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丹青
大约30年前,我已经在东京的筑地鱼市当学徒了,每天跟一位卖鱼的日本大师傅一起,半夜3点出工,清场与备货,从常温长车上卸活鱼,日子虽然辛苦,但过起来还是挺有节奏的,每隔一段时间给留学德国的妻子写信,写到鱼市上的事情老是写不清,这无非是自己的日语不过关,光弄清牙片鱼与石鲽鱼每个部位的日语说法就花去了不少时间。不过,好在日本大师傅热情,常常教我,很耐心,燃点也很高。他是北海道人,过去是渔民,出海打鱼40多年,已经习惯了夜行。
我在东银座借宿的公寓楼就是他介绍的,而且还提醒我这楼附近的公园有一位流浪汉,破衣烂衫,但让我不要介意,他说他是个好人,与人无争,很安静。
有一天中午,天降暴雨,我没带雨伞,一溜小跑,甚觉焦头烂额,跑过公园的时候,仍然坐在石頭凳子上的流浪汉突然拿出一把雨伞,对我说:“快拿去吧。”
他的好意让我吃了一惊,因为他在雨中淋雨,并没有打伞,而且我住的公寓离公园很近,跑几步就到了,反倒是刚才跑过来时遇见他就好了。他又说了一遍:“快拿去吧。”我停住了步子,觉得不好意思回绝他,于是接过雨伞,说了一句谢谢,就走回了公寓。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收工后,我特意从筑地鱼市上买回了茶叶蛋,然后拿着雨伞去了公园。流浪汉跟昨天一模一样,端坐着,连仰望天空的方向好像都没变。我上前跟他打招呼,谢谢他递给我雨伞,还请他收下我的茶叶蛋,他看了看我,连声说“谢谢”,然后露出了笑容。这大概是我见过他的唯一的一次笑容。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我路过公园的时候,大致上都会看见他。有时跟他目光对上了,相互就会点点头示意一下,但再也没有说过话。
从筑地鱼市回来后,远洋渔业的项目也开始启动了。
两年下来,远洋渔业的国际贸易初具规模,我也有了休假。妻子决定从德国飞来日本,跟我一起住,再也不两国分居了。
我把东京的酒店就订在了银座。有一天中午,妻子去见她在德国时的闺蜜和猫咪,我又找回到了过去住过的公寓和附近的公园,因为很想知道那位流浪汉的现状。
我在公园站了一会儿,但没有发现他,一直等到公寓楼的管理员认出我时,我才知道下述的事情。当然,如果没有管理员与我的巧遇,我一辈子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管理员跟我说:“流浪汉原来是建造这幢公寓的建筑公司的老板,后来倒闭了,欠了很多债,加之与家人离异,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他说这幢公寓楼是他的心血楼,所以总是要看它。他身体不好,又不去看病,去年冬天去世了。”
听了管理员的话,我一时无语,还没等我说话,管理员突然问我:“大雨的那天,他递给过你一把雨伞,后来你还送了他茶叶蛋,对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急忙问。
“这是他告诉我的,他说茶叶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到,非常好吃。我问他这是谁送给他的,他说这是主送给我的。流浪汉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一直到死的时候,放在胸前的双手还是交叉着的。”
管理员停顿了下,略带伤感地说:“我知道茶叶蛋是你送给他的,我有时也送给他一些吃的,他都说这些是主给他的,他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
离开公园时,我走得很慢,想起他一直仰望的天空,眼前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