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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0 07:22小昌
广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安内裤病房

小昌

小 昌 本名刘俊昌,大学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美丽南方长篇小说签约作家,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十月》《花城》《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江南》等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选本。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1世纪文学之星2015年卷,曾獲《广西文学》中篇小说奖。

除了床头的朝向,两个房间如出一辙。他因此向她的房间里望了望。她拍着他的肩膀说,看什么。这样轻拍像是某种暗示。他也不知道看什么。他说,咱俩换换吧。她怔了一下。前台的姑娘让他住三〇三,她住三〇五,想了想那人指派房间时的坚定眼神,他就想翻转过来。

她死活不答应。他们争执了一番,她说两个房间如此相似何必要换呢,他马上反驳说就因为相似,换一换又何妨呢。最终还是她占了上风,以回应他一句神经病结束。进了房间,纷纷把门一关,天各一方。这不是他们想要的。他将自己摔在床上,为了惩罚自己,又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见天日。他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在作祟,后来发现是她在捶墙。他无动于衷,任凭她捶下去,一声比一声坚决。上楼时,他不经意瞥见了她身体的一角,一小块浑圆的肩膀。这块肩膀让他一时不能自已。这也是他后来会探头看看隔壁房间的原因。他在想究竟要不要放任下去,让该发生的发生,就在捶墙声接连响起时,他有了主意。除了坐享其成,他还想玩个够。

来这个城市之前,妈妈嘱咐他务必去医院看看他的爸爸。妈妈说起务必两个字咬牙切齿,让他感觉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他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从妈妈那里得到过一些零星的消息,说他生病了,双眼几近失明。他看着妈妈说那人眼睛瞎了时的表情,他想从那张脸上看到幸灾乐祸。妈妈没有,这让他感到失望。他故意不去想眼睛瞎了意味着什么,就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很少来这个城市,可他并不陌生,他知道去医院的路。想起隔壁房间的女人在捶墙,他的脚步就更加轻盈了。他很想从眼前的垃圾桶上飞过去。医院在这个城市的深处。他又折回去,再将这段路走一遍。不过这种想飞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等他折回再次赶到医院的时候,碰见了一个满脸鲜血的男人,白衬衫,血滴滴答答向下掉。他能听到血落在地上的声音。那人急匆匆从他身旁走过,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好似他人生中一个秘而不宣的启示。他恍然大悟,原来他的爸爸再也看不见他的脸了。他是哭是笑,皱眉撇嘴,那个男人全都看不见了。他来看爸爸,是为了让爸爸看看他,那个人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在他站在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地方,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人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人了。

他闭上眼,开始模仿他的爸爸。爸爸也许会过来摸他的脸,看他是胖了还是瘦了。那张脸会凑过来,双眼暴凸,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他想起多年前,他们在阳台上对峙,他还比他矮半个脑袋。他一脑袋撞在爸爸身上,就像是撞在一堵墙上。那个男人反手夹住他的头,他想掐死他,那个人想掐死他。他说,我让你活,就可以让你死。从那以后,他没再喊过一声爸爸。他永远记得那双猩红的眼睛,像黑夜里的兽。风吹过来,他感到有一双孱弱的手正在摸他的脸。他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给那个女人打电话,像是在喊救命。那人叫小安,他喊她小鹌鹑。她不让他这么喊,他偏喊个不停。他们是在来的路上才认识的,不过像是认识了很久。在火车上,他们互诉衷肠,说尽了人间悲欢事。

他明知道她在那儿,还问她在哪儿,只是想尽快见到她。他的两条腿虎虎生风,他对着电话好像面对上帝。他很快回到了酒店,迫不及待,敲隔壁的房门。她让他好等,也许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或者她只是对着猫眼儿看他,看走廊里的他,是一副什么德性,很像一只猫看一只老鼠。门还是开了,只开了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来。一眼的假睫毛忽闪个不停。她怒斥他,问他有什么事吗。他很想骂她一句臭婊子。他冷冷地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进去看看。这么一来,就把眼前的女人逗乐了。

小安眉飞色舞,问他,是不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男人。说完她有些恍惚,也许是想起什么来了,比如之前也有过类似的场景,比如人生如梦。门大开,她穿着睡衣,两只手臂故意遮挡住胸部。她还是让他进去了,她像防贼似的偷看他。事实上他知道她在挑逗他,她搂着胳膊,就是为了把他的目光引向那里。他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被子里还藏着她的余温,他将手伸进被子里。侧脸向窗外看,阳台上挂着一条红色内裤,红得耀眼,在夕阳的白光里摇摆。他开始想象她在这个房间里换内裤的样子。

他问她方才有没有捶墙。她一脸诧异,或者假装诧异,说她才没这么无聊。他怀疑自己,可能是弄错了,也许是另一面墙。他说,你能捶墙给我听听吗,我想听听你捶墙。她说为什么。他说想证实一下刚才有没有人捶墙。她说她要打个重要的电话,没时间和他说这些废话。她赶他走,见他无动于衷,她更变本加厉了,让他滚。那声滚像是娇嗔,像是引诱,不过他还是走了。回到房间,门甫一关上,他就开始捶墙,恶作剧似的。没过一会,对方也开始捶。他捶几下,她就捶几下。他想了想,感到自己有点操之过急。这么一来,他来这个城市好像只为了住在她的隔壁。

他给她发信息,说看见那条红内裤了。这么说有点莫名其妙。说到红,又想起满脸鲜血的男人,白衬衫上鲜艳的红。那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也许是再寻常不过的一眼。越是寻常不过,越让他难以忍受。

她回了信息。她总是回信息的,没说红内裤的事情,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说要不要出去看看海。来到海边总是要去看看海的,来之前不就是想看看海吗。说起海,他才想起有海这回事。接下来又想起他们是怎么来的。他们不是来约会的,可多么像一场约会,而且期待了很久,不顾一切前来赴约。他们是来参加同一个会议,吃住在一起,相信在相逢的那一刻,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可能。

他们去看海,坐公交车去的。人不是很多,他们得以紧挨着坐在一起。他因此端详了一下她的侧脸。其实他没好好看过她,她算不上好看,尤其是侧脸,过于骨感,每根线条都像是被一个小孩子沿着直尺画出来的。不过她是那种可以随时抹掉他的人。他不用担心因为和她发生了什么而纠缠不清。他注视着窗外,精力却集中在自己的肩膀上。她也许会随时将脑袋歪向他的肩膀。事实却相反,她将头偏向了另一侧,离他更远了。他懒得说话了,意思是让她刮目相看。他不是那种言辞轻浮的人。他突然又想起妈妈的话来了,妈妈让他务必去医院,有可能是另有深意。她是让他去取笑那个男人的,让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自作孽不可活。接着他想到,爸爸曾拖着妈妈的头发在房间里来来去去,妈妈像一条鳗鱼,在爸爸脚下游走。想到这里,他毛骨悚然,身体向女人那一侧靠了靠。

到站了,他们下车并沿着海滨大道走下去。他意识到她的厌倦,也就是说他成了她的退而求其次。他不是那个她最希望遇上的人。他发现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是那只老鼠,而小安才是那只猫,他在她的手心里、视线里,他正被她戏耍。这个新发现让他更加沮丧,连眼前的海也变得灰扑扑一片,像一块脏抹布。

这时,她却突然说话了,面向他,说,太美了。她的脸被海上的夕阳染上了绯红,头发也跟着飘扬起来。太美了,也像是在说她自己。就在这一瞬间,他被她的美袭击到了。她又说了一句太美了,后一句太美了像是为前一句做注脚。如果说先前她的一小块浑圆的肩膀让他顿生邪念的话,现在他却想撕掉她的衣服。他就是这么想的,他在仰视她。即便他们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站着,他仍然保持着仰视的姿态,像是在看她的头顶上方。她陷入自我陶醉,也许和他这么看她有关系。她说,真想死在这里。这是他没想到的,他以为她正处于对生的迷恋。女人的胸部有一只纽扣,他在盯着那只纽扣,死死盯着。

她说过的话,他偏不附和,而是和她对着干。这样一来,他像是有意找茬。她说,你为什么总是和我作对。他轻佻地说没有呀。这也不是他想要的,他其实想更若无其事一些。回来的路上,眼看要不欢而散,进酒店大堂时她却突然凑上来,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胳膊,给他们的关系来了个急转弯。他心里一惊,不过很快放松下来。他们从前台姑娘的视线里消失。进了电梯,她抽出胳膊,身子也躲开了,离他远远的。他莫名其妙,注视着她,想要知道答案。她说,我就是想让那个婊子看看,我们就是一对狗男女。他扑哧笑了。两个人在进房間之前,相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各自关门大吉。

他背对着门。也许那句狗男女让他有了更强烈的感觉。他打算非干不可,想到这里就走向阳台探探路。依他的身手,一步跨过去应该轻而易举。他忍不住又想到万一失手,滑天下之大稽,那些开会的同事们会怎样嘲笑他。那一张张不好对付的脸,会像蒙娜丽莎那样微笑。不过他还是想铤而走险,不住地摩拳擦掌。他开始模拟进入自己预设的场景,比如如何一步攀缘过去,又如何突然在阳台现身。她会不会大喊大叫。他异常坚定地认为她不会的,这对她没什么好处。她不是那种不计后果的人,或者说她为了一个好的后果,是愿意牺牲的,何况这也算不上什么牺牲。这个判断来源于走进大堂时,她一把过来挽住他的胳膊。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这样,他铤而走险的概率会大打折扣。或者她已经睡了,她必须睡。他蹑手蹑脚,甚至手脚并用爬上她的床。用自己的身体贴住她的后背,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进入。她会以为那是一场梦。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一场梦。他为自己的想象鼓掌,连阳台上的风也变得极其温柔。

等她睡了,她什么时候会睡呢?他不停地想,与其漫无目的地想,不如选择另一种方式度过这个时间,比如看一场球赛,他就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果然是在播放一场球赛。球赛踢得极其沉闷,连一脚射门也未曾出现。这是他看过的最无聊的一场足球比赛,甚至有那么一丝怪诞。这么想下去,连这场球赛也像是他行动前的热身。为了熬时间,他又一次假装成盲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在模仿他,那个遥远的身影。一个喜欢穿黑衣的男人。他也像他一样笑,他嘴很大,笑起来显得白痴又果敢。

他去了阳台,一步跨过去,异乎想象地轻松。他已经落在另一个房间的阳台里了,像一只不该出现的怪鸟。他张开翅膀,忽闪两下,来证明他此刻难以自持的心情。房间里一团黑暗,他意识到了她的沉睡,可以闻得到一声声绵长又诱人的呼吸。为了适应眼前的黑暗,他在房间里傻站了一会。这让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盲人。阳台上突然飘来一汪淡紫色的光。趁着光,他一步步跋涉过去,走向了隆起的被子。结局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被子里除了一点温度,空空如也。她不在,他落空了。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房间里怎么会多了一面镜子,他记得他房间里没有这样的镜子。新发现的镜子闪着阴险的光,他夺路而逃。就在这紧急的一刻,他仍旧没放弃摘掉那条红内裤的机会。等他又一步跨回去,看着灯光下的红内裤时,意识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就是说他此行的目的,原来是为了这条红内裤。红内裤柔软轻盈,也像一只鸟,一只不会飞的鸟。后来他就抓着那条内裤,睡倒在那张床上。第二天醒来,发现红内裤在手,才知道那并不是一场梦。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人,这真是个谜,可又千真万确。他在会场一眼就发现了她。他们没有一起吃早餐,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也同时发现了他,还挤了下左眼。那是胜利者的挑逗。他埋头看文件,听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讲话。时间又一次被拉长了。他为了摆脱无聊,就给她发信息。他们都在埋头发信息。想到她也在发信息,他就觉得台上义正词严的人更加可笑。他问她昨晚是不是出去了,她说早早就睡了。她一撒谎,让他感到异常兴奋,腿在桌子底下抖个不停。晚饭时,他们有幸坐到一起,当然还有其他人,是和他们一起开会的人。她踢了他一下。起初他以为是别人不小心,后来又被踢了一下。他不明就里,看了她一眼。她不是他想象中那个人,或者说这一天的她是另一个她。她和一群男同事嬉闹,推杯换盏,又不忘在桌底下踢他。也许是他的无动于衷,将她逼急了。他的耐心超出了她的意料,他也同样出乎了她的想象。时间一点点过去了,他不得不调整节奏,让不得不发生的奸情快点发生。想到这里,他心生雀跃,越是这样,他越表现得举止有度。

她进了他的房间,说要看某个综艺节目。她说她房间里那台电视让她看不顺眼。她一进来,让他有种错觉,似乎是他进了她的房间,而不是反之。电视一闪一闪的,画面呈现一群男男女女,正聚在一起说笑话,像是为了说这些笑话才聚在一起。他半躺着,而她坐在床边。他抬起脚就可以踢到她的后背,很想恶作剧似的踢她一脚,不过她缩着身子,仍然凛然不可侵犯。有一段时间,他觉得两个人的样子更像是一组雕塑。这种姿态保持了很久。这让他想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接着他想到他的爸爸和妈妈,他和爸爸,他和妈妈,像一条条路,纵横交错。那次,爸爸揪着妈妈的脑袋直往衣柜上撞,他就是这时候冲上来的,一脑袋撞在那个男人身上的。有时候,他在想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要不是他,他的爸爸不会走得那么坚决。是他让那个男人彻底死了心。

他难以自已,不过很快被女人的一声朗笑打断了。他没听过她如此笑过。他甚至想到她多么像一只白色的秃鹫。她穿着白上衣,紧紧箍着她的上半身,脖子上的肉像是一直在抖。她就是一只秃鹫。他想一脚将她踢下床去。有了这个想法,他便开始玩手机,借此忘掉眼前看电视的女人。她突然回头,看他一眼,像是在说你怎么还不动手。她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身,让胸和腰可以更具体地呈现出来。她的胸也许是令她自己感到骄傲的为数不多的身体部位之一。这也可能是她在他面前故意抖了抖的原因。不知为何,这样一抖,让她更像一只秃鹫。

综艺节目漫长得吓人,没完没了。她也懒得看了,从这点上来看,她不是来看电视的,看电视只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之一。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也不想让她走。他在思量怎么样才能让她不像一只秃鹫,而像一个女人。除了在他面前脱个精光,别无他法。为此,他又来了精神,想和她好好聊聊,比如再喝上一杯。她也不拒绝,她似乎也在期待。剧情正在向狗男女的方向发展。他又在想象一男一女像两只动物,在这张大床上不知羞耻地喘气。

两个人在大床周围喝了不少酒。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秃鹫的联想在他脑子里一扫而空。她也没再故意做撩人的动作。他们谈起了那条不翼而飞的红色内裤。她让他猜发现内裤不翼而飞后,马上想到了什么。他咧着嘴笑,指着他自己的心脏,意思是想到了他,一定是他的恶作剧。她摇头,她说她想写一首诗。接着就意识到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可笑的了,自己先笑起来了。她笑着笑着却哭起来。他还没从偷内裤的自我谴责中回过味来,就看到她的脸开始变形,紧接着就是抽噎之声。起初他以为这又是一次拙劣的表演,为了让他凑过去将她团团抱住。后来他就不这么想了,他也陷入了她的遭遇中。她说的是她还有三岁小儿,她没完没了地想,可卻久日不得相见。她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一这么想,她就更加受不了。她想那孩子想得发疯。她为什么要提那个孩子呢,让那个孩子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似乎听到了那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关于她思绪的跳跃,令他惊异。也许是他表现不够殷勤,不是个称职的倾听者,或者她不适合这样倾诉,总之几分钟过后,她又收拾心情,成了另一个她,这个她才是平常的她,坚强又骄傲,眼里只有自己,一副饮食男女无愧于心的样子。因为脸上泪痕未干,显得晶莹剔透,从他的角度观看,愈加性感迷人。不过他仍不愿出手将她推倒在床上占为己有。在他看来,还不到最佳时机。

又喝了几杯,他想看看她还有什么花招。果如他所料,她说她想去洗个白白。他知道洗白白是洗澡的意思。这是赤裸裸的暗示。她让他耐心等她,像等待那颗木星出现。这是她的原话,木星和他们之间的突然联系,让他心生模糊的不安感,当然也将气氛引向了神秘。她倚在门框上,朗朗背诵一首木星还未出现的诗。耐心地等吧,过一晚,木星一定还会出现。她摆手的动作像一只招财猫,空洞而机械,但她说木星的样子就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他把门关上了,只剩自己,房间里骤然显得空空荡荡。为了填补这个空荡,他也去洗了个澡。他很快将那首木星的诗忘掉了,也许是荷尔蒙的作用,他忍不住想象,两个人一起洗澡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他半裸着,躺在床上等待,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等待更诱人的了。宁可让这样的等待更漫长一些,也就是说他并不急于让她出现,甚至她可以不出现。想到她不出现,才意识到她很可能不再出现了。

时间就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他起身去关水龙头。水龙头关得不能再紧了。哪里来的滴答声。这样的滴答声让他开始嘲笑自己。他又一次想了想他因何而来,他作为公司的代表来这个城市开会,会后还要整理一大堆笔记,好回公司再开另一个会,让大家知道他开了个什么会。可她的意外出现,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甚至在他的想象里一直保持着玉体横陈的撩人姿势。他忍无可忍了,决定给她发条短信。怎么说好呢,思量再三,就发了句“木星呢。”三个字更像是对现实的拷问。她很快就回了,“说耐心地等吧,木星还未出现。”

他骂了句婊子,想到她是个婊子,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接下来他就有了屈辱感。他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不安分的手在被子里摸出来了那条红色内裤。内裤像一朵枯萎的花,这让他稍显安慰。他的另一只手开始揉搓自己,更像是一种惩罚。后来他不知置身何处,像是有个她正在他身上策马扬鞭。再后来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一只疲倦的手。来了条短信,是她问他睡了吗。他回了一句睡了。

后来他睡着了,可感觉还像是醒着。他梦见了小安,也梦见了爸爸。那个小安不像小安,爸爸也不像爸爸,可他知道他们就是他们。起初他和小安在敲一扇门,一扇绿莹莹的铁门,敲门声像泉水叮咚。他发现门的绿是他从未见过的绿。这时,铁门上的一行红字映入眼帘,写的是,我们去秦皇岛了。最后一个了字像个大大的括号。他想,这很像他爸爸的字迹。难道他们真的走了?门突然洞开,门外晴空万里,门内细雨霏霏。小安轻轻一跳,就跳上了他的后背。他背着她向院子里走。他发现这一切竟如此熟悉,一只公羊在雨里发情,高昂着头,嘴唇外翻,对着悠远的天空。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家,小时候的家。进了堂屋,他看到一屋子的人,是他熟悉的人,都在恭喜他,不过更像是在奚落他。他回头看,这才弄明白,小安竟披着红盖头,她是他的新娘。他感觉她越来越轻,自己也越来越轻,两个人正在陷落,更像是在飞。此时此刻,有人吹起了奇怪的唢呐。他想,这应该是唢呐声,高亢嘹亮,震耳欲聋。他捂住了耳朵,并在人群中发现了他的爸爸。他穿着黑风衣,一身黑,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他很快在众人的簇拥下躺在了床上。他在冲他们招手,冲他肩膀上的小安招手。小安在他肩膀上柔软得像一朵云。他向前走,走到床边。他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婚礼,是他爸爸的婚礼。他气急败坏,并从腰间抽出一把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一把刀。刀尖还滴着血,滴滴答答,血滴直往下掉,像是这把刀正在融化。他趁乱扑向他们。不过奇怪的是,一群人却正在扑向他。他在众声喧哗中醒来。窗外天光大亮,他点起一支烟,想起爸爸骑着二八单车带着他兜风时的场景来了。记得他们像是要去另外一个镇子。他爸爸说了一路的话,从没说过那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是一条阳光明媚的春天里的公路。

他决定听从妈妈的嘱咐,去看望病床上的爸爸。说去就去,他沿着老路,向医院方向走去。医院依旧是人山人海,让人喘不过气。他进了九号病房,人就突然少了。他开始一个病房接着一个病房地查看,想找到久违的爸爸。九号病房并没他想象中那样肃穆,反倒不时从病房里传出几声欢声笑语。他从这头走到那头,走到了尽头,仍然没有找到。后来有个护士告诉他,九号病房里有几个人搬到十号病房去了。他在去十号病房的路上,又想起昨天晚上的梦。他知道,他梦见的根本不是小安,是另一个人。一个叫李欣欣的人,比他大不了几岁,是爸爸的女徒弟,也是他的女朋友。他爸就是因为这场恋爱闹得满城风雨,才被工厂开除的。后来他爸和李欣欣去了秦皇岛,不过好景不长,李欣欣在某个下雪的夜晚突然消失了,再也没见人影。他爸找了她好几年,一直找。听说李欣欣去了南方,嫁给了一个香港人,他开始想象她现在的样子,也许有点像小安。想起小安来,他就有了主意。

他给小安打电话。他说,小安,我做了个梦。小安也像是有个梦要告诉他,语气温柔,像一缕春风。她问,梦见我了吗?他说,梦见的就是你,我背着你,在雨里走,你还盖着红盖头。她反问,盖着红盖头,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说,还真有可能不是你。她反问,不是我,你给我打什么电话?她撒娇的样子也许也像李欣欣。他转而说,那是一场梦中的婚礼,我以为是我们结婚了,沒想到是你和我爸结婚了,我提着一把刀子,刀尖还滴着血,后来我就醒了。她说,你就想和我说这个?他说,我想求你帮个忙,是这个梦让我想起你来,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小安说,那你快说。他有些沮丧,说,我爸爸眼睛瞎了,你能来看看他吗?说完连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小安和他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要来看他的爸爸。没想到小安竟然一口答应了。她也许是无聊透顶,或者是被“眼睛瞎了”这四个字吓坏了。

他在等小安。等小安的时候,他又想起李欣欣在去秦皇岛之前来找他时的事情来了。那时他还在读高中。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找他。可李欣欣这样的人来找他,让他出尽风头。她烫着大波浪头,一身白衣,和他走在高中校园的操场上,一圈又一圈。他以为她会说起他的爸爸,可她并没有。她说起了她的从前,在上学的路上遇上一只狼的故事。她家住山里,上学的路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条大黄狗一路陪着她。走着走着,大黄狗突然开始狂吠。路两旁荒草丛生,荆棘密布,大黄狗倏忽隐没其中。这时她听到细微的声响,很像是风吹密林的呼啸声。她害怕极了,拼命向家跑。后来她带家人回来找那条大黄狗时,只找到一个狗项圈。别人都说是那条大黄狗救了她。她说起了这段往事,一段传奇。她还掉了眼泪。临走的时候,她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起初是一条胳膊,后来两只胳膊就环抱住了他。远看就像是他正背着她。他起了生理反应,等她走了之后,他在厕所里待了很久。那时,他感觉自己也爱上了李欣欣。

小安来了,问怎么回事。他说,已经瞎了好几年了。小安说,妈的。她感觉上了他的当,想要扭身走,被他一把拦住了。他说,你不叫小安,你叫李欣欣。小安说,李欣欣是谁?他说,李欣欣是爸爸的女徒弟,我喜欢过她。小安说,这和你爸有什么关系?他说,他们好过,一起去了秦皇岛,后来散了。小安笑了,说,你们还这么乱。他说,我也说不清楚,要是李欣欣去看看他,我想他会很开心的。小安说,我像李欣欣吗?他说,他是个瞎子,你说是谁就是谁。小安说,你会遭报应的。她这么恶狠狠地一说,他却很想扑过去亲她一口。

在去病房的路上,他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他们三个人的故事。小安说,我好紧张。他说,没问题,你和李欣欣都是东北人,说话口音很像。小安说,我回答不上来怎么办?他说,我帮你补充。他感觉找对人了,并惊叹于自己的想象力,让小安来演李欣欣。

他抓住小安的手,小安甩脱开了。他又一次抓住她的手,说,别忘了你是李欣欣。她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身体也跟着向后退。他似乎早就有所预料,颔首说,求求你发发慈悲。小安说,你这个混蛋。她从包里掏出一副蛤蟆镜,郑重其事地戴上了。戴上了眼镜,她就是李欣欣了。

小安一个人向前走,走得一步三摇,他想李欣欣长大了也许就是她这副样子。高跟鞋在医院的地板上嗒嗒作响。他说,欣欣等我。他紧走几步,跟上去,说,让我背背你。小安挤了下眼睛,轻轻一跳,就跳上了他的背。他背着她向十号病房走去。他想起在那条阳光明媚的春天里的公路上,他们一路疾驰。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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