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借贷者(上)

2019-09-10 03:26贾斯汀·弗里曼迟建
现代世界警察 2019年8期
关键词:戈登沙滩衣服

贾斯汀·弗里曼 迟建

一、高利货者的故事

十一月的一个温暖、潮湿的午后,托马斯·艾尔顿懒洋洋地沿着马尔盖特的海边在漫步,目光时而看向灰茫茫的天空笼罩着的淡淡的大海,时而看向退潮后的海港。那里,黑色的泥土随着退去的潮水显露了出来。眼前的景色实在令人厌烦。没事可干的艾尔顿把目光转向了几名渔夫和过往的行人。湿湿的走道上显现出了他们变了形的倒影。看着看着,那些倒影中出现了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此人刚刚走到路边的一个棚子下面去点烟。

一位爱开玩笑的人曾将南美洲为数众多的苏格兰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真正的苏格兰人;另一类是来自巴勒斯坦的犹太移民。从此人宽宽的脊背、卷曲的黑发和讲究的服饰,艾尔顿猜测,他属于后者。他的背影看上去仿佛有些似曾相识。这不禁让艾尔顿放慢了脚步,仔细观察。这时,男子喷了一口浓烟,从棚子里退了出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读着上面的字迹,又突然猛地转过身来。

艾尔顿也随之把身子转了过去,速度不够快。在那空旷的路边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男子一下就看到他了。艾尔顿想慢慢走开。但刚走出十几米,令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紧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汤姆,想必你是在躲着我吧?”

艾尔顿转过身来,竭力装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原来是你呀,戈登!谁能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呢!”

戈登哈哈一笑。“你肯定没料到,而且你似乎并不高兴看到我。而我见到你却很高兴,尤其是看到你混得这么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艾尔顿问道。

“我是说,你就像一个富有的公爵一样,冬天跑到海边度假来了。”

“我不是来度假的。”艾尔顿说,“我实在太累了,必须换个环境。我把工作也带来了,每天都要干上足足七个小时的活儿呢。”

“这样就对了。”戈登说,“看看那些蚂蚁吧!只有勤奋,才能有出路啊!我也把我的工作带来了——一张盖了章的小纸条。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艾尔顿。”

“我明白。可是,不是明天才到期吗?”

“你真会装糊涂!今天就到日子了,本月二十号。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知道,你总是记不清日子。正好我要到坎特伯雷去办点儿事,就顺便来了,免得你因为忘记而导致不必要的破费。’

艾尔顿明白对方这话的含义,脸色一下子变了。

“我没有办法,戈登。我实在没钱。要等到我手上这批画卖出去后,才能拿到钱呢。”

“是吗?那太不幸了!”戈登把雪茄烟从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中间取出来,故作吃惊地叫道,“你可倒好,不但跑到海边来挥霍钱财,还要使收入每年随随便便减少四英镑。”

“这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艾尔顿问道。

“你瞧你!”戈登说,“真是连一点生意人的头脑都没有!这区区二十英镑是一个季度的利息。如果你现在付清了,不过是二十英镑而已。假如你不付的话,它将被加在你的本金上。这样一来,你一年又要多付四英镑了。老弟,你就不能更精明一点吗?”

艾尔顿轻蔑地瞥了身边这个吸血鬼一眼。尽管他生性温顺,但看着戈登那刮得干干净净的丰满的腮帮子,还有那濃黑的眉毛、硕大的鼻子、夹着雪茄烟的那两片红红的厚嘴唇,就恨不能一巴掌把这张得意洋洋的臭脸打个稀巴烂才解气。不过,这种想法他只能憋在心里。毕竟人家是债主,艾尔顿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否则,戈登的一句话就可以毁了他。

“你不能逼我太狠,戈登!”艾尔顿说,“给我一点时间吧!你知道,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想尽办法去挣钱,还按时交付了保险费。这批画一两周我就可以卖出去。到时候,我就可以把欠账还清了。”

戈登当下没有回答他。两个人慢慢朝东走着。在外人眼中,这真是极不协调的一对:一个趾高气扬,衣着考究;另一个则垂头丧气,衣服虽然刷得很干净,但已相当破旧,皮靴上打着补丁,帽檐也被磨光了,一看就是典型的破落文人的样子。

他们走过码头,来到防波堤跟前。戈登打破了沉默。

“咱们不能避开这该死的便道吗?这条路太湿了!”他边说,边低头瞧着自己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高档皮靴,“去沙滩上走走,怎么样?”

“沙滩上很好走。”艾尔顿说,“可以从这里一直走到佛尔尼斯,恐怕要比这便道干一些。”

“既然这样,”戈登说,“我看咱们还是走沙滩吧!”

他们下去,到了离防波堤很远的沙滩上。潮水退去后的沙滩像沥青路面一样平滑坚实,走在上面比刚才舒服多了。

“这地方好像没什么人。”戈登说,“除了几个像你这样的游手好闲的阔佬之外。”

他边说,边若有所思地瞥了身边这个垂头丧气的男人一眼,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进一步向他施加压力?如果那样的话,结果将会如何?

正在这时,艾尔顿转过脸来,用一副鄙夷的神色瞧着他。戈登赶紧把目光移开。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艾尔顿没有搭理戈登刚才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戈登把搭在胳膊上沉甸甸的外套换到了另一只手臂上。“要是知道这里这么热的话,”他说,“我真不必带这件该死的外套来!”

“我可以帮你拿一会儿吗?”天性善良的艾尔顿问他。

“那可太好了,老弟!”戈登说,“像这样拿着外套和雨伞,还要抽烟,真难为我了!”

他把外套递给艾尔顿,轻松地舒了口气,伸展了一下身体,说:“看来,你混得不错吧,艾尔顿?”

艾尔顿郁闷地摇了摇头。“不好,”他说,“还是从前的老样子。”

“不过,现在他们总该承认你的天才了吧?”戈登的语气很像法庭上咄咄逼人的律师。

“问题就在这儿。”艾尔顿说,“我并不是天才。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了。我只不过是个画画的工匠。他们也正是照这个给我报酬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编辑都不识货吗?”

“这我倒不知道。”艾尔顿说,“不过,他们对那些平庸之作倒是欣赏得很。”

戈登喷出一大口烟雾,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认为你对他们公平吗?我见过几幅你的作品,你知道,太呆板了。你就不能画得更活一点儿吗?更加放开一点儿,你明白吗,老弟?比如说,画一点大腿和高跟鞋一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种抬高大腿走路的女人,把小腿肚完全露出来,还有细细的脚踝。这肯定会使他们满意。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艾尔顿把脸板了起来。“你指的是类似“抱抱我’的那种庸俗之作吗?”他嘲讽地说,“可你错了,任何傻瓜都会画一个倒着个儿的香槟酒瓶,下面再套上一双法式高跟鞋。”

“你说得不错,亲爱的老弟!”戈登说,“可我觉得,那种傻瓜知道怎么才能赚到钱。”

“这世上只知道赚钱的傻瓜太多了!”艾尔顿顶了他一句。但话一说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戈登这个人并非善良之辈。从表情可以看出,他对艾尔顿的顶撞有些耿耿于怀。就这样,两个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几块由水草覆盖的岩石旁。突然,从一堆水草下面跑出来一只大螃蟹,张着蟹爪,虎视眈眈地瞧着他们。

戈登停住脚,带着城里人那种大惊小怪的样子盯着螃蟹,一边用雨伞戳戳它, 一边叨念着这种螃蟹能不能吃之类。

螃蟹似乎被他这句话吓坏了,突然转身逃避,匆匆爬过苔藓覆盖的石头,跳进一个深深的水塘里。

戈登随即追了过去,笨手笨脚、晃晃悠悠地从那些湿滑的石块上走过,来到水塘跟前,猫下腰,雨伞在水草中拨来拨去。由于他一门心思都在那只螃蟹上,结果脚下打了个滑。

这一下可惨了!他的一只脚先滑了出去。还没等他站稳,另一只脚也不听使唤了。只见戈登在水塘边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两下之后,便一头栽进水坑中。他那惊恐的叫声把周围的水鸟惊飞起来,象牙柄的雨伞也从手中飞了出去。至于刚才那只螃蟹对此是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戈登先生的想法又不便用言辞来表达。

总之,当他全身湿透、从水坑中爬起来的时候,他嘴里说出的那句话让艾尔顿忍俊不禁。

“看来你的这件外套还真是带对了!”艾尔顿只想找点什么说说,免得自己真的忍不住开怀大笑。

犹太人没说什么——至少没说出什么可以写在纸上的话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救命外套跟前,伸出两只仍在滴水的胳膊。艾尔顿帮他穿上外套,系好扣子,赶紧去找那把雨伞,其实,他这也是为了让自已有机会痛痛快快地笑上一阵。找到雨伞后,艾尔顿又顺手把漂在水坑里那顶考究的宽边毡帽捞了起来。

过去一两分钟内,情况起了惊人的变化。这两位先生的地位完全倒了个个儿。尽管艾尔顿身上的衣服破旧,但和身边这位同伴相比,却精神头十足。戈登却是哆哆嗦嗦、步履蹒跚、全身缩在外套里,活像受到惊吓的田螺,只能龟缩在壳里,诅咒外面的世界。

两个人快步朝防波堤旁的小土坡走着,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艾尔顿突然开口问道:“戈登,你打算怎么办呢?这副样子你没法出门呀!”

“你就不能借我一身衣服吗?”戈登问他。

艾尔领考虑了一下。他的确还有一套西装。那是他最好的衣服了。他一直小心呵护着,为的是一旦需要,就可以在正经场合露面。

艾爾顿斜着眼睛,瞟了身边这个男人一眼,知道此人绝不会像自己一样,精心呵护那套宝贝衣服。不过,艾尔顿总不能让他穿着湿衣服出去呀。

“我还有一身西装。”他说,“不如你的衣服高级,可能你穿上也不大合身。不过,我想你凑合穿一两个钟头应该没问题。”

“只要是干的就行。”戈登嘟哝了一句,“咱们就别追求样式了。你的房子离这儿有多远?”

“房子”这个词用得有些多余。艾尔顿住的地方是在旧城一条窄巷中的一间老屋里。用不着按门铃或拉门环,直接从街门就进去了。进去之后,经过一个极小的房间,打开一扇像壁橱一样的小门,再沿着几节袖珍式的楼梯上去。之后,两位先生到了一间窄小的起居卧室。所谓起居卧室,实际上是一间卧室,人坐在床上就成了起居室。

戈登嘘了一口气,厌恶地看了看这个房间。

“老弟,你可以摇铃让他们送些热水来。”他说。

艾尔顿听了哈哈大笑,“摇铃!”他说,“摇什么铃呀?我这里没铃可摇!”

“那就把仆人叫上来吧!”戈登说。

艾尔顿又是一阵大笑。“老兄!”他说,“我这儿不用仆人伺候。这里只有个女房东。她从不上来。她身体太胖,爬不了这个楼梯。况且,她有一条腿是跛的。我自己收拾屋子。别找什么热水了,以后让人给你按摩一下就没事了。”

戈登一边抱怨着,一边不情愿地把外衣脱下来。艾尔顿从橱子的抽屉里把他刚才说的西装和几件内衣拿了出来。戈登拿起一件内衣厌恶地看了看,苦笑了一下。

“我觉得,”他说,“你大可不必在这些衣服上缝上你的尊姓大名,没人会偷这种衣服的。”

这些内衣与戈登刚刚脱下来的那些精致的衣服放在一起,自然是相形见绌了。不过有一条:它们是干的。就为这个,戈登才屈尊换上了它们。

尽管这两位先生体格不同,但戈登穿上衣服还算合适。因为戈登原本身材苗条,正渐渐发福。艾尔顿从前体态粗壮,现在正日趋消瘦。这样一来,两人体格上的差异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艾尔顿在一旁看着戈登穿衣服,注意到戈登把一些东西从自己口袋里掏了出来,放进他的西装口袋时很是小心,尽量用身体挡着,不让他看见。艾尔顿听到几下线币的响声,看到一块贵重的金表和一条粗粗的金链。他还注意到,戈登从那件湿衣服的前胸口袋里取出一个皮革钱包。他之所以看得很清楚,是因为戈登细细检查了一下那个钱包,甚至还打开来,看了看里面装的东西。

“还好,这不是普通的便宜货。”戈登说,“否则的话,你那张收据,还有其他一两张怕水的东西,就会被泡湿了。说到这张借据,艾尔顿,我是否应该现在就把它交给你呀?”

“你愿意给我也行。”艾尔顿说,“可我说过了,我现在没钱。”

戈登听了之后嘟哝了一句:“那就太可惜了。”接着,他把钱包放进了跟艾尔顿借来的西装前胸口袋。

几分钟之后,两个男人从房间里出来。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他们沿着小巷慢慢走着。艾尔顿问道:“戈登,你今天晚上回城吗?”

“我怎么回呀?”戈登回答说,“没有衣服,我没法回去。我打算先到布罗德斯泰斯去。我的一个客户在那儿有家客栈。我今晚先在他那儿凑合一夜。请你把我的衣服洗好熨干,我明天过来取。”

事情就这么定了。依照戈登的建议,两个人先到一家餐馆喝下午茶。之后,戈登又提出来让艾尔顿陪他,从金斯盖特沿峭壁上的小路朝布罗德斯泰斯走去。

“你不妨陪我走到布罗德斯泰斯去。”戈登说,“到那儿之后,我会付你回来的车费。”

对此,艾尔顿表示同意。其实,他并不愿意陪他,只是因为心里还指望着能说服戈登,通融一下还款的事。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把那件事情提出来。虽然他对眼下身边这个客人抱着深深的厌恶和鄙视,还是尽量找些话题来使戈登开心。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那么容易。冈为戈登像大多数一心只想赚钱的人一样,对生活中其他事情不感兴趣。他对艺术方面的品位从刚才的谈话中已经可见一斑,至于其他方面,也不外乎如此。在他的眼里,金钱是第一位的,再就是能让金钱来买到的那些低俗的享受。戈登先生的视野就是如此地狭窄。

走了一段路,艾尔顿还是把那件对他们来说很紧要的事提了出来。

“我说,戈登,”他说,“这一期的欠款你就不能宽限我几天吗?像这样动不动就加我的本金,似乎太不公平了!”

“老弟,”戈登回答说,“要知道,这都怪你自己。如果你把日子记清楚了,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可是,”艾尔顿央求他说,“你想想,我现在付了你多少钱吧。最初,我只从你那里借了50英镑。现在本金不算,每年要付你80英镑。几乎快100英镑一年了。这相当于我辛辛苦苦半年的收入了。再这样下去,我的日子都没法过了。真到了那时候,我根本就没办法还清你钱了。”

戈登等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老弟,你说你不想还钱,看来你好像忘了那张借据了吧?”

艾尔顿听了火冒三丈,气得直咬牙,但尽量控制住自己。

“我的记性还不至于那么坏!”他说,“尤其是有你在一遍一遍提醒我。”

“你需要我的提醒,艾尔顿。”戈登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不守信用的人呢。”

听到这话,艾尔顿再也忍不住火了。

“放屁!”他气愤地喊了起来,“你信口胡说!你这个可恶的吸血鬼!”

戈登一下子站住,不走了。

“听着,朋友!”他说,“你嘴巴放干净点!要是再出口伤人,小心我把你揍扁!”

“我才不信呢!”艾尔顿被这个贪得无厌的放高利贷的家伙欺辱得早就手痒痒了。 “这儿没人拦着你。不过,看来你只会收钱,不会打架。”

“你再说粗话,我非揍你不可!”戈登说。

“那好吧!”艾尔顿满不在乎地说,“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是个寄生虫!这你爱听了吧?”

戈登没有回答,把外衣和雨伞往路边草地一丢,照艾尔顿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艾尔顿立即还了他一记漂亮的左拳,刚好打在这个犹太人的大鼻子上。就这样,一场搏斗开始了。一方是长期积累起来的怨恨,另一方是被对手打痛之后的愤怒。艾尔顿在打斗方面技高一筹,然而,对手却比他更强壮,营养又好,而且更加拼命。这位气得发了疯的犹太人虽然挨了不少拳头,但仍然冲上来,借助自己的体重把艾尔顿往草地的另一头推。

艾尔顿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突然惊叫了起来:“瞧着,戈登!别再向前推了,你这个笨蛋!”

可戈登这时已经气疯了,以为艾尔顿是想找机会逃跑,于是更加用力向前顶。艾尔顿吓得顾不上再和他争斗,又一次大声喊叫着,让他停下来。戈登却仍不顾一切地使劲推搡。艾尔顿毫无办法,只得俯下身,趴在了地上。

转眼之间,惨剧发生了。戈登出于惯性,收不住腿,在艾尔顿躺倒的身体上绊了一下,晃晃悠悠地向前冲了几步,一头栽下了峭壁。

艾尔頓听到一声惨叫,件随着碎石掉落的声音。他站起米,四下环顾,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可怕事件惊得不知所措。他战战兢兢地爬到这深不见底的峭壁边沿,侧耳倾听。除了远处的海浪声和一只看不见的海鸟的尖叫之外,什么也听不到。向下观望也是徒劳的。虽然他就在悬崖边上,可眼前漆黑一片,使他分不清哪里是峭壁哪里是沙滩。突然,他想起来有条从峭壁通向海滩的小径。他穿过那一小片草地,下意识地弯下身,拾起戈登的外衣和雨伞,然后来到那条小径,顺着崎岖的石灰路下去。到了下面之后,他转到右边,在软软的沙滩上迈着大步,边走边四下巡视。

不一会儿,阴霾的天空下显露出了他和戈登刚刚打斗过的那小片悬崖的黑影。几乎就在同时,黑漆漆的海滩上出现了一片白白的东西,中间还有一个黑点。那个黑点随着他的脚步,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颗扭曲的头颅,还有伸展开来的四肢。

艾尔顿一边叫着戈登的名字,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他抓起那只软塌塌的手,按住那只手腕。但脉搏所能告诉他的信息同他那颗扭曲的头颅一样。戈登是面朝下俯卧着的。

艾尔顿不敢把他的头颅翻转过来,却毫不怀疑对手已经死了。他直起腰,在散落下来的碎石和灰土中,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可怕人体,木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否应该叫救援?这样做的话,自然会引出另一个问题:尸体怎么会躺在这个沙滩上?对于这个无法逃避的问题,他又将如何回答呢?刚才尸体在他头脑中造成的那种恐惧感此刻又被一种更强烈的恐惧所取代了。

一分钟后,一名吓得失魂落魄的男子急急忙忙顺着窄窄的通道,上到悬崖上面,朝马尔盖特的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先仔细倾听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然后才离开靠海的道路,在夜幕中从另一条路回到了城里。

那天晚上,艾尔顿在他那个破旧的石头屋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晾在毛巾架上的那几件死者的衣服彻夜都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黑暗中,衣服散发出来的讨厌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当前的处境。每当他昏昏欲睡时,都会猛然间惊醒,然后点燃蜡烛。在烛光下,他的目光总会向那些湿湿的衣服扫去。

夜间,他的头脑有些恍惚,无法完全控制,思绪在他痛苦凄惨的过去、漂泊不定的现在和无法预测的将来之间来回穿梭游移。一次,他特意点了蜡烛去看手表,为的是想知道潮水是不是已经上涨,把海滩上的尸体卷走了。

涨潮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他仍然无法入睡。无论他想到什么,有一个问题像首歌曲里面反复出现的令人讨厌的副歌一样,始终在困扰着他。尸体被发现后将会怎样呢?他是否会被牵扯进去?如果那样,他是否会被指控为谋杀?最后,他终于睡着了,一直睡到女房东来敲打楼梯的那扇门,告诉他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艾尔顿匆匆穿好衣服,走出家门。不过,之前,他已把戈登的湿衣服和靴子,还有那件笨重的外套和时髦的宽边软毡帽都放进一只箱子里了,又将雨伞放进壁橱一个最黑的角落里。这倒并不是因为这间屋子有谁会来,只不过他现在已变得像一名在逃的罪犯一样惶恐不安了。

从家里出来,艾尔顿径直往那片海滩走去。至于此行的目的,他很难说清。他只是觉得,有一种无法抵御的冲动驱使着他一定要去看看,尸体还在不在了。

他从防波堤下去,沿着平坦的沙滩往东走,边走边环顾四周,准备着随时看到一群围观者或发现尸体后匆匆忙忙跑去送信的人。艾尔顿来到峭壁下面,目光在近处的礁石和远方的浪涛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焦虑和恐怖。同时,他仍在疾步向东行走,越来越接近他害怕见到的那个地方。

城镇渐渐远去。碰到的一两个在海滩漫步的行人也被他甩在了后面。过了佛尔尼斯,艾尔顿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只剩下他在独自前行。

又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白茫茫的海岸边出现了那一片灾难的海峡。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虽然有一两次漂到沙滩上的碎木或水草把艾尔顿吓得心惊肉跳,但他要寻找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

他从一个缺口向那片高出的沙滩地走去,边走边惊恐地四下环视,呼吸也加快了。他已看到了昨天从上面掉下来的几快大灰石,抬头仰望,头顶的前壁上有一片白色的印记。尸体却已不知去向。

他放慢了脚步,思忖着尸体是否漂进了海里,或在下一个海湾。但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沙滩后面的悬崖脚下有一个黑孔。那是通向一个很深的岩洞的入口。他再次放缓脚步,朝那个黑洞走去,一路上警惕的目光一会儿看周围,一会儿看看前面的洞穴。

或许尸体被潮水冲进了洞里。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想到这里,他心中愈发忐忑不安。在黑乎乎的洞穴中看到尸体,将会使人感到加倍的恐惧。然而,他仿佛被那个黑黑的拱形圆洞吸引着,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它走近。直到最后,终于站在了洞口。他向洞穴里观望,里面十分疹人,凉飕飕、潮乎乎的,湿黏的岩壁上污迹斑斑,覆盖着一层绿色、紫色和黑色的苔藓。艾尔顿听人说过,这个洞从前经常有走私贩出没,洞口还有一条暗道通向外面。至今为止,这里还有走私贩留下的嘹望台。里面有一条窄窄的隧道,一直通到峭壁顶端。从那里可以一直看到金斯盖特湾。人们现在仍然可以看到一些通往望台的石阶的痕迹,甚至还可以顺着石阶爬上去。艾尔顿上次来这里,就爬到嘹望台上,从那个窥视孔向外观望。此刻,他又想起了这一切。他站在洞口,紧张地向黑暗中窥探,想看一看海水又把什么漂浮物卷进来了。

起初,除了靠近洞口一片平滑的沙地,他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他可以看出地面上的大堆海藻。他眼睛盯着那堆海藻,不由自主地钻进了洞内。虽然阳光射不进来,但洞中仍有微弱光线。他脚下坚实的沙地变成了松软的水草。洞穴里十分安静,他可以清晰地听到沙蚤跳动时发出的“啪啪”响声。他停下脚步,倾听着身边这种新奇的声音,同时发觉自己的眼睛对洞里的黑暗更加适应了。

这时,他突然看到了尸体。就在他前面几步远的一堆水草下,伸出了一只靴子。那是他的靴子。他從靴子上修补过的地方认了出来。他的心一下子绷紧了。虽然他对在洞中发现尸体已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见到了还是感到心惊胆战。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恐惧的目光盯着那只靴子和那堆水草。突然,身边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女人在唱歌。

他吓得魂飞魄散,第一个反应就是从洞中逃出去。但稍微一想,便发觉那样做实在太愚蠢了。接着,声音越来越近,猛然间又传出一阵孩子的笑声。

艾尔顿惊恐地看着岩洞亮亮的洞口,随时准备看到一群人出现在那里。真是那样的话,他就完蛋了。人们将会看到,他和尸体在一起。他猛地想到上面的瞭望孔和平台,从洞口是看不到那里的。于是,他转过身,迅速从冰冷的水草上跑过,一直来到阶梯跟前。接着,他匆匆顺着阶梯爬上去,到了四面都被岩石围起来的瞭望台。

这时,下面传来几声回音很重的说话声。他知道,那些陌生人已经到了洞口。他凝神倾听,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并从中判断他们是否还要往洞穴里走。他先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那种尖尖的高嗓音穿过凹凸不平的洞壁产生的空谷回声听上去怪怪的。艾尔顿无法辨别出孩子在说什么。然而,那个女人的声音倒是相当清楚,而且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不,亲爱的。”那个声音说,“你最好不要进去!那里又冷又湿,还是走到灿烂的阳光下面去。”

艾尔顿舒了一口气。恐怕那个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话有多正确。那个被盖在一团黑乎乎的水草下面的东西的确又冷又湿。最好还是远离此地,到阳光下去。艾尔顿也盼着,能从这阴冷黑暗的洞穴中逃出去,只是现在他还不能走。尽管他是无辜的,但眼下的处境使他成了一名杀人犯。他必须等到海滩上的人走光了之后,才能悄悄溜出去。(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古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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