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看”是我高一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但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其实连高中的门都还没摸到。
那时候那所高中为了招生,寒假把各个初中的尖子生拉去听课,“得看”负责给我们讲几何部分的概念和习题。印象里第一天上课时有人迟到了,那人没有敲门,悄悄把门推开,钻了进来,也不打声招呼。“得看”本来在写什么,听见响动一下子停了下来,静静转过身盯着他。“得看”本来看起来就有点儿凶巴巴的,—下子变得更吓人了,似乎连手里的粉笔都被他恶狠狠地捏着,好像—下子就能变成粉笔灰。“以后迟到了就不要再来了!”他似乎说了这样一句话。
寒假很快过去了,我们离开补习班,又回到冲刺中考的初三教室。那次补习是我对“得看”的第一印象。一个假期过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反手就能画个完美的圆,但性子阴晴不定。
春天结束,夏天到来,阴差阳错,我又来到这所学校,并且在分班结果里惊讶地发现——“得看”成了我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而我在他麾下当起了班长。
二
第一天到校,“得看”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SHI”,说:“今天开始,这就是我们的班规,这个‘SHI’象征四个品质,有谁知道?”同学们叽叽喳喳,“得看”认真地说:“没错,就是诚实、准时、踏实。”同学追问:“还有一个是什么?”“得看”问回去,又好像是在问自己:“还有一个是什么啊?”他把手里的一张纸翻过来翻过去,过了一会儿说:“那就是三个,我可能说错了。”同学们大笑,他也跟着笑,笑了—下,马上又说:“我最恨迟到的人!”
我坐在下面小声跟旁边的女生嘀咕补课时“得看”的往事,心里得意扬扬:“我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谁知道还有多少可怜的粉笔头要遭罪。”
大多数时候“得看”循规蹈矩,一副典型的男教师形象。他脸型方正,略长,常穿浅蓝色的衬衫,后背微驼,瘦长的腿上总是套着略大的牛仔裤,走到哪里都带着学校周年庆发的红色保温杯,批作业的时候笔迹力透纸背,有时候会戳破好几层练习册的纸。他做事很利落,习题和概念总能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述清楚。而他之所以被人叫作“得看”,就是因为他说“大家看”的时候依然利落简洁,甚至有点儿着急,再加上他有点儿南方口音,所以话一出口就成了“得看”,大家私下笑他,笑着笑着,“得看”就变成了他的外号。大概后来他也知道了,但也不说什么。
除了讲课简洁外,“得看”的板书也清楚漂亮,没有一丝冗杂,便于看清也易于理解,我简直想往全世界的板书比赛组织者的耳边支个喇叭大喊:“你们真该看看我们老师的板书!”而且他从来不吝于跟我们分享课外知识,这实在让人感激不已。
我怀疑“得看”偷偷把教学当作人生最重要的事来看待了,要不然他怎么能完成得这么好。
高中的时间过得很快,大概是因为每一天都紧张而充实。慢慢地,我对“得看”越来越了解。“得看”其实没有我记忆中那么凶悍,相反,他有时候显得无奈又可爱,像个没经验的新手父亲。我总是急急忙忙骑车到校,头发凌乱,眼镜上糊满水痕和灰尘,而他四六分的头发常梳得光亮整齐,每天慢悠悠骑个车子出门,到了学校还能去吃早餐,然后准时站在班门口,逮住迟到的我。他给我们制定班规,每周迟到两次以上开始扣分。我很狡猾,每周只迟到两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得看”很有人情味,他自己说过“偶尔迟到情有可原”,所以我就狡猾地逃过了所有惩罚。他无奈地把我揪出来:“你是班长,要给同学们做好表率。”我就赶紧装作认真地点点头:“孙老师说得对。我能进去了吗?要不然影响他们收作业了。”“得看”就无奈地放我进去。
我不仅“狡猾”,而且不是很能够接受补课。我觉得自己在学习之余也需要有正常生活,比如每周抽点儿时间陪陪耄耋之年的奶奶,给她洗洗头;或是去看一场期待已久的音乐会;或是偶尔感觉实在喘不过气,需要躺在被窝里做一天白日梦。每当这时候,我总是会提前一天找到“得看”,诚恳而乖巧地问他能不能请假。大多数时候,只要原因合理,他就会批准,然后每次都会说一句相同的“下周你到学校给我把假条交过来,下不为例啊”。但偶尔他会摆出一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我很难办啊”的表情拒绝我,这时候我也就会乖乖回去补课。初三一年,我的眼镜度数增加了100度;而高一一年,度数竟然一点儿都没变,我知道这其中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得看”的仁慈。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得看”,我能不能健康快乐地活过高一——听说有的班主任连学生生病请假都不会批准,而“得看”却总是对我们网开一面。
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把我们当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个学习机器来对待。
还有一件让我久久不能忘怀的事情。我文理科成绩都很好,按照常人的思维,一般都会建议我选择理科,一开始“得看”也是这样劝我的——当我告诉他我可能选择文科的时候,他很不理解地劝我。劝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让我怀疑他是不是都开始讨厌我了。
后来有一天,有只漂亮的绿色小虫子落在我的数学练习册上,挣扎了一会儿居然死在那里了,我很受触动,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我便把所见所想都写在了那天的数学练习册上。我在里面夹了一张纸条,写道:“对不起老师,我明天誊到笔记本上就把它擦掉。”过了一会儿,我把练习册上的小虫埋在窗边的花盆里,继续做完那天的习题,就把练习册合上了。第二天练习册发下来,小纸条上面“得看”回复的字仍旧漂亮,落笔却不重,上面写道:“我看了你的文章,写得很好,我现在开始理解你为什么想学文科了。加油!”那天我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被理解的快乐与欣慰。
三
当然他不只是这样对我一个人,他像一个要对全班同学负责的笨拙的父亲,小心翼翼照顾着我们。
文理科分班前,我们一大帮人一起写了首班歌,筹了钱录音、拍MV,“得看”给我们捐了张崭新的百元钞票,还在MV里友情客串。我们临时起意,说需要板书,让“得看”演出正在讲课的样子。他提前什么都没准备,没有课本,没有笔记,但居然扬起手就写了满满当当一黑板,我们又一次被他的专业能力震撼了——作为数学老师,“得看”的业务水平真是无可挑剔。每次拍到他的时候,他都不会笑场,但是镜头一过,他就又会露出可爱的笑容和兴奋的眼神,好像答了题以后期待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他的戏份都在室内,但是那天出外景的时候,他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了。那天天气有点儿热,所有人都穿着好看的校服,天空湛蓝,正在施工的操场上扬着一层薄土,我们站在操场的一边,唱班歌,把校服抛向天空,“得看”在一旁看着我们。那时候已经有传言说“得看”不会继续教我们,我们班会被拆散,“得看”被分去教新一届高一。我有点儿忧伤,我知道自己选择了文科,不会跟他们继续在一起了。我好伤心,这样好的同学和老师,我就要与他们分开了,而这也将成为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得看”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叫了个男同学一起出了校门,过了一会儿,两人一起提了一箱水进来。我们起哄:“孙老师真好!”“得看”摆了摆手,在旁边笑,笑得大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堆满褶子。
2018年,“得看”被分去教新一届高一,我被分到了文科班。那时我已经成为学校的“问题少女”,他见到我时还是时常试图劝我“改邪归正”,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跟他嬉皮笑脸。
今年年初我申请国外的学校,发信息问从前教过我的老师能不能帮我写推荐信,“得看”是第一个回消息给我的。我的不善言辞的数学老师仿佛用尽了所有溢美之词来夸他的学生:“董怡旻同学在班级里帮助老师、团结同学……”看得我笑到岔气,但又很感动,明明我已经不是他的学生了,他却还是那样认真地写下一字一句,虽然其中的某些部分可能是“百度”来的。
我不知道对他来说一届届的学生意味着什么,是一段段的工作,还是一段段不可割舍的经历?换作从前,我会希望他把我们真的当成孩子或家人;但現在我想,对于这样一位我真正敬爱的、喜爱的良师,我希望他能只是把教我们当成一段不用投入太多感情的工作,这样,“得看”就不用像我一样——两年过去了,想起高一的时光,想起与他们的相处和别离,我都还是像当时一样感受到鲜活的刺痛与喜乐。
这是我的老师“得看”,他叫孙建国。教师节的时候,我发了祝福给所有教过我的老师,唯独遗漏了他,但我猜他也不缺我这一个教师节祝福,那就让我在这里献上最独特的祝福——祝您万事胜意,笑的时候眼周不起褶子,永远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