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深秋的渊静
霜降过后,日子一下变得渊静起来。夜里翻翻陈洪绶的画册,或许被他笔下芭蕉、怪石的高古之风熏染了,连早晨起来,情绪上都还是笃定的,不再焦虑烦躁。这个时候,人特别喜欢去往菜市——曾一遍遍暗忖,一定要把孩子喂胖起來,可惜屡屡半途而废。
出差五六天,临分别,一位老师怂恿不要急着回去,跟她一道再去雁荡山玩几日。我简直要跳起来:这怎么行,再玩下去,简直是犯罪,孩子在家可要受苦了……实则,是揪心孩子这么多天一直在外吃垃圾餐,肯定又瘦了不少。回家。果然,本来清秀瘦癯的小脸又添了一层蜡黄,望之格外心疼。发誓,一定要在一星期内补回来。
征求小人家意见,买一只老鸽炖老鸡怎样?他几乎咆哮了,坚决反对吃鸽子,并且谴责,你们人类太残忍了,鸽子这么可爱,你们的心好狠,竟然舍得杀它来吃?一次次跟他解释,现在吃的是人工饲养的被圈养在大棚里的肉鸽,并非飞在天上的野鸽……他不屑道:反正你做了,我也不吃。
好吧,一个有佛心的孩子,或许有出家的慧根呢。
菜市人声鼎沸。今早原本是要买一只老鸡炖猪肚的,可是,路过牛肉摊,见黄牛肉品相不错,摸起来干索索的,一股黄牛特有的新鲜味道,便买了些,额外问老板要了几块牛油。那么,午餐做牛肉锅子吃吧。
菜市新近摆出来一家岳西黑猪摊位。肉的品质,一望即知,相当不错。买一只猪肚,顺便买一斤面粉,丢给卖肉大姐,让她不忙时帮忙洗洗……回家放冰箱急冻起来,留待哪天与老鸡同煨。
老鸡炖猪肚,是在芜湖,每逢过年时,妈妈必做的一罐好汤。
炖好的猪肚,别有韧劲,肉蔼蔼的,咬一口肚片,喝一口汤,鲜香异常,末了,肚片吃完,汤还剩下半碗,正好抓几把安庆炒米泡在黄澄澄的汤上,风味犹佳。这样的汤除了泡炒米,泡糯米锅巴也好。
定居合肥,每当看见卤味店里将猪肚卤了来卖,简直惋惜——这样的吃法,粗放是粗放,但,没有清汤佐之,简直不值得。猪肚与老鸡清炖才出味呢。妈妈将猪肚洗干净,焯水后,再拿刀刮去附着在猪肚内侧一层滑腻腻的组织。每次她反复送至鼻前闻嗅,依然不放心,再递给我们闻闻,一点儿异味也无。将焯水后的猪肚切成三角形小片,与老鸡同煨。要用大大的砂吊子,小火慢炖,香得不得了。每次,我们总是将猪肚先吃完,砂吊子里剩下不少鸡肉,相比于肚片的滑爽韧脆,鸡肉便显得柴了。
一晃许多年,未吃到这道好汤。
孩子奶奶是合肥土著,口味颇怪。新鲜的鱼,极少进门,说是受不了腥味,倒喜欢腊月买回几条巨大的青鱼腌来吃;新鲜的鸭子同样不进门,以至我整个夏秋之际炖老鸭汤,在她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每到腊月,她也是要腌咸鸭咸鹅的,晒干后与黄豆干蒸着吃……至于咸肉、腊肠,每年几乎准备几千块钱的,存放于冰箱,一直吃到可以续上来年新腌的腊货。这种不健康的饮食习惯,令人却步。
几乎吃了近十年的年夜饭。无一例外,每一年都是一桌冷菜,看着颇多不适。嗷,一盘青菜豆腐,以及一锅老鸡汤,算是非常热的了。桌上摆的冷盘,计有:卤制的猪肝、猪心、香肠、口条、猪肚、猪脚……以及一盘事先炸好后又重下油锅烩的糯米圆子,铁硬,投掷起来都可以将人头砸一个洞。即便有羊肉,也不晓得做一锅汤涮涮菠菜芫荽吃吃。一整条羊腿烀一锅,去骨,肉、汤各盛一边,吃时,烩一点儿,最多加点粉丝。
知道一生养成的习惯难改,况且老人一贯固执,也就懒得教她,还有一道菜叫红烧羊肉,在鲜美的羊肉汤里涮蔬菜该是多么热气腾腾的吃法。
一顿年夜饭吃下来,胃里冷汪汪的,身体禁不住打寒战,情绪分外低落。
我们安庆人一直喜欢汤汤水水地吃东西。尤其冬天,即便在平凡的猪骨汤里下点白菜豆腐,也好过出锅后即冷的三四盘炒菜。
冬季,已经不宜炒菜了,端上桌即冷不说,还费工费时,切肉丝、肉片不知有多消耗时间。这几天,我们家都是一锅熟,既营养,又省时。买回菠菜、芫荽以及土豆腐、金针菇、蘑菇、粉丝、鹌鹑蛋等辅料,洗净备用。菠菜、芫荽一定不要那种大棚里生长的肥大品种,苦且涩;要买露天种的矮棵菠菜、芫荽,味道正,吃起来甜丝丝的。今天下在猪骨汤,明天改下牛肉汤里。
牛肉汤最少不了牛油。将牛油切碎,与老姜同炒,改小火熬油备用。一罐牛肉汤炖好,随吃随取,下豆腐、粉丝以及叶类菜——所有的食材在锅里突突突地跳着上了桌,一餐下来,暖意融融,脾胃妥帖,万分享受。最后,再舀半碗底汤喝喝,饭饱万事足。
汤锅也有吃厌的时候,那么,就改为牛肉炖萝卜、牛肉炖土豆。要一种敞口扁平的陶罐,取事先炖好的牛肉块及汤汁适量,烧沸,萝卜切滚刀,下到汤汁里改小火慢炖——这个时候,人则可以放心离开了,差不多半小时再来,一锅萝卜正烂。黄牛肉火大,萝卜性寒,正好中和一下。
有时较忙,青菜来不及炒便饿得不得了的样子,那么,就这一个菜,也能送下半碗米饭——仿佛一尊沙门不坏之身,兀自充实笃定。
寒霜再杀几夜,青菜便会好吃起来,可以拿它来煮菜粥了。寒冬,关起门来食粥,也是独一味,就着我们安庆地区特有的水辣椒,拿筷子尖蘸一点点,舌尖吮一吮,辣且咸,迅速吃一口菜粥,粥的水糯与水辣椒的咸鲜相逢于舌上,何等的真挚无言啊,吃得额上布满细汗。一碗菜粥里,也藏有不凡的绮丽与满足。
陈洪绶涛云:藤花春暮紫,藤叶晚秋黄。晚秋总是这么的苍莽浑厚——我家露台上的秋菊又要开了。这世间的花朵植物,永远那么真挚守信。每每在这里晾衣晒被,总要多站一会儿,四面微风振枝,楼下的紫薇叶子一齐黄了,纵然麻雀在咫尺之地的小竹林里叽叽喳喳地喧闹,也挡不住我遥想千里之外的山川丽影以及这深秋的高古渊静……
初冬册页
许多天没有阳光,天一直阴漆漆的,让人抑郁。
下班后,喜欢去天鹅湖的东南方向骑行,南岸八九棵乌桕,结满籽实。这几日,一颗一颗的种子,棉花一样爆开。远望这株乌桕,仿佛一匹花布,绛红地子上绽开细淡的小白花。乌桕的叶子真是好看啊,碧青的叶子经过风霜,一齐变成了绛红色,隐在樟树、柳树间。骑车时,老远就看见,精神为之一振;还有银杏叶子,那种黄,黄得透明,似乎经过了提纯,就是凡高后期那种光明的黄色,到达了极点;晚樱的叶子介于红黄之间,有一天捡了几片带回来,慢慢地,脱水,风干,铺陈了一些巨大的斑点。实则,落叶也是有生命的,让你深切地感受着秋冬之际的寂寥,直至空空如也。正是这些绚烂的树叶,让沉郁的心忽然亮堂一下——每天下班,仿佛就盼着这一刻似的,一边骑在车上,一边仰头看那一排排红的树黄的树。
前阵在永嘉,极目处处群山,遍布檫木、柿树,后者的叶子落尽,剩下红果。浙地的柿子与皖地的,非常不同,秀润修长,水滴一样垂坠而下,悬在光秃秃的枝杈间,简直可提升人的審美力。
每到冬天,除了冷,总是无所事事,半上午的时候,一直坐在电脑前,听勃拉姆斯钢琴小品,波格莱里奇的钢琴,幽微,细淡,忧伤,落寂,似流水,也似火焰,一直在燃烧、舞蹈,仿佛一场漫长的祭奠,充满巫气……一直想写写波格莱里奇,以及柴可夫斯基,总是下不了笔,惧怕抵达不了他们精神世界的高度与深度,到头来,还是唐突了他们,不如不写,一直留在心间盘旋。这两位的生命里,女性给予他们的影响过于深刻了。柴可夫斯基后期的作品全部献给梅克夫人,如果没有她的资助,他怕也是穷死了吧,更谈不上创作——这一对灵魂上彼此欣赏的人,始终没能见面,或许故意不见——我仿佛洞悉了二位深刻的自卑与高贵的尊严……
看契诃夫传记,大为惊讶,原来,一个人可以自私至登峰造极的地步。契诃夫体弱多病,一直由妹妹照拂。与列维坦同追一名女性,最后,搞得两个人都没追到,临死前两三年,才与一位戏剧演员结婚。许多年的饮食起居,一直由妹妹打理。一天,妹妹向他透露自己想与谁谁结婚的意愿,这个做哥哥的,竟然沉默而生气。太可怕了,一个亲哥哥,竟可以自私到毁掉妹妹的感情。立遗嘱倒是将大半财产给了妹妹,这又有何用呢?出于惯性吧,在其婚后,妹妹常与嫂子发生冲突,导火索是,妻子要改变他不讲卫生的坏习惯,规定洗澡才能睡觉等琐事,妹妹看不惯,像惯着婴儿一样由着哥哥的性子来。那几年,契诃夫的母亲、妹妹没少与他的妻子发生矛盾,就为了照顾这个体弱多病的天才,真是绝无仅有。
最近,夜读朱良志先生《南画十六观》,真是皇皇巨著啊。早年在芜湖时,曾听人说起过他,彼时,他刚白安徽师大调入北大。从朱先生这里,才第一次接触到龚贤的画,太过孤陋寡闻了,简直地震一样。实在了不起,难怪他自称“半干”——半千,不就是五百年吗?五百年问,没人可以超越得了他的。那种荒寒虚无的气质,无人可与之匹敌。将他的画一幅幅看下来,忽然觉得黄公望、范宽们变得渺小了。龚贤简直是上天下地第一等人。过后,在网上继续搜他的画,更是了不起,那种茫茫苍苍的大片留白,若即若无的山水茅亭,天地都是细淡渺无,唯有精神永存……他的画全是霜意、雪意,这是怎样的失去与获得呢?这该是怎样高寒的心境才能呈现得出的呢?或许可以用几千字来畅叙观感,但,一切都是徒劳的。人与画之间的缘分,无非那种合眼缘的震撼力吧。一幅幅,遍布浅墨、淡墨,浑浑然的深冬气息,世间一无所有,一无所依,如同我无数次流连于荒坡,枯苍的芦荻、芭茅,雪一样萧瑟的芒草,倒伏的香蒲,焦黄的水杉……一齐被自然界的霜浸得灰了,白了。每次一步步跨过高耸的枯草,置身其间,仿佛看见了人类的命运,实在是一无所有,一无所依……太喜欢去这样的地方流连,四周静悄悄,眼界里什么也没有,又仿佛什么都拥有了。
早年,十分喜爱八大山人笔下那些翻白眼的动物们,鸟啊、鱼啊的,似有正中下怀的快感,一切不过是对世间的不屑、厌弃以及嘲讽。如今,重看他晚年笔下的墨意,甚至整个画轴一片空无,仅蹲着一只小鸡雏,方才觉出,是那么的茸茸可爱。自激烈到温和,需要辗转多少迂回之路。为什么喜欢齐白石?莫非他画笔下平凡的白菜、憨实的墨柿子,所透出来的人间的脉脉温情——这些朴素的东西,才是最近人的,也才是永恒不灭的,如若一团不熄的火,在勃拉姆斯的音符里跳动,永远暖人。纵然深感孤独之际,也才能想起来,听听勃拉姆斯的钢琴小品,但,到了最后,这些音符总能将你从俚俗的洪水惊涛里一把捞上来,搁于一个密封之地,慢慢有了温暖和煦之情,所谓升华了,将灵魂激励了又激励,向未来所有的苦报备了一遍而已。勃拉姆斯这一系列钢琴小品,必须独处时听听,慢慢地,便走出了小我的幽微或不可叙说,不为天阴而消沉,不为眼前而苟且。但,有时,实在突围不了,还是将音量调高,让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浩浩荡荡一番,就当仿佛拥有了恢宏而有深度的快乐。
慢慢发现,最尖端最高级的活法,无非就看一个人有没有抵达快乐的能力,你怎样看待空无与拥有,怎样理解舍与获。比如欣赏一番乌桕的红叶子,深感大自然的不可企及之美而十分快乐了,这是不是一种高级的快乐呢?
花一上午时间,将一本杂志读完,唯一小说那部分,实在坚持不下去——语言、气息、意境,皆无,什么都没有了,流失得千干净净——我是在用沈从文、废名、汪曾祺的标准衡量当下的小说。可是,国内杂志奇葩得很,一致将大量篇幅给了小说,留给散文、随笔的篇幅,少极。中国才是诗歌、随笔、小品文的大国啊,不知什么时候净奔着小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