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花房(散文)

2019-09-10 07:22潘云丹
青海湖 2019年8期
关键词:大舅小雪母亲

1

当我抖落大衣上的雪花,踏进这间房门的一瞬间,似有一股春风扑面而来。的确,我被这满室的花香震撼了。

这是一家个体汽修店的二楼住宅,被小雪一本正经地称为 “工作室”。小雪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娘,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老公黑子的秘书兼后勤。说实话,在北方最寒冷的季节,能看见这么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和盛开的鲜花,除非去城郊的花卉市场,在寻常的居家还真是第一次。

立冬过后紧接着就是小雪,往年到了这个节气,冰城哈尔滨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今年的雪来得格外迟,这不,一早上看见天空有小雪花在飞舞,我就赶紧来汽修店给我的爱车换雪地胎了。

“我就是在小雪当天出生的,我喜欢雪,更喜欢花。”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一大株盛开的杜鹃浇水。这个品种的杜鹃我可是初次见到,竟然枝头上开着红、粉、白、粉白和红粉白相间五样颜色。

“这是五宝绿珠,你看它每一朵的花心有颗绿色的小珠子。我前年从花市一百块钱买的小苗,现在网上的杜鹃吧里有人出一千块我都没舍得卖!” 小雪的语气里透着些许得意。

我打量了一下两居室大小的房间:除去卧室和厨房等生活区域,客厅连着阳台融为一体,算是小雪的工作室“办公区”。一张大写字台上放有电脑和打印机,余下的空间包括地板上、书柜、茶几,几乎都被种类繁多的盆栽所占据。想不到一家满是油渍的汽车修理店,楼上还藏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花房!

我先从靠近阳台的一面观赏起来,窗台上挤挤挨挨的是一溜儿多肉植物,它们每一株的叶片都肉嘟嘟、红艳艳的;侧立的多层花架上是形态各异的兰花,葱绿的叶子间有的已经花朵成串,有的花苞隱约可见;还有不常见的白山茶、铁皮石斛;地上的大土陶盆里栽有一棵橘子树,上面挂着灯笼似的小金橘……

我将一小盆多肉捧在手上把玩,问小雪为什么它的叶子会绿中泛红。

“它们经过夏天阳光的曝晒,又在9月、10月份放到室外让冷风吹出鲜艳的红色,11月后再拿进屋子里就变漂亮了!”

小雪告诉我那棵紫红色的兰花叫香水跳舞兰,有巧克力的甜味儿。又指着小树一样开满黄灿灿小花朵的植物说:

“这个是四季桂,桂花糕就是用它做的!”

我轻轻凑上去,果然香气袭人。

认识小雪还是几年前刚买车那会儿,因为车子出了点故障去4S店被黑了一把,车没修好还花了不少冤枉钱。经朋友介绍我来到小雪的店,只用很短的时间就将问题解决了,而且只收了配件款及合理的工时费。之后我就经常光顾小雪的店,给车检修或清洗养护。她老公黑子和徒弟干活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小雪进进出出忙着取件、记账,她也时断时续地和我聊上几句。我对这勤劳质朴的小两口充满了好感和钦佩,接触中也渐渐了解了一些小雪的成长经历。

“我是从小生活在山里的农村孩子!”还记得最初和小雪聊天时,她那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清澈如水。

2

小雪的家乡在距离省城一百多公里的五常市龙凤山乡,那里山水相连、风景秀美。以龙凤湖为中心,有龙山、凤山隔水相望,她的家就在一个依山傍湖的小村子里。

自打小雪记事起,一到夏天就会和小伙伴们跑去龙凤湖边玩水。湖岸上的山峰连绵起伏,倒映在清凌凌的湖水中。几重雾霭遮不住满目青翠,潮湿的空气里流动着甜丝丝的气息。孩子们在浅水处扎猛子、狗刨儿。拿一种叫撮罗子的渔具捞小鱼小虾,挑出大的用来炸酱吃,小的就喂了家里的鸡鸭。

有一条与龙凤湖相连的河流叫牤牛河,它的好多支流经过附近村屯。每当夏季雨水充沛,沟沟汊汊都被填满。天晴了,人们得空出门遛弯时,眼睛随便那么一瞟,就会发现自己家门口的小河沟里面卧了一两条鲶鱼,或者一群老头儿鱼!至于鲤鱼、鲢鱼、草根、鲫鱼,都是很常见的。味道鲜美的鱼当属白漂子、柳根儿、葫芦籽和黄瓜香。比较凶猛的鱼是狗鱼和嘎牙子,它们有着锋利的牙齿,杀鱼的时候往往会从它们肚子里掏出其他小鱼儿来。

听大人们说周围的山林里有动物出没,像什么狍子、狐狸、兔子,深山里还有熊和狼呢。小雪可不敢往山里去,她经常跟母亲去较近的低矮山坡上采摘野菜和野果。春天的山野菜有好多种:小根蒜、刺老芽、老牛挫、山萝卜,可以炖汤、蘸酱、炒着吃或包馅。秋天的野果除了山丁子、山里红、元枣子、托盘,还有能让人成麻袋捡的山核桃。

冬天到来的时候,河边空旷地带的积雪被大风席卷过,层层叠叠堆得又高又厚。小雪领着二妹、邻居小芳和她哥哥四个人一起玩挖雪洞。他们一锹一锹地挖出来住家模样的大屋、灶房、带炕的小屋,然后再把多余的雪运到洞外面。一干就是三四个小时,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玩够了雪,冰也不能放过,他们随时都能到离家最近的河面上打“出溜滑”。先是小跑助力,再利用惯性在冰上站着滑出去好远,弄不好就摔上一跤。好在一个个都皮实得很,不当回事。

3

小雪作为家中长女,童年是在快乐中度过的。黑龙江山区的冬季天寒地冻,又时常风雪交加,尤其显得漫长。正值农闲的村民们或在家里猫冬儿或相互串门聊天;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欻嘎拉哈、扔口袋等小游戏。小雪家的一铺小炕,被父亲用稻草烧得热乎乎的,那只黄狸猫懒在上面一整天都不愿挪地儿。上午的阳光将玻璃窗上的霜花融化掉了,木质小方格子的窗框也被母亲擦得锃亮。窗台上的几只粗泥花盆,种着常见的灯笼花、蝴蝶梅、金丝荷叶和绣球花,这些都是比较耐寒,能在北方安全越冬的花草。

从春季的水稻育种开始,家家户户都忙碌起来了。龙凤山一带水土丰饶,是远近闻名的水稻产区。小雪家的几亩稻田地由父亲侍弄,母亲除了忙家务还要出去打猪草、挖野菜,喂养两头猪和一大群鸡鸭。一家人的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衣食无忧,可惜这样的时光太短暂!也许是为了要男孩吧,在小雪稍大一点儿的时候母亲又接连生了两个妹妹。二妹已属超生,交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罚款。三妹出生时没能及时上交罚款,田地就被村里没收了。父母无奈只得舍弃家园远走他乡,去省城打工谋生。

小雪正逢该上学的年龄,户口又不能迁走,只好借住大舅家,在乡里上小学。大舅的媳妇早逝,家里有两个男孩,生活也不宽绰。开始的时候大舅对她还不错,后来因小雪的父母不能及时捎来日常必须的生活费,就开始摆脸色了。长身体之际的小雪饭量较大,在大舅的冷眼视线中经常会将伸出去要添饭的手,又缩了回来。

后来等到学校放假回到自己家,才从父母吵架的言语中得知,进城后的父亲没多久就变坏了:游手好闲、家暴、动辄离家出走。那间在郊区租来的老旧平房里,基本上就是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妹妹过活。每天由二妹在家照看小妹,母亲出去干临时工。什么活计都干,比如清洁工、做绿化、看电磨等等,致使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积劳成疾。

就这样,学杂费、订校服也成了小雪一块心病,经常需要求舅舅先给垫付。她读书也更加刻苦,每天凌晨3点起床背诵英语单词、温习功课已经成了习惯。班主任何老师得知了小雪家境特殊,每到开学就会从各科老师那里凑齐教科书递到她手里。至于写作业用的练习本,都是靠月考成绩得到的班费奖励。她从小学三年级起,总分一直排在年级的前几名,小升初以全乡第三名考上乡里的中学。初二那年的期末考试,姓刘的校长公开许诺,本校如果有谁考取周边七乡九校的学年第一名,他就给发奖金50元钱。小雪就铆足了劲儿学,她想象着如果自己能拥有这五十元,可以给母亲买点药,还可以给小妹添双鞋,再给自己买支钢笔……结果,她真的考了第一名,而校长好像忘记了曾说过的话,唉,他怎么能给忘了呢?这让她多年以后还为此事耿耿于怀。

自从小雪上初中后,两个妹妹也因没有城市户口要回到乡里上学。她俩先后住进了大舅家,使狭小的房屋更加拥挤不堪。面对这个原本就难以为继的家,还有接连到来的三个外甥女,大舅整天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那是初三下学期末马上就要中考的前两天,大舅去了一趟城里,回来后阴沉着脸对她说:“雪呀,你妈病倒了,气管炎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估计是快不行了吧?”

当晚,小雪从书包里掏出刚发的中考准考证,一下一下撕得粉碎。第二天一早,坐在开往省城的大巴车上,她一直捂脸痛哭。进了家门见到母亲正在忙着干家务活,那一刹那,她彻底明白了大舅的用意。也难怪,这些年大舅付出的已经太多,不想再继续硬撑下去了。此时小雪咽下所有的不甘,语气坚定地告诉母亲:以后不用那么辛苦了,我15岁,已经长大成人,能够养家养妹妹了!

4

那以后,小雪做过油漆工、饭店服务员,也倒卖过水果。刚辍学的头两年,日子依旧很艰难。一到冬天,瘦弱的母亲支气管哮喘就会发病,那一声声的咳嗽叩击在小雪的胸口,揪心地痛。经常是没钱买药了、家里断粮了、房租费拖欠了,遇上这类事就得由小雪马上想法解决。她常常赔着笑脸去邻居家借债,或是找打工的店老板预支工钱。但是无论家境怎样窘迫,母亲但凡有一点儿精气神都会把家里拾掇得干净利索。在矮小幽暗的房间仅有的一小块向阳处,总会有几盆花草在那里生长开放。

父亲偶尔也会回来,时髦的穿着、漠然的神情,待不上两天就又不知去向。母亲每当洗衣服的时候就会哼唱那首《洪湖水浪打浪》,一遍又一遍,带着哀伤……就这样,小雪用单薄而坚强的臂膀帮助母亲支撑起这个家。两个妹妹也逐渐长大,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好起来了。

这时候,她五十多岁的父亲,或许是在外头潇洒不动了,带着一身的疲惫和颓唐回家来了。小雪和两个妹妹起初都对他不理不睬,善良的母亲却说:“给他一个家吧,不管怎样是你们亲爸!”

二十出头的小雪已出落得水灵灵的,模样好又勤快懂事,陆续就有媒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只有一个条件,男方踏实肯干,为人本分靠谱儿就行。后来她和同在一个汽车修理厂干活的黑子相恋了,黑子这人实诚做事又专注,是厂里的技术工。他的家庭也很困难,结婚时没有彩礼、没有婚房,但他们有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美好憧憬。

那还是在2000年前后,路上跑的私家车并不多,汽修行業当时算是冷门。他俩想办法淘到汽车维修资料,全是英文版,小雪靠着初中的英语底子翻译起来很是费力。每翻译出一个维修方法,黑子就马上去车上实践。当第一次用自己翻译的资料消除了故障灯的时候,两个人乐坏了,就像捡到了金子!俩人白天在汽修厂上班,研究技术,晚上再出去接点私活。小雪干起活来也和男人一样,钻到车底下拆卸发动机,爬出来时会落一脑袋沙子,黑子总是眼含怜爱地帮她拍打身上的灰尘。

他俩没日没夜地干活,这样的生活既劳累又充实,不久就攒了些钱,在郊区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平房。三年后又有了一笔积蓄,就在省城的市区里买下一间门市房连带二楼的住宅,开了这家汽车维修店。靠着服务和信誉获取了一定数量的客源,如今在这片区域已小有名气。每天黑子带着几个徒弟从早忙碌到晚,小雪负责记账、打扫卫生、做饭,还要接送上初中的儿子。晚上她还会抽空读一会儿书,其实她心里始终有个非常迫切的想法,就是要尽力提升自己的文化程度。

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她会经常做这样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学校参加中考!可是看着卷子上的考试题一窍不通干着急,心想落下的功课太多了。然后就哗哗地翻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快!这个梦一直做到了40岁,自己儿子上了初中,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她才慢慢释然了。

两个妹妹都成家后,小雪把父母接来养老,将新买的一套大房子让给他们居住。她还自学了中医理论,翻阅书籍配制中药,将母亲多年的慢性支气管炎医治好了。带父亲体检时查出患上胆结石,她联系省城最好的医院,为父亲做了花费较多但是相对安全无痛苦的微创手术。

5

小雪向我倾诉着这尘封多年的往事,她语气平缓,感慨中还夹杂些许怀恋、不舍和自省。

“其实当年大舅也有他的苦衷,一个单身男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家里家外全指着他一个人操劳,我们姊妹又去给他增添那么多负担!”

印象中的大舅背驼得厉害,后来才知道他患有强直性脊柱炎。因为他勤于耕种,菜园里蔬菜的种类很多:黄瓜、豆角、西红柿、小白菜应有尽有。房前屋后还栽有海棠、樱桃、杏子、葡萄这些果树。淘气的小雪总是爬到葡萄架子上边摘边吃,谁也发现不了她小小的身影。

“一到过年,我的大舅立马变成了神厨。他有几大拿手菜:小鸡炖粉条、红烧鲤鱼、炸丸子、猪皮冻,满满一大桌子!唉,那个辛苦供养过我的舅舅,我却什么也没能给他!”

原本就体弱的大舅,已在十多年前去世了。后来小雪经常接济她的两个表哥,给他们的孩子送去读书的费用。

至于父亲,小雪早已原谅了他,毕竟血浓于水。父亲回归家庭后的这些年,的确也表现出了真心悔过之意。他在母亲和小雪姊妹的温情感召下,将深切的愧疚转化为实际行动,总是想着为家人尽力做一些点滴小事,来弥补曾经对她们的亏欠。

面对日渐苍老、羸弱的父亲,小雪记忆中那些年少时期由于缺失父爱而带来的痛楚和负累,如儿时跌破的伤疤经过反复结痂、自愈,淡化得几乎没有了痕迹。在经历过生活的种种磨砺之后,她将内心的憎恨和怨怼全都放下,不再纠结。

“现在想来,父亲还是喜爱过我的!”小雪在回忆中极力搜寻父亲曾给予她的温暖。

小时候冬天的夜晚虽然极其寒冷,但是天空清澈无比,星星也出奇地亮。小孩子们最喜欢拎个自家做的罐头瓶灯笼,从东家串到西家满村子转悠。父亲做的灯笼是最精致的:用三根麻绳拴住罐头瓶的瓶口,会让木棍手柄保持很好的平衡性。再把小蜡烛的底部烧化迅速粘在瓶底,然后点燃蜡烛,小小的火焰映红了父亲慈爱的脸庞。小雪又兴奋又得意,拎上这宝贝灯笼就赶紧飞跑出去追赶小伙伴了。

小雪讲到这里,我看到她的眼睛亮亮的,似乎有星光在闪烁。

“从前经历过的那些苦和难,对我来说绝不是坏事,至少让我懂得如何精心营造一个温暖的家,关爱亲人、珍惜亲情。也让我知道做人、做生意都要善良、厚道,有感恩之心。我们这个小店就是以真诚换取客户的信任,决不能昧著良心做坑蒙拐骗的事,到什么时候德行都比赚钱更重要啊!不如意不开心的时候,我就看看这些花儿,给它们浇水施肥、修枝剪叶。这每一朵向着太阳努力绽放的花,每一根枝丫上生长的新鲜绿叶,都能给我惊喜和鼓励!”

窗外的雪停了,暖洋洋的日光照进了花房。我细细品尝着小雪为我冲泡的杂瓣儿花茶,月季、雏菊、茉莉,它们在水中翻卷、舒展,释放袅袅香气。这些都是凋谢枯萎的可食用花朵,她及时收集起来,混装在一个玻璃罐里。摆放在书桌上,也是件很独特的工艺品呢。

“疲惫的时候,就喝一杯自己调制的花茶,生活的味道,全在这里了。”

小雪脸上的笑容,犹如花一般灿烂。

作者简介:潘云丹,女,笔名阿丹,蒙古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诗歌、小说等作品散见于《黑龙江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范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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