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丽质

2020-11-23 10:17吴君
当代 2020年6期
关键词:婵娟厂里厂长

吴君

李婵娟来深圳之前,在白酒厂上过班,威风八面,算是方圆百里的女强人。用她自己的话说,真是一段好日子。那个时候的白酒厂是县里最好的单位,不仅奖金高,福利也好,很多人挖空心思找各种关系想进去,却非常困难。每到下班之际,白酒厂的门外站了许多人,好像车站那样热闹。有的是等人,有的谁也不认识,只是来看,而郭立民就曾经在这个人群里待过。

正是因为在这种地方待过,到了深圳之后,李婵娟根本不屑于跳广场舞练太极拳唱红歌,她觉得那些东西太低级。之前她看见有个女的,边唱歌边在腿上打拍子,虽然她只是路过看见,却下决心不参与这种无聊的把戏,主要是觉得有失身份。李婵娟和年轻人一样,看不惯这种事情。如果关紧了门窗声音还能挤进来,她便会拨通管理处的电话投诉,她说:“楼下那些人太无聊了,你们应该抓紧时间教育他们做点正经事。”

“哦哦好的好的,感谢您的宝贵意见。”放下电话,管理处的小姑娘对同事挤了下眼睛,用李婵娟的口吻调侃:“你们要做点正经事哦。”管理处每天都会接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投诉电话,有的根本不需要处理,他们清楚有些人只是为了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第三次投诉的时候,李婵娟说门前的音乐如果再不叫停,就要投诉到社区。这一次,管理处的人把李婵娟的身份搞清楚了,只是觉得有些怪,不可能呀,这位阿姨身材单薄,不敢与人正视,与电话里那位老干部怎么是同一个人呢。

管理处的人登门拜访的时候,李婵娟的老公郭立民正在看云,天上的云彩变幻着形状,郭立民站在窗前看了许久,他用这个方式回避管理处那些让人心烦的问题和道歉。两周前,见到李婵娟形销骨立站到了自己的面前,郭立民才感到了心酸,他后悔没有去北站接她,她一定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那一刻,郭立民觉得两个人缘分真是不浅,折腾了三十年,还是没有散掉。而当年,郭立民差不多被所有的男人嫉妒和仇恨,差不多每一天都像是服刑,直到他来了深圳。

当年,李婵娟进到城里,住在她的亲戚家里,街上就有人看過她的面相,说此人非等闲之辈,要善待之。当然,是因为她这条街上引起过不小的骚动,已经被一些人注意到了,主要是那些无业游民。先是老罗家的老大蠢蠢欲动,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米黄色格子围巾,急吼吼地挂到了脖子上,不管那个时候正是夏天。他故意装作风度翩翩,走到李婵娟亲戚家不远处溜达。当年似乎没有文艺青年这种算法,即使有,也不会那么快传到那条又脏又乱的街上。王家的老二听到这个事,立马急了,骂骂咧咧你们凭什么啊!隔了那么远还过来凑热闹,纯属欺负人。他认为这种事绝不能吃亏,更不能有任何示弱的表现,而在此之前他连李婵娟的脸都没有看清,只是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面被人打败。他跑到窗前,死死地盯了李婵娟亲戚的家门两分钟,随后从灶台上拿了一把水果刀揣进口袋。看见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之后,他甚至连大门也不走了,直接从窗口跳下,不顾崴了的脚脖子,踉踉跄跄来到李婵娟亲戚的门前。站稳之后,他选择了叉开双腿,一手扶腰一手插兜的站姿,借此说明他来了并且谁都不怕。他认为追李婵娟自己有优先权,似乎李婵娟就应该属于他,虽然他只是这条街上的无业青年。当年,这条街上的人多数都是无业青年,可他们仗着有城里户口,还是骗了不少农村姑娘。当他看了眼罗家老大的装扮,王家老二只能亮出了手里的刀,他装作闲着没事,向着半空扔去再缓慢接住,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这是灰泥街上的男孩子最喜欢做的事情。

李婵娟是个地道的农村人,家在城外几百公里的李家村。那个时候村里男男女女个个都向城里跑,有的人来得更远,他们扒上运煤的货车,从山东、河北来到这些个小县城,而李婵娟仅仅是翻过了一座山而已。

李婵娟人长得好看,皮肤白净,个子高挑,嘴角两端向上翘着,说话清清楚楚,没有村里人那种特有的土味,而这些还不是重点,她的相貌里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不是普通人能讲清楚的那种。很小的时候,村里人便认定她迟早会进城,嫁给有钱有势的人家。李婵娟的相貌不仅与村里人拉开了距离,也把灰泥街上的人搞得很自卑。要知道灰泥街的女人高矮胖瘦应有尽有,不仅没有好看的,个个还神神道道,扭捏拧巴,见个生人不敢直视,缺少李婵娟身上那种落落大方的气质。

李婵娟似乎早知道这个情况,于是索性也就不再谦虚,而在任何时候都昂头挺胸,像个明星。在这条又旧又脏的街上,李婵娟如同一道光,不仅把整条街照亮了,也把街上妇女们脸上的雀斑、麻子、皱纹之类的东西明晃晃地显示出来,她的样子不仅会让人害羞,还会让人害怕。接下来的日子里,灰泥街再也不会死气沉沉,首先是已婚男人们夜里睡得不再踏实,并注意起了个人卫生和形象,他们不断地起夜,然后在自家的小院子里面溜达,而那些半大小子更是蠢蠢欲动,常常表现出特别爱做家务的样子,不是爬到房顶去看看瓦片是否完好,就是跑到自家门前拿着扫把东南西北瞎划拉,希望半空中偶遇李婵娟惊喜的眼神,或者让李婵娟看到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扫净了门前的树叶子和沙土。

这些情况,被李婵娟尽收眼底,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暗笑,似乎忘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李婵娟将在亲戚家里借住一段时间,为了等有关部门的通知。

虽然李婵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用城里人的话说,他们是沟里人,可是她从不看轻自己,她从来不主动和人说话,没事也不与谁搭讪,就连亲戚家的人想和她说句话,也不容易,倒好像别人住进了她的家那样。之前,街上的人称呼农村人一律为沟里,不管他们后来发展得有多好,这么说的时候,城里人的心情特别舒服。可是因为李婵娟出落得太过干净、洋气,使得她即便进了城,住进亲戚家里,也像是获得了某种特权,从不干脏活累活,从不吃剩菜剩饭,这导致了亲戚家里的孩子们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那种快乐,反而非常压抑。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到后来,才觉出不公平,可又说不出口,只能独自生气,凭什么啊!

很快,李婵娟的优越便有所体现,从知青点出来之后,她并没有等太长时间,便有了县里的户口,还成了厂里的一枝花,这是厂里那些男工给她封的。再过一段时间,她又以工代干的身份进了厂里的工会,主要负责发放各种劳保福利。厂长给出的理由是她适合做报幕员,谁也不知道一个酒厂为什么要招个报幕员,可能是为她既不会唱又不会跳,才找的理由吧。那个时候,厂里招进了很多打球的,唱歌跳舞的年轻人,没事经常组织活动,或是约些好单位的人过来切磋,切完了吃饭、喝酒、跳舞,目的就是为了推销酒和办各种事。

酒厂是个好地方,这里的工人身价也是特别的高,哪怕是个烧锅炉的,都会被亲戚朋友羡慕。一段时间内,厂里生产的北国纯卖得脱销,成了送礼拉关系的必备品。甚至有一阵,结婚摆酒只能用它。只有内部的人知道,仓库压了很多,也就是说白酒厂多年之前便深谙经营之道,而这个功臣便是厂长。他最喜欢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将来你们就懂了我这句话的用意。有的人听了很反感,认为他这是为了厂里招了一堆闲人找借口。

李婵娟刚到厂里,提亲说媒的便来了一堆,其中还有些高干子弟,比如派出所所长的儿子、粮店店长的侄子、自来水厂办公室主任的外甥。这些人李婵娟都不放在眼里,她谁都看不上。这样一来,很多人就等着看她的笑话,看不惯她什么本事也没有,却又自大得不行。在人们的期待中,她的母亲很快便帮她物色了一位未来女婿。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叫郭立民的女婿是街道办的蜡烛厂工人,不仅如此,人长得又黑又矮,眼睛还有点毛病,头顶上的毛发少得可怜,完全看不出实际年龄。

那些看成了笑话的人,高兴之余并不理解李婵娟,为何放弃那些条件好的,而找了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到底图对方什么呢?关于这件事,只有李婵娟的母亲能说得清楚。她说郭立民喜欢哭,愿意下跪,李婵娟拒绝了他追求的当晚,他在稻草堆里不吃不喝躺了一夜,眼睛被蚊子咬得肿成了一条线。郭立民像是懂得唇语,在李婵娟刚刚动了动嘴皮,还没有发出“不行”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便像个傻子那样当着众人的面号啕大哭起来,如同家里死了人一样。他说,为了李婵娟,他和人赌了一把,如果输掉,他连家也回不成了,因为他是用房子下的赌注。

听到这些,李婵娟继续沉默,她觉得这个人是个无赖。后来,李婵娟尝试过自杀、离家出走。

她的母亲知道后笑了,说:“快去,后面那条大河每年都有人下去,不愁没有伴,你是替全村人进的城,你以为婚姻只是你个人的事吗?”

听了这话,李婵娟不再坚持了,她转身回到家,关住了门,蒙上被子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便答应了。

同意歸同意,但必须约法三章:一是家务都归郭立民;二是郭立民的工资归李婵娟;三、李婵娟是自由的。而这些条件郭立民连想都没想便说:“都听你的,我没有意见。”

结婚不久,拖着大肚子的李婵娟便为郭立民家里办了第一件大事,那就是帮助对方的大哥进到了厂里做工人,因为这位大哥老实巴交,说话不利索,不仅在村里被人打过,连在家里也会受到兄弟姐妹的欺负。李婵娟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哥,便动了恻隐之心。当时李婵娟怀孕四个月,反应很大,腿肿得走不了路,刚好赶上郭立民那段时间三班倒,不能送李婵娟上班,大哥见了,便推着单车接送了几次,每次都是特别细心,不敢骑,上坡的时候脸憋得通红,这些都被李婵娟看在了眼里。听郭立民一说,李婵娟二话不说,便去找了厂长,把大哥从农村人变成了厂里的工人。她觉得大哥日子过得不好,自己是有责任的。到厂里报到的前一天,郭立民的母亲还有兄弟姐妹都过来了,一家人看李婵娟的眼神都不同,尤其是大哥,一个大男人,眼睛湿漉漉的,不敢看李婵娟。李婵娟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故意引开话题,李婵娟知道大哥是个老实人,内心对她充满了感激。他们不让李婵娟做任何事,有的在厨房里剁肉,有的在院子里择菜。吃饭的时候,全家人把李婵娟围在主位上,就连郭立民的母亲也起身给李婵娟敬了酒。

有次李婵娟在厂里远远见到大哥,大哥也见到了她,只是对方的样子有些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李婵娟没多想,这事就过去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很快她便知道大哥的老婆已经进了厂里,负责看澡堂子,再后来,是他的两个孩子进了厂里的子弟学校,每天可以享受一顿免费的午餐。那个时候的酒厂福利太好了,发服装、发电影票、发猪肉、发海带,到了“六一”的时候每个学生还会发一双回力鞋。而这些事情,没有人告诉她。李婵娟心里不舒服,却又没办法讲。像是有默契一样,李婵娟和郭立民再也没有提过大哥的名字。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次李婵娟出去办事,在一条巷子里,看见了大哥的儿子。李婵娟愣了一下,好在对方并没有看到她。这个男孩一只脚架在单车上面,鞋上面沾着大葱的须子,他反戴着帽子,正和几个同样打扮的孩子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抽烟,书包扔在地上,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李婵娟很快便在心里冷笑,她在心里模仿大哥老婆的语气,我们家儿子学习成绩好,要多吃点鸡蛋补补。

李婵娟这么漂亮,打她主意的自然不少,也有人脸皮厚,跟她开玩笑,目的是做个铺垫,想看看她的反应。李婵娟都装作没听见,把对方晾在众人眼前,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厂长也是男人,当然想吃她豆腐,但又不好意思直说,毕竟自己的身份在这里。有次他喝了酒,开玩笑说李婵娟我帮你做了这么多的事你怎么报答呢,李婵娟听了低着头不说话。这样一来,厂长不好意思了,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羞愧,而这种奇怪的羞愧感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毕竟按照他的地位什么事情办不成,想什么样的女人会没有呢。他最怕李婵娟这个样,当然,他也喜欢她这个样子,话少,高傲,有精神,这种气质在当时的县城非常少见。那个时候,整个县城到处都是熟人,谁家的破事都知道,尤其是女人们,个个自来熟,满嘴跑火车,爱管闲事、爱扯家长里短,而李婵娟从不串车间、办公室,不议论人是非,也不和男人们搭讪。厂长觉得李婵娟和所有的人都不同,而仅有的这么一位宝贝还被他收了,厂长自然是得意,作为一个男人,他的心里非常受用。

等到她知道如何应付这种事情,已经是一年后了。这个时候,李婵娟不仅对自己的工作熟悉,也学会如何对付那些男人们。面对别人半真半假的玩笑,她当众会问对方,你找我去你家有事吗,我记得嫂子回娘家了。

李婵娟的话来得猝不及防,对方便会闹了个大红脸,见其他人捂着嘴笑,赶紧打岔扭转话题,然后找台阶下。厂长自然听见了,虽然也高兴,至少说明自己没有走眼,招进来的人作风正派,可心里还是有种失落,究竟为什么他也搞不清楚。这样一来,放在心里的事情只能告一段落。

到了晚上,李婵娟把有人调戏她的事对郭立民说了,郭立民半天不讲话,左眼下的肌肉抽搐了两次,嘴上还是没有漏出半个字。李婵娟突然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觉得这个男人挺阴,尤其他当着众人的面哭的那一场,一滴眼泪都没有,分明是做给其他男人看的,言下之意是让他们走远点,否则我是要拼命的。而眼下郭立民的表现与她想象中的郭立民拿着斧子冲出去完全相反,这一刻的郭立民掐着一条花手绢轻轻擦拭着柜子上面的玻璃杯,水蛇腰一扭一扭根本看不出有任何不快。

李婵娟正这么想着,郭立民的阴险劲又表现了一次。郭立民拐弯抹角讲了自己家的难处,然后求李婵娟把他亲妹妹从车间安排到工会。他说,自己的妹妹每天三班倒,脸色蜡黄,连例假都不正常了。李婵娟听了,心中不快,你一个做哥哥的怎么还知道这种事呢。李婵娟没有表态,她不知道这个事情怎么办,如何跟厂长提。当然了,郭立民的这个妹妹厂里的很多人都知道,因为她的嘴很甜,平时嫂子长嫂子短地叫,还帮着李婵娟骂过郭立民是个软柿子,没用的男人,好像李婵娟才是她亲哥。有几次做了好吃的,她骑了近四十分钟的单车,送到李婵娟的办公室。当然,这个妹妹不只送给李婵娟一个人,连李婵娟的领导于股长也有份。两份饭菜一模一样,米饭、煎带鱼,然后各十个饺子。这在那个年代太过丰盛了。这样的事情她做了几次,于股长便主动提到这件事,他竟然用的是“咱妹妹”三个字。他对李婵娟说:“可以招进来帮你做事呀,这样工作就不會受影响,毕竟你没读几年书,效率不高,做的也辛苦。”

李婵娟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她没料到对方这么讲,心想,她难道读过什么书吗,连高中都没上过,我记得你于股长经常夸我水平高啊,怎么这下我又影响工作了?

见李婵娟不说话,于股长又说:“嗨,我是说这个孩子机灵、能干,刚好能帮帮你,你也可以让自己超脱一些,和她不同,你是一个做大事的女人。她嘛,就是个小女人。”这些话他是当着郭立民的妹妹说的,似乎需要同意的倒是李婵娟了,还有,这个于股长说话的口吻似乎哪里不对劲呢。李婵娟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想的时候,这位妹妹的眼睛怯怯地望向了李婵娟,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助:“都别为我费心了,我担心车间主任不同意。”

“什么车间主任,你明天就过来,就说我的意思,有什么情况让他直接找我,真还反了他。”于股长冷着脸,像是故意说给李婵娟听的。

这么一来,李婵娟也没话了,第二天,批发价买了厂里的酒,又从家里拿了条烟送给于股长说:“是我家郭立民送给你的。”

“哎呀真是客气了,看在她是你们家那位的妹妹,不然我怎么会管这些闲事。”

“对对,谢谢于股长,厂长也跟我说了,让我下不为例。”李婵娟故意软中带硬,她就是让对方明白这件事不是你于股长帮的,别在那里买好了。说完话,回到座位上,李婵娟还在心里骂:“你算个屁呀,厂长如果没有看老娘的面子,会听你的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早知道你说这句话来气我,我压根不会给你送这份礼。”

半年后,李婵娟才缓过劲,于股长的老婆来到酒厂大闹了几次,原因是这个妹妹早跟于股长好上了,而李婵娟还蒙在鼓里。看见他们闹的时候,李婵娟站在窗口,手捧着一杯热茶,那暖暖的水汽熏着她的脸,她觉得舒服极了。

厂里人好奇李婵娟的身世,本身就是个农村人,为什么还需要上山下乡。他们怀疑李婵娟根本没有下过乡,不存在返城的事,便问:“你才十五岁怎么就下乡了,还是个孩子呢。”

李婵娟说:“替我大哥。”

有人听了,挑拨道:“你母亲也太心狠了吧。”

听别人这么说她的母亲,李婵娟不吭气。厂里都知道李婵娟有一个厉害的母亲,说话做事妖里妖气,皱纹里藏着紫罗兰粉,身上穿得花里胡哨,头上抹了许多油,远远看过去,像是顶了一面小镜子。别人批评她的母亲,李婵娟也不更正,好像与己无关。的确,她对这个母亲没有感情,因为对方太过重男轻女,听说刚刚转成城镇户口的哥哥要上山下乡,马上找到公社,要求人家把李婵娟替换过去。只是没想到,下乡反倒成全了李婵娟,长了见识,还学到了一些文化,不仅如此,返城的时候,被招进了白酒厂。这样一来,李婵娟的母亲心里又不平衡了,觉得李婵娟占了便宜,白眼儿狼,连句感谢的话也没说过。李婵娟不觉得下乡苦,她觉得那个地方不仅新鲜好玩,还能吃饱饭,也不用做家务,更重要的是,她听不到母亲的咒骂了。李婵娟的母亲骂人是一绝,远近闻名。郭立民曾经对李婵娟说,你妈真是狠,好像所有人都和她有仇。李婵娟听了不高兴,说:“至少她对你还是好的吧。”

“那是那是。“郭立民显得有些心虚气短。他很清楚李婵娟指的是什么。因为这个郭立民就是李婵娟的母亲经过心算口算,极力撮合成的。

李婵娟的母亲认为郭立民胆小怕事,听她的话,每天忙里忙外,只会干活,没有主见,将来这个家肯定是由她这个丈母娘来当。

这期间,郭立民有过其他想法,似乎是李婵娟长期拒绝与他同房,郭立民才与一位女护士好上的。先头李婵娟的母亲也知道,还替郭立民瞒着,直到郭立民委婉地表达了想离婚的意思,还说想随着那个女的回四川绵阳老家,李婵娟的母亲这才大发雷霆,把实情对李婵娟讲了。

李婵娟听了,不表态,好像别人的事,眼睛始终望着窗外,倒是李婵娟的母亲恨得咬牙,大骂这个郭立民说话不算数,太不厚道。

李婵娟当然没有想到,一时间蒙了,她猜到肯定有人在里面捣鬼,就是要看她的笑话。考虑了几天,李婵娟决定坚决不让他们得逞,当初她找了郭立民已被人看扁,现在又离,而且还是被对方抛弃,自己的面子更没有地方放了。所以李婵娟没有那么快答应郭立民,而是拖着,她想把对方的耐心拖没了,等那女的回了老家,再甩了郭立民也不迟,她希望这个节奏完全由自己来掌握。

不离也行,郭立民憋了几天,提出了交换条件,他希望能够调进酒厂上班。

既然如此,李婵娟只好求厂长帮忙,把对方搞进了供销科,当然,她的主要目的是让那个女的明白自己的厉害,而不是只会打个针那么简单。

郭立民的这个工作就是不停地坐火车再坐汽车,去和外地人打交道,买酒精、卖酒。这无疑是厂里最好的差事,不仅可以利用公款游山玩水,产品推销出去还可以拿提成,合作方好吃好喝来接待,办完事还能带些新鲜的玩意儿回家。那个年头,个个都羡慕提着个旅行包坐火车出差的人。也就是这一次次的出差,让郭立民想到了将来要把儿子带出来看看,让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好看的女人也不少,李婵娟这样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厂长把这个差事交给了郭立民,显然是打过自己的小算盘。因为他对李婵娟并没有死心。有次他带着一些人出差到锦州看苹果,顺便还要到附近的抚顺参观。其中有几个行政人员,李婵娟是其中之一。厂长一路上意气风发,先讲小时候受过的苦,再谈自己年轻时的各种不公,最后才谈到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宏伟蓝图,他说接下来厂里不仅做白酒还将会研制果酒和果酱。

吃喝完毕,又唱了一会儿歌,才各自回了房,李婵娟正从包里向外拉东西,准备洗漱,床头的电话便响了起来。像是早有预感,眼皮已经跳了几天,李婵娟当然知道是谁。果然,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厂长问李婵娟会用空调吗。他自己房间的这台就比较复杂,也才搞清楚。

李婵娟说:“会用啊!我们单位也是这种。”

厂长问:“你冷不冷,我现在过去帮你调吧。”

李婵娟嘴上说,“谢谢厂长,我自己会,已经可以用了。”李婵娟心想:“这可是夏天啊,你还问我冷不冷。”

厂长说:“你还是过来一下,我后背有点问题,你现在过来给我涂点药膏。”

李婵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厂长,不好意思,我现在已经睡了。”

厂长似乎沉默了半分钟,很快他便在电话里说出了狠话:“李婵娟,你装什么装,你现在就给我打开门,我过去看看你。”厂长非常清楚这个晚上将会有很多人盯着他的门和李婵娟的门,就是为了看他能不能完成自己的夙愿,作为一个男人,他已经够有涵养,够能忍了,等了她那么久,简直太不像话,全厂的人都为李婵娟着急了,心里骂,这多好的机会啊,你李婵娟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太忘恩负义了吧。

“不用了,谢谢厂长。”说完这句话,李婵娟浑身发冷,她的确不可能再用空调了。李婵娟脸也不洗了,她一把扯下电话线,连衣服都没脱便躺在了床上。李婵娟看了一晚上天花板,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惹怒了对方,并且再也无法挽回。之前她装傻充愣,办了那么多事,眼下她不知道应该躲到哪里。

第二天上午,厂长的脸全程都是黑的,他连李婵娟一眼都没看,便说身体不舒服,不去抚顺参观了,马上打道回府。很多人看了厂长,再偷偷去看李婵娟,李婵娟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只是没有前一天那么爱说话了。

厂长觉得李婵娟打了他的脸,他在心里骂着:“你好好想想吧,我给你做了多少事情,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那些好吃懒做的,全被你搞进我的厂,我这里是收垃圾的地方吗?大锅饭真的有那么好吃吗?李婵娟,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所以让你逞能,惯着你的自以为是,你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少本事啊!你不过就是个沟里的女人,你都不如厂里的酒值钱,我拿出去几瓶酒可以办多少事,而你是有文化了还是有什么特殊本事,什么年龄了,打扮再好也老了,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吗,还怎么缺乏认识,每天劲劲的,我是知道你从小到大受过不少苦,同情你知不知道啊!看着我一路让着你,你就可以欺负我了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倒是要看看下一任怎么收拾你,有你受苦的日子。”

话说李婵娟的母亲可是个厉害的主,她最喜欢的事就是有人对她溜須拍马。村里进到酒厂上班的人基本都是靠了她牵线搭桥,她在村里的地位可想而知,就连村长都需要巴结她。所以有人说,当白酒厂这个家的不是厂长,而是这位老太太。你看她生了这么个女儿,办了多少件大事啊,村里哪个人不羡慕。要知道那个时候李婵娟已经三十七岁,还能有这么大的魅力,实在不可思议,连她母亲张敬芝也很是不解,灯光下,她斜眼看见女儿白净的脸上细细的绒毛,生起了气,她觉得这个女儿长得非常不像自己。鼻子高挺,五官小巧,皮肤细腻,这哪里是自己生的呀。这么想的时候,她跑到镜子前照了照,越发感到李婵娟的样子和自己不像,于是她狠狠地呸了一口,骂道:“天生就是个卖的!”

李婵娟的母亲最恨这个女儿,跟自己不亲,连句讨好的话都没有说过。她每每说了一堆精心准备的话,总是希望得到李婵娟的表扬,而李婵娟每次都是面无表情。做母亲的只好厚着脸皮问了。李婵娟则心不在焉地答:“怎么了,我不知道。”她懒得搭理对方,况且从小到大,都是别人表扬她,她从来没有发现谁比她强。李婵娟已经知道她这个母亲和郭立民勾在一起倒腾白酒和招工指标,还打着她的旗号,造成了很多人对她有意见,害得她这个副股长也没当成。

“下岗才好呢,反正你不会帮谁,一门心思想着向上爬。”这是李婵娟母亲说的。

在此之前,李婵娟接了一个陌生电话,是一个叫赵光辉的男孩,他说是家里的亲戚,中专毕业了准备上大学,路过此地,替自己的父母过来家里看看。对方先是打电话,然后就说要向李婵娟讨教。

喝茶的时候,李婵娟还在想,这个亲戚怎么没有印象呢,所以也不知道怎么交流。尽管如此,对方还是会热情地说对对对,您说得太好了。他讲完一句,身子都会向前挪动一次,故意凑近了李婵娟,最后李婵娟闻到了这个男孩身上的汗酸才起了身,到厨房吩咐郭立民加两个菜。

到了睡觉前,李婵娟还是有些糊涂,自己到底讲了什么呀,让这个男孩如此崇拜。对方说特别欣赏李婵娟,还要拜她为师之类,学习李婵娟的做人做事之类。当然,事情过了很久,李婵娟才知道这是郭立民嫂子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位大嫂之前是嫁过人的,不仅如此,还有了儿子,只是这个孩子归她的前夫抚养。

幸运的是,李婵娟是在酒厂倒闭的前两个月办好的退休手续。上面管得严,各单位不许再搞请客吃饭这套了,仓库里积压了太多,只能低价处理,如果还是卖不出去,只好用来抵工资。这么一来,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卖酒的,白酒厂几十年的荣耀变成了气泡随着秋天的最后一场大雨被浇破灭了。

李婵娟正在庆幸自己退得及时,麻烦就来了。问题就出在这位叫赵光辉的男孩身上。他进厂半年不到,酒厂便倒闭了。接下来,他把所有的恨都发泄到了李婵娟身上。对于这件事情,大哥也不敢表态,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太敏感,也说不得,总之他谁也得罪不起。可是这位赵光辉敢说,他打开免提电话,让所有人听见李婵娟的迟疑和慌乱。李婵娟说这种形势下,你知道跟过去不同。

赵光辉说:“你少给我打官腔,怎么办你不清楚吗。”

李婵娟说:“这是大势所趋,我也没有办法。”

赵光辉说:“调进其他厂也可以啊,这不是你的强项吗?”

李婵娟说:“我真的没有这个能力。”

赵光辉说:“当初你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李婵娟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可能再找厂长,他也退休了。”

赵光辉说:“如果是你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安排吗?”

李婵娟说:“我的孩子不需要安排。”

这个赵光辉说:“不是他不需要,是看不起你的手法和做派,只有我才这么倒霉,刚进来没几天,工厂就倒闭了。”

李婵娟说:“这是大势所趋,再说了,也是你过来求的我。”

赵光辉说:“可是你早知道厂里的情况,为什么还把我骗进来。”

李婵娟说:“我怎么会知道。”

赵光辉说:“你和厂长那种关系他会不透露?你真的以为我们会相信你是干净的?”面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李婵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只好说:“是你说过你想要创业。”

赵光辉说:“对,这话我是说过,可你支持我了吗?你不仅不支持,还在害我。”

李婵娟已经糊涂了,说:“你不是说自己不喜欢读书吗?”

赵光辉说:“放屁,有谁不愿意读书,是你说创业风险太大,不断暗示我到酒厂上班,目的只有一个,让我看着你如何耍威风,看你作为厂长的女人有多得宠,因为我说过特别崇拜你的话,让你相信我将来会是你的小跟班,你还不断暗示我这个厂就是你的,所有事情你都可以说了算,你把这么多人安排进了酒厂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特别有能力,你是村里的骄傲,你的自我感觉不是很好吗?有一堆男的可以为你去打架,去死,包括那个又老又色的厂长。”

李婵娟已经手脚发抖:“厂长怎么能听我的,他是全厂的领导。”

赵光辉抬高了下巴说:“他不是男的嘛。”

李婵娟说:“男的怎么了。”

赵光辉说:“喜欢你呀,你就是不断利用男人们对你的好,办了各种事情,把你们全村的人都带进到了县里,你不是要当别人的救星吗?男人做不到的事情你都能做,你要的就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李婵娟吓出了一身冷汗,问:“你是听谁讲的这些。”

“是你的母亲,还有郭立民,是你们全家,还有全村人,谁不知道呢,只是他们不会当着你的面去说,因为他们还要继续利用你,眼下,他们不说,是怕你跑了。”

李婵娟说:“为什么要跑,我又没有贪过谁的钱。”

赵光辉说:“你要的不是钱,是面子,因为你虚荣,你把面子看得比谁都重要。”

李婵娟浑身发着抖问:“你当初为什么不这样说。”

赵光辉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现在什么都做不成了。”

之前,李婵娟一直享受着亲戚朋友们的各种讨好,突然被这个男孩骂了之后,一下子垮了。李婵娟躺在床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甚至连出门都没了勇气。赵光輝还说:“你就是那种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家伙,我要让所有人看到你伪君子的一面。”

李婵娟自言自语:“你说得对,我是个伪君子。”

见李婵娟主动认,赵光辉更加愤怒了,他说:“伪君子是形容城里人的,你还不配,你连怎么当伪君子都不会,你骨子里就是个沟里人,可你又一门心思想着那些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出人头地,荣光耀祖,当别人的救世主,要证明给村里人看,让他们知道你有权力和人脉,可以改变别人的命运,你想做别人的恩人,包括对你的老公,原谅他的一次次出轨,你用这种方法让他心里有愧、内疚,对你感恩戴德,听你的话,受你的摆布,永远做你的奴隶。”

直到很久以后,李婵娟还是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说服赵光辉退了学来到酒厂的,包括村里那些人,他们投奔了她,有的进了酒厂,有的去了饭店、商店、纺织厂、配件厂,还有那些她认识和不认识的,在她的手里批发过那么多的好酒。她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热衷于这些,并且驾轻就熟,她更想不到这些事竟然演变成了与诈骗有关。

下岗之后,村里那些人,个个来找李婵娟算账,说当年为了进厂卖了村里的房子,卖了做家具的木材,或是圈里的猪,才进到城里上班,可是没做几年都成了下岗人员,现在厂里彻底倒闭了,有的人想回去,可家里的耕地没了,全没了,换成了最没用的城镇户口,现在有多少钱也买不回那些泛着油的土地。他们已经联系了律师,向李婵娟索赔。他们还说,如果李婵娟不好好处理,就对她不客气。

显然郭立民先知先觉,早早拿了些钱,说是去南方做生意,实际上是到了深圳关外,按揭了一套没有证的农民房,与大学毕业的儿子会合了。住了一段时间之后,郭立民发现深圳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可怕,甚至还很亲切,心情也变得好起来,渐渐忘记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

李婵娟觉得家里已经没有办法待,找她算账的人没完没了,好在她没有收太多钱。尽管如此,她也回不去村里了。正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她见到了厂长。作为一个比许多同性都聪明的男人,厂长早已提前办理了内退,离开了酒厂,去了外地做生意,听说赚了不少钱,早早便有了宝马和别墅。这一次,他是回来处理老房子,顺便接了家里的老人到外地生活。

厂长坐在车里,拉开车窗远远地看着李婵娟正与一个推着单车的小贩讨价。厂长知道李婵娟喜欢吃甘蔗,当年李婵娟告诉厂长,这种东西反着吃才会越来越甜。

“倒啖甘蔗。”厂长在心里说,他曾经真心为李婵娟惋惜,也非常庆幸这些话没有说出口。他觉得性情中人这个称呼还是少用为好,主要是太有风险。

李婵娟也看见了厂长,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紧张起来,她后悔自己没有染了头发化个淡妆才出门,如果知道会见面,她应该换上那件他说过好看的衣服,当然,她的身体越来越瘦,甚至还矮了一些,什么衣服都撑不起来。这么想的时候,李婵娟开始行动,她要加快速度,跑到厂长面前,李婵娟希望对方拉开车门,请她上车,把她带走,去哪里都行,做什么她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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