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孤独

2019-09-10 07:22高海平
都市 2019年7期
关键词:手表领导

高海平

父亲老了。眼睛看不清楚人,不是昏花是眼底出现黄斑裂痕,无法治愈。有一次,他在楼下跟几个人下象棋,我刚从太原回来,没有打招呼,只是站在跟前看下棋,他抬头瞅了半天也没认出来,还是我提醒了他才恍然大悟,一副愧疚的样子。听力下降却是近两年的事,忽然一下子就耳背了,一句话说几遍,他还得把那只稍微好点的耳朵对着你,才能勉强听见。打电话时,明显感觉到有些话他是在猜。我最近一次回家,父亲早早打电话问几点到,在不在家吃饭。我告诉他过一会儿回去,不在家吃饭。我在临汾待了很多年,对这座城市的面食,特别是炒面感兴趣,每次回去总想抽空找家面馆解解馋。五一西路有一家“小姚面馆”,炒面色香味俱佳。那天下午五点多到了临汾,我进了“小姚面馆”,时间尚早,吃客不多,要了一大碗炒面,很快就端上来了,吃得痛快淋漓。回到家时,父母和弟弟弟媳都在等我吃饭呢,我说告诉父亲不在家吃饭了。弟媳说,爸爸说你要回家吃饭。这就是耳背造成的误会。

父亲眼力和耳力都不行了,却离不开电视,每天把足够的时间交给电视。央视四套,地方戏曲节目是必选。关心国际和国内大事小情,是父亲多年养成的习惯。戲曲节目,喜欢看蒲剧和秦腔。有段时间,当地的戏曲栏目说的比唱的多,一多半时间主持人和演员唠叨,正儿八经唱的时间很少,父亲不满意了,嘴里骂骂咧咧。

父亲腿脚不行了,走路离不开拐杖。前几年,他上街骑自行车,我们一再说,不要骑车了,操心。他不听,说没事。现在呢,坐在沙发上起个身都费劲,做几次预备动作才能起来。行动不便了,好多事情无法亲力亲为,能做的还是坚持做。比如缴电费、水费、电视收视费,到银行取钱。每月工资一到账,马上前往储蓄所,每个月需要的花销一次取出,账上的钱数让服务员写在纸条上交给他。父亲是供销社出身,账目意识特别清楚,从来不乱。

父亲的生活很规律,准点看新闻和戏曲。父亲跟戏曲颇有渊源,早年曾经在附近的太池村学过戏,来自川里的戏把式给授课,父亲学的是武戏,唱腔弱一些。我听父亲亮过嗓子,岭西坡扛着镢头去拾柴的时候。几嗓子唱出去,山谷亦有回响,我却没啥反应。这是听过父亲唯一的一次开口唱。父亲学戏时间并不长,后来从事了几十载的供销事业,我认为这是父亲的明智之举。

父亲喜欢下象棋。他是学校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常客———我在学校有一套小房子,父母住在这里,安享晚年。父亲人热情、善交际,认识了院子里的不少专家教授。一块儿玩耍的一个老教授,曾是我的授课业师,教授因我而跟父亲颇有来往。老教授喜欢别人下棋时在旁边指手画脚,这也是棋摊上的普遍现象,虽然违反“观棋不语”之规定。父亲下棋,喜独思,烦人论。老教授毛病复发,指挥父亲如何如何走,甚至举起了棋子。父亲不高兴了,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老教授有些脸红。父亲给我讲此事时,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依然认为对方有失教授身份。八十多岁的人爱较真,这就是性格。

父亲常给我讲,他一辈子吃亏吃在性子直,有啥说啥,不讲究策略,不讨领导爱见。父亲感叹,这是命。父亲指着额头让我看,小时候没人管,从炕上滚到炉台,头碰到锅耳朵上,破了相,影响了一辈子前程。几十年过去了,伤疤早已不明显,却深深地烙在父亲的心里。这是否影响了父亲一辈子,另当别论,父亲在供销社一干就是几十年没当过一天领导,却是事实。领导不领导吧,我印象中,父亲早年很是风光,干过多年的供销社采购员。每次从外地回到家,村里人登门拜访。这个要买缝纫机,那个要买手表。这些东西当时属于稀缺产品,凭票供应,村里人哪能享有这样的特权,只有通过关系方可得到。父亲不是领导,县官不如现管,近水楼台先得月,手上有个把指标支配,多少能给村里人解燃眉之急。村里人比高低就看你家里有没有“三转一响”,即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有一位大队干部逢人就显摆家有三块手表:他和儿子、儿媳各一块,这是富裕人家的标配。

父亲戴一块上海全钢手表,120块钱,属于豪华了。对手表情有独钟的父亲,从村里的一位见多识广的年轻人那里见识了一块全自动手表,功能多,样式新,很感兴趣。年轻人神神秘秘地说,从香港走私过来的,价格不菲。父亲想买,又不是小钱,回家和母亲商议,母亲不同意。最终这块时尚的全自动手表落入村中一年轻人手里。时间不长,偶尔得知,这款手表在中英街上卖几块、十几块。父亲这才庆幸和释然。

不当领导也有不当的好处。父亲经历过整风反腐败等历次运动,亲眼见过很多匪夷所思之事。今天还是好朋友,明天就翻脸不认人,明着举报,暗里搞小动作使坏的人性之恶。受冲击的都是针对领导。领导也是人,谁没三个薄的、两个厚的?得不到好处的自然要报复,而运动就是最佳时机,理由正当,政策允许。历史像孩子的脸,一会儿一变。今天正确的,明天可能是错误的。

父亲给我讲这些真人真事时,流露出一副局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超然神态。他没有自艾自怨,相反庆幸没有涉足领导这一高危行业。当不了领导,没有机会当领导,自然不会去讨好领导,反以与领导为忤取乐。上级领导到供销社门市部视察工作,其中有个领导父亲不待见。听到“笃笃笃”的脚步声临近时,父亲踅身进了里面的宿舍。领导一行在柜台前转悠来、转悠去,那个不待见的还一个劲地喊父亲的名字,父亲不应声、也不露面。领导们悻悻撤走后,父亲满脸得意地回到柜台里。写到这里时,我也是会心一笑。骨子里我是赞成父亲这样做的,假如是我也会如法炮制,也许是遗传基因吧。

父亲站柜台,绝对是一把好手。没当过领导的父亲,却是门市部的负责人。布匹柜台相对日杂、文具、图书等门类账难算,工序繁杂,理所当然由他坐镇。熟悉的人说起父亲来,每每竖起大拇指。我亲历过父亲忙而不乱,处变不惊的风采。逢集赶会时,供销社门市部是人员最多的地方,可谓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买布匹的都是女性,这个要花布,那个要白布,几尺几寸,叽叽喳喳。父亲尺子一搭,比划几下,刺啦一声,布扯好了,一横一竖一折,叠成方块。交给购买者时,价钱已从嘴里说出,连算盘珠子都不用拨拉,一分不差。接着又招呼下一位顾客。父亲忙碌时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腿都肿了。午饭都顾不上吃,顾客散去后,才拖着疲惫的双腿到灶房煮面条。

父亲在佛儿崖供销社时,我去看过他。本来当天返回的,我选择了住一晚上。十一二岁的年纪,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跟父亲睡一张床,很稀奇,很兴奋。我跟父亲睡觉的机会不多,小时候在家,我跟爷爷奶奶睡一条大炕。那晚,山谷很静,偶有夜虫啼鸣,高悬于山腰的门市部只有我和父亲。父亲用他宽厚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肌肤,我陶醉在父亲那份大爱之中。父亲的手划过我正在成长的私密处时,我全身像电流击过。事实上,父亲的手不是划过,而是刻意在抚摸。在那里停留了也许是几秒钟、十几秒,我意识中可能是几个小时的漫长。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我的抚摸。时光过去几十年,如今想起时,我满眼的热泪,满心的暖意。

佛儿崖对面有个陶瓷厂,生产的瓦罐很有名,有小的、有大的,一套十几个。小的可以装米,大的可以盛面。父亲回家探亲,精心挑选成套瓦罐,麻扎结实,一副挑子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几十里的山路上。我家窑洞摆放了好几套这样的瓦罐,乌黑油亮,既整齐又好看。母亲摩挲这些心爱的物什时,脸上闪射着幸福的喜悦。

父亲是一棵大树,枝叶伸在外面,根却扎在农村,家里的一应事物得兼顾。他对农活不是很精,有些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活儿,显得火候欠缺。比如,夏季收麦扬场时,父亲不会换手,也就是不会左右手交替使用,场就扬不好,麦粒和麦壳无法顺利分离。这时候,能干的爷爷便出场了,往干燥的手心里吐两口唾沫,该用左手时用左手,该用右手时用右手,三下五除二,麦子干干净净地堆成一堆。

父亲的苦力活,却一点不比常年战斗在田间地头的农民差。挑麦捆、拉平车样样都行。有一年收麦,拉了一车麦子,路窄,又是弯道,结果连人带车翻到阴沟里,在后面推车的我们,吓得脸色煞白。看见父亲毫发无损地站了起来,才如梦方醒,长出了一口气。

父亲为人处世单纯,直率。岭西河边有一户独家庄,父亲从外地回家时,路过这里会讨口水喝,偶尔还会寄存东西在那里。这家的男人是个石匠,父亲为了报答这家人的好心肠,让石匠给打了一副碨子,也就是石磨。石匠就地取材,“吭哧”了一段时间,碨子打成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抬回来,安装在院子外面,结果不好使用。爷爷有些埋怨,父亲没有在意。窑顶需要一颗碌碡碾压平整,以保证下雨不漏水。父亲又找这个石匠。碌碡比碨子容易,很快打出来了,一头粗一头细,还不是很圆,滚起来净往一边跑。爷爷更不满意了,父亲也动了火,不给石匠付款,石匠一再说好话,许诺再打一颗碌碡。第二颗碌碡打出来了,还不如第一颗。爷爷说父亲,你太好心眼了,总被人骗。

年轻时的父亲,抽烟喝酒很厉害。尤其是喝酒,在当地一带颇有些名气。故乡红白喜事一般要设酒场,爱喝酒的各路英豪粉墨登场,划拳行令比高低。时间长了,形成派别。当地派和外来派较量,划拳论输赢。拳要好,酒量还要大,这是立足江湖的两大法器。父亲不是最好的,也算高手。不过,再好的高手,也是常常醉醺醺的。有一年,邻村有酒局,父亲喝得太多。夜半时分,迈着虚步往回走,不小心摔倒在路边,手和脸被路边的荆棘枝蔓划破了,非常后怕,自此后,节制了。五十岁以后,基本戒了酒。酒不喝了,烟慢慢也不抽了。烟酒就这样与父亲渐行渐远。关于这一点,我非常佩服父亲的毅力。我現在也过了五十岁了,烟酒不但没戒,反而越来越疯狂。每次喝完酒后,都要发一次毒誓再不喝了,等难受劲儿过后,又开始了。跟父亲相比,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父亲能够戒烟戒酒,还有一个客观因素,五十多岁时,供销系统改革,职工可以安排子女接续自己的工作。前提是自己先退休,退一个才能进一个,父亲让妹妹顶替了自己。没有了公职,应酬自然少了,慢慢地退出了酒场。退休在家的父亲,开始正儿八经地务农了,跟母亲一起操持属于母亲的那份农田。收秋打夏,风里来雨里去,纯粹一农人形象。技术活儿也日渐精进。

后来,进县城住了,村里的地给了堂弟们耕种。干惯了农活儿就闲不下来。父亲在鄂河河滩翻砂挣零花钱,贴补家用。我后来听母亲说的,当时并不知晓。那时候,父亲还有体力,干重活、苦活不在话下。2000年前后,我由临汾到了太原上班,师大的住房空着,父母下来居住。有了县城暂住的经历,来到临汾后,他们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父母人缘好,为人热情,行为低调,与周围的知识分子们相处得很融洽。我每次回去,碰见熟人都会说,你父母人很好。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一晃在临汾也住了十几年了,父母渐渐老了,他们来的时候脚步如风,耳聪目明,话锋流利。如今,耳聋眼花,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尤其是母亲2011年夏天脑梗,半身不遂已有八年,行动愈加不便。看着父母亲的老去,感叹时光的无情。有天晚上,我躺在沙发上,头正好顶在父亲坐的椅子旁,父亲忽然用手撩了几下我的头发说,头发稀了,也白了不少。然后用低沉的声音慨叹,你也老了。八十多岁的父亲,第一次对五十多岁的儿子说出“你也老了”这样的话,我心里的复杂况味难抑。

我在江湖走动,常常遇到这样的尴尬,聚会时,时不时地被推到主位就坐。因为年龄大,一而再再而三,就有了年龄大的压力。自己感觉不到老之将至,而那张沧桑的脸泄露了所有的秘密,确实不年轻了。在父母亲跟前,自己从来都是把自己当做小孩儿,撒娇、使懒、任性,所有的毛病都会暴露出来。面具摘了,我还是父母亲眼里那个长不大的我。如今,父亲忽然发现我也老了,亲口说了出来。我不得不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老。想到比自己更老的父母亲时,我又有何理由不活得年轻一些,以尽儿子的绵薄之力孝敬他们呢。

有关父亲的文章,本来早有写的动议,这次促使了我的动笔。我思考有关父亲的点点滴滴,觉得给他定义为“孤独”更为合适,虽然,有很多标签可以贴给他。父亲的孤独,是天下男人所共有的,也是属于他独有的。父亲像一座雄伟的大山,经历了无尽的风霜雨雪,奇崛诡异。一切的波涛汹涌过后,剩下的是云淡风轻的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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