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终于找到了一份报酬不菲的工作。
说起来,这工作是天上掉馅饼自己找上门来的,来得轻而易举,来得出人意料,从后来发生的情况看,这一切源自于有因有果。
最近为了生计,我不得不加入街头的打工队伍中,找份活干,以糊口度日。可当人家一听我曾是这个草原城市红极一时的著名青年诗人,现在落魄得连狗屁都不是时,扭头便走,说你又会干什么,又能干什么呢。于是,我久久地找不到活干,我的生活陷入了空前的困窘之中。
昨天傍晚,我郁郁寡欢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正在电炉子上边煮方便面边思念起草原的妻子雅欠和女儿日丽时,有人找到了我家里,那人一进门就问我是不是叫仁丹。我说是。又问我是不是以前贡恰市红极一时的那个诗人仁丹。我说是,我就是那个以前做过诗人后来又屁诗也不写了的仁丹。那人说他是新开张的雅美酒家的老板助理,他们老板听说我先前是个很有名气的诗人,现在变成了一个连生存都没有着落的落魄之人,就打发他特来邀请我去他们酒家打工,月薪五千,这也算是积善积德,救助落魄文人于苦难中。
我听到这里心里不禁一凛,你们老板喜欢诗?
嘁,不喜欢,都什么年代了。
那你们老板仰慕我是诗人?
你别自恋了。
那你们老板……
可能可怜你,也可能是借助名人效应。
不是都什么年代了吗?怎么……
哎呀,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说,到底去还是不去?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有致敬致谢的份儿了。
那就说定了?
说定了。不过,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跑堂。
跑堂?
你惊什么呀,你以为请你去做客啊!
可我不会跑堂。
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可以边干边学。
那,成吧。你们酒家的名字叫雅美?这名字好,这名字使我想起了一个人。
雅美酒家的老板助理告诉了我雅美酒家的地址后走了。
我就这样找到了工作。
现在——第二天早上9点——我已经走在了去雅美酒家报到上班的路上了,由于路途不远,我没有坐公交,我徒步走在这个草原城市的马路上。
由于这个城市数以万计的市民为躲避即将要发生的大地震,从十几天前开始陆续撤出城区下了草原,所以街上的行人明显地少了,街景显得有点清冷。
这个城市在十几天前发生了一场5.8级的地震,如果说这场并没有使这个城市造成伤筋动骨的地震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令人意外的是这场地震产生了连锁反应——震后的第三天,这个城市突然传出了这样的消息,恰姆拉女神已经降临到了这个城市,恰姆拉女神降临到这个城市的使命是为了拯救十几万市民的生命,因为这个城市即将要发生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就像四十多年前的唐山大地震,而两天前刚刚发生的地震是这場大地震的前奏和警示,要大家赶快撤出城市躲避到草原上去。
在贡恰人的信仰习惯中,恰姆拉女神是众神中最受敬仰和膜拜的灵性之神,所以当这个城市的人们听了这个消息,无不信以为真,于是这个城市就乱了,数以万计的信神和不信神的人在一种世界末日来临般的惊恐慌乱中,纷纷离家出走,以浩荡之势下草原躲避地震去了,好在这个城市的市民的根大都在草原上。
对于市民们的这一举动,我不为所动,我虽然也信仰恰姆拉女神,但我觉得地震的毁灭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我都落魄到了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地步,我还怕什么地震呢。可我不能不考虑女儿日丽,她才多大啊,作为父亲,我不能不考虑女儿的安危,于是,疼女儿之情使我在地震发生后将她送到了草原上的外婆和外公家。妻子雅欠起初也跟我一样,坚守着城市不想下草原,可是后来,也就是在女儿日丽下草原几天后的时间里也下草原去了。妻子雅欠下草原,不完全是为了躲避即将要发生的地震,妻子雅欠是市歌舞团的演员,雅欠下草原是单位行为,是趁着这个城市要闹大地震的大乱去草原上走穴演出。
我终于在城市的一处闹市区找到了门面富丽堂皇的雅美酒家,我打量着酒家的门面,心想,真气派,不知道这酒家的老板是什么人。
走进雅美酒家,里面的布局更加堂皇更加有气势。
想不到大前晌的时间,雅美酒家已经是人满为患,座无虚席,那一张张蒙着餐布的茶色玻璃餐桌上,蒜头一样栽满了大吃二喝或在等待大吃二喝的食客。
这时,雅美酒家的老板助理出现在了我面前,他说你来了,我说我来了,我看着酒家里人头攒动的吃客问老板助理,你们使了什么魔法,这大前晌的,怎么生意这么火爆。他说,我们的魔法就是借助大地震的商机。他接着说都要大地震了,留守城市的人们没心思上班,又不能离开城市下草原,他们只好带着钱来这里做临死前的“末日”消费。我这才恍然,敢情这酒家的老板真会抓商机啊。
后来,老板助理就给我分派工作,我的工作是提把大茶壶给客人倒茶,老板助理说他们老板是可怜我这个前著名的青年诗人才特邀我来酒家打工的,所以我干活不能偷懒耍奸,要对得起这五千块的高薪,不要辜负了老板的一片好心。我发觉这老板助理说话的态度跟昨天有点不一样,但看在那每月五千块高薪的份上,我还是缄默了,谁叫我现在是雅美酒家的打工仔,受人管呢。
分派完工作,老板助理给了我一套上红下蓝的堂服,我说我可以不穿这堂服吗?老板助理说,你怎么可以搞特殊呢?这是规矩,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是雅美酒家的打工仔,你看他们,老板助理指了指厅堂里忙碌的堂倌们,我这才发现所有的堂倌全是清一色的上红下蓝,而且一个个还比我年轻蓬勃。
无奈,我只好穿上那上红下蓝的堂服。
我对老板助理说,我这就开始工作吗?他说那你还等什么?去,到领班那里领把茶壶,水在水房里,自己去提。又说,本来这一切应该是领班可以告诉你的,可我已经告诉你了,知道吗,领班的月薪才两千多块,我真不明白老板可怜你怎么就可怜出了五千块的月薪。我想了想说,老板不见见我吗?他说老板是何等身份的人,怎么会有工夫见你呐,你的事以后我说了算,又说,以后还是少想一些自己曾经是名人的事,这对你有好处。
我没太听明白老板助理的话,可老板助理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提着茶水回到餐厅里时,又被老板助理适时地逮住了,老板助理牵着我的一只手走到大厅中央,向食客们介绍起了我,这是我们贡恰市以前著名的青年诗人仁丹,从今天开始,他就在我们酒家专司斟茶工作伺候大家,希望各位上帝多多喝茶……
大厅里顿时欢呼雀跃了起来,纷纷喊叫倒茶,而我却有一种被脱光了衣服的感觉,这老板助理怎么来了这么一手,这不是日弄人吗?老板助理却捅了我一下,去倒茶呀,没见大家等着你倒茶吗?你这呆头笨脑的样子怎么会让上帝们满意呀!我这才懵懵懂懂地提着茶壶去倒茶。
虽说诗人辉煌已成为明日黄花,但因了一种畸形的心理,诗人旧有的影响和效应还是让人们另眼相看,所以他们拼命地喝茶让我拼命地倒茶,而且有人听说前诗人仁丹在雅美酒家专司茶倌工作,也前来助阵捧场加入洪流滚滚的食客队伍,无形中使我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精力和体力,这也许就是雅美酒家的老板高薪聘我当茶倌的原因和目的所在吧。
于是,在这一整天的倒茶工作中,我浑浑噩噩有种喝醉了的感觉,或被人强暴了的感觉。
夜里下班回家,我疲惫交加地踽踽独行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感觉不仅身累,而且心更累,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今天怎么就成了雅美酒家的跑堂?我这是怎么了?
二
雅欠在下草原的那段时间里显得格外忙,忙得白天不回家,夜里也不回家,雅欠说,他们歌舞团最近正在排练一部叫《爱的使者》的藏戏,说这是参评省“五个一”工程奖的重头戏,时间紧,任务重,连夜里都在赶排赶练,所以就回不了家。我就白天黑夜地见不到妻子雅欠的人影。
后来有次雅欠回家来了,那是雅欠下草原时的最后一次回家,是来向我辞行的,是回来拿自己的东西的,那已经是凌晨,那个凌晨发生的事情使我至今觉得充满了疑惑或不明就里。
那个凌晨我自然在睡觉,这时,门响了,雅欠回来,雅欠的身上带着高原凌晨的寒气。
雅欠走进家里后,径直来到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就只有我的一张单人床,雅欠以往夜里回来只有在行房时才走进我的房间里,这个凌晨雅欠走进我的房间,莫非是想行房事吗?可最近雅欠好长时间不主动找我。
为了照顾起来方便,女儿日丽小时候一直是和雅欠睡在一起的,而我一个人另睡一屋一床。日丽稍大点后,我和雅欠想调整一下我和女儿的床位,让我睡到雅欠的床上,让女儿睡到我的单人床上去,可日丽死活不干,日丽已经离不开雅欠的被窝了。无奈,我这个有妇之夫只好继续独眠空床。这期间,我和雅欠过夫妻生活,也只能偷偷摸摸的,像偷情一样,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这也刚好是女儿日丽的年龄。
可是这个凌晨,雅欠极稀罕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使我大惑不解和意外的是, 雅欠一进我的卧室就不顾一切地扑到了我的床上,好像有点饿鬼扑食的样子,我这时发觉从不喝酒的雅欠喝了酒,是那种含有麝香味儿的难闻的外国酒。喝了酒的雅欠显得很亢奋,这在我们近几年的夫妻生活中是很少见的。这一瞬间,我不禁对雅欠在这个异乎寻常的凌晨所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举动产生了质疑:雅欠这是怎么回事?她夜里去了什么地方?她不是在夜以继日地排戏吗?她怎么喝了酒,是和什么人喝的酒?而且是在凌晨的时间里回家来了?她是不是喝了酒跟什么人做了苟且之事没有尽兴,才跑回家在我身上寻找补偿来了?如果是这样,那我成什么了?
事情过后,雅欠很快心满意足地沉睡过去了。
我心绪茫然满腹疑惑地望着黑黢黢的屋顶,雅欠是不是真有了什么事?她过去从不这样的啊!
太阳升起老高的时候,雅欠才从沉睡中醒来了,雅欠一醒来就叫了起来,仁丹,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呀,我都睡过头了,说着就急急地起了床。
又是排戏的事?
雅欠摇摇头,手脚忙乱地穿着衣服。
戏排完了?昨晚上喝酒庆贺了?
什么呀,由于受地震谣传的影响,团里暂时取消了《爱的使者》的排练计划。
早该这样了,都要大地震地球要毁灭了还排什么戏。
仁丹,我要去草原。
你也要下草原,去躲避地震?
不,我可不怕什么大地震,现在要闹大地震的事弄得团里人心惶惶,什么事也做不成,所以团里决定由副团长组成一个临时演出队下草原去民间演出。
走穴吧?
差不多吧。
什么时候走?
今天,不,现在,说好9点集合,现在都快10点了。
这时,雅欠手里提着一只里面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首饰等珍贵物品的包站到了我面前。
你带那些东西干什么,又不是一去不复还。
这,怕用得着。
这就走?
这就走。
就这么走?
难道你还要搞一个隆重的欢送仪式?
我是说,你就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我们是不是……
我们不是凌晨刚……当饭吃呀?
凌晨你只顾自个儿快活,没我的份儿。
好了,说点别的吧,还有话吗?
又不是不回来,說得好像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样子。
别闲扯了,没事儿我走了。
你这次下去多长时间?
还说不上。
别忘了去看看日丽。
知道。
替我向日丽问好。
知道。
替我向你的父母问好。
知道了。
我抱住雅欠吻了一下。
雅欠走了,雅欠这一走再也没回来。
三
三天了,我还没见到雅美酒家的老板。
这三天,在每天长达十数个小时的营业时间里,我无时不在提着一把大茶壶穿梭在那一张张餐桌之间,工作强度远远超过了老板助理开始时说的那边学边干的话,因为偌大的酒家里倒茶的堂倌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我无时不在被老板助理日弄着,或被还未谋面的老板间接日弄着。但为了那一个月五千块的高薪,一切我都认了。人,有时候可以有大山般的重量,有时候连一两的斤两都没有。
不知怎么,我现在很有点怕那个如影随形般的老板助理。
现在,我又身着那上红下蓝的堂服提着大茶壶很敬业地穿行在餐桌间,给那些极其“喜欢”喝茶的上帝们倒茶。
当我将一只斟满了茶的杯子递给一个“上帝”时,那个“上帝”目光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发出了一串大笑。
仁丹诗人,果真是你老人家呀!
这时我也认出了对方,这位认识我的“上帝”原来是尹毛。
大诗人先生,我本不想进来的,我现在每天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可刚才路过酒家门口,见广告牌上写着“我市前著名青年诗人仁丹在本酒家跑堂倒茶,欢迎各位前来本酒家吃饭喝茶”,我就前来吃饭喝茶,想品尝品尝我所仰慕的前上司兼著名青年诗人仁丹先生倒的茶是什么味道。
我顿时觉得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奚落和戏弄,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我只好忍了。这时,老板助理又影子般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知道他又会对我说什么,所以只好强作欢颜地跟尹毛打起了招呼。
尹毛,听说你阔了发了?
发什么发呀,不就是几年前离开你老人家的麾下搞了香达贸易公司,赚了那么几百万吗?瞎混呗。
我知道从来都是桶在井里打水,可今天遇上了井在桶里打水的事,这叫世事无常,此一时彼一时。
哎,大诗人,别在这里干跑堂了,到我那里去干吧,当个副总,月薪两万块,而且只挂个职名,具体不用干什么事。
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还忙活儿哩。
我提了茶壶,如避瘟疫般地匆匆离去。
今天真是晦气,怎么就遇上了这个尹毛。
尹毛原先在一个叫皮毛加工厂的厂子当工人,由于平时喜欢弄几句类似“太阳红,呀拉索;月亮蓝,呀拉索”的所谓的诗,后来通过关系调进我任主编的市文联刊物《喜马拉雅》做了编辑,而且还别出心裁地给自己取了个尹毛的笔名。
说起来,这个尹毛真不是个东西,不仅对诗一窍不通,而且每天在办公室里用公鸭嗓朗诵自己所谓的诗,搅得别人都无法办公看稿。更为糟糕的是,他编别人的诗,把好端端的诗改得面目全非。有一天我终于火了叫尹毛滚蛋。他说我没有权力叫他滚蛋,他说他在上面有很硬的后台,我说你不滚蛋我滚蛋,上面迫于尹毛实在狗肉上不了台面,就叫尹毛走人了。只是这以后不久,我也由于自己刊物的一篇小说而出事了。
当时,我担任着《喜马拉雅》文学刊物的主编,也是法人,这期间,刊物编发了一篇很不错的小说,小说后被国内很有影响的一家选刊转载,可谁想这篇小说招致了祸端,让某领导对号入座。说小说用大量真人真事的笔墨丑化和侮辱了他的家族,于是一纸诉状将小说作者和作为刊物法人的我告到了法院。
这完全是一起捕风捉影、不懂文学的对号入座事件,为此我和小说作者聘请律师在庭审时进行了有力的辩论,并就文学的相关知识进行了解释。但是事情的结果并没有按我们预想的方向发展,法庭迫于来自上面的压力,最终判决我们败诉。如果事情仅此而已也就罢了,可出人意料的是,胜诉的一方不仅不罢休,还要对我这个刊物的法人追究失职之过,并要求相关部门对我做出开除公职的决定。
于是我就这样栽了,栽得鼻青脸肿,不仅名声扫地,就连吃饭的家伙都丢了,从此我成了一个衣食无着的无业游民。
后来我听说了尹毛的消息,说尹毛离开刊物后搞了个香达贸易公司,不几年就成了大老板,活得有头有脸、有滋有味。不想今天我跟他狭路相逢,竟被戏弄了一场。尹毛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因為当年我开了他,要不,天知道他这会儿在哪儿游魂哩。当然对于尹毛今天的成功,我绝没有揽功的意思,我也无心揽这样的功,对于这样的暴发户、土豪,我永远不屑于他们的成功。
我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千遍万遍地诅咒着尹毛今天对我的戏弄,一边尽心尽力地为食客们倒着茶,当我刚倒完一轮茶想喘口气时,老板助理脚步匆匆地来到了我跟前。
哎,你怎么闲着没事干呢?快,有个叫尹毛的大老板叫你去陪他喝几杯酒。
尹毛叫我去给他陪酒?我不去。
你怎么能不去,尹毛是我们贡恰市有名的大老板,是我们酒家最有钱的上帝。
他有钱跟我这个跑堂的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是茶倌,又不是三陪。
你别拧了,去吧,顾客是上帝,尹毛这样的大老板是上帝中的上帝,我们不能得罪他,再说他叫你去喝酒也是他看得起你。
我他妈不去!
老板助理怔住了,他可能没想到我会发火。
四
雅欠那天上午下草原走了后,郎杰来了。
郎杰依旧是一副洒脱浪漫不羁的艺术家形象,一头又脏又乱的长发,一脸刺蓬似的旺胡须,一件脏兮兮永不见换穿的油腻皮袍,敞露的胸板上吊着一块佛陀像章。
郎杰的这副形象,在草原上是司空见惯的,也是无可厚非的,可郎杰作为一个城里人,一个前公职人员,就太有点放浪形骸、特立独行了。当然,一个人以什么样的行为存世那是他个人的事情了,别人无权干涉,也干涉不了。
楼下拴着一头光身子牛,那是郎杰的坐骑。在这个草原城市里,将牛作为坐骑行脚的,除了郎杰,怕再没有第二个人,为此,环卫人员还跟他交涉过,可郎杰振振有词地说,我是藏人,将牛当行脚是草原人千百年来的习惯和德行,党的政策不是尊重民族风俗和民族习惯吗?你们是如何执行党的民族政策的?面对郎杰的强词夺理,环卫人员还有什么话可说?
郎杰是我小舅子,这是个长相极帅气的小伙子,标准的藏族美男子,如果不是太讲洒脱不羁和特立独行的艺术家形象,如果不是不修边幅玩点与众不同的个性,如果不是主动放弃公职有意将自己变成无业游民,郎杰一定会成为这个城市最受女性青睐和钟情的小伙子。可是,没有这些如果,郎杰就是郎杰,一个不折不扣的生活怪人。
仁丹,雅欠呢?
下草原去了,刚走。
她怎么也下草原去了?
她怎么不能下草原,这个城市的一半人都下草原去了。
我是说雅欠下草原,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
别人皆醉我独醒,我做留守男士,这个城市孤独的守望者。
郎杰从没叫过雅欠一声姐姐,因此也从没叫过我一声姐夫,反传统和守传统在郎杰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我有时候很是欣赏和羡慕郎杰的这种时而反传统时而又僵守传统的性格。
郎杰毕业于市美术学校,原先在市艺术馆做美术创作员,且成就不小,可两年前郎杰突然辞职不干了,说这种体制下,对搞艺术创作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死限制活扼杀,他说他要做一个自由的美术家,并提出“自由艺术”的主张和观点,这种行事做人方式形成了郎杰后来特有的个性。从此以后,郎杰就做起了不受约束独往独来的自由美术家。
后来,郎杰买了一头牦牛,时常骑在胯下浪迹在草原与城市之间。这期间,偶尔见到的郎杰,几近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野人,一头的披肩长发,一脸长毛动物一样的乱须,一身冬夏不换身的脏皮袍,我怀疑成为自由美术家的郎杰是不是心理出了什么毛病,要不他怎么如此放浪形骸,如此不自尊?即使是搞艺术,也不该如此糟践自己啊!为此,作为姐夫,我对郎杰的行为进行了说导,可他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虽说这期间郎杰的行事做人方式遭人诟病,但郎杰的美术创作按照他的个性发展和自由追求,有了质的飞跃和提高。正如他人一样,郎杰的美术创作作品充满了浪漫色彩和放荡不羁的自由风格。郎杰的画作获得了空前的好评,省美协和省画院为他在省城举办了一次隆重的个人画展,有关人员称郎杰是省内画界年轻的奇才。
郎杰不仅搞美术活儿有奇招,做人行事有时也令人无法理解。就在个人创作获得成功,好评如潮时,他却见好就收,急流勇退,收笔卷纸不再作画了,他说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太过,太过就是贪,贪就不好了。他这叫什么狗屁逻辑,如果指钱财权欲,他这观点不无道理,可他搞的是美术事业,是在做学问,做学问哪有止境呢?
以后,郎杰就像换了个人,果真金盆洗手不再沾手画笔了,除了美术,他什么都干,又什么都不干,或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或干自己不想干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郎杰来找我了。
郎杰对我说,最近有个做生意赚钱的机会,他想做生意赚点钱,他说他的生活已经陷入了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困境里。
如果在以往,我是决不会向郎杰打听生意方面的事,因为对生意场上的事,我实在不摸门道,而郎杰对生意场上的事比我熟悉不到哪里去。可是眼下,我对郎杰的话动了念头,因为我眼下的生活境况比郎杰好不到哪儿去。
郎杰,你要做什么生意?
你也动心了?我知道你和雅欠的日子也早不好过了。
如果真有赚头,我也想挣点钱。
有个运输专业户要出租大轿车,月租一万块,我想租了它雇人跑拉萨。现在是春末夏初,正是信徒们去拉萨朝拜的季节。
从拉萨跑一个来回能赚多少?
除去油料费和司机的工钱,下不来一万吧。
一个月能跑几个来回?
吃劲儿,也就两趟吧,一个来回总得要十天半月的。
这样的话,扣除租金,能落个两万?一个月两万,只要不出意外,那也算是滋润了。
是啊,每人一万。
我说,这种跑运输的生意,我实在不会做,要做,你一个人做吧,我就不占你的财路了。
哥们,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谁跟谁呀。不过,我一个人做不动这生意,我没有那么多的钱交租车费,我知道你跟雅欠还有七八千块的存款,你把它拿出来入股,我再凑上点,把租车费交了,然后我和司机去跑车,我多出力,你多出股金,赚头我们平分,你在家里等着拿钱,你看这样行吗?
七八千块钱抛出一个月,能赚回一万,这事还有什么说的,成。
要不跟雅欠商量一下?
雅欠有病呀,这种事她会反对?只是,这事不会有什么风险吧?比方发生车毁人亡的事什么的?
你就别先在这里乌鸦嘴了,即便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有车主,车主入了车险的。
那行。
郎杰说干就干,于是我们一起去银行取钱,我对郎杰说,这钱是我和雅欠的全部老命了,你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给整没了。郎杰喏喏点头。
雅欠下班回来听说此事,果然没有异议。
可天不长眼的是,郎杰跑第一趟就出事了,在唐古拉翻了车,人倒没死,但重伤了几个,而且车也伤得不轻。这次,出现在我和雅欠面前的郎杰灰土土的脸上全是沮丧。郎杰嘟嘟囔囔地埋怨我说,都是你当时的乌鸦嘴,要不……听了这话,我立刻火了,你怎么能这样,自己把事情弄砸了,怎么倒反过来怨我?郎杰不吭声了。出了这事,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样呢?
我叫郎杰说说事故的处理情况。
还什么事故处理情况,车主硬要我赔伤者的医药费。叫我硬抗过去了。那租车费就当打了水漂吧。
为这事,雅欠跟我好一顿吵。雅欠说,仁丹,你真是个家里存不住隔夜粮的败家子呀,存了几千块钱,你就夜里睡不着觉是不是?现在好了,你心安了是吧?我说,雅欠你怎么这么说话,当初你不也很高兴吗?还说亲兄弟毕竟不是外旁人,赚钱发财也想着我们。这会儿你怎么……
可实际上,郎杰在这事上还真做了手脚,在亲姐和姐夫头上搞“窝里吃”。不过,郎杰也真有他的难处。
事情的败露,是因为我对此事起了疑心:那车的月租金既然高达一万块,车在租用期间的任何费用该由车主负担,这是个常识问题,可这次翻车的费用怎么却由雇主负担了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去找了那车主,这一找,郎杰的谎言就烂了。
原来,根本就沒有雇车去拉萨跑运输这回事儿,郎杰之所以弄出这么个子虚乌有的事儿,是为了从我手里骗钱。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简直气炸了肺,我找到郎杰一顿臭骂,我说郎杰你他妈不是人,你讹谁也不该讹你姐你姐夫,我说你要真用钱,明说好了,用不着搞这种花花肠子,那七八千块钱你用到哪儿了?
郎杰哑了半天,这才嗫嚅说,打麻将输了。我一下子气笑了,打麻将输了?你什么时候学会打麻将了?又是怎么输掉的?郎杰吞吞吐吐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郎杰以前的一哥们儿见郎杰整天无所事事的样子,就邀他去打麻将,郎杰说不会,那哥们说,你以前做美术都做到了那份上,人家称你是奇才,世上哪有奇才不会的东西?走吧,玩两把就会了。郎杰拗不过,就去了。这一去,郎杰就陷进去了,或被朋友坑了,不仅输掉了自己的两千多块钱,还欠别人好几千块,怪不得那段时间郎杰经常见不到人,原来他竟沉迷在了麻将桌上。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只有叹息的份儿,面对郎杰,面对雅欠的亲兄弟我的小舅子,我还能怎么样?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郎杰怎么就沾上了麻将,而且输了那么多钱?也许,这一切跟他的那个不良之友有关系,可问题是郎杰怎么就堕落成了一个赌徒?一个曾经的美术奇才,一个有着太多天赋灵气的美术家,走到今天这一步,真是可叹可悲。
今天郎杰又来找我了。
我看着郎杰颓废无神的样子说,郎杰,你应该振作起来,或重操旧业拾起自己钟爱的美术事业,或找个工作再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呀。
还是说说你吧,你不是老念叨着要找个工作吗?怎么老不见动静?你不像我,你是有家有口的人,你有责任,你应该扛起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
我劝他竟变成了他劝我,我实在是拿他没一点办法了。
仁丹,有酒吗?
还是想喝啤的?
不,今天想整点白的。
今天怎么想整白的了?
活人为什么老是一个口味呢?哎,有钱买酒吗?
两瓶酒还买得起吧。
我找了十几块钱,从楼下的小卖部提两瓶劣质的白酒回来,给郎杰开了一瓶,也给自己开了一瓶,于是郎杰也不用杯子,拿起瓶子一口一口地吹了起来,我觉得郎杰今天的表现有点不对头。
郎杰,你有什么心事吧?
心事?我有什么心事?不就想喝点白酒吗?
郎杰说着,又是一大口酒。
仁丹,你听没听说有关雅欠的什么事?
雅欠的事?雅欠的什么事?
你没听说就算了。
郎杰的话使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我没往心里去,郎杰这家伙有时也犯神经。
仁丹,我看见我大姐了。
你大姐,雅美?她不是在珠海吗?
郎杰的大姐雅美是我的前妻。
前几天回来了。
还去珠海吗?
说是回来有事,等办完了事还要回去。仁丹,我觉得你放弃我大姐是一个失策。
事情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还说它有什么意思。
还是去看看她吧,她住在高原宾馆。
郎杰,喝酒。
于是我们俩都举起酒瓶吹了一口。
仁丹,我明天也要下草原去了。
躲地震?
我才不管什么地震不地震的,像我这样的人,跟地震有什么关系呢。
那你下去干什么?
一家寺院请我去画壁画,报酬很丰厚的。
又想重操老本行了?
也不是重操老本行,一方面我得生存,另一方面,我听你的劝,你不是急着要我找个事干,结束流浪的生活吗?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始终崇尚寺院里的宗教壁画,画壁画始终是我的一个追求,现在有这个机会,我当然会义不容辞。
我为郎杰的选择感到高兴,他终于结束自己的浪迹生活了。
这么说,你是来向我辞行的?
不,我是邀你一起下去的。
我下去干什么?我又不会画什么壁画。
反正你闲着也闲着,我的报酬很高,到时候我们对半分。你陪我下去。
这又何必。
我们曾经是搞文学、艺术的,这次我们一起下去,可以说是珠联璧合,文学和艺术的完美结合,因了这样的原因,你可以从文学的角度给我出点谋划点策。
你这样的说辞太牵强了。
当然,也有帮帮你的意思,因为我欠你的债,我想借着这个机会把欠你的债务清了。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提那事儿干什么,谁叫你是我的好哥儿们、小舅子呢。
亲兄弟,明算账。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不去了。
雅欠和日丽都下草原了,你一个人孤魂野鬼般地待在城里有什么意思?你想找个工作挣钱过日子,可没人用你,其实用你的人就是你自己,跟我一起下去吧,下草原逛一逛玩一玩,也算过日子。再说,要闹大地震的传言越传越凶,真要是发生大地震……
我再一次拒绝了郎杰的邀请。
郎杰见说不动我,只好作罢。
从不喝酒的郎杰今天喝得很凶,他差不多喝下去八两后,渐渐地醉了。
郎杰,你这次下去不去看看你阿妈和继父?
看、看情况吧……呃,我去、去的那家寺院、院离……家有点远……呃……
如果回去就替我去看看日丽。
日、日丽是……你女、女儿、应该你、你自自……呃……己去看才对。
你是舅舅嘛。
其、其实舅、舅舅算……个什、什么呢。
也是。
姐、姐夫、我今天、天醉了……
我吃了一惊,从不叫我姐夫的郎杰,今天竟叫了我一声姐夫。
五
酒家里走进来了一个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黑色连衣裙,手腕上挎着一只精致小坤包的气质高雅的女子,女子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壮实的女保镖。
雅美!
我看着那女人差點叫出声来,我没认错,那个身份不凡气质高雅的女子是我的前妻雅美!也直到这时我才想起郎杰曾对我说过的雅美回来了的事。雅美在几年前到贡恰驻珠海的办事处工作去了,可她今天怎么出现在了雅美酒家?我心里突然一动:雅美——酒家,莫非这酒家是雅美开的?雅美就是这家酒家的老板?
我终于见到了雅美酒家的老板!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明白,我被雅美用高薪聘来打工跑堂的用意了,雅美呀雅美,你真是用心良苦,雅美呀雅美,你真该用心良苦。
雅美是雅欠的姐姐,郎杰的大姐,我的前妻,可她这个在珠海上班的公职人员,怎么跑回贡恰开起了酒家?
六
十多年前,我已经是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诗人,那时候诗歌充满了强大的社会影响力,所以诗人的名头很有社会价值,诗人在社会上很吃香,诗人的名头甚至可以左右人们的崇拜意识。由于诗的原因,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我觉得我作为一个著名的青年诗人,应该谋求一桩高质量的完美无瑕的婚姻。
那时,我27岁。
有一天,同在这个城市工作的一个大学同学托人给我送来了结婚请柬,邀我去参加他的婚礼。尽管我和这位同学同在这个城市工作生活,可我们平时很少来往。
于是我拨通了那个同学的电话,同学说,虽然我们平时不太联系,但婚姻大事总不能不告诉老同学吧?我问他对象的情况,他说说来惭愧,我受人所托,全盘接过了一个现成的家庭。
接着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有个大我19岁的老乡在这个城市的兽医站当兽医,我参加工作来到这个城市后时常去他家,由于是老乡,加上他人性格好,脾气相投,我们就成了关系很铁的朋友、忘年交,只是我这老乡患有严重的肺气肿,久治不愈,已经在家养病多年了。去年,我这老乡的病突然加重,临终之际,他拉着我的手托了我一件事:我走了后,看在我们是知己的分上,你就收揽了这个家吧。他接着说,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你不公平,也太过残酷,可你是个好人,只有你会帮我,只有把这个家交给你我才放心。老乡临终托家的意思我明白,可我总觉得这事太有点那个,他女人大我16岁,他大女儿才小我几岁,再说我平时叫他女人阿姨,而且很敬重她,我怎么能……我说,你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照顾好你的家庭及儿女,他说,你要是嫌我女人岁数大了,嫌我的家是个累赘包袱,那就算了,我也不为难你,毕竟这事对你太苛刻了,太不公平。我一听他的话,顿时急了,我说你说哪里话,我是那种人吗?他说,既然这样,你就委屈委屈答应我,成了家,各方面都方便些,我的女人我的孩子对你都有十二分的好印象,他们会尊重你的。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求告,我还能怎么办,我只有答应的,于是我答应了老乡朋友的临终托家之事。后来,我的老乡朋友死后,我就遵从他的临终所托,收揽他的家,准备跟他的女人成亲,事情就是这样。其实我那老乡朋友是没必要这么做的,因为他的子女们差不多都已成人,他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大女儿雅美20岁,是大学外语系三年级的学生,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18岁的二女儿雅欠是市歌舞团的演员,已经自立了;只有16岁的小儿子郎杰在读高中。
这就是我同学的家庭情况。
于是我如约去参加同学的婚礼,在同学的婚礼上,我见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女子上衣上别着一枚校徽,一想就知道是我那位新郎官同学过继的大女儿雅美。
在这之前的人生时间里,由于我忙于写诗写论文忙于成名成家,所以从没考虑过自己的婚姻问题,而在现实中遇到的女性也从没打动过我的心,可谁想今天一见这个雅美,禁不住动了心。
雅美人长得并不怎么漂亮,但她身上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高雅气质,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温情贤美。总之雅美正如她名字一样,高雅而美丽。
后来,我就把我那位新郎官同学叫到了一边。
你那过继大女儿真不含糊。
怎么,看上了?
我从未被女子打动过,这次例外了,雅美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令人难以释心。
那你得屈辈分了。
那倒没什么,问题是我会不会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呢?
这就看你的能耐了,不过,你仁丹已经是名噪贡恰的诗人,而且人又长得帅,雅美如果有福气,会选择你的。
这事就全托你老兄了。
叫老兄这事本身就不成了。
只要你玉成美事,到时候再叫你老丈人不迟。
这样吧,我把雅美叫过来,你们先认识认识。
于是,雅美就站在了我面前。
雅美,听说过诗人仁丹的名字吗?
听说过,名气很大的,也读过他的诗,感觉很美。
他就是仁丹。
看出来了。
雅美的率真和坦诚,使我觉得事情有了成功的希望。
自那以后,我时常去省城的学校里找雅美,几经约会,我们便处起了朋友,而且感情日渐升温。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我和雅美就将关系确定下来,并說定只等雅美毕业回到贡恰后就结婚。
不过,雅美有时会露出一种隐约的担忧,她说,和你们这种心高气傲的诗人相处,我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潜在的不安全因素存在。我说,你征服了一个男人的心,这就是最安全的。雅美说,但愿如此吧。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雅美的这种担心是对的。雅美是有先见之明的。
第二年,雅美大学毕业回来后,我们很快就结婚了。
我和雅美结婚时,雅美的妹妹雅欠去北京的中央民族歌舞团进修学习了,所以雅欠没参加我们的婚礼。
雅美在市师范学校做英语教师,由于雅美的英语学得扎实,学教得好,深受学生的欢迎。这期间,雅美每天骑着单车到学校去上班,而我有时去编辑部处理稿件和编务,有时坐在家里写诗。这个时期的日子,怎么说都是美不胜收的,论事业,我的诗频频见诸于省内外的报纸刊物,声名日盛;论家庭生活,有美妻陪伴,幸福美满,真可谓事业爱情双丰收。
雅美的妹妹雅欠我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参加老同学丈人的婚礼上,一次是我跟雅美回雅美家,那时候我跟雅美还没结婚。雅欠给人的印象是,比雅美更漂亮,性格泼辣,敢作敢当。后来,雅欠就去北京的中央民族歌舞团进修,时间长达两年。这期间,我再没见到过雅欠,我和雅美结婚时,她也没回来。
我跟雅美结婚半年后的一天下午,雅欠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我家里,雅欠这是刚从北京进修回来,两年的北京生活,使原来时髦洋气的雅欠更时髦洋气了,浑身充溢着青春气息和艺术气质。当时雅美上班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雅欠见了我,也不避讳,说姐夫,两年没见了,想我了没?又说姐夫,我比以前更漂亮了吧?面对雅欠的泼辣和直率,我不知道如何接她的招。雅欠见我尴尬的样子,接着说,仁丹,两年不见,你更像个诗人了,可你这么一个帅哥,干吗要做诗人呢?诗人多没劲啊。说到后来,雅欠更加口无遮拦,说她很喜欢我这个姐夫,我这个做诗人的姐夫比诗本身更让人喜欢。慢慢地,我就适应了雅欠的洒脱和快活,跟她交谈了起来。
雅美下班回来时,我和雅欠已经说得热火朝天了。
从北京进修回来的那段时间,雅欠几乎是天天闲着没事干,她说团里还没给她分派工作。
于是,在雅美去上班的时间里,只要是我在家,雅欠就时常跑来找我,终于有一天,在雅欠的主动下,我们做出了不该做的事情。谁想这天晚上雅美下班回到家后,雅欠竟当着雅美的面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这样的话:雅美,我和仁丹今天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你干脆把仁丹让给我吧,我觉得我比你更适合仁丹,也更喜欢仁丹,因为我搞的是艺术,仁丹搞的是文学,文学和艺术原本就是一家子。说着,当着雅美的面抱住我狂吻起来……
我和雅美同时惊呆了,尤其是雅美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这种事摊谁身上都是无法接受的,好在雅美是个性情温和的人,面对眼前这种惊世骇俗的场面,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她对雅欠说,我知道一切都是你招惹的,我可以原谅你们已经做过的事情,但你不能破坏我的家庭,以后,你就别上我这里来了,这里不欢迎你。雅欠发出了一串放肆的大笑,笑话,我为什么不能来,只要我喜欢的人在这里,我就要来,我在这事上是不会罢休的!女人在爱情上是自私的排他的,包括姐妹之间也一样。说完,扭腰摆臀地走了。
雅美望着离去的雅欠,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面对眼前痛苦万分的雅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按说,发生这样的事,是我对不起雅美,可平心而论,这时候我的感情已经被雅欠彻底俘虏了,虽说我喜欢雅美的温情贤美,但我更喜欢雅欠火一样的热情,水一样的柔情,风一样的骚情,云一样的多情。
在雅美去上班的时间里,雅欠依旧义无反顾地来找我,纠缠着我叫我跟雅美离婚。我说我喜欢你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我实在不知道和雅美的这婚怎么个离法,我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当初是我主动追求雅美,并许诺爱她一生一世,现在……雅欠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呀,爱情是需要时时更新的,也需要找准定位的。当初你追她爱她没错,现在你为了更新爱情找准定位跟我好也没错,错的是时间和距离。我喃喃地说,如果不是遇上了你,雅美实在是个好老婆。雅欠说,问题是你遇上了我,而且我这几天都已经有反应了,而雅美半年多了还不见动静。我说这事上你别说她,她之所以至今未见动静,是因为她采取了措施,雅美跟我说定三年内不要孩子,她要趁年轻做点事业。雅欠说,实在不忍心明里离,那就暗里杀了她。我说那怎么行,再说杀了她,我们也完蛋了。但我经不起雅欠的再三纠缠,就和雅欠协商了一个可怕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杀死雅美的阴谋——婚外恋往往会使人失去理智变得丧心病狂。
一天夜里,我对雅美做了一番痛哭流涕的忏悔,我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跟雅欠的事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今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再也不跟雅欠胡来了,一心一意跟你好好过日子。雅美被我痛改前非的真心忏悔感动了——雅美毕竟是个易受欺骗的诚实的人。雅美说,你和雅欠的事其实不怪你,都是雅欠那个不要脸不自重的骚货勾引你的,她没来之前我们过得好好的,她一来就把我们原来好好的日子搅乱了。我也被雅美的宽宏大度和善良感动了,很想把我和雅欠酝酿的那个不可告人的阴谋告诉雅美,可一想起雅欠那火一样的热情,水一样的柔情,风一样的骚情,云一样的多情,我就没了勇气。
我对雅美说,为了我们重新和好的新生活,为了表达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和痛改前非的忏悔之情,我们就趁着你放暑假的机会做一次草原之旅吧,面对大自然,这会重新唤起我们对美好夫妻感情生活的回忆和思恋,有利于开发夫妻生活的新领域。雅美极其感动地响应了我的这一提议。
我和雅美在8月的一天早晨,身着旅行服,脚踏旅行鞋,身背旅行包,手拄旅行杖,走出城市,朝草原的深处走去。
可是,我和雅美的这次充满杀机的草原之旅,最后还是失败了,因为雅美识破了我们精心策划的阴谋,这当然也是我们阴谋的一部分,我们原本就没想有一次真实的草原之旅。
问题出在了雅欠的一块手纸上。
那是我和雅美进入草原的第二天傍晚,我們在一块牧草丰美的草地上选择夜宿的地点时,雅美突然看到了草丛里的一泡新鲜大便,如果仅仅是一堆新鲜大便,那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大便旁边的手纸引起了雅美的高度警觉和注意,那是一种质地极绵软极细薄的棉布纸。雅美看到那非同一般的粘有便污的手纸后,突然惊叫了起来,怎么雅欠也来草原上,而且不久前刚刚离开这里?我故作惊讶地说,雅美,你是不是弄错了?你怎么从一块手纸上就断定雅欠也来了草原,而且那大便就一定是雅欠的?这未免太荒唐了吧?雅美言之凿凿地说,这堆新鲜大便就是雅欠的。你不知道雅欠有个娇贵的臭毛病,就是喜欢用那种棉布做手纸,这娇贵的臭毛病在整个贡恰城里怕也只有雅欠一个人才有。
也就在这一瞬间,雅美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打了一个极为明显的寒噤后,眼里就流下了两行悲伤的泪水。仁丹,你好狠心呐,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和雅欠会起杀心。你既然已经绝情了,你就明说好了,我会成全你们的,干吗以出门旅行的借口将我引到草原上狠下杀手呢?说完,雅美抹着泪头也不回地回城去了。
这时,黄昏收去了一天中的最后一抹余晖。
雅美离开后不久,雅欠从不远处的一片草丛里钻了出来,雅欠发出了一阵阴谋得逞后的得意的大笑。接着,双手像藤条一样,紧紧地缠住了我的脖子。
仁丹,我们的戏演成功了。
是的,演成功了。
雅美太好欺哄了,雅美是个大傻瓜。
是的,大傻瓜。可我看着雅美伤心欲绝地离去的背影,心里真不是滋味。
这叫苦的不去甜的不来。
于是,我们迎着徐徐降临的夜幕,燃起一堆篝火,坐在火边的草地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草原夜晚的餐食。
是的,这是一个人为的充满杀机的阴谋,但这个阴谋的本质和结局是善良的,起码没有血腥,因为我们原本就没想动杀机真正地杀死雅美,无论是草原之旅,还是其他,都是这个阴谋中的道具和步骤,是阴谋中的阴谋,善良的雅美按照我们精心设计的圈套一步步地走了进来。
是的,我们一开始设计这个看上去充满杀机的阴谋时,就没想真杀死雅美,一来我们还没喪心病狂到那个地步,毕竟,雅美是我的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雅美是雅欠的姐姐,一奶同胞,姐妹一场。二来杀人非同儿戏,杀了别人就等于杀了自己,我们都是有头脑的人,我们不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蠢事。
于是,我和雅美的离异跟雅欠的结合,就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和合理的理由。
我和雅欠这一结合,就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后来,不明就里的雅美很感慨地说,她很聪明,她凭着自己的聪明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我和雅欠这对误入歧途的羔羊。
对于雅美的自作聪明,我和雅欠不置可否。也许,这场失败的婚姻对雅美打击太大了创伤太深了,雅美以后再没有结婚。雅美离开市师范学校调到市外事办从事起了外事工作。这期间,贡恰市在珠海设了个沿海商贸办事处,由于雅美有着别人所不及的外语专业水平,于是被调到珠海办事处从事商贸工作去了,这一去,就是好多年。不想现在雅美以一个衣锦还乡者的成功和辉煌又回到了这个城市,而且竟办起了一家门面不小的日进斗金的酒家。只是我不明白的是,雅美是如何由一个驻外地办事处的公职人员转换成成功的私营企业家的。
当明白了雅美用高薪聘我来她的酒家跑堂打工的用心后,我对今后是否继续在雅美酒家打工的问题产生了犹豫。但是一想到我得生存,我得挣钱养家,就打定了认雅美这个有奶的“娘”,这也叫面对现实。
七
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下了草原的郎杰。
草原上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会,数不清的人——城里人、草原人朝物资交流会场涌去,这人群里也有我,我不明白从不喜欢去草原的我,怎么也凑起了这个热闹。
临近物资交流会场的路边上,坐着一个披着袈裟秃着头的化缘的僧人,赶会场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纷纷朝化缘的僧人扔着钱,僧人面前的草地上散乱地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票子,面对这滚滚而来的财源,僧人一边口齿不清面无表情地念着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一边拿着一条布袋往里填着钱,不一会儿,布袋子就鼓了起来。
我随着涌动的人群来到了化缘的僧人跟前,因了习惯所致,我也从身上掏出十元钱朝僧人面前的钱堆上投去,就在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化缘的僧人竟是郎杰!
我一时错愕地呆在了那里。
郎杰青森森的秃头在阳光下泛着光亮,郎杰面部毫无表情,仿佛一具活僵尸,眼前的活僵尸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念诵嘛呢和收钱的语言和动作。
郎杰从不抬头,所以他根本没有发现我。
郎杰!我大叫了一声。
郎杰表情呆板迟钝地抬起了头,那原本奓散的胡须也剃光了,脸上一片白生生的净光,仿佛沸水里浸泡后变了色的狗肉。
由于周围人太多太乱,噪音太大,我根本无法跟郎杰对话,于是我灵机一动,对周围虔诚地投钱的人喊了一声别给他钱了,他是个假装的僧人!这句话真管用,人们停住了投钱的动作,继而鄙视地朝郎杰吐了一口唾沫后,转身纷纷离去,一瞬间,人去地空,顿然安静了下来。
郎杰诧异而恼怒地望着我。
郎杰,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下草原到寺院画壁画去了吗?
郎杰见是我,又恢复了他那放荡不羁的本性,脱下身上的袈裟,拉过钱袋子坐在屁股下,望着从身边而过的涌动的人群,一副对我不理不睬的样子。
你说话呀!
我说什么呀,你断了我的财路,我还跟你说个什么劲呀!
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呢?这是大逆不道呀!
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吗?
你利用人们朴实虔诚的宗教感情,装成僧人骗钱,你就不怕睡觉做噩梦、走路绊石头、吃饭咽毒药、天打五雷轰吗?
别说得那么吓人。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口气缓了下来。
我本来在寺院里一心一意地在画壁画,后来听说这里的草原上在搞物资交流会,就灵机一动,想到这么个弄钱的办法,可不想我的财路正顺时,你从半路里杀出来坏了我的好事。
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样取钱无道,你不该干这种遭千人唾骂的事。
你别像个大嘴婆婆一样地唠叨了,我这不是已经收场了吗?
那些骗来的钱怎么办?
能怎么办?花呗。
这钱能花吗?
不能花,难道扔了?
取之信仰,用之信仰。
怎么用之信仰?
那边有个真正的来自寺院的僧人化缘团,我们把这些钱捐给他们。
在我的威逼下,郎杰背起钱袋子跟我朝不远处的僧人化缘团走去,后来我们就把那半袋子钱捐给了真正的僧人化缘团。
这时,梦的镜头一转换,场面变成了城外的雪地,冬天的城外草原被大雪覆盖了,满目白茫茫的一片。
雪野里,出现了我和郎杰的身影,我们踏雪漫步,显得很闲情逸致。
郎杰说,仁丹,我始终没有将自己的一个绘画特长告诉你。
我说,什么绘画特长?你平时不就是用画笔作画的吗?
我还会作尿画。
尿画?
就是在雪地上用尿线作画,画什么像什么。
我吃惊地望着郎杰,不知道他还有这本事。
为了验证自己说的不是假话,郎杰果真当场作起了尿画。郎杰也不顾忌我在跟前,用尿线恣意汪洋地在雪地上作起了画,只一会儿工夫,一幅灵动的人物像就完成了,令人惊叹的是,那人物画像上的人眼在转动,嘴巴露着笑意。
就在这时,从远处的雪野里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不明身份的人,他们来到雪地上的尿画人物像跟前,纷纷说郎杰画的是他们的长官,郎杰用尿线画他们的长官,是对他们长官的侮辱,对郎杰的行为,他们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着,一伙人上前扭住郎杰骂骂咧咧地朝雪野的深处走去,转眼间不见了人影。
我呆呆地站在脚步凌乱的雪野里担心着郎杰的命运,看那伙人凶狠的样子,郎杰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我茫然无措,犹豫着报不报警时,郎杰给我发来了短信:仁丹,别管我,干你该干的事去吧。只是,我因太会作画,所以才有今天的不幸。以后再也不作什么狗屁画了,也不再规规矩矩做人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这时,我的梦醒了。
想着梦里针对郎杰发生的两件事情,我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梦,梦里的郎杰怎么就做了假装僧人骗钱和尿线作画得罪“长官”的事呢?按照郎杰的性格,如果是在现实中,他也很可能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可令人不解的是,郎杰在梦中做了这种事,这到底兆示着什么呢?或许,这是个不祥的梦,可这不祥又应验在什么事上呢?
八
要发生大地震的传言继续在这个城市里发酵着,而且愈传愈烈,愈传愈神。于是乎,那些无法脱离城市到草原上躲避地震的留守者们,有钱的没钱的、钱多的钱少的都在寻找机会到雅美酒家做一次或多次临死前的“末日”潇洒,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死也不能亏了自己。
面对要发生大地震的谣传,和谣传给整个城市带来的不稳定局面,官方利用广播电视和报纸等媒体大力辟谣,但收效甚微,人们甚至以习惯的逆反心理揣测传言的真实性,认为官方越辟谣,谣言的真实性就越大,加上人们对灵性之神恰姆拉的信仰和崇拜,官方的辟谣宣传实在显得力不从心。
官方见媒体的力量实在遏制不住谣言的传播力度,于是改变策略,指令公安部门加大破案力度,寻找谣言之源,查明谣传的原因。
于是,有一天,几个警察来到了雅美酒家,他们不是来吃饭潇洒的,而是来公干的,他们找到了酒家的老板助理。
据我们调查,有关要发生大地震的谣言是从你们这里传播出来的。
警察同志,你们这可冤枉我们了,我们怎么会传谣啊,我们整天忙得像陀螺,哪有闲工夫传谣言啊。
可我们调查的结果是,谣言的源头就在你们这里。
谣言的源头在我们这里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这里整天人来人往,或许是谣传的集散地,张三说给李四,李四再传给王麻子,这样层层传下去,我们这里就成了源头。
你们老板呢?
我们老板忙,忙得整天找不到影儿。
你们这酒家是怎么开起来的?
我们老板雅美以前在珠海发财,贡恰市发生5.8级的地震后,我们老板发现了商机,就从珠海回到贡恰,从别人手里高价租转了这酒家后,就开起了雅美酒家,不想果然遇上了发财的商机,我们老板雅美果然好眼光。
这商机,恐怕与要发生大地震的谣传有关系。
这中间有什么关系?我们老板又不知道有人会传这种谣,再说,要发生大地震的事,恐怕并不是谣传,这是万灵的恰姆拉女神告诉人们的。
恰姆拉女神是如何告诉人们的,你见了吗?你相信吗?
我没见,但我相信,因为恰姆拉女神是万能的。
说到这里,警察显然是对此事证据不足,所以只好离去,但在临离开前,警察又说了这样的话:虽然我们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们会有的,我们一定会把事儿搞清楚的。
经警察的这一提醒,我也隐约觉得这发生大地震的传言好像真跟雅美酒家有关系,我几次看见老板助理在餐桌上神神秘秘地向吃客们传播着要发生大地震的事,而且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亲自听恰姆拉女神说过这事一样。可我不明白老板助理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警察调查询问时为什么又极力否认。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呢?如果这是个阴谋,这个阴谋跟老板雅美有没有关系?毕竟,雅美是酒家的老板。
我无心往深里追究这事,我吃饱了撑的啊。
不过,我是从内心里在诅咒这场或真或假的即将要发生的大地震,是它弄得这个城市人心惶惶,局面混乱,也弄得我妻离女散,家不像个家。
这天夜里下班时,老板助理对我说,老板要见你,叫你去一趟,在酒家隔壁的高原宾馆,然后告诉了我一个房间号,这使我想起了郎杰曾对我说过的雅美住高原宾馆叫我去看看的话。
我对雅美要见我的事并不感到惊讶,我料到雅美迟早会找我的。于是,我按照老板助理告诉我的房间号,来到了雅美的住室,出现在我面前的雅美身着一袭拖地白绸长袍,面对眼前美丽飘逸、光彩照人、性感十足的雅美,我不禁想起了十多年前我们做夫妻时的事,眼前这个气质高雅、经济富足的女人,就是以前跟我夜夜肌肤相亲的前妻吗?
你来了。
你、找我?
坐、坐吧。
于是我有点拘谨地坐在了沙发上。
高原宾馆是这个城市档次最高的五星级宾馆,雅美从珠海回来后,就在这里租了一套房间做了居室。
这时,雅美的那个壮实彪悍的女保镖从门角偏屋里走出来,给我倒了一杯水后,就昂首挺胸地站立在了雅美身后。雅美挥挥手,那女保镖晃动着硕壮的身子回偏屋去了。
雅美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色质很浓的外国酒倒了一杯递给了我。然后雅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后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喝了起来。
此时此刻,我觉得很尴尬,这是我和雅美离婚十多年后的第一次单独相处,而且竟是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環境里,我心里猜测雅美深夜找我来的原因,是为了痛斥我十多年前的绝情?是为了炫耀自己今天的成功和辉煌?还是……
为了掩饰不安的心情,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股浓浓的麝香味贯穿了口腔和肠胃,我突然想起了雅欠临下草原的那个凌晨从外面回来时就带着这种酒味,莫非那个凌晨之前的时间里雅欠就是在雅美这里喝的酒?可这怎么可能呢,在这天底下,最有仇最有恨的莫过于这姐妹俩了,她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喝酒呢?
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高薪聘请你来酒家跑堂打工吗?
知道,可怜我。
还有?
还是可怜我。
不!
报复?炫耀?求得心理上的一种平衡,就像仇人看着自己的对手跪在脚下乞求饶恕一样?
雅美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酒。
这时间里,我还没喝完那杯酒,雅美却已经喝下了三大杯。我没想到十多年前那个恪守妇道的女人现在竟学会了喝酒,而且是一副豪饮状,除了学会喝酒,雅美还有哪些变化呢,毕竟十多年未见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我至今还未成家。
我、我知道我十多年前伤你伤得太重了。
其实,我现在跟你说这个事情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事呢?
我仿佛在遭受一种语言上的刑罚,浑身不自在极了。
仁丹,你别以自己是多年前抛弃别人者的身份自居,就你眼下的处境,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这样自居。
我无话可说,我知道自己在遭受一种精神上的煎熬。
雅美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仁丹,你說话呀!你哑了!
雅美,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我想,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地方,我不知道再待下去,已变得歇斯底里的雅美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想到这时雅美突然伏在沙发扶手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雅美哭得很伤心,那单薄的肩膀在几近露肉的白色袍服里一抖一抖的,也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雅美喝醉了。
我见雅美哭个没完,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毕竟跟这个女人同过床共过枕,有过夫妻之情、肌肤之亲。于是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说,雅美,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是不解恨,就打我一顿骂我一顿,发泄一下吧。
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你没有资格让我恨,哼,用你们狗屁文人的话说,恨就是爱,爱就是恨,你以为我还在爱你吗?其实,是你当初的绝情成全了我,要不,我雅美怎么会有今天呢?
其实,雅美眼下的发泄,就是对我恨的具体表现,可我不敢说出自己的观点来,我怕雅美由此会做出过激的事情来。
雅美依旧哭得泪雨滂沱。
别看我现在表面活得光鲜滋润、人模狗样,可有谁能知道我内心的苦楚,这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有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倒啊……
我听出雅美的话意思突然变了,刚才她还炫耀是我当初的绝情成全了她今天的成功,可转眼间怎么变成怨妇诉起了苦?她有什么苦楚?不就是当初感情受伤,至今孤身一人吗?可依她眼下的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什么样的生活过不起?难道,莫非,她还有什么别的不可言说的隐痛?
我无法明白眼下的雅美。
这时,从偏屋里又走出了那个女保镖,女保镖面无表情,双脚有力地朝我走了过来。女保镖走到我跟前,用没有语言的声音哑哑地喊了起来,意思大概是问我怎么了她的老板。我这才知道这女保镖原来是个哑巴。
我看着哑巴女保镖由于愤怒而扭曲了的狰狞恐怖的脸害怕了,急忙分辩道,我没有怎么她,她喝醉了。
那哑巴女保镖突然挥起一拳将我击倒了,我一阵钻心的疼后,瘫在地毯上哼哼了起来。后来,要不是雅美拦住,那哑巴女保镖没准会结果了我。
这时,雅美没事人一样走过来扶起了我,我这才发现雅美并没有喝醉,是她一手导演了借哑巴女保镖之手惩治我的苦肉戏。
我龇牙咧嘴地哼哼着。
这家伙下手也太重了。
她怎么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呀!
她是哑巴,可她口哑心不哑,她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是我特意从珠海带过来的。
我知道自己刚才是真正吃了一个哑巴亏。
雅美,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打也打了,现在我该回去了。
时间太晚了,别回去了,就在这里住一晚。
我吃了一惊,雅美怎么会留我住宿呢?莫非她还记着前情,想跟我重温旧梦?
雅美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不屑地说,你别自作多情了,我还没贱到那个程度,我叫你留下来,是想有事跟你说。
我怕这里有什么阴谋,执意要走,眼前的雅美早已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雅美了,十多年的在外闯荡和历练,雅美已经变成了一潭不见底的深水。
你真要走,我也不拦你,可我那哑巴女保镖让不让你走,我就不好说了。
我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偏屋,见那彪悍体壮的哑巴女保镖站在门口,正虎视眈眈怒目看着我。我一下子没了执意要走的勇气,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表现出一副任凭雅美要剐要杀的无奈。
这就对了,我留你不是要害你,而是要告诉你关于你妻子雅欠的事。
我一听这话,急切地看了雅美一眼,不知道她要告诉我雅欠的什么事,她又是怎么掌握雅欠的事的。
雅欠的事?雅欠的什么事?
雅欠临下草原的那天夜里来找过我,她对我说,她现在正在编导着一出家庭悲剧戏,而这出戏里的你现在正扮演着我十多年前的角色。
我没听明白雅美的话,但我听出雅美的话里有话,就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雅欠怎么啦?可雅美吊足了我的胃口,卖关子不说了。雅美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说我困了,要去睡觉。说着就走进了卧室,将我晾在了一边。雅美的话使我感到我身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幸,急切之下,我起身朝雅美的卧室奔去,想让雅美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可那哑巴女保镖高大的身子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雅美这是在折磨我,但我没办法。
我知道我不能在这里待了,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待在两个女人的屋子里,真不是个事儿。于是,我心怀恐惧地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观察着哑巴女保镖的动静,这次,哑巴女保镖不仅没有怎么我,在我出门时,还朝我送来了一个甜甜的祈求原谅的微笑。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心里乱如一团无法理清的麻,刚才发生在雅美屋里的一切如放电影般重新出现在眼前,一切仿佛做了个梦,继而,我想起了在雅美屋里喝外国酒的事,我也于是明白,雅欠在那个异乎寻常的凌晨,是从雅美那里回的家,而且喝了不少那种色质很浓带有麝香味的外国酒,可雅欠喝了那酒后怎么会有那种异常的表现呢?这姐妹俩在那个夜里都做了些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由于雅美的卖关子,或有意折磨,这一切眼下对我都是一个谜。
雅美说的关于雅欠正在编导一出家庭悲剧戏,和我正在扮演着她十多年前的角色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雅欠出了什么事,或背着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预感到直接关系到我的什么事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
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我破例没起床,破例没有去雅美酒家上班。想起夜里雅美装醉卖哭暗中指使哑巴女保镖对我的一顿拳脚,想起雅美用高薪聘我做跑堂打工的用心,以及那些雅美留给我的充满神秘的谜面,我就没心情再去雅美酒家打工了。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我曾经也是个人物,也曾辉煌过,凭什么低三下四地去受雅美的侮辱,日子怎么过不是过。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雅美打来的,一想起夜里的事,我本不想接,天知道这变态的疯女人会怎么戏弄我,但想了想,还是接了,说不定,她可能要在电话里告诉我雅欠的事。
仁丹,你怎么老半天不接电话呀!日丽出事了!
雅美,你别咒我女儿,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与我女儿无干,她还是个孩子,我告诉你雅美你就是给我开一万块的月薪,我也不会再去你那儿干了!
仁丹,你先别发火,日丽真的出事了!阿妈和我继父刚才打来了电话,说日丽失踪不见了!
我头里一阵轰响,差点晕了过去。
喂,仁丹,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开车去接你,然后我们去草原。
我不相信日丽真的会失踪不见了,这是不是雅美又在搞什么鬼?但从雅美着急的口气看,不像是在撒谎,可日丽怎么就失踪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老同学丈人和丈母怎么不把电话直接打给我,而要打给雅美呢?
很快,我在楼下等到了驾着自己的车赶来的雅美,等我一上车,雅美就开着车飞一样地驶出城,朝草原上奔去。
快,说说情况,到底怎么回事?
我迫不及待地对雅美说。
我妈他们在电话里也没告诉我具体情况,他们只是叫我们快快赶回去。
我的心突突地跳着,不知道情况到底怎样。
汽车闪电般地在草原上飞驰着,我无心欣赏夏日草原的美景。我原本是打定主意,无论地震的事儿再怎么闹,我决不离开城市去草原,我要做一个坚强的城市留守者,我不明白在这个事情上我为什么要如此僵守。可现在,却以这种无可奈何的方式离开城市来到了草原上。
我原本想利用这乘车的时间,向雅美问问她昨天晚上说的关于雅欠的事,可眼下心思全集中在了女儿日丽失踪的事上,无心顾及其他,只好先将这事放下。
两年前,我的老同学丈人辞了公职后,跟喜欢草原生活的丈母一起回到了草原家乡,所以,要闹大地震的事传开后,女儿日丽就去了草原的外婆外公家。
后晌时分,我和雅美终于赶到了丈母家的帐篷门口,不等车停稳,我就跳下车冲进了帐篷里,五十多岁的丈母一见我,就悲伤地抹起了眼泪,老同学丈人将我安顿在坐垫上后,讲起了日丽失踪的情况。
自从日丽来了以后,我们老两口的生活就多了几分乐趣,我们每天上午带着日丽去山坡上玩耍,而下午,日丽睡起来后,一个人到山坡上去拔馒头花,玩不长时间就一个人回来了。可昨天傍晚,天快黑了,还不见日丽回来,我们就去外面找,可找遍了附近的山坡草地,也不见日丽的人影,莫非被人拐走了?于是发动远近的牧民打着手电到处寻找,可找了一晚上,也没有日丽的任何消息,实在没有办法,早上才给雅美打了电话。
老同学丈人说到这里,一脸的愧疚和自责。
都怪我们太大意,要是我们不让日丽一个人出去玩,或我们陪着日丽一起去玩,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唉,都怪我们太大意……
丈母依旧在抹泪抽泣,雅美劝她不要太着急,可没用,丈母一边抽泣,一边喃喃地自责着。我问老同学丈人,报警了吗?
没有,我们想等你们来了以后再……
我用埋怨的目光扫了一眼老同学丈人后急忙掏出手机报了警。
你们昨天晚上就应该报警的。
我的口气里充满了不满。
我们总想着事情还没坏到那个程度,我们想……
为什么不把电话直接打给我?
当时也是慌乱,一看手机上先出现了雅美的号码,就打给了雅美,想必雅美会立马告诉你,雅美的电话也是雅欠告诉我们的。
雅欠来家里了?什么时候来的?
三四天前吧,是跟一个被雅欠叫副团长的男人一起来的。雅欠说,他们本来是下来走穴演出的,但效果不好,就散摊了。
散摊了?那雅欠去哪儿了?
雅欠说副团长打发别人回去了,她跟副团长说是去民间搞什么调研。
想起昨天夜里雅美没有说完的雅欠的事,我顿时起了疑心,怀疑雅欠和那副团长搞“调研”的事,恐怕跟雅美所知道的雅欠的事有关系,就急忙叫雅美把所知道的雅欠的事说出来,并怀疑日丽的失踪可能跟雅欠有关系。
雅美于是说了出来。
其实是雅欠和那个副团长私奔逃往国外去了……
逃往外国去了?到底怎么回事?
雅欠在临下草原的那天夜里找过我,本来我是不想搭理她的,可她又是道歉又是认错,看在亲姐妹的分上,我耐着性子问她找我什么事。雅欠说,明天一早她要跟副团长带几个演员下草原走穴演出。我说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必要呢。雅欠沉吟了半晌又说,其实,我们这次下去演出只是一个幌子,我和我们副团长的真实目的是借这个机会偷越国境去那边,我们副团长在那边有个朋友,说只要我们出去,他一定会帮我们过上人间天堂的美好生活。我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我說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叛国吗?雅欠说顾不上什么叛国不叛国的了,我们实在是过腻了这种无聊透了的生活,想到国外去快快活活地活一场人。我说那边又不是什么富国天堂,能过上好日子吗?她说她说的快活日子不是指物质上的,再说有副团长的朋友帮忙。我说你舍得丢下丈夫女儿吗?她说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跟她心爱的副团长在一起,就是每天喝凉水也心甘情愿。又说她觉得仁丹实在是个庸俗无聊透了的人,她一天都不想跟仁丹过了。我问她和那个副团长男人是怎么回事?她说这还用问吗?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发誓这辈子永不分离。她又说,我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爱上了仁丹,而且还一起过了十多年,想起来,真像一场噩梦。雅美,你如果现在还喜欢他,我就把他还给你,你们可以从头再来。我一听这话顿时火了,说你以为覆水能收吗?我是收破烂的,你不用的东西让我重新收起来?她说,你别生气,你不想再跟他和好,那就算了。我说你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你就不怕我出卖你把你们的事情告诉仁丹,报告公安局吗?雅欠说你不会,因为你不会,所以我才来告诉你这一切的。我想了想说,你们肯定逃不出去的,边防军和边防公安守得多严啊,她说听天由命吧。即便是真的在边境上被抓了,我们也认了。
说到这里,雅欠又提起十多年前那次草原之旅你们想谋杀我的事,她说你们当时并没想真杀我,只是设了个真杀我的圈套让我钻。我说现在说这事还有什么意思,真杀也罢假杀也罢,事情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雅美,我从没叫过你一声姐,明天我就要走了,今天我就叫你一声姐,姐,我走了后,请你多关照一下日丽。
你的女儿凭什么要我去关照,日丽不缺爹不少娘的。
我这不是要走了吗?
好吧,看在我是大姨的分上,可谁去照顾仁丹呢?
随他去吧,我实在没心劲去想他的事了。
后来,我们就喝起了酒,我们喝了很多的酒,说了很多的话,我们喝到后来,为了让雅欠和你做最后一次夫妻,我在雅欠的酒里放了药,雅欠喝下那药酒不久后药性发作了,她当时就要去找那副团长,可我硬是用车把她押送回了家。
听到这里,我几乎虚脱了般地瘫痪在了坐垫上,老同学丈人见了,急忙扶住了我。
仁丹,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
我说,雅美,你当时为什么不劝劝雅欠,或第二天早上打电话把事情告诉我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情移了,心走了,即便要留下人,也是一副皮囊,有什么用呢?再说,我也答应了雅欠的。
我真傻呀,我怎么就没看出一点儿蹊跷来呢?难怪那段时间她老是不回家,说是在排戏,她是在和那个副团长白天黑夜地排戏呀!我真傻,我真傻呀!
我没想到雅欠厌恶我厌恶到了如此程度,我在她的眼里简直连一堆垃圾都不如,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雅欠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恐怕不能只从感情走移、见异思迁来解释。还是雅美说得对,情移了,心走了,即便是留下了人,也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皮囊。只是,不能便宜了这对狗男女。
想到这里,我起身走出帐篷,掏出手机拨通了市公安局的电话,我在电话里详细说明了雅欠和那个副团长叛逃国外的情况,请求他们跟边防军和边防公安取得联系,一定在边境上截住他们,必要时枪杀他们。当我说完这话时,觉得这最后一句话不该是我说的,或不该是我管的事。
这时,雅美也走出帐篷来到了我跟前。
仁丹,你在给谁打电话?
公安局。
你把雅欠他们的事报公安局了?
我望着远处的草原,没有回答雅美的问话。
你现在报案恐怕晚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越过边境出去了。
你以为边防军和边防公安是吃素的?
重新回到帐篷里后,见老同学两口子愁眉不展地在唉声叹气,我心里有点不落忍,就说,你们俩也别太伤心,日丽失踪,责任不全在你们,这也是意外。我又重复了怀疑日丽的失踪会不会跟雅欠有关系的话。
雅美立即否认了我的说法。
这不可能,雅欠下草原多少日子了,而日丽是昨天傍晚失踪的,这时间对不上。再说,雅欠是逃路的,她怎么会带上日丽呢?那多累赘啊。
我见雅美说得有道理,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继而,我又想起了下草原来了的郎杰,日丽的失踪跟郎杰有没有关系呢?于是,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丈母一听,顿时叫了起来。
怎么,郎杰也下来了?这个浑犊羔子,下草原也不来看看我们。
我一听郎杰没来家里,只好又否定了女儿日丽的失踪跟郎杰有关系的想法。
这时,乡派出所的两个警察来了,他们是接到报警来调查日丽的事的。只是,那两个警察问了一些情况后就走了。
这时,草原的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九
由于心里牵挂着女儿失踪的事,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我便跑到了草原上,滩前坡后转悠着,以求寻找到女儿失踪的蛛丝马迹,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早晨的草原,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视线所及的草滩上,稀稀拉拉地驻扎着几顶帐篷,有早牧的牧人将牛羊撒到滩地上,开始了一天的放牧活儿。
精神的不振,体力的不支,使我感到浑身乏力,于是一屁股坐在了一片草坡上。借著这个机会,我想梳理梳理女儿失踪后发生的事情,可大脑里仿佛注满了糨糊,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我掏出手机怀着一丝侥幸又一次拨打起了雅欠的手机,可是,依旧是关机。自从雅欠下草原来以后,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想想,她已经是要叛逃国外的人了,而且是和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她怎么还会开着手机让别人跟她联系呢?
雅欠啊雅欠,你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我看着不远处老同学丈人家的帐篷,比起别人家牛哞羊咩的热闹,老同学丈人家的牧人生活显得有点冷清和过于安静。其实,老同学丈人两口子原本就不是牧人,他们只象征性地养了几只羊和两头奶牛,这都是为了消遣和吃奶,他们下草原来,图的就是牧人的清闲和安逸。突然间,我有点羡慕起老同学丈人的这种远离城市喧嚣的世外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雅美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我的身边。我们一起望着远处雾气弥漫的草原,谁也没说话。
过了半天,雅美才开了口。
下一步怎么办,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
要不,先去乡派出所打听打听消息?
我不置可否。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去乡派出所打听消息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如果有消息有结果,乡派出所早打电话来了。
这时,丈母手里提着装有煨桑物的煨桑袋,朝离我们不远处的煨桑台走去,去煨桑台煨桑,是丈母每天早上的必修课。虔心佛事的丈母每天行煨桑之课,意在祈求神灵驱灾禳祸赐降平安幸福。现在家里接二连三出事,丈母会更虔诚地去煨桑了,以求神灵保佑日丽平安无事,尽快找到,也求逃亡他国的雅欠一路平安——尽管雅欠自身有着太多的不是,而且雅欠此次逃往他国的事实在不得人心,但雅欠毕竟是她女儿,作为母亲,她还是会为女儿祈祷的。
从晨雾弥漫的草地上,突然驰来了一个骑马人,那是个穿着时兴藏袍的年轻女人,女人策马来到我们跟前跳下马说,你们是日丽的父母吧?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但当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知道女儿日丽的消息时,我顿时跳了起来。
你知道我女儿日丽的下落?
知道一点,但不知道準确不准确。
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前天后晌我在这里放羊收牧时,看到有一男一女在这里跟日丽说话,我以为是日丽的父母,就没在意,后来我就收牧回家了。到了晚上,因为亲戚家有事儿,我就去了亲戚家。今天早上我从亲戚家回来,听家里人说日丽丢了,找不到了,我想起前天后晌见到日丽的事,就跑来告诉你们,是不是那陌生的一男一女前天后晌拐走了日丽呢?我说的不一定准确。
女人说完,骑上马走了。
一男一女?莫非是雅欠和那个副团长?
雅美说,不可能吧?雅欠和那个副团长男人已经离开这里好几天了,这会儿他们即便没出境,也在路上了,怎么前天后晌会出现在这里呢?再说,雅欠如果实在舍不得丢下日丽,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带走,干吗要偷呢?
如果她走到半路上后悔了想女儿了,返回来带女儿呢?
那她也不至于偷啊,她可以告诉家里人,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地带走啊。
雅美说得不无道理,无论出于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动机,她都是可以明着带走女儿的,不至于以偷的方式带走女儿。但在实在找不到女儿的情况下,我宁愿相信是雅欠偷走了女儿,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女儿失踪的理由和原因。再说,雅欠在女儿的事上会不会施放了烟雾弹,以掩盖某种阴谋?至于雅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只有雅欠自己知道。
雅美,在女儿日丽被雅欠偷走的事情上,我宁可相信这事是真的,所以我打算去追雅欠,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女儿,我一定要找回女儿。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你就别去了,你城里还有生意。
生意有我的助理,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
雅美执意要陪我一起去,我只好答应。因为我现在身无分文,雅美陪我去,可以解决费用的问题。
于是我们在牧村里租了两匹马,胡乱带了点东西就上路了。两匹马载着我们朝边境的方向驰去,如果说雅欠他们是从前天后晌出发的,他们这会儿还在路上,只要我们催马加鞭,就一定会赶上他们的。
以前听别人说,从我们这里去边境,有三四天的马子路程,先到边防站,然后再到边境。雅欠他们带着女儿,即便是骑马,也是跑不快的,何况他们不知道我们会去追他们,所以我们有理由在他们到达边防站之前赶上他们。
雅美原本是提议要开车去,但去边境没有公路,只有一条牲口道,这是平时驮商们走牲口留下来的路,据去过边境的人说,头一两天走的是平坦的草原路,后面就进入了丘陵山路。所以我们第一天走的是平坦的草原路,速度也快多了,由于是赶路,我们始终是在飞马奔驰,但马毕竟不是机器,跑久了会累垮,所以我们飞奔一会儿,就会停下来改走缓步。
路途上,雅美时不时会问我一些关于这次追人的话题。
仁丹,我们追得上吗?
会追得上,因为我们是追,而被追的人只是在赶路。
如果追上他们,你除了夺回女儿,对雅欠做何处理?
随她去吧。
马在飞驰,草原像流水一样向后泻去。
夏日的草原景色很美,满目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绿,坦阔辽远的大地上,偶尔闪现出一户牧家的帐篷,帐篷顶上徐徐地升腾着炊烟,帐篷边的草地上,有牛群和羊群在吃草,偶尔有牧人吆畜的声音传来,一幅地道的草原牧家风情图。
雅美换了一身便于骑马的休闲服,身着休闲服的雅美在马背上显得干练而利落。雅美虽是在城里长大的,但天生的藏家女人的禀性,使她掌握了娴熟的骑马之术。所以雅美在马背上的模样看上去很是优美。
对于雅美不辞辛苦陪我追赶女儿的举动,我有点感动,我曾经很深地伤害过这个女人,可在关键时刻,她还是义无返顾地做了我的陪伴。于是,我不禁对这个曾经的最爱的女人产生了一种复活的爱。
你怎么老看着我?
我觉得现在的你很美。
以前的我不美吗?噢,是的,以前的我如果美的话,就不会发生那些太多的事情,也不会有我们眼下各自不堪的生活了。
傍晚时分,跑了一天的马实在跑不动了,再说马一天没吃东西。我们找一家路边的帐篷旅店住了下来,店主是一个肥胖的藏家女人,女人很热情地将我们迎进了帐篷里。我对她说,操心好我们的马啊,它们一天没吃草了。胖女人说,放心吧,我已经打发人去牧马了。
这里离边境还有多远?
明天下午你们就可以到边防站了,从边防站到边境还有不远的路,你们去边境?如果是偷越怕是出不去的,边防站查得很紧。
你看没看到带着一个女孩的一男一女?
没看到,起码没从我们这里经过。其实去边境的路很多,越境的人有时候不走这大道的。
店主的话提醒了我,是啊,如果雅欠他们不走大道,选择僻路,我们就很难追上他们了。面对通往边境四通八达的“路”,我只好打定撞运气的主意。
吃了饭,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骑了一天的马,浑身的骨头仿佛要散架,累得要命,我提议早点休息,因为明天还要赶路。睡觉休息的帐篷就只有一顶,女店主把我们当成了两口子,我也懒得再去交涉,反正我们曾经就是夫妻,用不着在这事上太较真,再说雅美对此事好像也是心照不宣。
帐篷里只有一床被褥,被子是皮被,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皮褥子,我脱精光后就钻进了被窝,我睡觉喜欢赤光精溜,这个习惯雅美知道的。雅美站在昏暗的蜡烛灯光里看着我,好像不知道这觉怎么个睡法。我故意装作看不见,望着帐篷的顶棚,不理雅美。雅美犹豫再三,还是默然无声地钻进了被窝,只是雅美没有像我一样脱光,不过,她也只象征性地穿了一点儿内衣。
一种久违了的女人气息立时贯穿了我的身体,在这远离家乡的遥远的他乡夜晚,我们进行了一场久别的酣畅淋漓的欢爱。
仁丹,在这事上,你永远让人感到可爱。
可我没有好好珍惜。
后来,我们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雅美草草地吃了点早饭后,骑上马正准备向边境进发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屏幕上显示是郎杰打来的。
仁丹,你来趟我画壁画的寺院吧。
我说我现在没时间,我说我和雅美现在在远离家乡通往边境的路途上。我说雅欠拐了日丽逃往边境去了,我跟雅美要去追雅欠,要把日丽追回来。我说我现在除了女儿日丽外一无所有了,没有日丽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郎杰说,你别那么多废话了,什么雅欠拐带着日丽逃往边境去了,日丽在我这儿,你赶快来把她领走吧,不然我带着个孩子实在无法工作。
听了郎杰的话,我既高兴又吃惊,高兴的是女儿终于有了下落,吃惊的是女儿日丽怎么会在郎杰那儿。
我说日丽怎么会在你那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先来吧,来了我再告诉你。
郎杰,你也真是的,我为女儿失踪的事都快急疯了,你倒好,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我追人都快追到国外去了。
你别怨我,事情不怪我,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噢,对了,来时带上两瓶酒,我都好长时间没闻酒味儿了。
我还想说什么时,郎杰已经挂了电话。
我们掉转马头朝回奔去。
十
我跟雅美赶到郎杰画壁画的寺院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由于从草原的丈母家到寺院可以走车,所以去寺院时,我们是开着车去的。
郎杰画壁画的寺院坐落在山根的一片山滩上,所以老远的,寺院的规模尽显眼前。
我们在寺院门口下车时,就见一位大概是寺院的住持活佛的老喇嘛,面目慈祥地手里牵着日丽等着我们,我一见日丽,便飞跑过去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你这丫头,怎么跑舅舅这里来了,害得老爸和你大姨满世界地疯找。等到和女儿亲热够了,我这才发现,郎杰没来接我们。我心想,郎杰大概是工作脱不开身。可令我不解的是,寺院的住持活佛怎么带着日丽在这里等我们呢?
阿爸,你怎么不问舅舅的消息呢?
那我现在问你,舅舅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舅舅死了。
死丫头,别胡说,怎么咒舅舅呢?
我沒有胡说。舅舅真的死了。
雅美走过来,从我怀里接过了日丽。
日丽,你惹舅舅生气了吧,要不怎么说舅舅死了呢?
你是谁呀?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是你大姨,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你,日丽长得真招人爱,以后,大姨像妈妈一样疼你爱你。
大姨,舅舅死了。
听日丽再次说出这话,我不由得有点吃惊,这孩子怎么老说这话呢?我将目光投向了面目凝重的寺院住持活佛。
活佛声音悲戚地说,日丽说的是真的,郎杰真的死了。
听了这话,我和雅美同时失声叫了起来。
活佛,到底怎么回事?郎杰昨天早上还给我打了电话,怎么这会儿就死了呢?
这时,寺院里响起了午后法课的钟声,悠远的钟声传向草原的远处。
活佛声音缓缓地说,我们到那边的草地上去说吧。
我们来到寺院门口不远处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这时,太阳毫无遮拦地晒到我们每个人身上,但我们谁也没有顾忌太阳的毒烈。
先说说日丽的事情吧,这也是郎杰特意嘱咐我的。
郎杰特意嘱咐你的?莫非郎杰在嘱咐您之前,已经知道自己要死了?
仁丹,你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日丽的事,也是郎杰告诉我的,郎杰说,前天早上,他去寺院外面出完恭正要回寺院上班作业,这时看见一男一女领着一个女孩朝寺院走来。郎杰说,从身影上看,那个女孩有点像外甥女日丽,所以他就等上了那一男一女,等到那一男一女走到跟前,那女孩果真是外甥女日丽,这时日丽也认出了郎杰,日丽在一声舅舅的惊叫声中,跑到了郎杰的跟前。郎杰吃惊地问日丽你怎么在这儿?那一男一女是谁?日丽说,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昨天傍晚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今天早上又把我带到了这里,说是朝完寺,就带我回城找我阿爸。这时,那一男一女见不对头,就掉头跑了。由此可以看出,那一对男女是人贩子,想拐走日丽,谁想在寺院门口碰到了日丽的舅舅郎杰。
我从内心里庆幸女儿的事情会有这样一个美好的结果,一切实在是太幸运了。如果那一男一女人贩子不来寺院,如果郎杰不在寺院里作画,如果不是郎杰幸运地碰上日丽,一切都将是一种万劫不复的结果。幸运,实在是太幸运了,这都是自己平时虔敬佛事,不做恶事所修来的福祉啊!
嗡嘛呢叭咪吽!
此时此刻,兄弟的死使雅美处于极度的悲伤之中,而我同样对小舅子好兄弟的死感到伤心不已,我们都急于知道郎杰的死因。
说来,郎杰的死实在有点蹊跷,或者郎杰是自杀的。
自杀?
我和雅美同时惊叫了一声。
昨天早上郎杰给你们打完电话后,就开始作业工作了,昨天上午郎杰在一面高墙上作画,高墙上作画需要攀着梯子,当时,有两架梯子,一架是坏梯子,一架是好梯子,那架好梯子搭立在墙上。一个思维正常心理没有毛病的人,在选择梯子时,一定会选用好梯子的。可奇怪的是,郎杰竟然选用了那架坏梯子,当郎杰攀上那架摇晃晃高数丈的坏梯子,正要作画时,梯子突然散架了,郎杰于是从高空里坠落下来,而落地的地方刚好有一块獠石,郎杰的身子落地时,头部正好撞在那块獠石上。
郎杰怎么会选择那架坏梯子呢?他是有意这样做的?他为什么要选择死亡?我突然间想起在城里做的那个梦,那个不祥的梦果真应验了。可郎杰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切到底为什么呀?
这时,雅美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日丽拿着一块纸巾在不住地给雅美擦泪。
活佛,郎杰在哪儿?
在寺院廊檐下的台架上。
我搀着依旧啜泣不已的雅美,跟着活佛朝寺院里走去。
寺院里桑烟缭绕,偶尔有僧人脚步匆匆地走过,从经堂里传来阵阵法器的击打声和僧人的诵经声。一群信徒绕着转经塔在转经,不时地将转经筒推转得隆隆作响。
在一处高大的山墙的廊檐下,搭着一个木板架子,郎杰的尸体就停在那架子上,尸身上盖着一片白布;木架子旁边的煨桑台上煨着浓烟滚滚的桑烟,两个年轻的僧人守在停着郎杰尸体的木架子旁。
我走到木架子跟前,揭开了盖在尸身上的白布,郎杰睡着了一样在木板上躺着,郎杰破损的头部已做了处理,看不出创伤,郎杰身上依旧穿着以前的那件油腻腻的皮袍,一条溅满了釉彩漆斑脏不拉叽的牛仔裤,头发依旧蓬乱奓散着,胡须乱草一样长满脸颊。
活佛说,依你们家属的意见,怎么处理后事?
我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雅美说,人既然死在你们寺院,就按你们寺院的规矩办吧。只是,我还得征求一下郎杰母亲的意见。
后来,我给丈母打电话说了郎杰死了的情况,丈母顿时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说最近家里怎么摊上了这么多事啊,丈母说,就按我的意思处理郎杰的后事,她就不来送郎杰了,她受不了儿子死了的精神打击。
我从包里拿出郎杰电话里要的两瓶酒,启开盖子祭奠在了郎杰尸体边的地上,我说郎杰,尽情地喝吧,以后再没机会了。
活佛说,我已经安排寺院的僧人们给郎杰念了超度经,做了法事道场,既然你们家属同意按我们寺院的规矩办丧事,那我们明天就送郎杰去寺院的天葬台。
我同意了活佛的安排。
我想起活佛说的“郎杰特意嘱咐”的话,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在后来的行事过程中,活佛从未提及这方面的话。
活佛说,郎杰的“特意嘱咐”是在梦里说的。
我听了感到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活佛叫管账的僧人送来了两万块钱,管账僧人说这是郎杰的工钱,本来我们是不拿这钱的,因为我们和郎杰开始时签了合同的,在壁画未完成之前不支付工钱,但现在郎杰死了,我们就不按合同办事了。说着,管账僧人拿出一张签着郎杰名字的合同。
雅美将合同推了回去。
既然签了合同,就按合同办吧。僧人见说,也不客气,就把钱收回去了。我觉得这僧人也有点过分,但看在死了的郎杰的分上,就沒有说什么。
我和雅美带着日丽回了城。回城的路上,雅美一边开车,一边伤心不已地喃喃说,他们姐弟三个死的死逃的逃,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太可怜了,她阿妈太孤单了,要知道这样,她当时是不会放雅欠走的。
说起雅欠,又勾起了我的心思,现在雅欠怎么样了呢?她现在已经越境去了那边,还是叫边防公安抓住了?
十一
回到城里,又得到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雅美酒家的老板助理,趁着老板雅美外出不在的机会,卷着几十万元营业款跑了,走时连哑巴女保镖也带走了,酒家由此关门歇业。
当我们出现在雅美酒家门前时,一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冷清样,与之前客源熙攘财源滚滚的热闹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真是房破又遇连阴雨,船烂又遭迎头风,祸事连连啊。
雅美神情沮丧地找到酒家的一个领班打听情况。领班说,昨天晚上,老板助理召开员工会说,老板不再做这酒家生意了,叫大家散伙回家,大家于是领了工钱散伙回家了。
由于遭遇如此祸事,加上钱被助理卷跑了,雅美就退了宾馆的房,跟我住到了家里,这也是她以前的家。回到家里,雅美闷闷不乐,嘴里直骂助理吃肉不吐骨头,竟会这么害她。
我说,出这么大的事,你报警啊,把那家伙抓回来不就行了吗?
雅美说,这警不能报,报了会把她自己也牵连进去。
我不明白雅美这话是什么意思。
仁丹,我有心事啊。
你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见雅美一副扶不起来的阿斗样,就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火气自作主张报了警。雅美见了,只好叹了口气默许了。
你都用的什么人啊,背后捅刀子,我早看出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
他是我在珠海工作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工作上有过交道,后来我见他人精明,就带回来帮我做生意,谁想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接到报警的警察很快就赶来了,我们一起去了酒家,警察在歇业的酒家走了走,看了看,然后问了雅美一些细节——比如那助理的基本情况,卷走的营业款数目等等——后走了,临走时,说我们会尽力破案,给受害人一个交代。
由于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心力交瘁的雅美不想再开酒家,她说她要好好休息,疗疗心伤。我理解雅美的心情,谁遇上这么多事儿,还有心情做生意赚钱呢?于是,我和女儿就整天陪着雅美,给雅美宽心解闷,不使她觉得孤独寂寞。
从草原上回来后,和雅美住到一起,我们在一种默契中组合成了一个新家庭,夜里我跟雅美心照不宣地睡在一张床上,做夫妻之间的事。本来在这个事情上我们都应该说一些该说的事情,该有个水到渠成的过程,但我们什么都没说,什么过程都没讲究,就那么毫无悬念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我们之间的障碍。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最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我们已经心力交瘁,身心疲惫,再无精力折磨了。
这天,我去了一趟市公安局,一是问问那老板助理卷走营业款的案子的事;二是打听一下雅欠和那个副团长逃往边境偷越国境的事。警察说,两件事至今都没有消息,如果一有消息他们会及时告诉我们的。接着,警察又说,据我们再三调查,那要发生大地震的谣言还是从雅美酒家传出来的,等我们有了足够的证据,我们会毫不手软地解决这事。我说,那事儿不再发酵了,谣传之火也快熄了,干吗还紧抓不放穷追究呢?警察果断地说,那不行,那谣传对贡恰的社会稳定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市领导要求我们要一如既往地做好破案工作。听警察的话,好像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从公安局出来走到街上,我先在前晌的阳光下站了一会儿,然后顺街走去。走不久,就来到了雅欠的单位市歌舞团,我在一幢楼上找到了那个副团长的家。
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当我敲开那副团长家的门走进屋里时,一家人都在,一个近五十岁的中年女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对儿差不多大的二十来岁的大姑娘或小媳妇。
你找谁?那中年女人警惕地问我。
我找副团长家的人。
我们就是副团长华欠的家人,你找我们什么事?
我这才知道那副团长叫华欠。
你大概是华欠副团长的夫人吧?
她说是。
我说你知道你丈夫华欠去哪儿了吗?她说知道,他带着团里的几个演员下草原演出去了。
我说你知道他们一起去的有一个叫雅欠的女演员吗?
她说知道,我们家华欠很是器重她,说她是团里的台柱子。
我强调似的说我是雅欠的丈夫。
她也强调似的说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说你们家华欠和我们家雅欠不是下草原去演出,而是逃往边境想偷越国境去国外。
那女人起初怎么也不信,后来见我说得認真,就半信半疑了,说了几个“怪不得”的半截话后就哭了起来。我说你别哭了,哭也没用,我已经给公安局报了案,叫他们给边防公安和边防军打电话,让边防公安和边防军在边境上截住他们,截不住就把他们击毙了。
不能击毙,怎么能击毙呢?击毙了你就没了女人我就没了男人。
我说不击毙我一样没了女人你一样没了男人。
没了也总比击毙了好。
我觉得这女人大脑好像有毛病。
我看出这是个很幸福的家,有儿子、有媳妇、有女儿,还有孙子(我听出隔壁的屋子里有孩子的哭声),而且这华欠的老婆很爱她的丈夫。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未曾谋面的副团长华欠也已经是个很不年轻的男人了。
那女人依旧在哭。
那女人哭着哭着,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扑住我又是打又是骂,说我们家华欠多好的一个人啊,他之所以抛家出走,一定是你那个狐狸精老婆勾引的!
我说不是,是你们家那老色鬼勾引了我老婆,你想啊,我老婆才三十多岁,而你那老色鬼男人一定有五十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色鬼一起私奔出逃,这事情还用说吗?
可那脑子有毛病的女人还要为自己的老色鬼男人开脱,于是我们就闹得不可开交。其实,当事的那对男女抛下丈夫老婆儿女家庭私奔了,我们在这里还闹个什么劲呢?我们应该同病相怜、相互体恤才是。
这时,那糨糊脑子女人一声吆喝,她的儿女们齐齐地朝我扑来,我见不对头,拔腿就逃,可脸上还是重重地挨了那女人儿子的几记重拳,那女人突然就很解恨地嘎嘎笑了,我儿子是市拳击队的,你能占到什么便宜?
我逃到街上,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真想大哭一场,我这不是自找吗?我干吗要去找那一家人啊,这不是身背破鼓,寻着挨捶吗?
回到家里,雅美和日丽在下跳棋。雅美见了我脸上的伤痕,叫了起来,你去哪儿了,跟人打架了?我说了去市歌舞团找那副团长老婆的事。雅美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又是何必呢?
日丽抱住我向我要阿妈,阿爸,我阿妈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啊?我说,你阿妈出国演出去了,演的是《爱的使者》。日丽听了,疑惑地望着我,不再说什么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几个警察突然到我们家里。
经我们尽全力侦破,那个卷走营业款的老板助理在珠海被抓获了。说话的警察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雅美。
经审讯,那个老板助理不仅供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而且交代了贡恰市要发生大地震谣言的传播者。
雅美听到这里,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接着伸出了双手,意思是铐上她。一个警察果真拿出一副铐子铐上了雅美的双腕。
我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啊?
雅美在珠海办事处工作期间,利用工作之便,挪用80万元公款炒期货,全都赔进去了,后带着之前从期货公司支得的盈利以及部分本金几十万元,于一个月前私自返回贡恰,想通过做生意盈利归还挪用款。雅美一回到贡恰,正好赶上了那场5.8级地震,雅美于是灵机一动,就想出了一个赚钱的办法——利用市民对万灵女神恰姆拉的崇拜信仰,传播女神降临本市,并告诉大家要发生大地震,以此扰乱民心,促进“末日”消费,从而达到赚钱的目的。雅美的传谣行为,促使不明真相的市民离开城市到草原上躲避,使不能离开城市的市民突击花钱,严重地扰乱了市民的生活,破坏了贡恰市安定团结和社会和谐的局面,利用开酒家的机会,非法赚取上百万元的钱财,涉嫌数项罪名。鉴于此,应追究雅美的刑事责任。
我目瞪口呆,如听天方夜谭。
仁丹,你恨我吗?
我摇了摇头。
雅美,庭审时,我会去看你的。以后好好服刑,认真改造,我会等你的。
作者简介:才旦,藏族,1953年生,青海平安人,从事小说创作30余年,发表作品400余万字;作品获公安部金盾文学奖,《啄木鸟》小说奖,省政府文艺作品奖、首届青海文学奖,《青海湖》年度文学奖等;出版中篇小说集《菩提》、短篇小说集《香巴拉的诱惑》、长篇小说《安多秘史》等。现为青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本栏目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