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796,舞蹈家邓肯墓

2019-09-10 07:22格桑亚西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2期
关键词:舞蹈家邓肯夜莺

格桑亚西

邓肯,不是林肯,没有笔误。我此刻就斜坐在她的墓前,姿态有些别扭。

秋日的拉雪兹是宁静的,阳光透过发黄的醋栗树枝射进来,光影斑驳。小路弯曲,凭吊者不多。人们轻轻走过,依据不算精准的墓区分布图,寻访各自探望的故人。

说是墓并不太准确,称作“龛”或“窟”要贴切得多。

非常小,也就一尺见方;进深也浅,刚好放下小小的骨灰瓮。曾经飘逸舒展的舞蹈家蜷缩在这样逼仄的地方,已经将近100年。

这是在寸土寸金的巴黎,这样子密集建造在墙壁上的简单墓穴,地下地上共分三层,它们环绕火化车间的巨大圆顶排列开去,类似微缩版安居屋,局促,不舒适,但好歹算住单间,可以遮风避雨,隔壁邻居也多,不会太寂寞。尤其价格便宜,并且在感观上也大大强过闻名遐迩的巴黎地下墓穴,不至于让几百万人的骨骼劈柴般码放在一起,在阴森森的巷道里终年不见天日,模糊了曾经的性别、贫富、身份、地位,让后人想要定向祭奠也没有办法,不知道该把鲜花送给谁。

来不及准备黄色康乃馨,但我的心意是诚挚芬芳的。两年间来过两次,于千万亡灵中好不容易找到这方黑色花岗石碑,地面上二层,6796号,镌刻着金色的“lsadoraDuncan,1877-1927”字样,没有墓志铭,落款是法文“巴黎歌剧院”,字迹看起来还很新。

美国舞蹈家,葬在巴黎拉雪兹公墓,前夫是自杀的俄国诗人,全球化意味浓郁。其实她死去时,帝国主义还在疯狂扩张,而俄国“十月革命”刚刚过去10年。

巴黎近郊,一辆飞驰的跑车,是那个年代的顶级牌子“布加迪”。

她从敞开的车窗探出头去,闭上眼睛,沉浸在什么中。清凉的风卷起她的长发,铃兰和丁香早谢了,秋天的空气依然躁动不安,总在鼓动着什么,总像要发生些什么。

真就发生了。

火红的长围巾飘着舞着,卷进飞转的后轮。

急刹车,然而巨大的惯性还是折断了她的脖子。

是舞者的脖子,虽年近50,依然顾长、白皙、纤细、优美,宛若天鹅,高昂着,灵巧,出类拔萃,貌似果决并且坚韧,但还是脆弱,表面刚强却依然不堪一击。

灯光熄灭,大幕关闭,舞者退场。这一次,没有掌声如潮,模糊的意识里,最后消逝的,是巴黎的惊呼,塞纳河的叹息。

那是1927年9月14日,距离她的俄国前夫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叶赛宁弃世还不到两年。

还是从诗人叶赛宁说起吧。

大学时代,我喜欢一首诗,来源是一篇名为《春雪》的作品,属于20世纪80年代风靡一时的“伤痕文学”范畴,作者是早逝的青海作家余易木。

那是篇清丽含蓄的短篇小说,字里行间有着深深的伤感,无奈的叹息。男女主人公相爱时的信物,就是一本叶赛宁的诗集。

缘尽人散,劫后余生,两人街角偶遇,相约和平餐厅吃饭,谈及往事,百感交集。轻轻吟诵的,正是叶诗中的名篇《一去不再来》:

我不能使那清凉的夜再回来

我不能再看见女友那苗条的身材

再不能听到那支欢乐的歌

夜莺在花园里唱,动人心怀

用的是俄语。

《一去不再来》这首诗在小说中选用的是刘湛秋先生的译文,准确传递出了俄罗斯式样的寂寥与忧伤,读来上口,记住就不容易忘怀,堪称经典。

邓肯和叶赛宁,舞蹈家和诗人,听起来那么般配,仿佛是天作之合。然而事实上,他们的关系仅维持了不到两年。

邓肯不会俄语,叶赛宁不懂英文,从一见钟情到步入婚姻,他们的交流须臾离不开翻译。虽说真正的爱情不需要语言,但回归现实,爱情还好说,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拥抱、亲吻都可以暂时弥补交流的障碍。但是一旦进入婚姻,衣食住行的琐碎,夫妻生活的隐私,仅靠眉目传情肯定捉襟见肘,总不能有译员夜夜侍立床帷边吧。起初以为不值一提的问题终成为无法逾越的高山。

邓肯在美国出生,法国成名,天性浪漫,自由平等意识深入骨髓。

与邓肯相识时,叶赛宁在俄罗斯文坛的地位堪称如日中天。但是,他酗酒。

生为俄罗斯人,又有谁不嗜酒如命呢?天实在冷,卫国战争时期,二两烈性酒是苏军士兵的每日标配,类似美国大兵的口香糖、巧克力,它们是同属战略物资的。对于俄罗斯人,真正相伴终生的“爱人”,无论外观如何.真名都叫“伏特加”。

當然醉酒原本也没有什么,大唐李白还斗酒诗百篇呢。但叶赛宁就不成,他喝醉痛打老婆,酒醒连忙道歉,邓肯又听不懂。

一而再,再而三。

结果自然是悲剧。

邓肯是现代舞之母,是世界上第一位披头赤脚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家,现代舞因她而光芒四射。现代舞的精魂是不羁和自由,“最自由的身体蕴藏着最高智慧”,她这样说,而且身体力行。她轻盈的身姿是水做成的,那水取自蓝色缎带般的多瑙河,源泉是她故乡奔腾的密西西比河。她的心是属于《马赛曲》的,搏动的韵律始自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兰西革命。她变卖房产,冲破阻力,义无反顾奔向新兴的苏联,原是为了逃避资本主义的刻板、虚伪,以及越来越深重的暮气。

叶赛宁诗写得好,他清澈、单纯,时而热情似火,时而伤感抑郁。

邓肯比叶赛宁大17岁,她享用诗人的激情,却无法容忍他孩子气的自虐和粗暴。

都不肯妥协,婚姻只能是无言的结局。

反正语言不通,离开翻译,虽然可以读懂夸张的手势、愤怒的表情,但对于最具伤害性的话语却是一无所知,这大概是交流不畅仅有的好处。

距离产生美,爱情也好,地域也罢,世界上很多物事经不起零距离的推敲和打量,越是宏大壮丽,其内里掩饰的,可能越发空洞无聊。

邓肯和叶赛宁,他们的关系差不多也像当今网恋中的“见光死”。

不过是光环与惯性使得已经搁浅的婚姻之船,在伏尔加河上,依靠世俗的纤夫之蛮力,又费劲逆行了一程。

怄气争吵的间隙,他们甚至还回了趟巴黎,期望借助花都晨昏的浪漫烟霞,重新点燃几近熄灭的爱欲火焰,让一切能够起死回生。

珍重。再见。分开的时候,话也没有说死,舞蹈家不年轻了,诗人不发酒疯的时候,也还体贴温存。

留待将来吧,时间弥合伤痛,遥远化作思念,爱情切换成温情,也许有一天,破镜重圆,夜莺再回到往昔花园里,甜蜜歌唱,动人心怀。

说不定呢!

至少邓肯这样想。

直到将近一年后,一个消息传来:诗人爱上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孙女索菲娅-安德烈耶夫娜,依然是火星四溅的爱情,依旧是电光石火般闪婚,仿佛稍慢一点点,就要错失天缘,贻误终身。

和他们的起初,几乎如出一辙。

诗人释放大剂量多巴胺的激情依然,变化的仅仅是承受对象。至于她是伊莎多拉还是索菲娅,或者安娜,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在心醉神迷那一刻,诗人是诚挚的赤子,他忘却世界,不关心人间,心中只有他兀自加冕的女神。

将近100年后,中国诗人海子也是这样在德令哈的暗夜里,绝望又深情地吟诵着:“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尽管20世纪80年代贫穷的海子两手空空,青海和俄罗斯距离遥远,然而诗人们炽热的情感,相通且相同。

花园荒芜,夜莺飞走。诗人金色的诗句,不再因舞蹈家而起承转合。

冬天来了,多瑙河只有冰冷的蓝,腰肢依旧灵动的舞蹈家忘我地跳着,一如既往地奔腾、自由、无拘无束,然而失去了舞台下那双热烈专注的俄罗斯眼睛,她娴熟的舞姿里有着说不出的落寞与孤寂。

而诗人的婚姻也没有熬过这一年冬季。

噩耗传来,1925年12月28日凌晨,列宁格勒一家旅馆里,叶赛宁用一条皮带结束了自己年仅30岁的生命。

死前,他咬破手指,用血写下这样的诗句:

再见,我的朋友,再见,

亲爱的,你已在我的心间。

今天我们决定分手.

那是因为我们已约好相见。

河流冰冻,夜莺缄默。俄罗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走不出凋零的宿命。

死亡是诗歌永恒的主题,死亡是诗人最后的作品。

当然,用一根皮带勒死自己算不得优雅,然而一念既起,手头一时没有称心的工具,丝袜也好,腰带也罢,情急之下.顾不了那么多,迪不及待,就仿佛在追逐转瞬即逝的灵感,要紧的只是赶上死之约会。

谢尔盖死了,伊莎多拉活着,然而舞蹈家的心已经碎了。邓肯说过,与叶赛宁恋爱的日子,比她一生中其他歲月的总和还有价值。

俄罗斯的大地太过广袤,叶赛宁的诗歌是那样忧郁,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三套车已不见踪影。

她努力过,但是她走不出冰封的西伯利亚,即便回到花团锦簇的巴黎,也不复过去的欢乐。

那段岁月是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就像有名的俄罗斯套娃,层层重叠,五彩缤纷,令人心驰神往,又迷乱惶惑。

那场车祸,肇因也基于此吧。

夜莺在花园里歌唱,动人心怀。

夜莺是欧洲大陆的寻常鸟类,草木茂密的拉雪兹不会缺少它们的声音。

然而在拉雪兹歌唱的夜莺,会有一只是从俄罗斯飞来的吗?

“我的女友正在坟墓中沉睡,

爱情在她的心灵深处掩埋。”

俄罗斯最后的乡村诗人这样歌吟着,他们和那个时代一起,渐行渐远。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佛家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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