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外一篇】

2019-09-10 07:22娄光
散文 2019年12期
关键词:松林枝丫青苔

娄光

从海潮大坝伸向盐田再伸向松树林的土地,是一片杂草丛生、乱石林立的荒滩,据说,这是胶东小平原上仅存的湿地。大海通过它向平原过渡,连水带沟,夹在盐田与防护林中间,护坡的大块大块的石头掩映于稀疏的绿草间,像散落于水草间觅食的羊群。

傍晚时分,我从堤坝上下来。四下静谧,一群被山野放牧的石头把嘴扎进乱草间,一动不动。晚风徐徐袭来,向我传递着土地肥美、野草丰腴的信息。

突然感觉脚底被什么蜇了一下,急忙躬身查看,尖利的棘刺穿透了鞋底,扎进了脚心,脱下鞋子,棘刺已被拔出,袜底渗透着一斑鲜红的血迹。伸手拔下扎进胶鞋底上棘刺的一瞬,我瞥见沙砾间的软沙上镶嵌着一只落满了灰尘,却针黹精美的绣花鞋,黑褐色的绒布面上,彩色丝线以花的方式开放,它和它们静静地躺在夕阳里,闪烁着光。

被雨水冲刷过的岩石表面光滑,青苔刻在上面,五彩斑斓。夏季干燥,青苔与石面浑然一体,色彩交织着,印染着,粘连着。此刻,我距一块石头是那么的逼近,而一幅画面却又是离我那么的辽远,每一块石面上的青苔斑纹,都可以在站立高处俯瞰地面时找到对应。青苔绚丽多彩,分明是在端详,却感觉是在远眺。那色彩斑斓的世界与我心中的某些地方一一对应,或许是我此生的梦境,或许是故乡西海留在心中的容颜。

绿色的松树林,更远处金色的麦田。松林和麦田延伸着浅草滩,浅草里散落的羊群,还有沐浴在夕阳中一只被遗失的绣花鞋。我无意去猜想是谁在怎样的心境中,丢下一只鞋子而匆匆离去,离去时又是怎样依靠一只穿着鞋子的脚,护佑着另一只赤裸的脚走出棘刺丛生的湿地。被遗失的绣花鞋嵌进细沙中,我躬身看着鞋子的时候,一只棕色的小蚂蚁在软沙上立起身,注视着我。我认识这种惯于在湿地中生活的蚂蚁,它却不认识我,我很想知道在它的心里,我与一块竖立的石头有什么两样。它挥动触角,片刻的停留之后,嘴里叼着一粒白色的东西,绕过我的双脚昂首阔步地走了,没有回头,决绝地走了,走远了。

浅草中散布的羊群,是被山野放牧着的一群石头。背向钢筋混凝土,躬身防护林,我感谢命运,让我为生计奔波的间隙里,能够独享一片苍茫天地。身前的盐田松林,面前的石头群,身后细密的脚印,在生活的细微之处,给予了我内心的博大。

我曾不止一次帮衬海边一个晒盐为生的孤寡老人,弥留之际,他卷走了他留在世上的所有秘密,却执意为我留下了一缸自己种下的陈年小麦。我惊愕缸里不是盐而是小麦,人本身就这么神秘。在世时老人不说,没人知道是我一直在帮助他;而真相大白,于我已经不再重要。我连续做着一个关于青苔的梦,梦境里我曾听见青苔说:“青苔,青苔,你没有胸怀怎么能装得下它。”

闲暇时,我常去堤坝,登顶反观我的虾池和成片的盐田松林。景色有层次地尽收眼底,我决定从胸膛里把自己打开。

废弃的果园

虾场前面是浓密的松树林,松树林外是一片稀疏的被遗弃的果园,果园后才是邻村农家的麦田,这天然的排列使我在虾场的生活有了偶然的层次。黄昏时分,我穿过松林,总愿意在果园里驻步。偌大的一个园子里只散布着十几棵半死不活的果树,有苹果树,也有桃树,枝干粗壮,树皮粗粝,树冠四围却枝叶繁茂,该开花时也开花,该结果时也结果,只是全都秃了顶,枯死的枝丫朝天,四季只有一个表情。地上野草丰茂,盖住了土地,没有路。

果园东边搭着一个简易的草棚,每一根席草和木头上都沉积着岁月的印痕。草棚年久失修,主干凋零,摇摇欲坠,我索性推它一把,让它结束了在瑟瑟秋风里的颤抖。

初春,我就一直担心果园的主人会突然回来。于是,我只会在松林和麦田的间隙里,斜靠在田埂上,看一树一树的果树开花,头顶上常有蜂蝶来回飞舞。麦田里的小麦正在拔节。我沉浸在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在苹果的花期里一再彳亍。小小的害虫悄然地把卵产在了花的子房里,我傻傻地守着一个不断长大的谎言度日。

夏天到来,果树上挂上了苹果和偶尔的成熟桃子,成了我的额外收成。到了秋天,一些好的果子采下来,常有外来的养虾人来买,我不好意思收钱,但是那些同行,临走时总要多少塞下点钱,也就不好推辞了,我就放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不去动它。当我发现有一些成色和口感好的苹果全被小虫子蛀上了洞,便带着失落的情绪,将那些口感和外观都不好的苹果全部采摘下来,装进编织袋,码放在虾场的空地上,却不愿意吃。闲暇时,我会挑出一些看上去色泽诱人、口感却极为酸涩的果子去城里送人,然后将开始腐烂的果子全都倒掉,让它们在松林里腐烂。

这废弃的果园使我养虾的生活丰富起来。

深秋时节,树叶褪尽了,只剩下枝丫。一场秋风过后,会有枯枝落入枯黄的草叶中。看着日渐沉积的荆棘野草,我忍不住拾起镰刀,将枯草和枯枝一并收集起来,扎成捆,堆垛在仓库后面。我不知道用这些东西做什么,却愿意寻找和收集,乐此不疲。

园子里露出了土色,黑褐色的果树仿佛一下子高大了起来。我放眼数一数,十几棵果树伸着枝丫,站在灰蒙蒙的日子里。灰暗的天空下,时有三五只麻雀立在果树的枝丫上,在风中一颤一颤地荡漾。离鸟群不远处,几颗风干后的果子挂在枝条上,摇摇欲坠。

园子里的野草枯枝几乎全被我割了,没有了遮掩的东西,野兔子从园子里穿过,就少了些许从容。再经过果园时,耳朵修长,耷拉下来苫住了半个脸,皮毛毫无光泽,脚步忙乱。我故意大喝一声,它就四下乱窜,穿过篱笆时,棘刺挂上了兔毛,揪下了一片带血的皮。一丝丝血,让我感觉它那急促中的纵身一跃,一定很疼。

深秋时的果园和麦田全都赋闲,只有防护林的松树还绿着。我每天立在屋檐下远眺果园时,一眼看到那些无所事事的果树立在园里,一动不动。十几棵树在同一个园子里,但是每一棵果树就如同我此时站在屋檐下,独享孤独。

尽管这一年没指望果树会带给我什么,希望全部在虾池里,然而,当我清点了因为果子积下的钱,还是大有惊喜。虾池里的虾尚未出货上市,而十几棵果树带来的收成,遠远超出预计。偶然和麦田的主人聊天,我果园的收入竟然超过了麦田一季刻意劳作的收入。我一时惊喜复又愕然,回西海老家竟是这么幸运?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欲找人来修剪一下果树,再施上肥,希望来年有个更好的收成。面朝果园,背靠虾池,我只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劳动者,守住希望的同时,善待让生活偶然增色的果园。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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