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事

2019-09-10 07:22庞白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聂鲁达席慕蓉梅花

庞白

心存感激,低头微笑

很久没有想起青春的事,也很久没看到“青春”这两个字了。现在提起青春,像想起遥远的一团火,红红的,有些熟悉,甚至有些灼人。但是这灼热后面潜伏着厚厚的寒气。它们不动声色,似乎时刻准备着要覆盖过来。

青春那阵,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热忱、无畏、不知所措、失望和恐惧。这清晰可辨的人生际遇,或让人寝食难安,或让人兴奋不已,或让人莫名其妙。后来,这些感受,都像风一样远去了。人慢慢变得沉默,不苟言笑。

人,成熟了。

有时和少时的同学、朋友相见,聊起当年:“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自己也曾不止一次感慨:“好像一出生就老了。”但谁没有经历过青春,没有经历过激情,没有经历过悲愤和无知呢?提起青春,便想起崔健、邓丽君、席慕蓉、汪国真、吉他、台湾校园歌曲、足球、女排……我们十多岁的时候,与这些遭遇。他们是我们的偶像、渴望和认同。他们替代我们说出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内心的企求、悲伤以及诗歌和远方。现在想来,正是他们延续和坚定了我的个性,教化了我对善与恶的基本判断,奠定了我生命的底色。我喜欢上文艺,就从那时开始。喜欢文艺初始,多多少少受到了席慕蓉等人的影响——这一点,生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谁没有呢?

我的书架上,现在还保留有《七里香》《无怨的青春》《时光九篇》等席慕蓉的诗集。翻开这些书,就看到里面不少地方画有标注“重点”的横线,有时还看到自己当年在空白处写下的两三句“批注”——字迹已褪色,既熟悉又陌生。现在看来,那些诗及自己当时写下的话,未免有些幼稚,但读着这白纸上的黑字,依稀还能记起当初接触这些句子时“惊心动魄”的感受。

“如何让你遇见我 /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 为这 /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一棵开花的树》),见惯了教科书上“天上的街市”,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句子,怎能不惊艳?而且,这些句子营造出包括了爱情、宗教、寄托、期待、虚空、无奈等情绪的意境,放到哪个年轻人心里不贴切、不舒心、不感慨呢?“在年轻的时候 / 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 / 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她 / 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无怨的青春》),与其说是席慕蓉说的,不如说是自信又胆怯、冲动又消极的青春的心声。这样的诗,再配上当年港台的歌曲:《一生何求》《不装饰你的梦》《忘不了你》《沉默是金》《让一切随风》……几乎就是青春的全部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席慕蓉的诗,后来很少读了。就像舒婷当年的诗和散文一样,读得越来越少。然而,他们的作品连同那一段岁月,真的淡忘了吗?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和世事变迁,有意无意藏匿起来,压到心底罢了。

直到今晚无意中读到了席慕蓉一首诗,才让我不禁又想起了早已远去的“青春”: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 / 我就是 那一只 / 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 /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 /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白鸟之死》)

这首诗,如果不以当下的标准去评判写法是否传统,应承认其字句中流露出来的情感强烈,意象营造饱满,喻义丰富。我认为这是一首过得去的短诗。而且,席慕蓉在这首诗里,不仅写了青春和爱情,更写了人生历程和难以抗拒的命运。

“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 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青春以及过往的岁月,已然成为遥远的风景。当年的青春,你让鬓发花白、满脸沧桑的我说什么好呢?

——心存感激,然后低头微笑。

寂静的

智利诗人聂鲁达的名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很多人翻译过,比如翻译家王央乐、诗人北岛和黄灿然等。我喜欢的是李宗荣的版本。我个人认为李宗荣译出了我喜欢的欲即欲离的味道。如果说,这首诗有让我觉得遗憾的地方,就是写得太饱满了,情感表达滔滔不绝,几乎让人没有想象的时间和空间。不知道是聂鲁达非要完全表达,还是翻译的局限,但这不妨碍这首诗成为一首好诗。

喜欢诗歌的朋友,相信很多人都读过这首诗,即使没有读过,也听说过。也相信,每个人读这首诗都有不同的体会。读诗,不就是要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吗?

聂鲁达这首诗,寫的是细腻的、只可自己体会到其中三昧的爱情。当然,这首诗,给予我们的,绝非仅仅爱情。一首诗,如果只提供读者一种感受、一种体验,那这首诗算不上好诗。但是,在这里,我只想理解这首诗关于爱情的部分。

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有时会想起一件事。若干年前的一天,部门里刚毕业不久的一个女孩子趁领导不在,站在一个男同事办公桌前,一脸严肃地问这位她视为大哥的人:麦哥,你讲什么叫爱?麦哥一脸惊讶,张着嘴,半天回答不上。过了半晌,办公室里才哄堂大笑。后来,老同事聚会总喜欢提起这件事,每每提起,大家便笑。当年追问什么是爱的女孩子,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聂鲁达问,我那个同事也问,什么是爱?

两人对视,彼此之间流动着一种“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东西,彼此感觉合适,感觉舒服,感觉到醉意降临、物我两忘,这种感觉是爱吗?至少有爱吧。那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呢?当然也是。聂鲁达这首诗里就有这样的表达: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而深爱的人——你,就站在那里,不远也不近,对我的焦急,什么也不说;你像天边的星星,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像那只如鸽悲鸣的蝴蝶,早已飞入我心中,而我无法触及;你远离,不让我分担你的哀伤;你忧郁,像寻找主人的指环;你那么真实,却又像一个梦……

好吧,即使你是这样的人,我也喜欢!

非如此,能怎样?“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爱没有界域,大师就是大师,聂鲁达吸收了智利民族诗歌特点,又学到惠特曼诗歌的精髓,不论是诗歌的形式,还是情感流露,都如起伏的波浪,既从容不迫,又激情澎湃,既让人伤感,又得到慰藉——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镜中

如果我讲这是一首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詩,估计有不少人认同,当然也一定会遭很多人责骂;如果我讲这是一首难得的优秀作品,估计也会有不少人认同,当然一定也会遭到很多人嘲笑。

多年前,在刚刚开始喜欢诗歌的时候,我曾读过不少喜欢的诗,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也读过不少讨厌的诗,同样,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讨厌。这让我很苦恼,我甚至觉得这是诗人故意的。我的诗人朋友韦佐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形容那些诗人“像初恋的姑娘一样坏”。

后来,很多诗被我读懂了,至少我认为自己读懂了。再后来,我对自己读懂诗这件事又不以为然起来:为什么要读懂一首诗,读懂诗是读诗的意义吗?这个想法,如同一盆冷水,在某天深夜泼在我脸上,让我羞愧,又让我清醒—— 一首诗出现在眼前,不是来用读懂的,而是让你体会和感受的。

理解和接受了这一点,读诗于我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了。

比如读张枣的《镜中》。

《镜中》是二十岁的张枣写于中国文化尚处于闭锁的1984年的作品。当时张枣正在四川外语学院读英美文学的硕士,有机会受到英美文学诗歌的熏陶。但是,已开始写作的张枣同时又是一个“固执的传统诗人”,他的诗歌源头,非常纯正地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抒情的传统。可能正因此,使他的诗得以中西融合,从而有了这首意象及张力得到很好结合的《镜中》:轻重结合恰到好处——沉重的后悔浮现,忧伤的梅花飘落;起承转合恰到好处——从“我”的“梅花落下来”过渡到“她”(非特指)的“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意象和暗喻比比皆是,如“河的另一岸”——遥对远方和不可知,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对应危险又美丽——不确定甚至绝望,却又好奇、诱人,又如以中国人心目中的“梅花”和《诗经》里的“南山”表现悠远、虚幻却又能满足内心的审美等。

但是,他到底写了什么呢?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时光流逝,悲伤渐起。曾经的爱靠近又离去,仿佛放弃,却又归来,仿佛触手可及,又虚幻着。说是虚幻,却又化成漫天的梅花,落满南山。而片片梅花,轻轻地飘,轻轻地落,寂静无声地落到南山的石头、小径、草丛、树枝上。我难道不是寒风中绽放的梅花抚慰着的一块石头?而那漫天飘落的梅花,早已把心中如石沉重的后悔(悔恨)化作了点点猩红缀满山头——通向辽阔的道路已打通,平静来临,无数世事烟消云散!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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