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州记

2019-09-10 07:22钱红莉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亳州曹操

钱红莉

自合肥往北,过淮河,景色渐渐不同,大片麦地一直铺到天边,青绿里隐有微微的明黄,像极蒙克的画,似流动着的。路旁一株株苦楝,树巅紫花,细淡而繁密,犹如钢琴协奏曲急速有声。苦楝花紫嘟嘟的,有微微暗香,每年准时开在小满前后。我生长于斑斓阴柔的皖南,自小看惯水田漠漠的景致,而北方的雄浑开阔,则是另外一层浑厚壮美,看得久了,隐隐有着直指人心的苍凉。甚至,连天上的流云,与皖南的,都是不同。

站在亳州老街胡同里望云,条件反射想起曹操的《观沧海》,是那种开阔的宇宙意识把你打动了。一方水土,滋养一方人,假若是一个生于南方的曹操,写出的《短歌行》,无论如何要软糯得多吧,何来“古直苍凉”之美?

是第一次到亳州来,最先被这里纵横时空的路名打动,分别以植物或古人名,命名每一条道路,清新,雅古。若以路名排行,亳州想必是皖地首屈一指的文雅之城。路过庄周路、漆园路,如若置身古代,庄子于涡水之畔,以夸张的寓言体与你娓娓道来人世的道理;白芍路、菊花路、牡丹路……一路看过去,又是簇新的灵气与山野之气了。夜里,打车回酒店途中,原本昏昏然,忽见希夷大道,一激灵而醒神,一座文气、底气兼备的小城。国槐深深,绿气盎然,沉稳而持重,仿佛神州五千年文明都被默默承担下来了。也是夜里,于古街饭罢,步行至十字路口,闲闲抬首,高古的城楼矗立眼前。那一刻,直想去到城楼对面清真小店,要一碗油茶,二两牛肉锅贴,坐在小马扎上,慢慢吃,慢慢打量行人来去。

街上,车少,静谧,时间的钟摆动得慢;灯亮着,影子一直追着你走,走着走着,一颗心倏忽安稳下来,世间仿佛没什么急着赶的事情要做。“闲”的繁体写法,门里一个月,取倚门望月之意。一颗心闲下来,人们才会有倚门望月的雅趣,分明是沐浴生命而享受生命了。

小城的慢与闲,可珍,可贵。

去曹操运兵道。一颗心原本嘈嘈杂杂的,当望见“建安文学馆”几个字,确乎一个冷战,紧随而来的,则是几千年的浩浩汤汤,岁月在文学面前变得庄严肃穆——三曹,建安七子,以至于整个汉魏文学,令人瞬间有了谦卑心,并陷入长久的缄默。年轻时,热衷于曹植,沉迷于他的华丽、忧伤以及绵延的弱质之美,及至中年,方才懂得曹丕的难得,他的《善哉行·其一》多么好: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随波转薄,有似客游。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

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策我良马,被我轻裘”,少年一般的蓬勃朝气,这是要我们积极地活,无须整天愁苦不竭,因为“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是说生命的忧愁自古皆有,好比高山有轮廓树木有杂枝一样天生即在。既然自古皆然,那么,我们何不超越它,活得更好些呢?也就是在尘世的废墟之上给予自己精神的光芒,从而活得更为闪亮……太了不起了。

每一次,当我对着镜子拔拽白发,他的《短歌行》鸽子一样扑闪着双翅,落至眼前: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嗟我白发,生一何早”——对这个不可把握的浮世,谁不曾独自叹气过?这口气也长,自汉魏延续当今,到了我这里,到底,壮烈少了,执念多了,但,在我们的心性里,更多的还是不甘——我这条小命存于世间,不晓得可还能做点什么不?

曹丕的四言詩,言浅,意深,雀跃,幽曲……读得多了,竟也生出寂然,一次次,想与人谈谈他,到底退缩了,苦于找不着一个朋友共话四言之美。那么,越发寂寞了,何不给他写封信呢?一直在储备一部书稿,以絮话体方式分别给古代诗人写信。已给李商隐、柳宗元写过,曹丕无论如何是回避不掉的。

建安文学馆毗邻运兵道,房间曲折幽深,空阔而润凉,墙上布满三曹书法体诗文,一幅幅看过去,手心全是汗,一颗小心脏不明所以,默默悸动。于《短歌行》前站得久些,默诵一遍,不免意念丛生,算是隔空致敬了。拐一个小弯,便是运兵道,想着这八千米工程竣工后,爸爸来过这里,儿子也会来的。两千余年往矣,作为他俩共同读者的我,也来了,静静走在他们曾走过的砖道,心上有细雨鱼儿出,也有微风燕子斜。这砖道,时窄时宽,布满绿锈,并非青苔,以指触之,冰一般凛冽,直如曹操存世的唯一一幅墨迹“衮雪”二字,望之苍凉,尤其“衮”字那一捺,令人端详良久,隐约有“水何澹澹”之气息。这气息,并非逼仄的涡水之气,而是放眼宇宙星辰的苍茫之气。曹操太了不起了——往后,或许我也给他写封信,光阴荏苒两千余年,他一直被误解着,到底知音难觅,肯以大历史观去体恤他的人,大约不止我一个吧。

自小,我们活在小说演义所灌输的正统意识下浑然不觉,哪怕民间戏曲呢,孟德兄一律白脸形象,几千年这么一路呵呵哈哈唱下来,他一直被钉在耻辱架前炙烤,什么“挟天子而令诸侯”的不忠不义,简直扯淡。等生命成长至一定高度,我们终于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忽然有疑问:如果置身一个昏聩的世界,为何不能打破而取而代之呢?身处无明乱世的他,该有多痛苦。“挟天子而令诸侯”的选择,对于一个雄才大略之人,则是最大的善。“去汉未远,礼义尚在”,他有徘徊,有辗转,最后到底不能,终究被“礼义”埋伏了。“魏武帝”是曹丕后来追封的,算是无寄之寄吧。还是儿子理解父亲些。

撇开所有的因素不言,我真正爱的,还是这对父子诗文上的超凡才华。

自曹操诗文里,还读出了他的火暴脾气——与我相若,脾气坏的人,大多肝火旺,并非少修养,而是实在无以自控。秉承这一点,我对他比别人似又多了另外一层体恤之心。脾气坏的人,较之心平气和之人,往往又多了另一重痛苦,总是陷入自省而自责的无序循环里,一直充满悔意,一直无以改变——生命因痛苦而厚重,不断涅槃,不断重生,眼界从而更为高远广阔: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一般人写得出吗?不能!只有肝旺气盛之人方可胜任。说这些,天上的孟德兄大约可以意会,且微笑地与我握握手吧。

朋友无意间说起,曹操有一封写给诸葛亮的信,语气柔和……

生命后期的他一定有着渊深般的遗憾吧,珍宝一样不可多得的南阳卧龙,远走川蜀。而天下三分的局面更是他不愿面对的。什么叫求才若渴?一个人口渴之时,焦虑又恍惚。也不知那封信,可有寄出去过?

那封信的存在,或许是焦躁的他对于这个人世的唯一耐心。

同是中原人,原本可以是一对灵魂知己,阴差阳错,各自的路越发远了。

亳州车站旁,有一小卖部唤名“鹿邑小店”,一见这两字,眼睛便放光。鹿邑,今属河南地界,但,中原地区,自古不分彼此。送站的大姐言,近得很,约十分钟的车程。如果重来亳州,一定借道看看。

北方大地的一马平川以及天上大开大合的灰色云朵,隐隐约约间,总有一种兵气,仿佛时光倒流,一步踏入年少时课堂,历史书一页一页翻过去了,徒留群雄逐鹿中原的喧哗、铿锵,耳畔时有鼓声,轰隆隆的遗韵犹存,待仔细寻找辨别,除了万里长风,除了一望无际的麦田,却什么也没有了——驻足涡河桥头,叫人好生惆怅,恰恰,连这种惆怅又都是辽阔无边的。

面对这条河流,又怎能绕得开老聃呢?一部《道德经》,一代代人穷首皓经之解读,依然不明所以。私下以为,“道”,应是“参天地”之意;“德”大约是“观自己”了。所谓“道德经”,即,自宇宙天地万物至小我的一部经书吧。时移事往,岁月更迭里,老子骑青牛出关的形象愈发模糊,他留给世界的,除了一个背影,便是大片的沉默,也是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开头,四五十把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齐齐合鸣的浮世之音。

东方哲学,一言难尽啊。

绕不开老聃,同样绕不开庄周,作为一个擅长夸张、隐喻的寓言体修辞大师,西方所有的神话,在他的文本面前也会黯然失色:巨鸟展翅,可掀大海之浪涛,大鹏日飞万里……这种纵横捭阖的修辞能力,大抵得益于北方平原的无形滋养吧。庄子若生于皖南,想必写不出这么曲折意深的诗性童话。是的,我一直将他的文本当作诗当作童话来读——唯有诗与童话,才是充满神性的。

二十余年前,我有幸毕业于皖南乡下的老庄中学。实则,中国的许多气脉始终留在了乡下。可惜,这所拥有哲学意味名称的中学,早已不存。

回合肥的T 7787次列车上,车长前来与同事及我攀谈。他自小热爱文学,学画,习古琴,至今笔耕不辍。问他:如此深秀而丰富,做这份工作可委屈?他笑:工作四日,休息四日,每天见众人,还能积累小说素材……

忽然记起,有一次,同事同样说起过:你不觉得我们窝在这里挺委屈吗?

我的愿望小而又小—— 但凡可以放下一张书桌,在哪里,都不委屈。

四小时后,车抵合肥,车长珍重地戴上帽子,为我与同事两人打开另一扇车门,彬彬有礼将我的行李箱提出去。薄暮里,我们于人流熙攘的站台握手告别。

文学真是神奇啊。

因为机缘,被邀至古城亳州,于两千多年前修建的地下运兵道里感受着曹氏父子的气息文脉。未曾料想,回庐列车上,有幸遇着了一位有着极高文学素养的列车长,于嘈杂无章的车厢里,我们三人畅谈一路。列车呼啸着,令平畴远畈的麦子急速向后倒去,小滿过后,大抵就要动镰了。

这一路,我还看见了炊烟、绿树、紫花……世间一切,尽收眼底,仿佛一切都在着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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