐进入青海。

我们不走回头路,走国道215,从阿克塞翻当金山,进入柴达木盆地。

翻过当金山口,我们便陡然置身于从未有过的高拔、开阔和雄浑。这对于我的意义不再是抚慰,而是一种颠覆性的剥蚀、提升和重建。

青海。倘若遮去作為一个省份名字的意义,呈现的便是一个诗歌的意象:青的海。这个意象会让人不作一点停留就联想到了“青海湖”。或许青海之名真得于“青海湖”。然而,我却是要在“青海”这个意象上停留的,且永驻下来,绝不滑向“青海湖”。

我去过青海湖,就我的印象,青海湖不是青的,而是蓝的,像大海。草原不是天空的对手,草原映出的青,天空几笔就变蓝了。

如果真有一个青海,绝不是青海湖,而是一个已经消失、比青海湖大若干倍的大海——我们从未见到、也不可能见到的青色的海。而青海湖只是她的一个遗孤。

除开这个消失了的古青海,青海的另一个意义则是这片大地上的草原——青草的海。她有多宽多大?虽然不可与那个“青的海”相比,却也要比黑海和黄海大,且有着更为灵动的不确定性和母亲的特质。这个青草之海尚可看见、触摸,她的海域、海峡、海角、海岸、海岛、海滩……在祁连、门源、刚察、德令哈、乌兰都可以看见、涉足,更别说玉树和果洛了……你去了就会发现,青海是一个超出了大海、草原和天堂的地方,她的美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将她归结于一个诗歌的意象、一种超脱于感官的形而上的审美。

就这个意义而言,走青海回家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个人的感受也是这样。

走青海回家,心里却很难有家的概念。家的形状、颜色、味道统统没有,更没有被一根来自家的愁丝牵绊。也许在敦煌有过,进入青海便没有了。这样的自省式的洞见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走青海回家不过是个借口。

我在审视过甘肃与青海的北边边界后,发现我们是在已经翻过当金山口之后进入青海地界的。进入的第一站,就是柴达木盆地。

当金山是甘青两省的界山,但也不是一家一半。当金山是阿尔金山与祁连山的衔接部。早上翻越当金山,确能看见“金子一般的阳光荡漾”。然而,“当金”却是蒙古语“独山口”的意思。

柴达木盆地——从甘肃一进入青海便是这样有讽刺性:什么青海?没有青的海,只有黄海、灰海(确有海的形体,广大而水平,一个巨盆,盆沿是阿尔金山、昆仑山和祁连山)。

我在盆地最北的边缘下车,脚踩在当金山与柴达木盆地的结合部,大风吹在脸上、身上,夹杂着沙粒,直不起腰,却一点不质疑——这就是青海。

同行的女人跑进荒漠深处尖叫,不畏狂风沙尘摆出洪常青的姿势,表达着她们受柴达木盆地刺激的反应。

我抱着膀子抵御狂风,并没有感觉到想象中行走的艰难,反倒感觉有一种轻飘——地球的引力减弱了。我不出声,耳边全是风声。风声像布,从耳边一直绷到盆周山脉。我眼里装着柴达木盆地——准确地说是柴达木盆地局部,感觉到的却是一片空茫。荒漠的呈现感很弱,灰色和一点不连贯的黛色,远山轮廓的浅紫灰褐,无论从形体还是色彩都无法构成一个显著的世界。少数草本和半灌木的盐生植物生命力极强,但并不影响它们在我们视觉中的可有可无,自生自灭的状态很难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驱车前行,穿过一丛丛土堆般的小山,一个更大的盆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刚才驻足的是柴达木,眼前更为震撼的更是柴达木。

寸草不生的高高矮矮的土堆——其实是岩山,是由变质岩系低山断块隆起的较阿尔金山和祁连山低一级的小山,在盆地与祁连山之间隔出很多山间小盆地。我们经过的就有苏千湖,大柴旦、小柴旦、德令哈和乌兰。

再次停车。站在柴达木盆地,感觉生命受刺激后的变化——暗中变化。有限的一个盆地,四面都看得见小型山的轮廓,然而在我的感觉中却又是无限空茫的,像上帝之手铺展开的一张侏罗纪煎饼。由于温度过高,在边缘烫起了一连串的血泡。

汽车迎着远山疾驰,远山变得更远,我们正在穿越的盆地变得比目测到的要更为“柴达木”。

盆地在扩大,我却在变小,肉身在剥脱,意识在弥散,最后只剩下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远方山脉锯齿状的轮廓。

又一次停车。我拍下了这有着锯齿状山脉的柴达木以及铅云压得极低的天空,编排好一段微信——现在是下午4:20,此时此刻,我正驾车穿越柴达木盆地,发出去。我想让世界知道,我在柴达木。

柴达木盆地没有信号,微信没能发出去。这是一个遗憾。等外面的人知道我在柴达木了,我已到了德令哈。

回来我才知道,我穿越的并不是完全意义的柴达木盆地,只是柴达木盆地东北边缘最大的一个山间盆地。真正要穿越柴达木盆地,得走国道315过吉乃尔湖,或者走省道305过冷湖镇。那种体验,差不多是重回一次洪荒。五六个小时或者一整天,被荒凉裹挟,与世隔绝。

走出花海子盆地,我们倒是真的进入了白垩纪。海拔开始下降,公路开始下坡,视角变成了俯视,视野变得比在盆地更为开阔。在这样的地貌中,白垩纪既是比喻,又是成因。恐龙是怎么灭绝的,眼前的景观告诉了一切。山体的颜色(赤灰)、形状(像岛屿、海岬)和不规则呈现,山间小盆地的荒凉(罕有生命的迹象),以及远山堆叠出的没有尽头的荒凉与灰暗,毕现出白垩纪的意义。

置身这样的地质奇观,我想到两种情况:一种是毒日高照,蓝天裸呈。这样的景观更接近白垩纪、接近洪荒。一种是六月,山间平地长出青草,偶见野花开,地下是草原,地上是寸草不生的叠石山。

祁连山深腹

走青海,原本要一艘船,好在沧海桑田,我可以驾车。

走青海回家,我却走进了古地中海,走进白垩纪留下的洪荒。换一条路线吧,找回一点视觉的弥补。

先回到嘉峪关,再走215省道,经波罗湖洞,翻过祁连山龙骨一般的地貌进入青海,穿越一段恍惚的洪荒即可进入白杨河河谷。

接近祁连山腹地,从荒漠过渡到草原。绿色浅而稀疏,却像是发自我自己的肉身,让我呼吸畅快。

翻过一座鲸骨状的雪山梁子,我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到了祁连山深腹、祁连县的地界上。

这一段路线的虚设,是对走柴达木盆地的一个弥补。这个弥补不是想当然,而是来自我对祁连县的真实印象。

祁连和门源,是祁连山深腹名副其实的青海。准确地说,是一条海沟。行走在这一片“草海”上,还真有种乘船的感觉。

七月的风不含盐分,没有咸味,完全是牧草的甜味。默勒、阿柔、扎麻什、野牛河、央隆……都是海岛、海湾。在卓尔山,我已经感觉到青海的细致、细微。近距离的细致是镜头下的野花野草,花萼、花瓣和草叶,还有泥土的层次和颜色;远距离的细微则是绿草无法遮严的红壤红崖,跌宕起伏,或嶙峋或圆润。崖下青草浓密,往上却越见稀疏,丹霞色不规则地渗透出来,如虹似血。

走这样的青海,谁还想回家?既然我们从海里来,青海才是我们的家,蜀地的故乡反倒成了寄居地。

在卓尔山远眺或俯看草场、麦地和黑河,已经有了这种感觉——视线所及的祁连腹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青红皂白,构成了一个青海的身体。美妙的弧线,神的大手笔,海的肌肤……且能感觉波涛——青的和丹的波涛。

傍晚。在县城郊外一家旅游接待点房后,我拍到了夕阳和夕阳下的湿地——溪流、灌木、野花和树荫。这个无意的举动,把一丝青海之魂锁在了镜头里,以至于多年之后再看这几幅照片,还能被这魂撩拨,感动得啜泣。

很普通的相机,原本拍下的也是很普通的照片,但因为拍到了青海之魂就不一样了。这魂是一种超出了翠绿的明晰和明净,有积雪不多的青山做栅栏,有大片的树荫衬托——丝毫不显黯淡,树荫里又洒下金子般的光团、光斑。两棵无名的灌木集沧桑和年轻于一身,显示出双生、孤独的姿态美的同时,又诠释着时间的无所不能。还有地上从青草里冒出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因为地表整体的绿,看上去也有了生命的迹象——或许这就是大海的无所不能。再靠近镜头,便是一汪溪水,在青草与石头间,因为有些逆光部分地失去了溪水在草地上的颜色,看得见流动却感觉不到流动。

照片拍下的明明是祁连山深腹的傍晚时光——傍晚时光的某个瞬息,却看不出一点傍晚的迹象,也嗅不出一点傍晚的味道,感觉不到一点傍晚带给我们灵魂的疲倦。反倒像是清晨,充满新鲜的活力。

翻看次日一早拍下的祁连早晨的照片,再一次被打动。我只能这样说,青海就有这么神奇,没有时间的变化,或原本就不存在时间,有的只是一个我看见、拍下的青色的永恒。

这种永恒感在从祁连到青海湖的路上也生出过。说是永恒,其实也是一瞬间、一闪念。在早晨嫩嫩的阳光中,饱含水汽。

天空的蓝如大海倒扣头上。半月如玉,一点点云也如玉——碎玉。省道304两旁的明晰,即是青海的明晰。除了青草、灌木丛、溪流,还有每一块被河水冲刷的砾石的明晰。

在两溪交汇处的一个拐弯处,我拍到了一片伞状的灌木,呈带状,一株株,像一只只站在河滩的天鹅——绿色天鹅。

最后是日线。投在溪谷对面的山脚下,高高低低,画出缺缺丫丫的墨绿。阳光和阴影对比强烈,山崖的树木静默地竖立在阳光中。阴影笼罩的激流飞珠溅玉,也是静默的。

翻过海拔4120米的大冬树山垭口,我们进入了一个狭长的海沟般的草原,血管一样的大通河从草原深处蜿蜒而至,像根蛐蟮或远或近伴随我们一直流淌到默勒镇。

从默勒镇转向西,穿过一个骨骼般的高山草甸区,我们就算走出了祁连山腹地。继续沿较大通河更为清澈、丰沛的哈尔盖曲南行,便来到了青海湖畔。

祁连山深腹,也包括门源。门源是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但还不至于乐不思蜀,它太干净了,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不宜久居。

今天的门源,已是夏季的一个旅游胜地,但仍不失为尘世间的一处桃花源。不管是翻达坂山远眺,还是走在万亩菜花中间,都是到了另一世界的感觉。门源的意义和美原本是超出桃花源的,而今降格为桃花源了。

想当年,门源尚未开垦,还是伊甸园,散布着从祁连山深腹出来的游牧民,浩门河还没有名字……雪山为栏,夏天的暖湿气息里也有融雪的冰浸和洁净;野花从六月一直开到九月,每一朵每一簇都有着冰洁的质地和性感的形态。

你如果是个心里有佛的人,仅仅是有佛、向佛,又不愿做苦行僧,那么门源是一个宜居的好地方。修习之余,可以随野花、菜花稍作放纵,过了夏天,再做内修。就是不信佛、不修习,只做个桃花源中人,清静地活一世,也适合住在门源。

门源在祁连山的深腹,既能自成一统,有独立完善的系统———水的系统、空气的系统、动植物的系统,同时又宽阔通达,北有草原,南有森林,祁连雪山横亘,无时不在自我净化。

德令哈

德令哈出现在我们走过四百多公里的荒漠之后。我没有忘记,它只是我回家路上的一站。

德令哈首先是个坐标,一个结束穿越无人区的坐标。它的绿也增加了,出现了树木和河流。

德令哈还是一个心灵与诗歌的坐标。

那一年,在大冬树山垭口,我便眺望、念叨过德令哈。在西宁,每次看见德令哈街的路牌,我都会念叨。

德令哈到了。夜幕下,只看见新建的大马路和刚栽的小白杨。

我对德令哈的感觉基于海子到過,并写下那首著名的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原本很荒诞,类似于爱一个虚无,在一个形而上的理念上发生想象。

不甘。开车去市区转了转,在巴音河畔站了一会儿。不管是虚设还是真实存在,海子都有这么一位姐姐,并为她写下了这首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一个人。一个诗人。和戈壁,和德令哈。

霓虹灯闪烁,我不能看清巴音河真实的水,感觉它就是一个人工渠。我剔除一个人生命里最脆弱的成分——自己的和海子的,包括这首诗里的。抬头仰望,德令哈的天空没有星星。

次日早醒,一个人去看德令哈。二十九年过去了,海子感觉到的荒凉里掺杂了很多内地的、现代的东西,但还是没有变软、没有一点暖和气。

德令哈——金色的世界。算了吧,那是蒙古族人眼里的颜色。我不要意义,有“德——令——哈”就够了,就像一个从未去到的地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只是爱,只是念想……就像这之前海子诗里的德令哈。

离开德令哈的早晨,我绕道去了一趟火车站。海子当年就是住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馆写下了那首诗。

我看见是一个重建后崭新的火车站,不留一点当年的痕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海子之后很多的人,包括我,包括很多与我们不同时代的年轻人,在他们的人生中,都至少有过一次“今夜我在德令哈”。

几年前,偶然读到一篇文章:《时间老了又老,就是没再遇见》。文章写到自己的故乡时说:“在那里,有更险峻的雪山,更蓝的天,更烈的玉米酒,还有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妇女。但他们都同样隐秘,同样亲切,同样的宁静。犹如海子的德令哈,犹如阿贝尔《隐秘的乡村》中描写的长桂胡家坝。”

青海湖

走德令哈回家,进入乌兰县之后,开始穿越一个货真价实的青海———青的草原,中间镶嵌着青海湖。尕海、希里沟湖、茶卡盐湖都是点缀。

青海湖让人遐想。它是大海的一个遗孤,但它未必视大海为家,想回到大海。

一路上都是雨———烟雨迷蒙。我在青海湖畔逗留,看见的不再是蓝色的海域,而是被雨雾笼罩的一个仙湖。

仙湖,你懂吗?真实的只有岸上那窄窄的一绺(一绺草地,一绺灰色的水域),稍远就变幻莫测,任凭你去感觉和想象。

我们由南往北、往东绕湖而行。雨一把捏不住。青海湖就在右手边,但却看不见、看不真实,偶尔露出狭长灰色的一片,像一条鲸的肚腹,怎么也无法与记忆中的青海湖联系在一起。

沿湖走了几十公里,从黑马河走到石乃亥,穿过沙陀寺,又环湖行,一直走到刚察县,我都觉得是在沿着一条河流走,看见的岸、草滩、半岛、沙滩也都是河流所有的。

我可以借助脑海中储存的青海湖的印象去想象,它的宽阔、它的蓝、它的波浪、它的味道……就是大海的样子。然而,同行的从未来过青海湖的旅伴们却无法想象。他们来了,绕湖而行,离青海湖那么近,但又觉得没来,离青海湖那么远。

走青海回家,绕青海湖,青海湖却不是一颗明珠或翡翠,而是一个介于实在与虚无之间的空茫。我穿过这片海拔3200米的空茫,再不能感觉到时间。

而另一次,走大冬树垭口下来。天气晴好,哈尔盖曲满满地溢出草地,远山轮廓明晰,青海湖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水天相接。

西 宁

走青海回家。西宁不是岸,是一个岛。

记忆中,西宁的雨是热带的,雨刮器开到最快也看不清街面。晕海又晕雨,感觉中,西宁的西是这个“稀”——雨水横流,遍地水洼。然而“宁”倒是安宁的“宁”,就是雨不住,也能感觉到那种气氛——不只是某条街、某个巷的安宁,而是整座城的安宁。随同安宁散发的,是一种被雨水淋湿的烤发面和牛羊肉的味道。

在西宁睡一夜,心也安宁了。不是多渴望回家的心,而是在侏罗纪、白垩纪和虚无意义上的青海受刺激的心。

从西宁出发向南,我知道我们将进入的是一片什么海——虽还叫青海,却是一片红海、黄海。

塔尔寺与我想象的差距有多大?一棵树,一座庙,一个延伸至天空的青草坡。最关键的一点是寺里住着神仙,风吹经幡,幡动而心不动。

几年前已去过塔尔寺,想象被终结,但还要去想象:一棵树,一座庙,一个青草坡,一些经幡……只能这样去想,那树、那庙、那青草坡、那经幡原本不在塔尔寺,在我心里。真实的塔尔寺有漫山遍野的寺庙和寺庙的附属建筑,有蚁群般的游人,有暗流涌动的欲望,与我想象中的塔尔寺完全是两个概念。

尽管如此,因为要继续走青海回家,我除了看酥油花、壁画和堆绣,也拜了那个被游人挤到一边的佛陀。

黄河、隆务河谷

同一个海,由于所处地理位置的不同,海域的颜色、成分、生态也不尽相同。

青海有柴达木盆地的无水之海,有青海湖这样的古遗海,有祁连山的丹霞之海和门源的油菜花之海,也有我即将涉足的黄河谷地及隆务河河谷的红壤与黄壤之海,包括向甘南草原过渡的另一片青海。

第一次走青海回家,走贵德。由尕让进入阿什贡峡丹霞地貌,在上午呈颗粒状的阳光和峡谷投下的手工染麻布一样的阴影下游览地质公园。呈颗粒状的还有没有被太阳帽、太阳伞遮住的肌肤和落在肌肤上的红沙壤,以及贴着红沙壤一寸寸挪动的目光。

贵德是一片红海。且红海中住着一位清澈、清凉的少女,她就是从阿坝草原姗姗而来的少女黄河。少女的身份是当地人认定的,在我看来,她更接近于一位少妇。她毕竟流过了龙羊峡,步入了较阿坝和果洛草原复杂和炎凉得多的世界。她的样子还是少女,但已经不单薄了,有了见过世面的宽阔和平静。只是刺骨的拒人千里之外的脾气还是少女的。

贵德有高原小江南之称,正是得益于少女黄河。不说灌溉,就是她带来的气息也会滋养两岸的绿洲。少女滋养绿洲,绿洲反过来也像父亲的臂弯护卫女儿。

在河东一户农家小院的苹果树下午休,苹果树绿绿的,小院里的蔬菜绿绿的。我知道,这绿来自于少女黄河的清波。

第二次走青海回家,走京藏高速,在海东市转平阿高速南下,到尖扎县,在哇家滩过黄河,再次进入丹霞地貌。只是与阿什贡峡谷相比,红得要浅一些,偏黄。

从牙什尕镇到哇家滩,我与黄河同行了几十公里,其间还把车开到黄河边上,掬一抔黄河水,拍黄河。这一段黄河不再是少女的模样,因为修水库蓄了水,连少妇的模样都不是了,只是或肥或瘦的身体,别说灵魂,连生命的活力也丧失了。

从尖扎到双朋西乡,完全行走在一个异域。这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桃花源——红壤和黄壤的桃花源,烟火气很浓,在车里都能闻到。经过的山水、村庄、麦田,以及麦收的人,不管是地形地貌还是乡村弥散的味道,都显得陌生,恍惚间又觉得什么时候来过,有种熟悉又恍惚的印象。看不出是高原,一路上看见的都是农耕的乡村,隆务河的河谷地带,虽不同于在江南和蜀中看见的,却也绝无游牧的味道。

一路走一路看,那种稍显粗疏的北方乡村的味道让我忘记了蜀地的故乡。看人气,看烟火气,这里的乡村还没有像内地的乡村一样失守、失落,阳光或流动的云影下显出的古意还是百年前的。

一路上看地名,回来又在地图上查看,东干木、银扎木加、仓玛、吉仓、合苏、俄毛、萨古尔、江日、曼丛、全都、阔合隆……未必每一个都来自藏语,它们究竟来自哪个年代、译自哪种语言,或许连原住民也不知道了。我们眼下正穿过的这一地带,包括青海南部的广大地区,在吐蕃到来之前,曾经是氐羌、吐谷浑、党项人的聚居地,后来又多了蒙古人。我单是路过,便能感觉出一点非藏族人的东西,特别是在农耕区。什么都不想,只是去感觉,那种悠久的农耕文明的气息便会像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

穿过双朋西乡、瓜什则乡,我们便由隆务河河谷的农耕区进入了游牧区。随着葱茏、浑圆的山峦起伏的草原就像汹涌的波浪静止在某一刻的大海,变换着角度、方位展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晕晕的,有种醉海的感觉。

草原与山地相间、相搭,公路穿过草地盘旋翻过山垭,我一次次获得至高的视角,视线从脚下的一朵菊科、蘭科小野花一直延伸到草天相接的尽头,向东、向南,偶然也有巍峨嶙峋的石头山和雪峰出现在天边,不知道是哪里,更不知道它就是岷山最北端的迭山。在我的感觉中,它不是岸,而是一个脱离了行政区划和人文历史的几近虚无的世界。

事实上,我们进入的这片草原只是黄南、甘南和阿坝草原的北部边缘。就一个大海而言,我们穿行的仅仅是离岸几十公里的大陆架,更为广大、浩瀚的深海从河南、夏河、碌曲、玛曲一直向南,延伸到若尔盖和红原。其间,在迭山以北还形成了一个“地中海”——美仁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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