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斗
父亲曾经用过的那个小烟斗,在我们家也算是一件珍藏的文物了。
好多年没看见这个小烟斗,以为早已经把它给丢弃了,要不是前些日子小妹翻箱倒柜地整理母亲的那个“保险柜”,我们还真把它给忘记了呢。
当我看到父亲的这个烟斗时,既惊讶又难过,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同时我又调侃起母亲的收藏本领,母亲笑着说:“丢它干啥哩,这是一份念想么!”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咧嘴笑着,可我的眼角怎么那么快就涌出了一些水珠呢?
父亲的这个小烟斗,和当年庄子里的老农们抽的烟斗的形状不一样。记忆里很多人抽的烟斗头小,吸杆较长且直,他们抽的时候发出“呼噜噜呼噜噜”的声音,而且看起来抽得也很费力;而父亲的烟斗头大,吸杆很短且略有弯曲,他每次抽的时候,总是吐着大口大口的烟圈,一副很过瘾很享受的样子,难怪父亲当年一直称他的这个小烟斗为“大磕头”。一瓶旱烟装进去,点燃,美美地抽几口,再点燃,再抽几口,反复点燃三四次以后,大概烟草已经全部燃尽了吧,父亲就把烟斗往桌子上一磕,或者在走路的过程中干脆抬起脚,往鞋底鞋帮子上磕一下,烟斗里残留的烟灰就已经抖得很干净了,然后父亲还会习惯性地把烟杆含在嘴里,再使劲吹一下,算是把他的“大磕头”彻底地清理干净了,再把烟斗装进烟袋子里,扎紧袋口后他又开始忙乎别的活计了。那个时候,我很好奇为什么父亲的烟斗和其他人的烟斗不一样呢?父亲说,他的这个烟斗可先进着哩,其他人的烟斗是老当年的烟斗,叫“水烟瓶”,他的这个烟斗是“旱烟瓶”,他还给我讲了两种烟斗的原理,当时我是似懂非懂的呢。后来,在生产队里公演电影,从一部影片里看到贺龙将军拿的烟斗和父亲的这个烟斗形状完全一样,我才明白父亲拥有这样一个烟斗的那种自喜!
一年中要储备足够的烟料,这也是父亲当年很重视的一项工作。每当到了出售烟叶的时节,那些出售黄烟叶子的小贩赶着马车,走街串巷,“称烟叶子啰——”的第一声吆喝在庄子里传来时,父亲就放下手中的活计,迈着碎步第一个去和小贩讨价还价,称好一捆黄烟叶,喜滋滋地在院落的空地上展开,晒干,然后又认真地捆扎起来,装进母亲缝制的一个布袋子里,在房梁上高高悬挂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些黄烟叶就成了父亲莫大的精神寄托,一片片烟叶取下,揉碎,装满烟袋,瘪了,再装满;装满,又瘪了。日子啊,就在父亲的那个烟袋子时而饱满、时而空瘪的交替中一页页翻过,父亲的喜怒哀乐也就在他一口又一口的烟圈里升腾轮回,再后来,慢慢的,父亲也就和那些日子一起老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有了这么一个“先进”的烟斗,只是从我记事起,这个小烟斗是父亲从不离身的。
每当父亲在田间劳作歇息时,他先卸下他那匹心爱的大青马身上的劳动家什,再将马背捋一捋搓一搓,拍拍身上的尘土,给马放一把草料,然后就坐在田埂上,慢慢地掏出他的烟斗,一边看着马吃草料,一边若有所思地抽着他的旱烟瓶,他也许在思谋着:今年东山的几亩地要种上青稞,西山的几亩地要种成油菜!随着一口一口的烟圈从他的鼻腔口腔喷涌而出,父亲满身的疲乏也就烟消云散了吧!
每当父亲外出打工回来,他就蹲在屋檐下,笑眯眯地招呼我们兄妹几个坐在他的周围,掏出他用苦力挣来的几元或几十元钱,然后一副很骄傲自豪的样子,手指上蘸一点唾液,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那几张皱皱的纸币,数完之后他就把那几张纸币折好,装进最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然后就掏出他的烟斗,一边慢慢地抽烟,一边给我们讲:这些钱可以还了借老张家的那笔外债,剩下的钱还可以給你们买一双袜子或文具了!随着一口一口的烟圈从他的鼻腔口腔喷涌而出,父亲所有的愁绪也就烟消云散了吧!
然而,在我记忆深处,呈现最多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在夏天的某一个清晨或在寒冬的某一个深夜,一股股浓浓的旱烟味把我们从香甜的睡梦中熏醒,当我们睁开睡意蒙眬的双眼时,看见的就是父亲和衣趴在炕沿上,大口大口地抽着他的旱烟。不必说,此时,是父亲在生活的重压下,是他最无助最苦闷的时候。可是一生坚强又乐观的父亲,从不言说,也从不会把消沉的情绪和生活的烦闷带给家人。而我们也知道,每当这个时候,他也只会选择他的那个小烟斗,默默地抽着一瓶又一瓶旱烟,无声地吐露他内心的压抑与不快!随着一口又一口刺鼻的烟味升起,引起的是父亲一声又一声的剧烈咳嗽,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生活的无奈,是一种无言的痛楚,在父亲心上一圈又一圈地蔓延!
从我记事起一直到父亲离世,我只看见父亲哭泣过两次。
那时候我还很小,模糊的记忆中,记得有一天父亲从田间劳作回来,灰头土脸,满身疲惫,坐在屋檐下掏出烟斗想抽两口旱烟来解解乏,可是他的烟袋里早已空空如也,父亲“断粮”已经有好几天了!此时的父亲把空烟袋紧紧地攥着,低下了头,两股泪水喷涌而出,面颊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泪痕!与其说父亲是因为劳作的疲惫和难忍的烟瘾而难过,还不如说是因为那些年月生活的苦难也足以让他这样的七尺男儿眼泪轻弹!家里再也没有一分钱给父亲称一片烟叶子了,天黑的时候,母亲悄悄地到隔壁善良的王叔家借了一小撮烟叶回来,好让父亲度过难关。
父亲去世的那个冬天之前两年,他的眼睛基本上已经失明了,每次去看望他,要么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床上抽烟,要么二姐就搀扶他坐在院落的台阶上静静地抽烟。记得我去看他的那个夏天,是父亲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走进深深的庭院,在那棵高大的丁香树荫下(这棵丁香树是二哥栽下的,父亲去世的这一年,二哥离开家去日本已有整整十个年头了),看见父亲瘦小的身子陷在轮椅里,就像一个婴儿被搁置在摇篮里一般,无神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仰头望着天空,望着树梢,他想努力看清一切,其实一点儿看不见。“再把娃娃们等不来了,不等了,等不上来唉!”他喃喃自语着,一颗又一颗泪珠从他那浑浊的眼里滑落,手指间夹着的香烟静静燃烧着,烟灰落了一地,父亲对儿女们的牵挂与惦念也就堆满了整个夏季。我孤独可怜的父亲哟,多少年来,您那颗滚烫的热泪,就像海水一般,潮来潮去,足可以蚀碎我的心房;您抖落的一层又一层的烟灰,足可以掩埋我的身体我的思绪!
想念父亲的时候,想念他宽厚的肩膀,想念他温暖的胸膛!想念父亲的时候,想看看他抽烟的模样,想闻闻他身上浓浓的烟味!记得每次父亲躺在炕上休息时,他就一边抽烟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讲着讲着,他说要给我们变“魔术”。烟斗里装满烟叶,点燃,美美地吸一口,嘴巴一张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嘴巴一合,两股均匀的细烟又从鼻腔里升腾起来;嘴巴再一张一合间,一个个烟圈就像一串珍珠般从父亲的嘴里窜出来,直到吸进去的一口烟完全吐完为止。再等到吸上下一口烟的时候,父亲又变了“魔术”的花样:张大嘴巴让我们看,刚刚才被吸进去的烟不知去哪了,趁我们不注意,对他拍脸捂嘴找寻那一股烟的去向时,他又猛地把烟吹出来,吹在我们的脸上,于是,笑声和快乐在那间小小的土屋里荡漾开来!我和小妹对父亲的这个“魔术”很感兴趣,常常围拢在他的身边,靠在他宽厚的肩膀,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嚷嚷着再变一个“魔术”。有时,趁父亲不在,我和小妹偷拿着他的烟斗藏在煤房的角落里,模仿着父亲的样子“变魔术”,可每一次都被那刺鼻的烟味呛得喘不过气来,鼻子眼泪一把抓。那种久违的快乐啊,今生再也没法寻到!
后来,苦日子熬到了头,我们兄妹们长大了,读了书,有了工作,我们就给父亲买各种牌子的香烟抽,起初,父亲说抽不习惯,还是抽他的旱烟瓶过瘾,他当时自己还发明了一种抽法,就是把香烟截上一半点燃后,把香烟的另一头戳在烟斗里吸,大概是习惯了抽烟斗,感觉不一样吧!父亲完全接纳香烟,主要是因为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当年那些走街串巷的烟贩们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黄烟叶子不方便买了,父亲也就让他的“大磕头”休息了。后来,只要是我们给他买上一条香烟,那就是他最高兴不过的事了。
在我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当中,岁月终把父亲带走了,那个烟斗被母亲收藏了起来,剩下的也只是一些单薄的回忆和对父亲深深的念想!
父亲的烟斗哦,承载了岁月的沧桑,也承载了伟大无私的父爱!
烟斗拿在手里,痛,却蔓延在心上!
尕大爷
我们这里,人们一般习惯把身材非常矮小的人叫“尕大人”。从科学角度讲,尕大人实质上就是患侏儒症的人。
前几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就遇见了一位这样的尕大人,于是我就想起了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尕大爷来。
尕大爷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矛盾,“尕”是因为他身材短小,“大”是因为他在张氏家族中辈数尊大。听母亲讲,他年轻的时候,庄子里的人们一直唤他为“尕大大”,后来,他岁数大了,不管大人娃娃都叫他“尕大爷”,不过,人们只能在背地里这样称呼他,如果谁不小心当面叫他“尕大爷”的话,他会咕咕哝哝地骂一整天的。后来,人们叫习惯了,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人们对他也不回避,尕大爷也不反驳啥,或许他自己也认为他是个“爷”了呗!
不叫“尕大爷”叫啥呢?反正庄子里的人们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啥。于是,“尕大爷”就成了这个村庄里所有人们的尕大爷了!
比起那些尕大人来,尕大爷的身材还是比较匀称的,上下身的比例差不多,整体身高短而粗,从20岁开始他的身高就固定在碾场的碌碡一般高低,再也没发生什么变化;嘴皮子上下冒出几根理不清的山羊胡子,随着吃饭或说话的节奏一翘一翘地运动;白皙皙的肤色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敢靠近,生怕他身上有什么病瞬间就会把你给传染了;头上戴的那顶帽子,帽檐永远耷拉在一边,帽边油光可鉴,已经分不清是什么颜色;身上穿的永远是一件黑色的棉衣棉裤,冬夏不分,鼓鼓囊囊的,一根长长的黑腰带在腰间缠上几圈,就算是代替了衣服的扣子。
尕大爷走起路来很费力,他的腿抬不高,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每挪一步,脚底下就发出“呲哩呲哩”的摩擦聲,这时他脚上穿的那双笨重的“大鸡窝”(手工做的棉鞋)就显得更加沉重了。随着脚步的挪动,他矮小的身子就大幅度地左右摇晃,晃动的节奏均匀地固定在同一频率当中,整个人就像是一座摆钟一样,左晃右晃,看起来真是让人乏啊。
关于尕大爷的身世,庄子里有几个版本的传说。一说,他和他一起生活的兄长是亲兄弟,从小因身体缺陷独立不了,父母过世之后就一直和兄嫂一起生活;二说,他是张氏家族另一房的独子,父母早逝无人抚养,出于同情他被同族长辈领养;三说,他根本就是一名弃婴,是张老爷子当年在田间劳动时捡回来的。不管怎样,他的身世连同关于他的一些故事,成了庄子里人们茶余饭后常常谈论的话题。比如说他不长眉毛不长胡须也没有头发,就看那白皙皙的肤色与常人的不一样,是因为他身体里有一种病毒,说他死了之后不能土葬,只能火化撒了干净,否则会给人们带来瘟疫等;再比如说,女人们经常偷偷议论尕大爷是一个“阴阳人”,这一说法来源于尕大爷年轻时,有一天在山上放牛,不小心被一帮子在田间劳动的野婆娘们扒了裤子,发现了尕大爷的秘密,于是婆娘们就像炸了锅似的在庄子里宣传开了,可怜的尕大爷既无辜又难堪,自此之后,尕大爷就非常讨厌女人,一遇上年轻的媳妇们,他就开始大骂:“这些个贼婆子,屁滋滋屁滋滋的……”
尕大爷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庄廓旁墙根下“晒阳娃”。天气好的时候,他用拐杖先把晒在门前空地上的马粪干草之类的认认真真来回搅上几圈,然后就靠墙而坐,开始享受阳光的沐浴。这时,他就会脱下身上的破棉袄开始抓虱子了,嘴里一直嘟囔囔嘟囔囔说着胡话,反正人们从来也没听清楚过他到底说啥,无非是骂他的侄媳妇对他没当人,或是那些婆娘娃娃们总是欺负他了之类的话语。等到虱子抓累了,嘟囔乏了,他把破棉袄一穿,把头上的帽子往前脑门子上扣下来,然后把衣襟裹紧,两手往衣袖里一插就开始打瞌睡,不一会儿,就听见他酣然的呼噜声。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一刻不停的嘟囔声才会消停一会儿。
但尕大爷绝对想不到,暖烘烘的太阳照得他美梦连天时,庄子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娃娃们已经悄悄地靠近他了,要么对着尕大爷的耳朵猛乍乍地大喊一声,惊得尕大爷瞪大雍满眼屎的小眼睛而不知所措,或是趁他睡熟之际偷偷地拔了他的一两根山羊胡子,偷了他的拐杖就嘻嘻哈哈地跑开了,等到尕大爷反应过来,颤巍巍地起身想追打那些捣蛋鬼时,他本来就不太灵便的短腿腿此时已经麻木不仁,不听使唤,尕大爷只能手扶着墙,无奈地骂道:“这些个哈杂孙,挨刀刀的,呸……呸……”但那些调皮的娃娃们听不见尕大爷的骂声,随着他们跑远的身影,巷道里传来一声声清晰的童谣声:
尕大爷尕大爷尕尕
身高只有二尺八
你问他 有多大
年年都说八十八
尕大爷尕大爷尕尕
他的头像个大南瓜
走一走 晃三晃
一天到晚说胡话
……
当然,在那群嘻嘻哈哈跑散的没心没肺、调皮捣蛋的娃娃们中间,每一次也少不了有我的身影。
“尕大爷,你今年早多少岁了啊?”尕大爷就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今年已经八十八了!”人人问,天天问,年年问,他的回答始终如一。然后他一高兴,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他的老黄历来,但人们还是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这时,有些搞恶作剧的男人们又问尕大爷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来戏谑一番他,这时尕大爷就不高兴了,揉揉眼睛,在地上吐一口唾沫,狠狠地瞅一眼那些顽固又无聊的人们,像魔术师一样把手里的拐杖抡上两圈,摇摇晃晃地走了,边走边骂,至于骂了些啥话,只有尕大爷自己懂得。
听惯了大人们的议论,娃娃们对尕大爷的身世以及身体缺陷就充满了极大的好奇,因此娃娃们欺负尕大爷的手段也就不仅仅是拔他的胡子、偷他的拐杖那么简单,很多时候变着法地靠近他,就是想知道尕大爷身体的秘密,来满足我们的好奇心。
我家庄廓的右边,有一院残缺不全的空庄廓,那是以前生产队里的饲养院,包产到户以后,生产队里的牲口也分户了,这个饲养院就被空置了下来,而这块宝地以后就成了尕大爷方便的露天卫生间。每次尕大爷摇摇晃晃地走进那座破庄廓去方便时,我们这些飞贼娃娃们就悄悄地跟在后面,等着看尕大爷的好戏。每次他脱下裤子刚蹲下不久时,我们一帮娃娃就朝他乱扔土块石头,一不小心扔过去的石头砸在了尕大爷的后脑勺,我们就一声惊呼迅速撤离,这时,尕大爷提起裤子,手捂着头,颤巍巍地骂道:“这些个贼孙娃,挨刀刀子……哎哟……哎哟……”而我们一帮捣蛋鬼留给尕大爷的,仍然是回荡在巷道深处的童谣声:
尕大爷尕大爷尕尕
身高只有二尺八
……
那时对尕大爷无限的欺负和戏弄,现在想起来,内心真是惭愧,尕大爷也真是可怜。
还好,那时终有一些人是关心疼爱尕大爷的,比如,一直照顾他生活的兄长,比如,上隔壁的王家阿奶,比如,我的母亲。
尕大爷的家与我家只有一墙之隔,对于行动不便的尕大爷来说,时不时地到我家串个门是最方便不过了。他之所以常来我家串门,无非是想从父亲的烟袋子里讨两瓶旱烟吸吸,或是喝几碗母亲给他炖的奶茶,再吃一个母亲烙的“油干粮”,他就很满足了。每一次来串门时,他像个几岁的孩子一样费力地爬上炕沿,把自己矮小的身子很认真地调整好,两条短腿耷拉在炕沿边,不停地来回“荡秋千”。然后拿起我父亲的烟斗边吸烟边对我母亲诉苦,说他吃不饱穿不暖,晚夕里睡冰炕、白天吃凉饭等等。他还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走出这个村庄去看一看,到东川镇上浪一浪。母亲每次也是耐心地对答着,说“我给你少不了倒一碗开水”,或是说“王家奶奶今年冬天给你做了一双‘鸡窝’”的话语,不停地安慰着他。尕大爷隔三差五地蹒跚着来,母亲每次也是让他吃饱喝足了回。时间一长,我们兄妹就讨厌他了,对母亲也表现出极大的不满,因为那香喷喷的“油干粮”我们也眼热啊,可母亲很少让我们兄妹吃,庄子里家庭贫困的、身体残疾的、半痴半傻的那些个可怜人儿们就像尕大爷一样,时不时到我家来串门,母亲每次就拿“油干粮”招待他们。一次尕大爷来串门,我们兄妹又开始埋怨起母亲来,还把放在锅里的“油干粮”给藏了起来,母亲生气了,拿起扫帚把我们一顿追打,一直到天黑,我们几个溜达在庄廓四周,不敢回家。
后来,尕大爷的身世之谜最终谁也没有解开,尕大爷是不是个“爷儿们”的秘密也无人问津,他说的胡话谁也不会认真去听,他的心思谁也不想去猜,于是,尕大爷在庄子里只是以一个存在的形式而存在着,他的冷暖、他的烦恼以及他的生活就像一阵风一阵风似的在庄子里吹过,从人们每天的喜怒哀乐里吹过。当然,他去东川镇上浪一浪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他每天依然摇晃着身子,在东西南北只有六七百米的方圆里定期地溜达着,他真成了庄子里的一座摆钟,永远停不下来。
可是有一天,尕大爷在人们不经意的生活中有了一次很意外的壮举。
那一天晌午,尕大爷睡醒之后照常去他家门前的“下(ha)滩滩”里转悠,在流经下滩滩的那条河坝里,那些经常欺负尕大爷的捣蛋鬼们堵了个“浪坝”,天气好的时候男娃娃们就在那里爽快地“打浇洗”。尕大爷也经常去“望牙巴”(看热闹)。这天尕大爷溜达到河边时不见“打浇洗”的娃娃们的身影,却看见一个为了捞被河水冲走的衣服而深陷在“浪坝”淤泥里的小姑娘在扑腾扑腾地挣扎。吓坏尕大爷了!他拄着拐杖栽跟打头地边跑边喊:“啊哟哟……快……快……救人呐……”尕大爷的喊叫声引来了在树林林里的两个放牛娃,淹在水里的小姑娘被救了起来,免了一场大祸。但尕大爷大病一场,从那天之后,尕大爷的行动更加不便了,也很少出门在巷道里溜达了。
再一次见到尕大爷,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但我看见的不是他矮小的身子,而只是一座小小的坟墓。
行走在故乡的每一寸土地上时,在记忆的旮旯里总是浮现出庄子里那些熟悉的人们的身影来。想到尕大爷时,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老家门前的那片下滩滩。那条小河依旧安静地流淌着,但河里再没有娃娃们堵的“浪坝”,也看不见孩子们的身影。离那条小河只有二百米朝北的向阳坡处,有一片坟地,在整片坟地的外围南边,有一座湮在杂草深处的小小坟冢,那就是尕大爷安息的地方。
尕大爷一辈子没能走出这个村庄,最终也就安静地睡在他曾经溜达过无数次的这片滩滩的怀抱中了,孤独而悠远。
河水依旧传唱着村庄里古老的故事,我好像听到了尕大爷嘟哝的胡话,也终于听懂了尕大爷孤寡清贫的一生里所有的故事。而此时,有一股更大更复杂的心绪包裹了我的全身:或许,是尕大爷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否则当年深陷在淤泥里的我再也不会有机会流连在这片故土之上,来聆听河水的祝福,也没有机会写下关于尕大爷的只言片语。
我常常想,如果尕大爷还活着的话,他的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好,因为现在国家对弱势群体有那么多的惠农扶贫政策;如果时间能够倒流的话,尕大爷一定能走出这个村庄,有心的人们一定会带他到村庄以外的地方去看看这繁華盛世。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尕大爷,只是留在人们记忆深处的一个传说而已,或者,人们早已把他忘记了吧。
作者简介:褚兰德,藏族,女,青海门源人。毕业于青海师大艺术系。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青海省音乐家协会会员、海北州音乐舞蹈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散文数篇。现供职于门源县第三初级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