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秀和才中：将史诗说唱进行到底

“格萨尔王传”是藏族人民集体创作的一部伟大的英雄史诗，是关于藏民族部落战争和藏区统一战争的神话。千百年来，《格萨尔》能在世界屋脊之上广泛流传，历久不衰，主要应该归功于那些优秀的民间说唱艺人，他们是史诗最直接的创作者，最忠实的继承者，最热情的传播者，在他们身上，体现着人民群众的聪明才智和伟大创造精神。若没有那些卓越的民间说唱艺人世世代代、坚持不懈、持续不断的传颂，薪火相传，这部古老的史诗，可能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文中的华秀和才中就是众多民间说唱艺人中的一份子，他们心怀虔诚和热爱，苦心钻研，积极学习实践，为这一古老的说唱艺术得到很好的传承做出自己的贡献。

——多杰坚措

华秀和才中是两个不同的人。前者是男性，后者不是男性。他和她有着共同的爱好和特长，都是《格萨尔》说唱艺人。

一

华秀出生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大武镇哈龙村，他的身份是牧人，今年（即2018年9月4日采访的时候）45岁了。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戴着一副变色眼镜，坐立行走动作非常灵敏。第一次见面时，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很有风度地向我弯腰行礼。

我住在一家私人宾馆的第一层，单人房间里摆着两张床。敲门进来的正是华秀，一条哈达消除了两个人的陌生感，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俩面对面坐在床上，开始聊起了《格萨尔王传》和他对这部史诗的热爱。

“我们这个家族，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非常喜爱《格萨尔王传》。我记得很早以前，部落里有一位学问较高的老人，我们经常把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格萨尔王传》交到他手里，让他在劳动之余给大家讲格萨尔王的传奇故事。”华秀说。

“这位老人几乎天天给牧人们演述史诗，后来他不用看书也能把《格萨尔王传》的其中一个部本完整地讲完。时间长了，牧村的听众也都会讲格萨尔王的故事，其中包括我的父亲。”华秀说。

“我小的时候，每天放牧之时和同伴们玩的游戏基本上跟《格萨尔王传》里的故事和人物有关。今天我扮演格萨尔王，其他同伴就演嘉擦、丹玛、森达阿冬等英雄人物，第二天又要换另外一个角色，只有扮演角色才显得公平合理。”华秀说。

华秀的父母一共生了八个孩子，他排行老六。兄弟姐妹当中没有一个人上过学，但是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是文盲。

他说：“我记得有一年大武小学送来了入学通知书，可我父母不让我去学校上学。后来，村里把所有牧民集中起来，以抓阄的方式决定该让谁家的孩子入学这一难题。那次，在我父亲看来自己的手气很糟糕，他很不幸地抓到了要送一个孩子去上学的阄。我心里暗暗高兴，希望有机会去学校读书。然而，回到家后父母坚决不同意送任何一个孩子上学。从此以后，我就成了牧人，跟在牛羊后面送走一个秋天，又迎来一个秋天，在雨雪的洗礼和寒暑的磨练中渐渐长大。”

“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骑马放牧，成为一个好骑手和能干的小牧人。我的记性很好，从大人们的口中学到不少谚语，听了很多传说故事和《格萨尔王传》，慢慢地我一边放牧一边给其他牧人讲格萨尔王和岭国众多英雄豪杰的故事。消息传开后，每次村里有什么聚会，老人们就让我演述《格萨尔王传》，受到人们的欢迎和好评。”华秀说。

华秀13岁那年，政府在每个牧村成立了一所帐篷小学，派来了老师，给牧村所有孩子发了教材、本子和铅笔，每个月固定那么一天，让散居各地的牧户把孩子集中到教学点上课，他和他的同龄人终于有了学习和认识藏文的机会。

华秀家的一个亲戚有一定的藏文基础和较高的文化水平，他一有时间就给华秀进行课外辅导。华秀到了十五六岁时，他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格萨尔王传·霍岭之战》和《格萨尔王传·北地降魔》两本书，从此，他在牧场上伴着牛羊的欢叫声如饥似渴地阅读起了震撼人心的史诗。

17岁那年的一个平常的日子，华秀去了一趟县城。看到街上的行人都匆匆忙忙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经过打听后得知原来是来自甘德县柯曲镇德尔文村的著名《格萨尔》说唱艺人昂仁到玛沁县演述《格萨尔王传》，闻讯赶来的大武镇的男女老少几乎倾巢出动，都去聆听这位享有“唱不完《格萨尔》史诗”美誉的著名艺人演述的格萨尔王和岭国诸位将领的故事。

华秀动情地说：“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在一个礼堂里，喇嘛昂仁面向众人十分投入地说唱《格萨尔王传》，听众鸦雀无声，一个个表情严肃而虔诚，都是那样的全神贯注，现场所有人好像被他带进了一千年前的时空。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听着听着禁不住泪流满面，激动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没过多久，我有幸再一次聆听了喇嘛昂仁的演述。时间相隔不到两个月，我们邻近的一个牧村专门邀请昂仁到他们村里给牧民们说唱《格萨尔王传》。他在牧场上顶着烈日连续说唱了三四天，我坐在听众席里听了三四天。”华秀说。

他说：“有一次，我们村的寺院请来几位画师绘制唐卡和壁画，其中有一位画师会讲很多《格萨尔王传》里的故事，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被人们称作‘写不完《格萨尔》史诗’的著名艺人格日坚参。我当时非常兴奋，经过和家人商量，邀请他到家里住了七天。格日坚参每天忙完自己的工作就来到我家，从黄昏开始讲《格萨尔王传》，直到深夜才休息。”

華秀对《格萨尔》史诗的热爱，与他所处的那个特殊环境有直接的关系;华秀对《格萨尔》说唱艺术的迷恋，与他从小有机会接触优秀艺人并聆听他们的说唱是分不开的。

青海各个藏区的广大农牧民最喜欢收听和收看的广播电视节目应该是《格萨尔王传》说唱。我小时候的印象中，村里的家家户户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打开收音机，收听青海人民广播电台藏语广播，到了播放《格萨尔王传》说唱节目时间，全家人很少有人说话，只有不懂事的婴幼儿和院子里捉老鼠的猫以及门外高度警觉的狗偶尔会打破寂静的氛围。我想，在同一时间里，与我处在不同地方的华秀，肯定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格萨尔王传》中人物风格迥异的优美唱腔和已故著名《格萨尔》说唱艺术家格桑扎巴先生那吐字清晰发音响亮且有力、随着故事情节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音调语气。

华秀21岁那年如愿购买了一台录音机，专门去录那些优秀民间艺人说唱的《格萨尔王传》。他说：“著名《格萨尔》说唱艺人昂仁去哪里演述，我就跟到哪里录音，我先后录了九盘磁带。那时候草原上不通电，收音机和录音机全靠干电池来播放和录音，而且，录音的时候很费电，一旦电池用完了，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我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常常为买不起电池而感到苦恼。我自己买来的电池实在没法用的时候，就去草地上、垃圾堆里寻找别人用过的废旧电池，把它们悉数带回家里，放在灶前用火烤，因为加热后的电池还有一些电可以带动录音机，我就这样每天和家人一起听自己录音的《格萨尔王传》。时间一长，我能模仿艺人们说唱的《格萨尔王传》很多片段。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掌握了喇嘛昂仁的不少唱腔和曲调。因此，村里的牧人们经常会半开玩笑地说‘你是喇嘛昂仁的弟子，说唱一段《格萨尔王传》吧！’连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的是，后来我竟然不用看书就能不间断地说唱两个小时。”

我问华秀：“你是给牧民们讲述格萨尔王和岭国英雄们的故事吗？”

他回答说：“不只是讲故事，我还会学着著名艺人，按照《格萨尔王传》的内容，采用说唱结合的方式进行演述。”

我问：“你自己觉得效果怎么样？”

他答：“我的嗓音比较好，而且喜欢唱歌，所以听众还是很认可的。果洛州和玛沁县组织举办的各类文艺演出活动上我都说唱过《格萨尔王传》，得到了大家的喜爱。”

我问：“你说唱的《格萨尔王传》有哪些部本？”

他答：“主要有《赛马称王》《霍岭之战》《北地降魔》《达斯财宝宗》等老部本。”

我问：“你演述的《格萨尔王传》在‘说’和‘唱’方面，与其他艺人相比有什么特点？”

他答：“有什么特点我实在说不出来。但是，我学会了喇嘛昂仁的五六种唱腔曲调，这是其他艺人所不具备的。老先生现在不在人世，他那独具特色和风格的说唱艺术，特别是很多唱腔曲调说不定现在已经失传了。”

我问：“你现在还放牧吗？”

他答：“没有，我从2003年离开牧场到现在一直居住在大武镇。”

我问：“那你做什么工作呢？”

他答：“平时做点小生意。有文艺活动时就参加演出。除了果洛州以外，在其他省区和州县也参加过一些文艺演出活动。还跟其他艺术家一起出版发行过歌曲光盘。2007年，我们村里组建了一个民间文艺团体，委托我担任团长。现在，我的主要精力要投入到格萨尔藏戏创编、民间歌舞节目创编及表演等方面。”

我问：“可以谈谈你的家庭吗？”

他答：“我和妻子共有三个孩子，他们都在上学。老大是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老二是女儿，在青海师范大学上学;老三也是个儿子，在玛沁县上中学。”

我说：“看来你很重视对孩子的教育啊！”

他说：“我自己没有上过学，吃了没有文化知识的亏，为了不让孩子们走我的老路，就必须要让他们通过学习文化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说：“你说得太好了。其实，你也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已经自学成才了。因为，你的《格萨尔王传》说唱得到了同行们的认可，也很受听众的欢迎。”

他说：“谢谢老师的鼓励！您今天对我的采访是对我最大的支持。我对《格萨尔王传》和《格萨尔》文化的热爱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以后我会更加努力，将史诗说唱进行到底。”

二

才中对我没有透露更多关于她个人的信息，其实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介绍了跟她有关的其他几个人的情况。她也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女性《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

在甘德县城见面时，我感觉她这人很内向，好像不太喜欢表现自己，我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偶尔会反问我一些问题。有趣的是，在我作记录的时候，她却时不时凑过来看看我记录本上刚刚写下的文字。和她交谈的内容我都用藏文记录，所以她看得一目了然。我象征性地朝她笑一下，她也露出洁白的牙齿报以真诚的微笑。看那表情，好像她认同了我的记录——我并没有记错、记多、记少她说的话。

才中说：“我是果洛州甘德縣柯曲镇德尔文村人，今年（即2018年9月5日采访的时候）43岁，家里祖祖辈辈都是牧人。”

我问：“你家有几个兄弟姐妹？”

她回答说：“四个。”

我问：“你是最大的还是最小的？”

她回答说：“我是我父母的第三个孩子。”

我问：“你们都没有上过学对吗？”

她反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回答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说：“哦。那么，你是哪里人？”

我回答说：“我是赤嘎人，那地方也在黄河岸边，有很多跟《格萨尔王传》有关的风物和传说。”

她说：“乘坐汽车去西宁的时候我经过那里。”

我问：“你是怎样学会了说唱《格萨尔王传》的呢？”

她回答说：“我父亲是个《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是个很厉害的艺人吧？”

她回答说：“父亲会说唱很多不同部本的《格萨尔王传》。”

我问：“你的兄弟姐妹们会说唱吗？”

她回答说：“都会。”

我问：“听说你是你们家族说唱《格萨尔王传》的传承人，为什么其他兄弟姐妹不是呢？”

她回答说：“我从小特别喜欢听父亲说唱《格萨尔王传》，也经常听村里其他人说唱。大家都说我的记性很好，声音也不错，有发展潜力。我往往听一遍就能记住《格萨尔王传》的故事情节和人物之间对唱的歌词。”

我问：“你是不是属于那种神授艺人或者掘藏艺人之类的特异功能者？”

她回答说：“不是的，我可没有什么特异功能，纯粹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记住前辈们说唱的内容和唱腔曲调，学会藏文后就可以看着书本说唱《格萨尔王传》。”

我问：“《格萨尔王传》里每个人物都有不同的唱腔曲调，你喜欢谁的唱腔或者采用哪一种曲调？”

她回答说：“我最喜欢珠姆的唱腔，就是咱们通常说的‘九曼六变曲’。在《格萨尔王传·霍岭之战》中，格萨尔王的后妃珠姆用一段唱词诠释了‘九曼六变曲’的内涵。”

我问：“你可以唱一下吗？”

她没有回答，直接撩开嗓子用优美的旋律唱道：

……

在三夏时节，

我唱鲜花盛放曲;

在三冬时节，

我唱寒风呼啸曲;

在三秋时节，

我唱玉蜂抒情曲;

在三春时节，

我唱布谷欢乐曲;

在平常年月，

我唱九曼六变曲。

九曼——汇入虚空的甘霖，

六变——融于青龙的长吟。

“唱得太好了。”我只能用这句话来赞美她的歌喉和深情演唱。

她说：“我曾经在果洛州举办的《格萨尔》史诗艺人说唱比赛中获过奖，应邀参加过在兰州举行的‘《格萨尔》艺人进校园’活动。平时也跟一些演出团体合作，到省内外各种文化艺术节上说唱《格萨尔王传》。”

据说，才中的爷爷是当地很有名气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当我提起这事的时候，她很认真地告诉我说：

“我爷爷是格萨尔王时代英雄豪杰的化身。大家都知道，在《格萨尔王传》当中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岭国大将——智嘎德确炯炜那，他有个骁勇善战的儿子名叫南喀托居。我爷爷就是他的转世。”

我问：“你说你爷爷是南喀托居的转世，有什么依据吗？”

她回答说：“我爷爷名叫喜饶坚赞，人们尊称他为‘德尔文大掘藏师’。在《格萨尔王传·达斯财宝宗》中，我们可以看到南喀托居的英勇事迹。他在和达斯国武将赞拉多杰交战时，被对方用长枪刺伤，后来牺牲了。我父母亲和德尔文村的男女老少都说大掘藏师喜饶坚赞在世的时候他的腰部有明显的枪伤痕迹。我爷爷曾亲口讲过他就是由岭国大将南喀托居转世而来弘扬《格萨尔》史诗的。他确实是一位优秀的《格萨尔王传》掘藏艺人和神奇的预言家，一生发掘过不少史诗。只可惜，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的书籍全都被化为灰烬，其中包括一部对当时和未来世事的预言书《嘎德授记》。”

在德尔文这个《格萨尔》史诗文化村里，各类说唱艺人层出不穷，已逝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昂仁先生在雪域高原享有盛名，被誉为“说不完《格萨尔》的艺人”。才中始终没有告诉我这位著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就是她的父亲。半年以后，我在整理采访记录时和几名同事、同行谈起她，才知道了真相。据他们说，昂仁先生于2012年去世，才中之所以不提父亲的名字和他的业绩，是因为在当地的习俗中，亲人离世后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忌讳提起他的名字和人生经历。

才中对我说起了她的儿子。

她说：“我的儿子刚满10岁，他叫确吉尼玛，非常喜欢听《格萨尔王传》，而且能说会唱，在舞台上表演过好几回。最近，我们这里正在拍摄一部电影，他扮演的是主要人物格萨尔王的幼年时期——觉如。我看他很有天赋，想要把他培养成一名优秀的《格萨尔》说唱艺人，把伟大史诗的说唱艺术代代传承下去。”

作者簡介：久美多杰，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委员会委员。出版有藏汉双语诗集《一个步行者的梦语》、藏文散文集《极地的雪》等。曾获青海“《章恰尔》文学奖”新人新作奖、青海藏语文学“野牦牛奖”翻译奖、第七届青海省文艺奖、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三届全国“刚坚杯”藏文文学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