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年困惑、迷茫的书写及其意义

2019-09-10 07:22傅书华
都市 2019年7期
关键词:雅丽职场物质

傅书华

首先,这里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说的中年,并非是“四十不坏,女子不爱”的在职男子,也并非是“女子四十豆腐渣”的在职女子,而是指本文所评中篇小说《归去来兮》中所描叙的那些退休离岗的过了五十、六十不到的男男女女。在今天这个“减去十岁”的时代,你如果将他们称之为老年人,那肯定是不合适的,但他们与那些在岗的传统观念中的四十岁的中年男女,却又有着本质性的区别。这区别就在于,在岗者,正是其生命的社会价值得以最佳实现而又因青春已逝最为自怜生命激情的人生阶段,所以,在岗的四十岁男子,会因外部有了实现的条件内在又因对生命逝去的慌恐而“坏”;在岗的四十女子,也会因此而对“豆腐渣”特别敏感。而《归去来兮》中的男女主人公,则处于刚刚离开社会舞台,回归个人自身的人生阶段,小说写的是他们在这一人生阶段的困惑与迷茫。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中年危机”,或许,我们应该弃用“中年”这个概念而另作命名,但在没有合适的相应概念时,我们权且这样称谓,只要明白这其中的本质区别就行了。

在《归去来兮》中,作品所描叙的中年的困惑与迷茫表现在方方面面,大体分类,有这么几种:

第一,是夫妻感情。小说以夫妻分床来体现这种夫妻感情的变化:雅丽“和大刘结婚二十多年,除其中某个偶尔出差,似乎从没在床上分开过”,但在退休后,雅丽患上了失眠症,“在漫长幽深,令她愤怒令她悲哀以至绝望的夜晚,大刘的呼噜声排山倒海般汹涌,将她呼啦啦卷起,又沉甸甸地甩落。她恨不能把他踢门外去,最终,只是气鼓鼓躲进了客房”,虽然为了维持合床而眠的旧状,几经努力,但最终雅丽还是与大刘分床而卧了,而且还是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当她再次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之后,给大刘发去了一条微信:要不,我们也分房睡?”其后,雖然换了环境到了静谧的乡间,“大刘把雅丽拉进怀里,说还是搂着老婆睡觉更踏实”,但“大刘的呼噜声很快将房间塞满,这声音令雅丽忍无可忍,她搬开大刘的手臂,抱起被子窝进客厅沙发里”。雅丽如此,大刘呢?“雅丽沐浴后进入卧室……呈现给雅丽一个荒凉而结实的脊背。雅丽呆呆坐了几分钟,伸手推推那脊背,纹丝未动,再推,稳如磐石”。在小说中,夫妻分床,与其说是一种伴随着物质生活的富裕,夫妻现代文明的生活方式,毋宁说,是以此写了一代人传统夫妻生活的崩溃而又无法到达现代夫妻之境的尴尬、困惑与危机。这种尴尬、困惑与危机是上一代人所没有的,用大刘母亲的话说:“你死去的公公,那呼噜打得才叫响呢,我从没嫌过”。而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伴随着中国社会的历史性转型,一代人的物质生活得到了基本的满足,在满足之后对精神生活有了新的要求,特别是在退休之后,其基本的生存压力小了,在共同面对生存压力基础上的精神生活上的一致也就消失了。如果说,在这之前,雅丽夫妻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物质生活的层面上,建立在生存的层面上,所以,其精神生活有着一致的追求,有着共同的内容:“大刘围着工作转,她围着儿子转,儿子围着功课转,每个人都像急速旋转的陀螺无休无止……大刘为公司发展焦头烂额,她则为三餐搭配绞尽脑汁”。那么,在物质生活得到基本满足之后,在生存压力基本消除之后,在孩子也上了大学之后,其原有的精神生活的内容与一致也就消失了,“大刘二十多年里叠加给她的所有印记,只余一个陈旧稀薄的壳”。如果说,在雅丽与大刘结婚之始,二人在如何面对以摇滚音乐为代表的精神追求上的不一致,要让位于物质生活、生存压力,那么,在物质生活、生存压力减小后,精神上的不一致就再一次地凸显出来了,尽管二人也曾努力在退休后的生活中,寻求精神生活的一致,但却终于无果:“他们更久地厮守在一个屋檐下,然而,各忙各的,交流越来越少,屋里安静如空荡荡的盒子。雅丽怕这静,怕极了,她开始编织种种借口,频繁往屋外跑。其实多数时候,她只是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累到腿脚抽筋,再两手空空地倦鸟归巢”。这样的一种危机如果进一步加剧,那就是雨馨与胡学文离婚的下场———看似是第三者插足,但那更根本更深层的原因,其实却也是因为没有了精神生活的一致———如果二人还在为了生存的基本满足而一致打拼,那他们的视野里,是不会有第三者出现的,奋斗中的雨馨与胡学文,其夫妻曾是所有人仰慕的对象呢———“一直以来,我们的婚姻,都被身边人羡慕”。

第二,是精神的空虚。退休之前,精神生活是建筑在职业生活的基础上的,职业生活一旦消失,精神生活马上就处于了空虚状态。所以“每隔两月,她们要郑重其事地聚一回……每次聚会,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美颜相机嚓嚓乱闪,被定格的美目顾盼生辉”。所以“她们选了正热映的《战狼2》。电影散场,贺工心情明显好转,张口闭口都是冷锋”。所以,雅丽会因无所事事、精神没有着落而终日焦灼不安。国人一向重视的是自己在社会中的对象化的价值体现,对个体生命的独立的价值,则付诸阙如。所以,当雅丽等人从社会之人退身为个体之人时,人生的失重与精神的空虚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第三,是传统的生活归宿精神归宿的逝去。闲适的静谧的乡村生活,一直是国人对生活归宿精神归宿的向往,但在现代社会,这一归宿,早已成了逝水东流的过去,雅丽与大刘在退休前,曾经“把老家安定村的旧居拆掉,翻盖了二层小楼,打算退休后回村里养老。可真的退了,不止她,大刘也没再提起,像压根儿没这回事。当然,还要经过一段纠结的日子,雅丽才肯承认,她是多么的害怕和大刘一起叶落归根”。正像雨馨所说:“脏,穷,落后,空气里充满牲畜的粪便味儿,种种的不方便,换作是我,不出三天准疯掉。我敢打赌,雅丽也一样”。事实也确实如此,雅丽与大刘回到乡下后,“村里但凡有点办法的人家,都跑大城市买房,再不济也要在县城里安家。只有老人还守着这些破宅子……你们回来,村里人风言风语,啥话都有。雅丽站在二楼露台上四顾,之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便荡然无存。她漂亮的小楼淹没在澎湃的绿与鳞次栉比的灰墙破瓦里,更像一座孤岛。心里憋闷,雅丽更不乐意出门了”。

第四,是回到过去的不可能。雅丽在无路可走后,想到再重新回到职场生活当中,但“如果你是老板,肯把工作施舍给一个五十岁大妈吗?……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只有保洁或者超市导购之类,面试过两次,她像泄掉气的皮球,蔫了”。而且,即使回到职场生活中,其精神生活也不再可能重新建立在物质生活生存压力之上了,早雅丽一步重入职场的雨馨对雅丽说:“我要是你,就守着老刘,找什么工作呀,不是神经短路么。”而雅丽重入职场又如何呢?邀请她重入职场并成为她上司的,是曾经在年轻时追求过她而被她拒绝过的沈一鸣,在再次的职场生涯中,“他(沈一鸣)眼里的光更加粘稠暧昧,蜜汁般裹紧了雅丽。这光来自时光深处,雅丽很想化身一只飞虫逃之夭夭。她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往事,然而,往事还是猝不及防地回来了。不,从她决定接受沈一鸣的聘用起,其实就预示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桥段。而她的选择,或许给了沈一鸣某种暗示。她要消除。必须……沈一鸣伸出手来,压在雅丽手背上,汗津津热辣辣的触感使她如坐针毡。接着,一个令她和沈一鸣都尴尬的场景出现了:她居然笑了,笑得没心没肺,笑得难以抑制。眼前这个男人,一边惦记着老婆,一边和别的女人调情,剧情太狗血了,太滑稽了”。这是对雅丽与沈一鸣历史与现实关系的叙写,这其实也是对雅丽重回职场境况的隐喻。

当然了,小说中对人到中年的困惑与迷茫的描写并不仅仅局限在这四个方面———那还要丰富得多,但仅仅通过这四个方面,我们对小说所欲揭示的人到中年的困惑与迷茫也就可以借一斑而窥全豹了。

小说对这中年的困惑与迷茫的描叙的意义何在呢?

这首先自然是对今天这个时代社会生活某一生态的真实写照了,小说中所写人物的生活状态人生境况,我们实在是太熟悉了。在相濡以沫共同打拼中亲密无间的夫妻,當各自事业了结孩子也远走高飞之后,成了相对无语的熟悉的陌生人,这样的夫妻我们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见识得还少么?从职场生涯的紧张却又充实中,步入退休后的闲适却又一时找不到北,在广场舞、频频的各种聚会、不着调的高谈阔论、不识东南西北却又忙于走南游北中体现自己的存在,这样的中年生态,我们怕也是屡见不鲜吧?无事生非的焦灼、一触即发的戾气、在抱怨今天中虚化美化过去却重回过去而不得的失望,在我们的今天,大家恐怕也不陌生吧?这是一个时代特有的时代性“症候”。

何以会如此呢?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许多著作中,一再地表达过大致类似的意见:人的生活可以分为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两个层面,物质生活决定精神生活,为物质生存而忧心忡忡的穷人,对再美丽的大自然景色也无动于衷。但动物也知道追求物质生活的满足,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仅仅有物质生活的满足是远远不够的,他还要实现精神生活的满足,而且,只有离开了物质需要的需求,人才能够实现真正的精神实现。人之所以为人的程度,其一个重要的标尺,就是看其精神世界在什么程度上,不为物质需求所局限。而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对此是一个非常精密的衡量。但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却又有着一种在发展中的不平衡关系。

如是,我们看到,作品中所写的雅丽与大刘等人的夫妻关系的危机,正是一个社会转型中的时代性的“症候”。他们的情感关系虽然在为着生存相濡以沫时是和谐的,但却只有在没有了生存压力物质需求时,才有了更高一层的真正的男女情爱关系实现的可能,但在面对这一可能时,由于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关系的不平衡,他们却没有足够的精神资源来实现这种可能。这样的通过夫妻情感所体现的中年危机,其实也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物质生产物质文明与精神生产精神文明高度不平衡的时代性危机。

如是,诚如马克思所说: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人不受这种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也才真正实现人自身。当雅丽大刘等人,其工作是为了生存而忙碌时,他们并没有真正地实现自身,但当他们不需要为了生存而劳作时,当他们退休后,有了真正实现自身的可能时,却由于原有的精神世界是依附在建立在为了生存的劳作上,一旦失去了这建立的基础,其精神世界反而无所依傍,其反而不知道自身在何处,如何实现自身。这是一个时代的中年之病,就像小说中大刘责怪雅丽的口头禅:“有病啊!大刘从此常把‘有病啊’挂嘴上,好像病不找他,他也要自个儿寻上门去”。

如是,在这样的双重危机面前,当有人把希望寄托于回到过去,或者回到臆想中的过去时,小说用雅丽等人重回职场的失败、回到乡下的失败以作回应,就是非常值得称道的了。

自然,这小说也还是有着一些可以商讨的地方。叙述语言的虚与疏,就让你感觉到了作者语言功力的局限,但那却并非短时间可以得到明显的长进,然而意识到此,却也还是需要的,从而让自己有着对语言表述的自觉追求。我在这里想具体商讨的则是另一个问题:小说中把中年的困惑与迷茫集中在几个女性身上,这无可非议。女性本身因了自身天性及社会历史对其的形塑,对个体生命实现的丰富性、敏感性、深刻性有着更突出的体现,类似雅丽这一代在妇女解放潮流中,走向社会的女性,在人生的社会价值转向个体生命价值的落差中,在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发展不平衡的落差中,其中年问题,其中年的困惑与迷茫就得以突出,就得以有了典型性代表性。但将社会价值视为近乎自己人生价值全部的男性,在人生的社会价值转向个体生命价值的落差中,在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发展不平衡的落差中,其中年问题,其中年的困惑与迷茫,恐怕也更为沉重。将之与女性在性别形态的比较中,丰富、深刻中年问题,丰富、深刻中年的困惑与迷茫,这对作品主题的突出,应该是一种较好的选择。但现在作者在作品的叙写中,却更多地是写大刘在上述人生转换的自得,并在这一形态上与雅丽等女性作比较。当然,把大刘作为另一种男性,这样写似乎也并无不可,但却应该有着内在逻辑上的相通。作品将之归结为大刘为着逃避其在工作岗位上的经济上的责任,因而主动乐于退出社会舞台而安心于退休后的个人生活,这一理由,似乎有些牵强,也不具备与雅丽等女性相比较的意义上的对应性。还有,对雅丽为代表的女性,特别是对大刘这样的男性,对他们在现实境况中所感所为的描叙,似乎更多地是在现实层面平面的展示而少了历史的纵深。西哲海德格尔的一大贡献,就是把对事物的观照,从三维空间,因为时间的引入,成为四维空间,从而把现实的存在,成为了连接着作为过去了的“曾在”与对未来指向的“将在”的“此在”。我想,如果作者能够将雅丽、大刘等人的现实存在形态,成为“此在”形态,那么,他们在现实中的种种,就从平面走向了立体,也因此可以得到之所以如此的逻辑上的说明,并因之使社会的转型历史的流变与人物的中年问题中年困惑融为一体。

几千年的老中国已然逝去,愿景中的现代中国尚在远方招手,在这二者之间,无论是置入历史社会的空间,还是置入个体人生的历程,中年问题,始终是一个不容忽视有待直面的问题。五四时代,是一个青春时代,钱玄同的“四十当杀,寿则多辱”,一时成为时代名言;鲁迅对钱玄同的讥讽“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高深之义,时解时新;在抗战最艰难的1940年代初,重个体生命的梁实秋则写下了没有任何战火硝烟味道的名文《中年》且风行一时……今天这个时代的中年问题,又有着太多的费解的新义,小说《归去来兮》涉及到了这一问题,单单这一点,就是让人感到欣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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