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过客

2019-09-10 07:22周蓬桦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白山鸟窝喇叭

周蓬桦

从黑土里钻出许多东西

一到春天,便会从黑土里突然钻出许多东西,除了灌木丛,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草木和花朵。丁香的气味比较冲,混合着风吹过来,吸多了会让人头昏。而阳光在春天总显得苍白无力,经不住一点风吹,斑驳的光点在路边的草尖上舞蹈,仿佛草尖上正上演一台歌舞会。脚步向前挪动,这时候会看到阳光的真实面目,像一枚枚铜钱,一串串地在地上游移。而当你无意间一抬头,是漫天飞舞的喇叭虫和飞蛾。

极目远山,灰椋鸟、乌鸫和白嘴鸦,正成群结队飞来,它们在白桦树林中嬉戏做巢,加入春天的合唱,渐渐定格成一幅木版画。一个头戴狗皮帽子的农人,到林间空地上撒花种,开始入春后的第一桩劳作。在他看来,森林里如果没有花草,就像天空没有星星一样寂寥。农人手搭凉棚,望见野岭起伏,雪线在山顶划出了明确的分界,大地如此空旷、寂静而苍茫——如果沿着山脚下种花,一路种去,用一年的时间也种不完。

而在此之前,黑土地上的冬天冷到了极点,森林中的泉眼被冻结,白桦树冻得发抖,啄木鸟正猛烈地敲击树木,结果喙被冻僵在树洞里,它扑棱着翅膀挣扎,最后没了力气——有许多飞禽的标本,就是这么获取到的。有人曾夸张地对我表述,白山最冷的时刻,可以把烟囱冻裂,屋顶上留下一缕炊烟的形状。风雪过后,天黑下来,整个山林一片寂静,方圆百里听不到一句人语,木栅门前蛇一样弯曲的小路伸向白茫茫的远方,深深的雪地上,只有一头黑熊在吃力地迎风而走——孤独而倔强的黑熊,固执地走在雪野中,仿佛是赶赴一场不能失约的聚会,又仿佛奔赴一场生与死的决斗。

在白山,一年至少有三个季节是沸腾和忙碌的,除了种花,人们挖山参、种葵花、捕鱼、采山货、伐木和割芦苇,尽情地从山上获取果实,年轻人还在半山腰大声唱歌。

过了十一月,气温骤降,封山令一下,人类便把白山还给了神灵,和动物们一起瑟缩着脖子过冬。整整一冬,白山属于自然之神——暴风雪一场接着一场,天神任性地把林海雪原涂改面貌,布置成大地上的迷宫。在自然面前,偌大的白山不过是一只玩具,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如果稍一用力,这只陀螺就掉进冰窟窿里去了。人类呢,大约是吸附在白山上的蚂蚁。而且,人类是一只年迈的蚂蚁,行动迟缓,步履蹒跚。

整整一冬,我躲在木屋子里不敢出门,能清晰地感受到寒冷已经抽走了身上的大部分热量,我害怕出门后走一段路,就没了回家的力气,像啄木鸟一样被冻成标本。偶尔拉开门闩,是为了到屋后取几根木柴,给火爐和土炕加一把火。这时候,全家人都离不开一堆燃烧的木柴,依赖这一堆火焰给身体输送热量。木柴毕剥燃烧着,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瞳仁明亮,似乎人人都怀着心事,像一粒花种播进心田的泥土,那是难以抑制的对春天的渴望。

屋檐下冰凌垂挂,形成冰柱,风一吹呜呜作响,而我们把身体紧偎火炉,讲些轻松的话题抵御恐惧,讲温馨的陈年往事,也讲多年前的某一次历险,家人们在用这种心照不宣的方式互相打气。但在呼啸的风雪中,还是有一些坏消息从门缝传递过来:黑风口发生了雪崩,山脚下的二歪嘴被冻死了,疯狂的野狼趁风雪袭劫了赵大棒家的养鸡场……每当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整整一晚上失眠,点上烛火暗暗祈祷,人人都害怕自己栖身的这幢木屋子被暴风雪瞬间吞噬……如果房子在风雪中坍塌,那么这里除了留下一堆瓦砾之外,还有木梁下压着的几条人命,以及全家人做过的许许多多关于春天的梦。

有一年,赶上过春节,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包饺子、炸丸子和蒸黏豆包。可恶的暴风雪却不长眼色地来了,来了就像狼外婆一样赖着不走,接连折腾了三天三夜才停歇下来。在整个过程中,储藏的吃食还好,有一瓦缸年货,有过年的香米和荞麦粉。可屋外的一垛柴火却很快烧完了,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拆除了围栏上的木条当柴火烧了,如果暴风雪再多刮一天,我们会把小仓房的门烧掉。

这让我对木柴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反正看了就想偷偷地落泪。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一个令人费解的习惯——当木柴燃烧完以后,我喜欢提着半铁桶草木灰,把它们倾倒在大路边、篱笆旁。然后,我悄悄地躲起来,用眼睛观察路上的行人,看看这些草木灰是不是被他们的鞋子踩到了——如果行人踩到草木灰,我会很高兴。

我从心里想,这个远道而来的过客,我们在一生中都不会有任何交集,但他的鞋底上却偏偏带走了别人家的草木灰。这究竟属于什么缘分呢?要知道,这些草木灰刚刚在昨夜温暖过我们一家人的命,上面沾有我们的体温。

就像眼下,这山下漫天飞舞的灰蛾、蜜蜂和叫不上名字的昆虫,它们带着春天的冲动,从解冻的黑土里破茧而出,在春天的山野成为季节的一员——这景象让人望一眼就觉得踏实和庆幸。

要知道,经过去年的几场暴风雪,许多人已经喝不上一杯新年的春茶。

月光照亮蒲草丛

去白山之前,要提前好几天做出行的准备:给车子做一次保养,加满油,带上水壶、水果和火腿肠,以及雨伞、运动鞋、风油精和常用药。我们知道去白山的路很长,长过湖岸上的柳树梢,甚至长过一个春天。而进入五月后,各种植物刺鼻的气味从大地深处钻出来,熏得野獾找不到回家的路。

去白山之前,我们必定要去的地方是位于郊区的净月潭,像一个潜伏内心的秘密,那里隐藏着一座人间桃源——在那里,我头一次见到堆积如山的大雪块,我们欢呼着朝大雪块奔跑,想去堆几个雪人。当时冬天刚过,我还穿着一件蓝色小棉袄,一不小心踩进了深深的雪窝里,积雪没过膝盖,弄了好半天才挣脱出来,惊出一身冷汗。雪地上的干枝梅等多种干枯的植物真是漂亮,我们采了一大束,带回家放到青瓷瓶里,洒点水,眼瞅着这干枯的花枝又活了过来,有了生命。

当冰雪消融,五月的潭岸上长满了柔韧的蒲草,青蛙早早地在蒲草丛中发出单调却又悦耳动听的鸣叫:咕呱!咕呱!—— 拨开丛丛灌木,我们顺着青蛙的叫声寻找喇叭虫和鸟窝,很快就捉到满满一罐喇叭虫。东北的喇叭虫是黑色的,个头也大,似乎有两根胡须,暗示着东北大地的某种豪放与强悍。这和我的故乡鲁西平原上的喇叭虫有所区别,我童年时代的喇叭虫出没于春天返青的麦田上空和白杨林中,颜色为褐色,或者接近咖啡色,把喇叭虫从蛐蛐罐里倒出来,就像一壶待煮的咖啡。那个年代的喇叭虫多半是捉了喂鸡,鸡吃了虫子会多下几个笨蛋,然后挺着骄傲的身子对主人炫耀。

听我祖父讲述,在早些年,村里人把喇叭虫烧烤了吃,小孩子吃得满嘴黑焦灰,成了“黑嘴子”。那应该是更遥远的饥饿年代,我没赶上。而今天,我们在净月潭的蒲草丛里捉喇叭虫,其行为没有任何功利实用性,只为一种发乎天然的童趣。童心始终像一钩新月,在心里萌动嫩芽,勾起愉快或者伤怀的往事,连接着故乡的土屋与水塘,连接着宅基地。我们捉了满满一罐虫子后,便到松林里去放生,看喇叭虫瞬间飞上林间晴空,心情瞬间大悦——自此多了一种体验:世上有一种东西被你认真地捉了,结果又无奈地放飞了。其实,全部人生不过如斯。

直到今天,我的书房和阳台上还挺立着几株灌木枝,上面静静地安睡着几个空空的鸟窝,它们来自净月潭的蒲草丛。鸟儿在春天孵化,大约一个月后出壳,嗷嗷待哺的鸟儿张开嘴巴,像一簇盛开的黄金花朵。无论是什么鸟类,雄鸟和雌鸟一旦做了父母,都会不辞辛苦地昼夜捉虫觅食,尽心尽责,宁愿自己忍受饥饿也要把食物送进幼鸟嘴里——鸟类的整个哺育过程都是秘密进行,不能走漏一丝风声。为了防止遭受其他动物趁火打劫的袭击,它们把幼鸟的粪便吞到嘴里,衔到安全的地方扔掉。在净月潭畔的蒲草丛中,我发现了几个正在孵化中的鸟窝,其中一窝蛋是蓝色的,像我小时候玩过的蓝色琉璃球一样美丽,我小心地用一根草茎拨开鸟窝,用手机拍了张照片,惊叹着大自然的造化,然后轻轻地离开了这个鸟窝。鸟蛋静静安睡的样子让人联想到岁月的美好,壳内正蠕动着一个幼小的生灵。它们属于大地的一部分,我真怕自己的鲁莽和好奇心惊扰了它们的睡眠,阻碍了它们生的渴望。试想,如果天空没有了翔集的群鸟,整个世界必然味同嚼蜡。它们就像是一组上帝创造的“发报器”,源源不断向人类传递吉祥的信息。我听说人一旦接触到孵化中的鸟蛋,敏感的鸟妈嗅到陌生的气味后会将这窝鸟蛋果断抛弃——它们对人类保持高度的警觉,在动物界,这一点连野兔、松鼠都一样。动物也有自己的洁癖,似乎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公约。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唐代诗人白居易是最有情怀的大德,他写的这首七言绝句《鸟》,道出了对生灵更深刻的悲悯。

鸟蛋孵化成功后,经过两个多月的精心喂养,幼鸟很快长出翅膀,这时候鸟妈和鸟爸会耐心地教授幼鸟学会飞翔的技能,它们一次次地在鸟窝里飞进飞出,不厌其烦地重复一个飞翔的动作,让幼鸟进行模仿训练,它们示意并引领自己的孩子飞出巢穴,勇敢地迎接广阔的天空和大地,在暴风雨中歌唱,觅食繁衍。

从此,鸟儿飞远,带着各自的命运走散。而曾经一根草一根线如人类编织一件毛衣那样精心编织的鸟窝被废弃,变成空巢,这是鸟们留给人类的一个小小哑谜。

一年一度春风至,蒲草丛被月光照亮。

弯路上的野花

有一次,我们无意中发现了净月潭外围的一条小路,那里被绿丛掩映,灌木疯长,篱笆墙和铁丝网上结满了紫藤,开着一种蓝色诗意的野花,像一朵朵蓝色的火焰。我们原本是去寻找一家蘑菇炖鸡店,那家店在当地有些名气,吸引着嗅觉灵敏的吃货,也吸引着我们。但当进入这条灌木掩映的小路深处,导航失灵,像走进了一座童话迷宫。车开得很慢,至多二十迈的速度。摇下车窗,我们看到路边的杂草高过人头,明亮的水塘像一面面镜子,在阳光下反射光芒。鸟声在耳畔啁啾,看不到一个人影。而且,空气变得清凉可人,一股野薄荷的气味钻进鼻孔。

这样的地貌让我想起伟大的俄国小说,想起蒲宁笔下的《露霞》,那个纯朴的俄罗斯少女和男友在湖畔约会的情景:“在黑黝黝的矮树林后面,仍然笼罩着一片淡绿的半明不暗的光,微弱地映在远方的湖面上。湖面如镜,苍苍茫茫,岸边披着露珠的花草树木发出强烈的芹菜味,看不见的蚊子秘密地、好像有所询问地嗡嗡叫着。夜色奇异,在船的上面,在亮晶晶的水面上,无眠的蜻蜓飞来飞去,不时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令人毛骨悚然。”

——呵,玛露霞,那个穿着又宽又薄的大坎肩,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和灰眼珠的少女,似乎在眼前的这片灌木丛中隐藏。

再往前走,则出现了一幢幢木屋和土屋,屋顶上的烟囱被岁月熏黑——看样子,这里根本不是一座村屯,像森林中的野蘑菇,完全是自发的居住者留下的生活遗址,不知怎的,这让我联想起刀耕火种的远古人类,想到山顶洞人的山崖石穴。究竟是什么人在如此隐蔽的地方居住呢?出于好奇,我们下了车,走进了一幢破败的土屋,但见糟朽的木门上还贴有一个“福”字,质地早已被风雨漂白,门框被当年的主人抚摸得又黑又亮,门前的一侧还整齐地堆放着一堆木柴,还有从池塘边割来的红荆条。推门进屋,光线有些暗,映入眼帘的是一方火炕,火炕上安放着一个小木几,炕下是火盆,这是东北人的典型生活用品;朝南的一方窗口还被粗布帘遮掩,一扇窗棂断裂了,窗帘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土墙上贴满了杨家埠的年画,画面上有几个人参似的胖娃娃。这时候,我发现在窗台上有两只陀螺,说明这家人有年幼玩耍的孩子;掀开炕席,还有纸叠的四角牌,一挂泛潮的鞭炮。灶火间在里屋,看上去狭窄而局促,一口黑黑的大铁锅已经锈迹斑斑,灶膛内还有没烧完的劈柴柈,乌油油的锅台上放着一盒点不著的火柴。灶台上还放着一个棕釉罐,完好无损,我小心地掀开罐盖,见里面盛放着半罐食盐。

我取了一粒食盐放到嘴里,咸味顿时布满口腔。不知怎的,我的眼睛在瞬间湿润了——这一粒盐,让我在瞬间返回远逝的童年,盐粒里隐藏着一个人的出生地,是故乡的全部滋味。

沿着湖边小路继续前行,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到出口,小路尽头是更多散落的屋舍、牲口棚和干柴堆,房屋大多都是危房,有的露天没有屋顶,有的剩下残破的土墙。在那里,我目睹到事物的破败景象:生锈的农具、压扁的草筐、潮湿的石磨、爬满蚂蚁的旧棉絮、挂在屋檐上的玉米穗、少了轱辘的木轮车,以及一串大小不一的钥匙。终于,在一家紧挨着树林的房子里我们发现了秘密:乌黑油腻的土墙上挂着一把双筒猎枪,除此而外,这家人的火坑上铺着腐烂的皮毛褥子,炉灶前散落着一些动物的白骨。这是一户以狩猎为生的人家,看木门上的贴着的吉祥字符,应该是个鄂伦春,或者萨满。

站在一堆破败的空屋子现场,我呆愣了很久,眼前幻化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心想:这里是一座世外桃源呢!每一户人家都是一个秘密。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一夜间集体迁徙了呢?如今,他们迁徙到了哪里?如果他们都迁到了城市的高楼中,会习惯当今这车水马龙的喧嚣吗?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们,会怀念他曾经幽静的与世隔绝的旧家吗?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缓慢。

而我深知,飞逝的时光册上从来不记录琐碎的细节,人类的各种疼痛也多半会在日常的磨损中淡化与消亡,唯有这弯路上的野花,在一遍遍地以开放的姿势讲述过往,并且不厌其烦地记住从空中落下的每一滴雨。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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