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

2019-09-10 07:22丁小龙
广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诺亚莉莉叔叔

丁小龙 1988年2月生,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在国内多家文学杂志,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另有译作三十万字,翻译并发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尔姆·托宾、萨曼·拉什迪与珍妮特·温特森等人的中短篇作品。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出版小说集《世界之夜》。现为《延河》杂志社编辑。

诺亚叔叔突然间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也是从父亲那里得到这个惊人的消息。从电话这头,我听到了父亲沉重的叹息声。半分钟的沉默后,父亲说道,哎,这都是命啊。从我小时候记事开始,这句话就经常挂在他的嘴边,像是随时都可以拿出来兜售的生活格言。不知为何,我那时候会因为这样的人生论调而羞耻,这种羞耻总是与我个人的出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即使在这座城市待了十余年了,我依旧无法切断与故乡的隐秘紧实的联络——那个穷乡僻壤依旧是我精神生活的后花园。当然,我的精神世界已经被枯燥庸常的生活压榨得所剩无几。

结婚前,我用自己的存款付了首付,在三环外的高层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付完首付后,卡上的钱已所剩无几。结婚后不久,我们便告别了租住生活,搬进了明亮清净的新房子。与此同时,我的户口也落到了长安城。从形式上讲,我与故乡已经没有法律意义上的联系。然而,从本质上讲,我仍旧与那个地方有着割不断的关系,故乡仿佛是看不见的网。虽然不经常回老家,我却知道那里所发生的很多事情:不论是红白喜事,还是天灾人祸。而父亲则是我与故乡关联的重要桥梁。每次接到他的电话,便又知道了故土的最新动态。

其实,我每一次的态度都比较冷淡,对他所说的话题并无多大兴趣。不过,我要佯装出某种热情——生活早已经教会了我戴上最合时宜的面具,即使面对家人,也无法交出真正的自我。然而这一次,当听到诺亚叔叔突然失踪的消息时,我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也许惊到了父亲。我想知道其中更丰富的细节,以及事件的缘由和过程。父亲却一反常态,显得疲惫与冷漠。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但没有说破。长久以来,我们父子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的默契:我们总是可以巧妙地回避那些问题的核心。

在这股热情的驱动下,我事先并没有给父亲打招呼,而是选择在周六清晨开车回家。虽然只有三个小时的路程,我却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回家了。不知为何,故乡深处有种排斥我的力量。越是靠近,这股力量也越强大不安,而故乡的面貌也越发陌生。等我将车停到家门口,从车里走出来后,门口有几位老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不知为何,与他们打招呼时,我先说出口的是普通话。随后,我立即纠正口音,变成方言。他们看出了我的尴尬,我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已成为故乡的异乡人。

看到我的突然出现,父亲的喜悦突然洋溢在他铁灰色的脸上。他转过身,喊着母亲的名字,告诉她我回来了。母亲从房间中走了出来,放下手中的毛线,然后问我午饭准备吃什么。还没等我回答,母亲便替我做了决定。随后,父亲开着那辆半旧的面包车,拉着母亲,一同去镇子上买肉买菜。我想和他们一同前往,但母亲执意让我留在家里休息。他们已经把我当作这个家的客人。

午饭时,姨妈和舅舅也来了。我们一同围绕着饭桌,上面摆放着四个炒菜,而最中央的则是母亲最拿手的香辣大盘鸡。只有在重要的家庭聚餐上,母亲才肯拿出这道重头戏。所谓的聚餐,也只不过是家人们在一起闲聊罢了。永远都是那些亘古不变的家长里短与鸡零狗碎,以及对我生活的盘点与质询。小时候,我特别厌恶这种聚餐,又留恋桌上的美食。然而如今,我对各种美食早已有了抵抗力,却喜欢听他们的闲言细语。与此同时,我再也不用担心来自他们的各种质问,因为无论从何种角度去看,我都是他们眼中所谓的成功者:有重点大学的硕士文凭,有收入高的工作,有车有房,而妻子也有稳定工作,儿子也刚上省属幼儿园。然而,他们并不关心我为此走过的艰险曲折的路。

在他们谈话的间歇,我终于抛出了那个问题:诺亚叔叔为啥会突然消失了呢?这个问题如同消音器,足足三分钟,饭桌上都没有人说话,只有饭桌下的猫发出了叫声。之后,他们给出了这个故事各种各样的版本。有的说他是畏罪潜逃,有的说他自杀身亡,更离谱的说法是,他哪里也没去,还躲在那栋被封锁的楼房里。然而,这些迥异的说法背后,却有着同样的缘由:诺亚叔叔欠下了一大笔高利贷,也得罪了背后的黑社会,利息越滚越多,在没有办法继续欺骗下去后,他选择了销声匿迹。

随后,姨妈又补充道,他把亲戚朋友都骗了一圈,有好几家都被他掏了个空,这种人真是没良心。舅舅紧接着说,那些黑社会的人时不时还会来这里,扬言要杀了他全家,村里也没有人敢招惹他们。

我隐藏了自己的沮丧,还随声附和着他们的某些看法。甚至当有人说像他这样的骗子早应该去死的时候,我甚至点了点头。事后,我为自己的怯懦残忍而羞愧。

午饭后,我独自去诺亚叔叔的家。他们家的附近早已长出了满地荒草,有两只野狗在门口争夺一块羊骨,而门上缠着一把黑锁,显示出冷森恐怖的气息。也许没有人知道,很多年以前,他们家的这座三层楼房是我心中最美丽的圣殿。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那年,孟庄发生了一件格外醒目的事件:在绝大多数家庭还住在砖瓦房的大背景下,这里突然升起了一幢三层高的小楼房,而楼房的主人则是赫赫有名的诺亚叔叔。村民们对他的任何新潮的创举都早已习惯,并且带着某种好奇与纠葛的心态,等待着他去革新这座封闭的村落。

他是这里第一个拥有彩色电视机和冰箱的人,他也是将电话线与自来水引入孟庄的第一人。最重要的是,他在村子西头的荒凉地带,建立了一座造纸厂,与这里的农业生活形成了鲜明对照。很多大人在背地里说他的钱来历不明,说他是骗子和魔鬼。然而,在他面前,他们又变成另外一张脸,极力地去讨好他,以便从他那里捞到好處。但是,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他在我心里却是神一般的存在。即使当时的我并不知道神为何物。当然,如今的我也不理解神,但我并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当看到那三层高的小楼房时,我对他的崇拜几乎上升到巅峰位置。然而,接下来的便是深深的失落与自卑。因为那些富有的生活与我并没有关系,我很快便从幻想坠落到现实,坠落到那冰凉寒酸的灰房子。在那间房子里,我始终没有自己的独立房间:刚开始和父母挤在一个房间,稍大以后,又换到了祖父母的房间——祖父去世那段时间,我总是能在梦中听到他呼唤我的声音。我想要逃离这个狭小空间,又不知道该逃往何处。于是,我将自己内心的积怨放到了父亲一个人头上,但我很小便懂得通过隐藏自己来保护自己。从小到大,我都是精神世界的流亡者。

没过多久,诺亚叔叔便邀请父亲去他家喝酒吃饭,而我也第一次进入他家的新城堡。莉莉怀里抱着花猫,然后带着我去参观她家的新房子。她介绍的语气中带着炫耀的成分,而这恰好也符合她在我心中的公主形象。她是我们班最好看也是最有钱的女孩,包括我在内,有好多男孩都喜欢她,又不敢靠近她。她有一个姐姐,比我们大两岁,名字叫作茉茉,她们姐妹就像是孟庄的茉莉花——很少有人见过真正的茉莉,但人人都喜欢这种花。平时在她面前,我总是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然而,当她有不懂的数学题来问我时,我才会扬起头,神采奕奕地给她详解其中的奥义。不得不承认,她是我学习的重要动力。为了避免让她失望,我在学习上花费了很大力气,又要装作轻松愉快的样子。

她带我到了顶楼,然后指着其中的一个房间,说道,喏,这就是我的卧室和书房。房间虽然只有简单的家具,但南墙上所挂的绣着花边的大镜子以及镜子旁的书架让这个房间异常丰富。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傻乎乎的表情也无法隐藏的羡慕。在那个贫瘠年代,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课外书。也许是因为天生的魔力,我被那些书吸引了过去,开始默读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着魔,莉莉答应把书借给我读,但每次只能借给我一本。我感谢了她,然后将口袋中的五颗玻璃球送给了她。随后,我们站在楼顶,听着风声,看着眼前的鸽群与云朵。我侧过头,看到了她骄傲眼神中的光芒,而在这种光芒下,我显得更加灰暗渺小。

我从她那里借到的第一本书是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地球》。之后,我便沉溺于这本书所描绘的更大的幻想世界,而新生活也仿佛在我的眼前慢慢展开。大概用了一周的课余时间,我读完了这本书,并且立誓长大后要离开孟庄,去更宽阔的世界生活。虽然读的是注着拼音的简写本,但这本书却成为我漂泊在这世间的隐形灯塔。奇怪的是,我买过这本书的好几个版本,但我从来没有翻看过其中的一本。记得归还这本书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对她说,莉莉,我以后带你去世界各地玩。她看了看我,没有说话,而是把书放回了原位。之后的三天,她都沒有和我说话。

有时候,那些男同学会在教室里喊她是我的媳妇。她涨红着脸,从来不和他们理论。而我呢,有时候会因此和他们打起来,更多的时候,则是选择沉默不语,但心里还是存有一丝喜悦。毕竟,她是我们班最耀眼的女生。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诺亚叔叔是我的干爸。在莉莉出生后没多久,他就半开玩笑地说要给我们定娃娃亲,要把他的二女儿嫁给我。长大后,我才渐渐意识到我俩之间的差距,而我也配不上自己心中的公主。但是,我又不甘堕落,努力用学习成绩来消除我们之间的这种差距。我甚至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住进这座三层高的“宫殿”,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房间。

然而,我这样的白日梦只能放在心里,这个世界不允许我说出自己的秘密。但是,我有时候会把其中的一些秘密有选择地告诉诺亚叔叔。他答应我不会把这些秘密告诉任何人。他平时很忙,很难见到人影,但时不时地,他会开着车,带茉茉、莉莉和我一起去县城玩。有时候是游乐园,有时候是歌舞表演,而我和莉莉最喜欢的便是马戏团表演。当看到那些动物在舞台上表演时,我心中的落差感才会短暂消失,误以为自己和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当老虎钻火圈的瞬间,我抓住了诺亚叔叔的手,紧闭住眼睛。等眼睛睁开时,老虎已经跳过了火圈,而我也放下了他的手。那瞬间,我真的以为他就是我的父亲,而这个想法曾留存在我体内已经太多年,时间也无法将其吞噬湮没。

那时候,我发自心底看不上自己的父亲,觉得他矮小、贫穷、性格懦弱,而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的跛脚——因为三岁时的一场意外,他的左腿落下了终生残疾。而诺亚叔叔呢,则完全是父亲的反面:高大、富有、性格坚毅,同时对人又很谦虚客气。在我小时候,有人曾说我母亲是诺亚叔叔的女人,而我则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知道那些都是谣言,但我又渴望字字属实。

有一次,我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便去诺亚叔叔的工厂找他。在办公室看见他后,我直接问他,你到底是不是我爸?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鲲,你是不是和你爸闹别扭了?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说,我讨厌那个男人,我想让你当我爸。说完这句话,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温柔退去,满脸严肃,对我吼道,不准你这样说你爸,你知道他有多不容易吗?我还是没有忍住委屈,哭着离开了他的工厂。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发火。事后,他没有再提这件事情,而是给我买了新书包和新玩具。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有质问过他任何事情。

当然,诺亚叔叔并不总是披着坚硬铠甲的战士。有时候,他也会流露出柔软的一面。那是六年级寒假刚开始,我拿着自己所得的奖状去见他。像往年一样,他夸赞了我,之后给我发了奖金——而这也成为我们之间约定俗成的秘密。也许是因为那天太累了,他突然感伤地说,哎,要是当年再多考四分,就能上大学了,就不用留在这个破地方了。也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的忧伤立即转变为喜悦,说道,鲲,你要好好学习,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

小时候,让我骄傲的除了学习成绩,还有自己的名字。每当有人问起我名字的来源时,我便会清理清理嗓子,然后故意做出深刻神情,将烂熟于心的那几句话缓缓吐出: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接下来,我会看到那些似懂不懂的表情。他们会让我解释这几句话,而我则一律拒绝,让他们自己去体会。其实,我也是上了高中之后才理解其中的寓意。

诺亚叔叔为我起的这个名字,从一开始便为我的生命带上了某种符咒。不知为何,我几乎不叫他干爸,只叫他诺亚叔叔。记得初二那年的初冬,温度突降,父亲和诺亚叔叔来镇上的中学给我送保暖的衣服。放学的时候,我看到了那辆醒目的小轿车,诺亚叔叔则站在车旁,冲着我挥挥手,身上携带着某种光。如今我还记得那条灰扑扑的路上,我的心因为虚荣而温暖明亮。那时候,小汽车在镇子上属于稀有品。当我快走到他跟前时,我喊了一声爸爸,他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接下来,坐在车内的父亲向我挥了挥手,我看到了隐藏在他笑容背后的隐痛。坐在他身旁,我突然听到了他的心破碎的声音。然而,自从上学以来,他从来不出现在我的学校以及我的同学面前,而我也从来没有邀请任何同学来我家玩。他成为我生活的隐形人,而我也从来不在外人面前主动提起他——这成为我们之间没有说出,却又坚固的隐形契约。

小学毕业后,莉莉成为我们班唯一去县城读书的学生,而我虽然是全班学习成绩第一名,仍旧要去镇子上的中学学习。开学的时候,我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个硬皮笔记本,送给莉莉作为礼物,而莉莉呢,则把一本《安徒生童话集》送给了我。直到如今,这本书仍旧摆在我家书架最醒目的位置。

我们曾经约定,即使去了不同的中学,我们可以通过书信来保持联系。事实上,我们也是这样的,并且维持了整个初中时光。我生平的第一封信——一篇描写校园见闻的琐碎手记——就是写给她的。尽管每周我们都会重回孟庄,偶尔也会见面,但我们已经不像小学时期那样无拘无束,自由畅谈,她显然出落成了大姑娘,而我呢,喉结凸出,声音变粗变沉,个子也哗哗地往上直冒。然而,书信的联系犹如生活的仪式,我们在其中获得了某种自由。她在信件里鼓励我要努力学习,争取高中可以考到县城的鹿鸣中学。鹿鸣中学属于省级重点高中,在我们这个偏僻的镇中,属于神话般的存在,每年最多有三个学生会考上。我向她发誓自己一定要考上这所中学,只有这样,才不会与她的差距越来越大。不得不承认,这股向上生长的力量让我克服了种种困难,独自熬过了很多漫长黑夜,心中始终带着微光。

初二暑假的时候,莉莉的奶奶突然间因脑溢血去世,而孟庄也因此少了一个传说。他们都说莉莉的奶奶是疯子,有的人干脆称她是魔鬼,但我很少见到她。即使看到了,她也只是坐在角落,喃喃自语,不知所云。然而,我听别人讲,她偶尔会在夜间歇斯底里地哭喊,那声音就像北方狼的号叫。我无法想象那种类似于疯狂的场景,尤其是在诺亚叔叔家里发生类似的事情。然而,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在家里午休,忽然被户外的吵闹声所惊醒。出去以后,才发现惊心动魄的一幕:莉莉的奶奶披着乱发,全裸着身体,紧紧地抱住身边的桐树,不愿意回家,而诺亚叔叔和他的家人在旁边耐心劝解,却并没有什么成效,双方在树荫底下僵持了很久。周围满是看热闹的人,而我看到了诺亚叔叔脸上的难堪和羞耻。后来,他们把老太太拽入车中,拉回了家。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莉莉的奶奶。有传言说,诺亚叔叔将老人关进了一间房子,不让她出门,像囚犯一样对待她。但是,我坚信这只是谣言。我也不敢向莉莉打听这件事情的始末,那是我们之间的禁地。一切还是谜,然而,当事人却已经死去。

那是我在孟庄见过的最盛大的葬礼,几乎全村人都以各种形式参与到这场活动中,而这个葬礼也成为孩子们心中的喜事。为此,那个轰隆作响的工厂休息了整整一周,连着三个夜晚都有唱大戏的,邻村的人也闻讯赶来看大戏。在某个瞬间,我抬起头,看着星空,忽然有种身处世界中心的幻觉。在诺亚叔叔的脸上,我又看到了他往日的光辉与高大——他如同神一般地注视眼前的一切。

葬礼结束的那个夜晚,莉莉带我去她的房间,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她的奶奶在清醒的时候,嘴里一直嘟囔着一个地方,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祖母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一个靠海的村落。最后,她问我长大后,愿不愿意一起去那个靠海的地方。我点了点头,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但是,我第一次主动牵了她的手。如今,我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场景,以及她的每一种表情。

五岁那年,那个靠海的村落开始闹大饥荒。村民们甚至扒光了树皮,刨开了草根,甚至开始吃观音土,很多人为此而丧命。于是,父母带着他和他的姐姐,加入到逃荒的洪流。那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前方始终无法到达,而接二连三的死亡不断地拖缓着前行的脚步声。在他的眼中,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死亡与恐惧。他的祖母和她的发小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但是,他却因为恐惧而没有掉下半滴眼泪。途中,他染上了重病,昏昏欲死。他害怕死亡,又在等待死亡。

然而,他并没有死掉,而是活到了最后。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他们才最终到达了目的地。他以为新生活才刚刚开始,然而,更多的痛苦却在前方等待着他。一开始,孟庄的人们便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敌意,而他从很小便领教了来自他人的排挤和恶意。自从上小学后,这种排挤与恶意以更多的形式渗入他的生活,而同学们也孤立他、嘲弄他。有一次,老师无意间嘲笑了他的口音,这也击碎了他最后的防线。于是,他哭着鼻子,吵着闹着要回老家。母亲生平第一次打了他,之后,又抱住他,告诉他老家早已经没有人了,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自从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哭闹过,再也没有提过故乡的名字。他仿佛一夜间长大,开始学习新的方言,适应这里的生活,忘掉故乡留在他体内的一切。与此同时,他开始认真学习,发誓要走向更宽阔的世界。

但是,自从与班上另外一个男生成为朋友后,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独自对抗这个世界。那个男生的名字叫作陈默,不爱说话,左腿跛脚,也因此受到其他人的嘲弄和排挤。他们甚至直接忽略他的名字,而是直接叫他跛子。也許,正是因为这种相似的处境,他俩形影不离,如同亲生兄弟。在他的面前,陈默变得幽默开朗,头脑中常有好玩的鬼点子。而他呢,经常给陈默讲解数学题,甚至帮他干些家务活。在那个封闭年代,他们曾经相约要通过学习来改变命运,共同离开这个不适之地。

上了初中没多久,陈默便选择了退学,回家务农。而他则在新的环境中,认识了新的朋友,开始了新的生活。他早已经将遥远故乡的口音抹掉了,比当地人还要本土化,当然,早已经没有人在意他来自何方何地。他突然间明白,孟庄所带来的噩梦已经成为过去式,而他需要不断地向前向远方,这样才能弥补脆弱的心所受到的精神创伤。与此同时,他与陈默的关系也越来越远,而过度的体力劳动让陈默显得格外沧桑无力。

意料之中的是,他考上了重点高中,开始去县城上学,而这在当时的孟庄算是轰动性的消息。邻居们似乎早已经忘记了当年对他的排挤嘲讽,于是带着羡慕甚至嫉妒,送上了各自的祝福与期许。在他即将开学的时候,陈默带着酒来看他。刚开始,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交流,但他感受到了陈默无语的关怀。那是他第一次抽烟,也是第一次喝酒。喝了一些酒后,陈默才开始说话,诉说自己对生活的绝望、对他的羡慕。离开之前,陈默对他说,我被绑在这里了,走不了了,你一定要离开这个破地方。

他在县城看到了更丰富的世界,也认识了更多有见识的人。他在学习上从不懈怠,成绩也一直处于年级的中上游水平。他感觉人生就握在自己的手上,也按照心中的规划,一步接一步地靠近目标——他经常会梦到逃荒路上的死亡景象,然而在灰色前方,他看到了依稀可见的光。然而,所有的梦都在高三那年被惊醒。那天,他突然被父亲从学校叫回了家。一路上,父亲都沉着脸,而他不敢和父亲多说一句话。回到家后,他才知道姐姐在家悬梁自尽,原因也很简单:她未婚先孕,而她不愿意向家人说出孩子的父亲。在与母亲产生强烈的言辞冲突后,她选择用极端的方式报复了家人,也葬送了两条命。将她埋葬的当晚,母亲就发了疯,在夜间大喊大叫,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父亲和他带着母亲去了县医院,医生说这是一种间歇性的精神失常,没办法治愈,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让她受外界的刺激。回家的路上,他盯着母亲的脸,看到的却是陌生人的表情。

回到学校后,他突然变得无心应战,心里总是惦念着家里的事情。在梦里,他又经常会梦见童年场景,梦到母亲带着他和姐姐去郊外挖野菜的情形。梦醒后,他发现自己的眼角有泪,原来梦比现实更真实。虽然支撑自己的信念已经涣散,但他还是坚持到了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他彻底死了心,卷着铺盖,重新回到了孟庄。

后来,与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开始成年人的生活。不一樣的是,他抓住了各种各样的机遇,也遭遇了各种各样的挫折,最后建立了工厂,成为孟庄的传奇人物。与他相反的是,陈默的生活始终如一,毫无波澜,而那些村民还是会叫他跛子,而忽略他的名字。然而,陈默依旧是他心底最信任的朋友。

这就是诺亚叔叔的故事,而陈默则是我的父亲。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诺亚叔叔突然叫我去他家吃午饭。午饭结束后,他给我讲了他完整的故事,说到动情处,甚至可以看到他眼角的湿润。语气之间,我听到了他心有不甘,又无能为力。最后,他还是不忘鼓励我,让我好好备考,不要惦念家里的事情。我点了点头,拿着他塞给我的零花钱,离开了他的家。

当年,镇中只有三个学生考上了鹿鸣中学,而我则幸运地位列其中,虽然只比录取线高出了两分。这在当时的孟庄可以看作是一个奇迹,因为很多年都没有人上过重点高中了,甚至能考上普通中学的人也寥寥无几。那个暑假,中学校长和班主任亲自来到我家,在鞭炮声与锣鼓声中,给我父母戴上了红花,感谢他们对我的培养。那是我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到了内在的喜悦。随后,在人群中,我与诺亚叔叔的目光相遇,不知为何,我在他的神色中看到了某种低落。与此同时,莉莉连普通中学的分数线也没有到,但她好像并不为此而难过。她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不论考得咋样,她爸都会让她上鹿鸣。然而,最终的结果是,诺亚叔叔找了关系,花了钱,把她安排到了普通高中。突然间,我意识到诺亚叔叔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他也有普通人的局限与缺陷。

原本以为莉莉和我在县城会有进一步发展,正如我们在书信中所承诺的那样。然而,当我履行承诺,考上重点高中后,却发现我和她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甚至形同陌路。我承认,我要为最后的结果负主要责任。自从进入县城后,我认识了更多更好看,而且学习成绩相当优异的女生。与她们相比,莉莉简直是黯淡无光。也许,她早已经看出了我热情背后的冷漠。有一次,莉莉来我们学校上晚自习。之后,她向我请教了一道数学题。我耐着性子给她讲了一遍,之后问她听懂了没有,她则摇了摇头。那句压抑很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脑子到底装的啥,咋这么笨呢?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难听的话。我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惊讶,接着,变成无言的愤怒。她收拾好书包后,没说一句话,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我。我也没有想到去追她,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如释重负。接下来的高中时期,她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更没有主动来找我。然而,我并不在意,因为她已经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公主,而我呢,也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丑。不知为何,我甚至会为自己的残忍而高兴。

自从诺亚叔叔将他的故事说出来后,我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带着他的嘱托进入高三生活。不知为何,从小到大,我都不愿意辜负他的期待。于是,我终结了自己青涩的初恋,收回了玩心,开始认真备考,全身心地投入学习。那真是一段目标明确、行动更明确的时光,所有事情都围绕一个重心旋转。高考前的那个夜晚,我失眠了,盯着户外遥远的星辰。在诺亚叔叔的故事中,他曾经也在高考前夕失眠,也看到了一颗发亮的星辰。不同的是,我重新回到床上,很快便进入睡眠。而他呢,则彻夜未睡,心里惦念着沉重的往事。

高考时,我发挥还算正常,后来的成绩也在预估范围之内。最后,我被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录取。而莉莉呢,则被外省的一所大专院校录取。我主动去找她,想和她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她只是冷冷地回应道,就这样吧,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我站在原地,觉得可笑,但没有笑出来。快要开学时,诺亚叔叔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带着我去县城,给我买了手机以及旅行箱。回家的路上,车内回响着感怀的老歌曲,诺亚叔叔会跟着其中的节奏哼唱。我转过头,看见了隐藏在他喜悦背后的哀伤。与此同时,我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以及无法遮蔽的衰老。在那个瞬间,我忽然间产生了错觉,以为他就是我真正的父亲。

太阳在西边慢慢地落下,余晖透过玻璃,涌入车内。接下来,我盯着眼前的路,不知道时间会带领我们去往何处。

大学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的丰富精彩,相反,基本上是单调枯燥的重复。然而,我很早就学会了适应无味的生活。与大多数学生一样,我上课、吃饭、睡觉、运动以及恋爱。与很多人不同,我会在周末时间打零工、带家教,甚至会在晚上摆夜摊。自从上大学后,我再没有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与此同时,我也一直在学业上苛求自己。大二那年,拿到一等奖学金时,我突然有种将命运紧握在手中的感觉,也早已经不是那个脆弱敏感的男孩。我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诺亚叔叔,然而,他的回应比较冷漠甚至敷衍,与之相伴的是嘈杂的麻将声。挂断电话后,我又拨打了父亲的手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最后,我要了父亲的银行卡号。第二天下午,我把一半奖学金打到了父亲的卡上。从银行出来,看着脚下的斑驳疏影,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力量的成年人。

大三寒假,诺亚叔叔的工厂倒闭了。与此同时,我家的老房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二层高的楼房。当住在宽敞明亮,又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房间时,儿时的梦想也算实现了,然而我却没有丝毫的快乐。现在的拥有无法弥补过去长久的匮乏,甚至会让那种匮乏变得更清晰真实。之后,我去找诺亚叔叔,他则坐在牌场里,嘴里叼着烟,目光涣散,脸色铁黑,没有时间理会我。短短几年,他突然成为我当年最鄙视的人。我想要劝慰他,又觉得多余。于是,我离开了他,不再主动去找他。而他呢,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也没有再关心过我。

大学生活很快结束了。之后,我又顺利考上了一所知名大学的研究生,主攻的仍旧是计算机专业。学习与生活的路上也遇到了种种挫折,但是,我并不畏惧种种的困难,因为那些旧日的伤口早已成为自己的铠甲。有一个夜晚,我梦到自己还是孩子,却走在一条逃荒的路上,前方没有尽头,后方没有退路。一个陌生的女人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害怕,让我再多坚持一会儿。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已经听到了死亡的召唤。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不断下坠,下坠到看不见底的深渊。我从梦中惊醒,身上满是冷汗。夜里两点钟了,但我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因为我知道,无论身处何地,父亲始终站在我的身旁。听到他的声音后,我向他询问诺亚叔叔的近况。他沉默了大约有五秒钟,然后说道,他跟着县城的一个女的跑了,把屋里都撂下不管了。挂断电话后,我凝视眼前的黑暗,匆匆往事都浮现在夜幕上,仿佛从来没有消失。

毕业后,我顺利地进入一家大型的科技公司。没过多久,便与大学时候就开始谈的女友结婚,然而,诺亚叔叔并没有出现在婚礼现场。当主持人喊到我父亲时,他站了起来,跛着脚,站到了舞台中央,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祝福的话。不知为何,在那个瞬间,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理解了他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与克制,理解了他对我这么多年来的支持与鼓励。我忍住了眼泪,自豪地把父亲介绍给到场的同学与同事。是啊,我早已经不是那个会为此而羞愧的敏感男孩了。

后来,儿子图图降生了,工作也有了升遷,我们也搬进了新房子。生活按照固有的惯性向前而行。我的父母与岳父母会轮流住在我家,帮我们带儿子。我的生活几乎被工作占领了,一个项目接着另一个项目,有时候甚至会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但是,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也没有人会听我的抱怨,我早已经学会了这个世界冰冷的生存法则。有一次加完夜班,在回家的路上,我扬起了头,看见了一颗遥远的星辰。那个瞬间,我突然想到了诺亚叔叔,想听他说话。然而,他早已经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仲夏夜,我加班回家已经十一点半,而父亲却在灯光下看书,等着我。等我洗完澡,准备去睡觉时,父亲把我叫了过去,说道,你诺亚叔今天给我打电话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父亲又说道,我以为他死在外面了,没想到还活着,居然离咱这么近,还约我周末出去见见。我对父亲说自己也想去见他。父亲点了点头。

周末,我开着车,拉着父亲,绕过了半座城市,最后在一个城中村停了下来。没过多久,诺亚叔叔出现了。他驼着背,秃顶,挺着啤酒肚,脸上堆砌着笑容。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见他的瞬间,我开始怀疑自己早年的记忆。但是,我隐藏了自己的失望,与他握手,给他发烟。我看着他和父亲的背影,无法抑制心中的苦涩。而他呢,走路也不像很早之前那样稳健了,甚至有些摇摇晃晃。穿过人群后,他带我们去了自己的住处——一个有着双人间的民房,位于六层楼的顶层,也没有电梯。

进入他的住处后,我看到了莉莉,她正在给自己的儿子讲题。看见我后,她站了起来,眼神浮出一丝尴尬,之后给我们端茶倒水。她发福了,皮肤粗糙,头发也没有了早年那样浓密,最重要的是,那些藏在她眼里的光已经不存在了。之后,我们非常客套地说了几句话。我才知道,大专毕业后,她嫁给了比自己年长七岁的男人,随后跟着他在这里开了小吃店,主营的是本地的面食。诺亚叔叔出事后,便逃到了这里,帮女儿做些事情。除了我和父亲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里,他们已经与孟庄切断了所有联系。离开之前,诺亚叔叔留了我的电话,并且嘱托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晚上,我收到了他的短信。没有什么客套话,而是直接问我是否可以借给他一万元。我没有犹豫,直接跟他要了银行卡号。随后,我通过网上银行转给了他。没过多久,我收到了他的回复,只有两个字:谢谢!我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又笑出了声。

随后,图图跑到我面前,让我给他讲故事。我并没有打开面前的故事书,而是把他抱在怀中,第一次讲出我最喜爱的那个故事:很久之前,在遥远的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作鲲。鲲非常大,有几千公里。最后鲲变成了鸟,它的名字叫作鹏。

责任编辑   坛 荷

猜你喜欢
诺亚莉莉叔叔
为什么不能蒙着头睡觉?
守望“蔚蓝”的海洋卫星
生日惊喜
不倒自行车
Look from the Anglo—American jury system of jury system in our country
和警察叔叔手拉手
熊叔叔
熊叔叔的生日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