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
孤掌鸣
一层一层的风光,一程又一程,抚慰着我。
我走入寺庙后院的竹林,这里平和安宁。竹林的不远处,是一座和尚墓。
满地都是落下的竹叶,踩上去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今晚的月儿正圆,我在月光下走过这片竹林。
我很想成为一根竹子。
今年春天,我错过了西湖之行,好在花事年年有———只要明年的西湖还在,明年的西湖花事就也在。我经常会错过好事和美事。我觉得我有时就是一种孤掌。
孤掌只有一种,一种孤掌难鸣。
我回忆起南方的一个小站。当时我从这个小站离开,因为走得急,我都没来得及和你说再见。
我向北,望着渐渐寒凉的北方,我的眉头紧锁。
此时,我多么想再次走入那寺庙,走入那平和安宁的竹林里。我不愿继续冷静下去了,我愿意永远抒情。
我的确错过很多的好事和美事,这是我的过错。我应该惩罚自己,罚我洗一万遍流水。
今天中秋,我专门到山里看野菊花。它们开得真美。这些野菊花也有亲戚朋友吧,也有妈妈吧。
一层一层的风光,一程又一程。我梦中又来到那座寺庙,步入了竹林。我洗过的流水,还在向东流。我不是拔虎须者,我只爱这片竹林。
世上总有无情东流水———拎鱼篓的大汉,时不时慌不择路———我只想呆在竹林里,如同我只想呆在名叫紫霞仙的牡丹花丛中。
我不想再独上孤山了。我老了,我不想从梦中醒来。
事与愿违,我还是醒了。
梦醒后,我罚自己洗一万遍煤块。
青山未必留人
今天的天气很好。明天是八月十五。
我一直盼望着八月十五,盼望着桂花飘香。
我的故乡在八月十五盛开着菊花。
人盼着圆,人盼着团圆,这也是人的贪心吧,这贪心被人民歌颂着。
我把姑姑、姐姐、妈妈和妹妹都称为桂花。也许这个姑姑已离家多年;也许那个姐姐终生闷在阁楼里,郁郁寡欢;也许这个妈妈为了操持一個家非得练就一副金刚不坏的身板;也许那个妹妹情窦初开,她傻傻的,她惊慌失措。
她们都是桂花。
吃桂花糕的时候,我会想起她们,因为她们叫桂花。
吃桂花羹的时候,我也会想起她们,因为她们叫桂花。
你是另外的一个女人。
我在找你。我问了很多人,问他们是否认识你。我向他们准确描述了你的灵魂,却无法描绘你的面容。我深刻理解的是你的灵魂,而不是你的面容。
我爱你,爱的是你的灵魂。
我问了很多人,但他们都说不认识你。
其实,不是他们不认识你,而是他们从来都没有爱上过你的灵魂。
你如果是姑姑,当年你就不会离家出走;你如果是姐姐,你迟早都会私奔;你如果是妈妈,你也要悠闲地观赏大好春光;你如果是妹妹,至少你明白自己真正爱的是谁。
当我把她们都称为桂花的时候,你是另外的一个女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你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啊。临近八月十五的时候,我会想起你,如果你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啊。
我去浑源永安寺看元代壁画,那殿堂的墙上画着十大明王,其中九个狰狞,惟一个赤发绿颜的明王用双手撕开了自己的绿色面皮,露出了面皮里面的另一张温柔而悲伤的女人脸。这张女人脸是一张慈悲的脸。我看着这个明王,觉得她在默默地流眼泪,觉得她在不停地流眼泪———她之所以流眼泪,因为她生着一张女人的脸。这真让我感到心碎。我只能说,明王早已存在了,我只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流眼泪。
元人白朴在《清平乐》里写道“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而我非青山,也不是一片闲云。我是一个爱你的灵魂的人。
深秋到了,即便是迟桂花也开花了。我爱你,青山未必留人,但你定要留人。
橡皮
我得到了一块橡皮。
你问我这块橡皮是怎么得到的。我不可能告诉你。我并非小气,而是如果你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人,那么你也会得到这块橡皮,如果你不是像我这样的一个人,那么即使我告诉了你我是怎么得到的,你也不可能真正得到这块橡皮。你瞧,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你问我这块橡皮有什么用处。我不知道这块橡皮的用处是否就是你认为的所谓用处。也许这块橡皮对你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我拿起了橡皮,擦去灰尘,擦去三十多年的口干舌燥。
我擦去了我以前写的一些文字。我是一个写作者。我在302室写作,301室里有一个玻利维亚人在写作。
玻利维亚人刚写完一篇小说,他拿来给我看。我说,等一会儿看你的小说,你先看看我得到的这块橡皮吧!
他看着这块橡皮,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他说他用过这种橡皮,用它擦去过自己做的蠢事,消灭过那些蛛丝马迹。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用过它,仅此而已———它只是一个工具。
听完他的话,我沉默了片刻,接着我说,昨天我用橡皮擦一个人形,我擦去了人形的头发眼睛嘴唇鼻子耳朵手脚心脏……我做到了!我完全擦去了这个人形!可是人形虽然消失了,但我还是无法忘记人形的灵魂。
玻利维亚人平静地对我说,如果擦不去灵魂的话,那么你至少可以用它擦去鳄鱼的眼泪。
抱膝看
凤凰山,登顶。
我给你指一朵莲花,你想到了什么?污泥还是莲蓬?
我与你入芳洲,青山侧,竹子点点头。我与你年年如此,遍地寒暑。挽你的手,我为你戴香花。你给我看灶台、面巾、帷帐与胭脂,我说好。
隔壁的鹦鹉学舌,学的是晚唐的诗歌———它也应该学学阿三的俏皮话。
你围着我转,翻白眼,扮鬼脸。
你说起一位老妇,善讲前朝故事,爱说狐。
高台泯灭,青山终了,憨人愁。我说中秋时节,我请你吃桂花羹。你大笑。
这几日,全城闲情,人民懒惰,临江问酒东去。
你给我讲老妇,我给你说桃树。我家屋后,有一株桃树,开出的桃花极艳。桃花分墙内桃花与墙外桃花,这桃花开在墙内,好事者就攀爬上墙,摘取花朵。每见他们摘花,我就大声呵斥。
落花时,无墙内与墙外之分,都落下了。
我思量被摘取又何妨?人生大梦,也许怎么死都是死得其所吧。
可是,我到底还是意难平。
红蓝黑
黑说:“我们应该在72小时之内集合所有民间的诗歌草稿、活报剧剧本、宣传墙报,合成一股更新的力量,这力量不是为了证明民间汉语的复活,而是塑造一件新工具,向昨天告别。”
蓝摇摇头,说:“不不不,我们现在急需的不是狂欢般的告别,不是复制的酒神仪式,我们需要的是文学战士,需要的是勇敢的写作者,我们需要一支先锋队。”说完这句话,她的神色显得非常哀怨,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的手头不缺乏新工具,而是缺乏新武器!我们需要武器发明家,需要一个制造武器的先进车间,只有新武器多了起来,我们才有可能建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文学战斗系统。”
红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你们都偏离了方向。我们应该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我们不能再犯任何低级错误了!要做好准备,我們应该以人民的名义去抢救文化遗产,我们应该夺取抢救文化遗产的权力———在文化濒死之时,权力是唯一的救命丹药。”
这样顽固的各持己见的辩论,是辩论不出任何结果的。
蓝充满冷酷的勇气,适合成为一个无情的战士。黑的臆想,只是一片鹅毛的臆想。红似乎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他做着自以为高尚的投机梦。辩论放大了每个人内心的缺陷和丑陋,谁也无法得到幸免。
蓝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曾是我的恋人,在一个寒冷的午夜,她向我提出了分手。黑是我的老朋友,二十五年前我就认识了他,那时我们常常逃课去学摔跤。我与红刚刚认识,他是一个来自边远城市的空想家。
我尤其想问蓝一句话,我问:“你还记得我们看过的美国电影《人猿世界(PlanetoftheApes)》吗?”
———这部老电影里有句经典台词,即“不要相信任何30岁以上的家伙儿”。
红蓝黑和我,都已经人到中年了。
你不在
山上有很多春天的花儿,到了冬天就有了雪花。
那时,我看你呆坐了许久,就对你说,你乏了,不如站起来走一走,活动活动筋骨。
你途经白眼、唾液和绝交书。我想起了在古寺看到的一只蜘蛛,它有些像你,不知道它现在过得好不好。你大大咧咧的,你说白眼无非是旁人的双眼,你说唾液是无根之水,你说每一封绝交书都让你更加认清了自己。
你无所谓。你要的是头上的光明,你要的是舒展的身体,你要的是敞开的怀抱。你安静了下来。你说那只古寺里的蜘蛛一定有个清凉的身子,一定顺其自然。
现在,你不在我的身边。你不在,我就是空心大萝卜。
你不在,我就只说空心话,就指鹿为马,就两眼一抹黑。
你不在,我就是一片荒野,就迷迷糊糊。你不在,我就面壁,就咬紧牙关,绝不发出呻吟。你不在,我就折断了自己的翅膀。
如果折翅是一种罪过———如果我因为折断自己的翅膀而被逮捕———如果我被审判,那么我请求法官判我死刑———如果你不在。
你在,我这一生一死都是稳扎稳打的感受。你不在,这花开和花谢都无所谓朝朝暮暮。
心香记
并州夜雨,天龙暮气。
人无颜面而自存,物失本来以速朽。云压头顶,文走危崖。
汉文字抱病,莫不是纸面空洞,官样文章。锦衣换烂衫,全无法度。蝇蝇蚁蚁纷乱,复复重重假面。语文之疾,因失去了汉语骨血,文字无志气,难传大吕金声。
汉民族史海钩沉,渔樵闲话,说书唱戏,皆为行文风度。
唐诗宋词与乡野夜话,皆为汉人魂魄,皆为气象。
西式文法善逻辑、独白、哲思,成系统,促行动,崇实验,探人性根底。汉字象形、会意,以写意入心。汉文章可破壁而出,可神游天外———清简,蕴深意,余味不尽;华丽,抒深情,倾心吐胆。
修恢弘国史,写温柔小令,都是汉人心意。左传之微言大义,一字定江山。老子共天地,庄子大自在。孔子文德,孟子文立。李密进退腾挪因老实情真,陶潜胸怀山水抒平生志气。
王羲之,兰亭一文叹人世空濛;张宗子,西湖散章忆三生痴相。
汉文章自在、灵性、家常、托孤,又雄浑、悲怆、慷慨、无极。一代生死文字,传一代人间美意。文章引一代人情,可为知己,可为春风牡丹与山河英雄。
一人一意一心,一字有一字用处,一字有一字命运。
汉字必归于一心,方可亲见每一个字,见大道众生。
汉文章顺势发扬,自然壮阔。
并州沐雪,天龙慧眼。人有颜面而自喜,物显本来以致知。
汉字心香,亦周正。我写本文,竟不可有惊慌。
永夜
你托付一只蝴蝶,这是一只撞过南墙的蝴蝶,它顶着肿包找到了我。
人心累赘,叮当叮当。我走在一条长街上,这条街长得像是一声叹息。我怀揣防身的缄默,但我的软肋仍被敲打,极为疼痛。我大发怪论和怨气,而你只投身于美。
谁的小命也有一时天助。城市中肮脏的退水渠旁,有一株杏花树,杏花在开放。
我并非一无所有,我有湿湿的蜡烛,有永远的迷津。你唤我亲人,你给了我一些微光,因为这些微光,我就不死。我就开始有了一些方向,就转身寻找火种,就走在了茫茫路途上。
你对我说:“你要有所准备,你要咬紧牙关过雷区!”
蝴蝶翻转。我揭一块蒙羞布,为守夜的你送去秘密寄给你的秘密。我想在午时的广场击鼓,为你进忠言。我正穿过冷宫,我的两腋夹着虚空。
我想早一天找到你。我除杂草,种一棵树。瘦人反对你、纸人反对你、铁人反对你,但我爱着你,我爱着每一个你。
我剃去了胡须,衣着整洁,向着你笑。我画画,我在画中为你画出了金光四射的未来。我为你画安眠,为你画一个伟大的子宫,为你画出了天下太平。
我为你画了十斤新鲜的鸡头米。
我的眼皮抬起。一个上访的中年妇女被绊倒了;少女闭紧了门;李警官扣动扳机,击毙了一个歹徒;钟表匠小王在维修一块金表———
我在做什么?我准备夜行。
我试着为你讲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座防守严密的城堡,城堡里的名人们都踩着高跷,以为自己是巨人。在城堡的中心,一群术士建造出一座泥沙的圣殿,他们在殿内妖言惑众。
我要闯进这个城堡去找你。
我要赶走这群术士。
我要找到你,找到你后,我要和你说说我肚子里的话。
我要和你在夜里说,这夜为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