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
一
泽州三面环山,山起伏不大,东北角有个勺口,犹如北斗。斗柄旋转处是纵横驰骋的山河、高低错落的城市。在晋焦高速公路上,沿路都是波斯菊,它们像夏日的火焰腾起五彩的热浪,燕子贴地飞行,从单行线一侧掠到另一侧,惊险地避开载重大卡的死亡之轮。
两个小时了,下了高速,杨树和柳树渐渐增多,苜蓿草高过人头,铁灰或暗红的岩层上突然绽出妖艳的山丹丹,成群的蝴蝶和蜜蜂招摇飞过。斜行的太行山一路南去,丹水曲折夹于其间。半山腰围着一带村庄,这就是珏山。
珏山人称“小武当”、“小华山”,顾名思义,必是有点险要的意思。我看到的风物也确是这样。隔了悬崖下奔走的丹河,珏山挺秀而峭拔,灰色的群峰默然林立,车上一首不知名的古乐响起,在这飞驰而过的山谷和溪流中有厚重岑寂的沧桑之感。我此来是为了看月亮,也顺路参拜真武,因我有心结需要纾解,于是寄愁心于明月,行千里来登临。
沿石阶逶迤而上,过了一天门,二天门,山势越来越陡,有个亭子叫月老亭,我要求在此歇息。仲夏的山色浓翠欲流,亭边有两块巨石,夹着一块心形的石头,它叫“同心石”,石旁是一具大锁,锁和石之间有红绳联结,绳上又缚着许多红丝带,我想把我的发结系上去,那发结是红色的,上面有个水晶桃子,心形,很漂亮,我把它取下来,头发散在风里,但最终还是没有系。我站在这里向山下眺望,石阶下的游人缩小成一个个黑点,如棋子一样移动,我的生命和信仰,也像他们一样举棋不定,难以取舍。
二
这是一座包容的山,寺庙道观星罗棋布,有文笔峰塔和孔子回车处,有真武殿和关帝庙,还有青莲寺和白马禅寺;南顶的慈云阁将这些错综复杂的人文地理坐标来了个大一统,此殿中竟然同时供奉释迦、孔子和老子,称为三圣像,这样三教合一的庙堂我从所未见。
据说早在汉、魏时期,珏山就被开辟为道场,与青城、武当、天坛并称为天下四大道教名山;至南北朝,有僧人和儒家弟子来到这里,在珏山对面的硖石山腰塔庐传经布道,珏山道人不仅不加阻拦,而且还竭诚帮助他们兴建寺院和庙宇。久而久之,三教混同,教义归一,便形成了“珏山道、青莲佛、太行月映儒家风”的奇观。我是乐于看到这种文化碰撞交融的,因此我真心喜爱珏山。在我看来,儒家是脊椎,是我们民族的精神支柱;佛家是脏腑,存纳精血、轮回五谷;道家是性灵,可以提升人的风度和气质;儒释道在此地和谐地融为一体,珏山因此长存,再加以奇峰、秀水、明月,它在当地人心目中不啻阿拉伯人之麦加城。
这已是珏山的绝顶,风冷下来,四处激荡,我在其间危坐,看到有褐色乱针挂满了我的鞋子,我想起薛涛的诗:“心绪乱纵横”。
明嘉靖三十五年《天门记》碑文曰:“每年八月望,月自中出,谓之珏山吐月,亦游观之胜景也。”说的是珏山的月亮,观月的最佳时机,是每年中秋,据说那一天,会有最圆满、最光明、最硕大的月亮出现在珏山中,看到的人能得到他向往的幸福。而今天是五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也算一个望日么?也算一个观月的良宵吗?我们在山顶吃了饭,往观月的地点而去。
三
我在款月亭中等待月亮。没有风,夜色纤尘不起,青莲寺如此安静,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像在等待一个情人。
我等了很久,我身边茂密的灌木在和我说话,它们黑色的轮廓沉静柔和,我听着,不知何时,月亮出来了。它走得很慢,像我白天的登山一样,步子沉滞,也许天上的阶梯太陡峭,也许是它太胖了,它那么肥硕,摇着雪白滚圆的身子,一步一步爬上来。月光像海水,一波一波涌起,我看到的月光似乎有形有质,有色有香———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似乎闻到了月光的气味,一种辽远的、清而涩的植物和石块的气味。这是一种悲剧的味道。我一直以为月光之下游荡着很多悲伤的幽灵,感世伤逝的、寂寞独酌的、诀别的、相思的、孤独的……我看到月中有黑色的桂子,那也许是一千只伤心的眼睛,但是它们的泪水没法流出来。
有多少人在月光下写诗啊,這些人中,有一个叫苏轼。他的《水调歌头》,我以为那是中国五千年文学史上不可超越的篇章,无论是对于月亮,还是人生,它都是万世无出其右的绝唱。我见过一个人,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此事古难全”。大到人生抉择比如两个女朋友不能并存,小到吃顿饭该选火锅还是烧烤,他都会来这么一句;虽然很幽默,但更多时候是让人感喟。我还见过一个人,她的口头禅是:“千里共婵娟”。出门去旅游,工作有调动,她都要这么说,表达自己于家于亲于友的情意,那种“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退而求其次的情意。
这首词,我每读一遍,都觉得其中有着无边无际的伤心,一种不能说出口的伤心。人生有大苦,每个人都是如此卑微而艰辛地生存,我们在这泥犁中痛苦挣扎,死皮赖脸地活着;我们的黑暗如此漫长而辽阔,而月光昙花一现,如此短暂。这就叫“此事古难全”。那么,我们只能放开怀抱,不求完满———但愿所有牵记我的,和被我牵记的亲爱的人,我们都能长久,我希望你们好好地在某个地方,潦倒也罢,窘困也罢,咫尺天涯也罢,永世不能相见也罢,只要我们还在这同一轮月亮之下,我已经知足。“千里共婵娟”,这实在已是我对岁月最隐忍的妄念,或者,这也许就是三途中最美好的婵娟。
所以说这世上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怎么能够预测呢?命运如此残酷无常。人生就像登临珏山观双峰吐月,瞬间的大光明之后是无尽的黑暗。这其中有世界和宇宙的意志,也有我们自己的心魔。苏轼在月色下思念自己的亲人,十年生死两茫茫。他和他的弟弟,尽管流离半生,但终有相会之日;但他和妻子已阴阳永隔,再也不能相见。李白曾热情地追求江湖和庙堂,但最后得到的只有冰冷如霜的月光。林妹妹在寒塘鹤影中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可她却没法子以淑女的姿态成全这颗心……所以,我已不敢奢谈梦想,只求在黑暗中能看到一线光亮,在寒冷中能喝到一杯热水,在苟且中能感到一点正能量,如此而已。我最喜欢的一句诗,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首诗诡艳深密,它的本义未必是我所理解的那个意思,但我还是觉得,它代表的是一种至为珍贵美好的东西,虽然稍纵即逝,但是值得我永远怀念。
四
这是大端阳的第二夜,北中国最圆的月亮之下,一个人近中年的女子在月光下想着自己的心事。从2008年至今,我遭遇人生最严峻的考验,然而最令我悔恨者不是这事情本身,而是我身在此山中的懵懂,我为一个没有目标的虚妄的诱惑付出了几年的时光,在这几年中,我蹉跎蹭蹬,一事无成。直到2013年,因为一场病痛,才渐渐拔除心魔。这病情来势汹汹,我迅速变得臃肿丑陋,这样也好,我素来自负才色并美,风雅兼全,这种盲目的骄傲令我总是不能踏实做事;丑了或许是件好事,有利于我减轻私生活的负担,也能正视自己的渺小。近年来,我的心态慢慢扳正,到现在,我已经可以在这如银似水的月光中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这个过程,像一场抗战那么漫长。
其实我的愚,不如说是一种妄念。不论是信仰还是感情,其实都是空中楼阁,不去认个死理儿,谁能走到终点?贪、嗔、痴这些字眼仿佛都是供人耻笑的,其实还是那句话,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心。月亮在两座碧玉般的山峰间凝视着我,我觉得它多么像美人胸前的一颗吊坠,我想它是不是要跌落在我怀里,让我佩戴这绝世的明珠?
此刻,天地浑然,九九归一,月亮的雪白与天幕的漆黑,是光明与黑暗的水乳交融,它们互为表里……我在这个夜晚,以及很多个这样的行走在表里山河的夜晚,都遵循着不变的规律,先是混沌的黑暗,然后是清冷的夜风,之后是大寂寞的月亮,然后是我自己,最后我在这空旷的光明中站在孤独的峰巅,望着自己的灵魂。
我应该谢谢珏山月,我邂逅它是一个故事,但绝非言情的小品,我对着月光闭上眼睛,看到无限江山,那才是我的世界和月亮。大风刮过来了,月色暗下去,比我的头发还长的云脚一层一层漫上来,我不动,也不说话,对于一个孤独地行走山河的女人,最美的遇见就是一夕成环的月亮。它这样圆,这样白,这样明亮,这样遗世独立在山岗上。这时世界无言,大风过耳,众生沉睡,唯我独醒———我很清醒,从未有过的清醒,在珏山,多少泪水,多少红尘,一轮月,它是自己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