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穿燕尾服的大管家

邹凡凡

UFO是不明飛行物，那CFO呢？

CFO（Chief Financial Officer）可以译作首席财务官或财务总监。一家公司能否健康生长、蓬勃发展，CFO的工作可太重要了，犹如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管家塞巴斯蒂安，目光敏锐，巡视宅院，一旦捕捉到问题，便挺身而出，力争以专业化的手法第一时间去解决——这期故事的主人公陈平平，正是这样一位大管家，某跨国公司中国区的首席财务官。

采访开始，我首先请教平平的问题是：财务官与我们熟悉的会计有什么区别？首席财务官是否就是会计大头目，像蜂王一样，监督着旗下无数工蜂（普通会计）的工作？

平平娓娓解释：会计的主要工作是记账，而首席财务官的职责范围显然要大得多，可以说前者是后者的一个真子集。

具体说来，首席财务官首要的一个职能的确是会计，这也是财务最基本的职能。会计工作负责把所有的交易、所有往来的财务信息都按照统一的方式记录下来，它就好像计算机的一个硬盘，担负着存储的功能。

首席财务官的第二个职能是财务分析。刚才说会计像计算机硬盘一样记录账务，那财务分析就是在硬盘数据的基础上进行汇总、归纳和分类，读取出公司财务上的问题。大家知道，X光机、CT机、B超机、核磁共振机拍出的照片，非得具备专业技能的医生才能看懂，解读出病人的“健康密码”，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首席财务官也一样，当她通过分析会计递交的财务报表，发现公司某部门、某产品出现财务问题时，她会上与总裁，下与部门负责人、产品总监直接沟通，看从设计策略、销售策略，到整个公司的战略，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或者这个产品还值不值得投入这么多时间与精力，都要做出判断。

举个例子：就在采访进行的这两天，平平正在忙一个仓库！平平所在的公司，主要业务是国际货物运输，海运、空运、铁路都有，其中必然牵涉到仓储。平平火眼金睛地发现，根据销售订单，其中一个仓库的实际使用率，最近都没有超过30%，大部分时间是空着的。

于是平平做了一个未来十二个月的盈利预测，得出的结论是现有和潜在客户的订单加在一起都没办法填满这么大一个仓库，继续这样下去，这个仓库是不可能盈利的。既然如此，一长串问题来了：这个仓库应该退租吗？是完全退掉还是只退一半？如果只退一半，是外包管理还是由公司自身员工管理？不同的选择会引发大约六种不同的成本与盈利状况，不仅牵涉工人工资、遣散费、退租违约金等财务问题，还要考虑退租对于现有和潜在客户的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平平必须通盘考虑，才能最终做出决定。

还有第三个职能，叫内部控制。这个职能管得就更宽了，公司每个部门的每个行动，只要涉及钱，就要经过内部控制的审核——首席财务官会判断这个行动的流程是否合理、该做还是不该做、该多做还是少做。（听起来简直操碎了心！）

内部控制这个职能普通公司没有，可是大型上市公司（尤其是欧美的公司）会特别重视，这是因为在过去二十年前，爆发了大量的上市公司作弊丑闻，比如震惊全球的安然事件。

美国安然公司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能源公司之一，名列《财富》杂志“美国500强”的第七名，可是2001年12月2日，安然公司突然向法院申请破产保护，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大企业破产案。一时间不明情况的普通民众都惊呆了，尤其是持有安然公司股票的投资者，因为就在破产前一季度，安然的财务报告还像开了花儿一般美好：“公司天然气业务增长翻升3倍，能源服务公司零售业务翻升5倍，季营收增长4倍，是连续二十一个盈余成长的财季……”看，这增长都不是按百分比算的，是直接翻倍的！

随后接连数月的调查终于揭开了内幕，原来公司在财务上有经年累月的作弊行为，包括虚报账目、谋取私利、诱导投资人等等。比如，安然周围有一系列隐藏的合伙公司，安然的贷款经常被列入这些合伙公司，而不出现在安然的资产负债表上，这样一来，安然高达一百三十亿美元的巨额债务根本不为投资人所知；再比如，自1997年来，安然做假账虚报的盈利高达六亿美元！

一个拥有两万多雇员、上千亿资产的公司在几周内破产，犹如大厦轰然倒塌，背后是多年精心策划的财务造假丑闻——从那时起，“安然”已经成为公司欺诈、堕落的代名词。

如果当初安然公司有一位出淤泥而不染、而不是同流合污的首席财务官，严格执行内部控制，这一切就根本不会发生！

除去以上三大职能，首席财务官还担负着许多琐碎但又非常重要的工作，我一说大家就明白啦：比如税务，无论公司有多大盈利，违反税务规则都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平平得管着缴税这块儿；还有资金管理，一个大公司会涉及大量的资金往来，如果现金流处理得不好，公司倒闭也是分分钟的事，所以平平的两眼还得盯着现金流。

看到这儿，大家的敬仰之情是不是已如滔滔江水一般了？你们或许会好奇，照片上如此活泼甜美的平平同学，是如何走入财务行业，又如何成为顶级财务人士的呢？

和孙悟空一样，是在炼丹炉里修炼出来的呀。

大学毕业后，平平先是进入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毕马威工作。说起这世界上最顶级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普华永道、德勤、毕马威、安永——它们的英文原名都是一大串，都是最初几位创始人或合伙人的姓氏，比如毕马威（KPMG）的全称（Klynveld Peat Marwick Goerdeler）就是四位主要合伙人的姓氏连缀而成。

哇，会计师事务所起名都这么偷懒的吗？

并不是。平平说：“大家看很多律师事务所也是用人的名字拼起来的对不对？为什么呢？因为这些行业最最重要的就是信誉！会计师事务所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出具审计报告，那么在这个审计报告中，会有两个主要审计师的联合签名，他们的名字就代表他们的信用！这几大事务所，一路走来，靠的正是几位合伙人的信誉，当事务所不断扩大或发生合并的时候，这些信用就是事务所的无形资产，所以他们一定要把所有名字都拼在一起，来证明他们是强强联合。”

这里平平提到审计——所谓审计，顾名思义，就是由会计师事务所去审核、理清各个公司的账目，然后出具报告。完成这份审计报告，当然不是去公司把财务数据抄一抄，然后签上大名这么简单，审计师会要求所有的账目明细，细心核对，如果发现数据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他们会要求对方解释，或出具更多的详细数据和凭证，当凭证不足以说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出手对账目做出相应的审计调整。这样一来，有可能一家公司交给会计师事务所的数字是盈利一百，结果等到审计报告出来，却是亏损八百，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

这么一来就很有趣啦！前边不是提到安然丑闻吗？安然做了那么多假账，就没有一家有公信力的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对它的账务进行审核吗？

有的，这家会计师事务所叫安达信，当年全球最大的会计师事务所。安达信实在愧对自己的名字，对于安然的行为，它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协助作假。当一切败露，破产的不仅是安然，世界第一的安达信也被迫全面退出了审计业务——当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失去信用，它就失去了一切！不知道当初两位审计师每年在安然公司的审计报告上签字的时候，手有没有一丝颤抖？

所以就是在平平入职毕马威前一年，安达信折戟，世界五大会计师事务所变成了四大。

如今我们有996的说法，也就是每天从早九点工作到晚九点，一周工作六天，好辛苦哦！可平平听了，只是微笑着掸掸袖子，深藏功与名——实在小巫见大巫了。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作息是出了名的严酷，当年大学刚毕业的平平曾经试过两天两天没睡觉，就是完全没合眼，连续两个通宵加班。同一年进入事务所的新员工，专业不一，化学、工程、生物、英語、哲学……学什么的都有，若论共同点，除了都有较强的数字敏感度之外（入职考试主要就是测一个数字敏感度），就是大家都很拼：通常就是周一到周六，每天工作十二到十五个小时，稍微忙一些每天十二到二十个小时大家也觉得很正常，反正周日还能睡一觉啊。

哦对，还有连绵不断的考试怎能不提？

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财务人，就需要考考考不停，从入门级的会计师上岗证，到超难的中国注册会计师考试（CICPA），还有各种更偏专业的考试，比如注册税务师、管理会计师、内审师、特许金融师（最后这个据说是所有财务、金融相关的考试中最变态的一个，是为打算做投资银行的人准备的）……所以那些觉得长大了就不用考试的孩子，你们实在太天真了。

以中国注册会计师考试为例，它包括许多科目，税法啦，会计啦，经济法啦，审计啦，平平她们在准备考试的时候，经常会互相问一些有趣的小题目：比如，家里花一万元买了一台电视，那么这台电视就成了家里的固定资产，可是在做账的时候并不能说这一万元就是今年的支出，得进行分摊，因为这台电视大约能用五年，所以今年的报表上只能分摊两千元的支出。再比如，一个农场有公牛、母牛和小牛，请问公牛是存货还是固定资产？母牛呢？小牛又应该怎样处理呢？答案是，公牛如果是可以宰了卖肉吃的话，就是存货；母牛因为是产奶的，所以是固定资产；小牛因为还没有长大，所以是在建工程……

哈哈，看到这些题，是不是觉得财务其实很有意思？

就这样，经过毕马威数年的严格磨练，还有各类考试的加持，平平终于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专业财务人，不穿燕尾服也英气逼人、光芒四射，她跳槽到企业，从制造业到服务业，先后担负起数家大型跨国公司财务大脑的重任。

从前，我在平平的朋友圈里看到她经常出差，有一年她两个月内就到欧洲的公司总部出差了四次，中途见缝插针拐到巴黎和我见了一面。

那么现在知道了，出差的确是平平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去培训，去做审计，去深入了解各个子公司、各个网点，去进行财务上的沟通、了解业务上的变化……在听完平平几个关于出差的小故事后，我突然觉得与之相比，旅行什么的简直弱爆了！没有任何旅行能像平平的出差这样，如此深入地接触一个国家的文化与产品，与当地人一同生活，一同工作。

印象最深的一次，平平出差去南非审核当地一家企业的财务。这家公司也是提供服务的，只不过服务比较特殊，是安保服务。大家知道南非当地治安堪忧，那么这家公司会通过出售监控设备来提供一系列的售后安保服务，如果你购买了一套中档的监控设备，那么一旦有盗贼冲破门锁闯进你家大门，就会警铃大作，报警信息在第一时间就被传送到当地警局。

更关键的是，一旦警铃被触发，这家安保公司会立刻出动巡逻车，保证在十分钟内就到你家，车上跳下身高近两米的彪形大汉，拿着枪冲进来保护你，必要时彪形大汉可以与盗贼进行枪战！

当平平审核这家公司的财务数据时，她提了一个问题：“你们这里的员工，更新率怎么这么高啊？每年有40%，问题出在哪里呢？”

对方回答：“因为我们的员工每天拿着手枪去巡逻的时候，发现盗贼拿的都是AK47突击步枪，你说他们能不辞职嘛。”

亲爱的读者们，这就是CFO陈平平的（一小部分）故事，因为字数限制，还有许多没来得及说，我多么希望大家也有我这样的机会，能亲耳听听平平神采飞扬的叙述；听她讲述如何出差到美国某家位于森林深处的公司总部，出门都是比她还高的梅花鹿；听她讲述在物流公司隔三岔五就会遭遇的有组织犯罪：当公司包了飞机，打算把客户一整架飞机的手机运到非洲的时候，居然有犯罪集团找了一架型号一模一样的飞机来掉包，把真正那架飞机上的手机全部骗走；听她讲述如何运输一些特殊物件：比如整条生产线都在紧急等待的两个小零件，比如小小恒温包中价值数百万美元的疫苗；还有某英联邦国家那个神奇的印钞厂，尽管每天都对上下班工人进行仪器扫描，可还是不断丢失钞票，最后才发现是工人与垃圾工合作，把钞票放在垃圾袋中带出去……

现在，我们有许多所谓的职业剧，可看来看去，实在看不出多少职业性来，更不用提剧中的职场人物，大多苍白无力。

真实的故事远胜于编造的剧情。温柔、坚定、努力，眼界宽广，行动力强，从头到脚散发着自信与专业的光芒，这才是真正的职场精英——跨国公司大管家平平，你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