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镇

2019-09-10 07:22李城
散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牧人草地

李城

我有许多次写过河曲马,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别以为我是个特别熟悉马的人。至今我没有跨上过任何一匹马,最多只是用我的右手触摸过一匹小马湿漉漉的鼻子,仅此而已。那是我当记者的时候,有次去河曲马场采访,当我伸开手掌的时候,一匹半岁多的棕色马驹就怯生生走了过来。它的眼睛又大又亮,伸着鼻子小心翼翼来闻我。我无意揣测它的心思,忍不住反手摸了一下它那湿漉漉的鼻子。没想到小家伙一下子惊跳起来,一边尥着蹶子一边奔回马群,扬起的尾巴就像一簇火苗。

我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是从马上摔下来送命的,那时他刚能踩着门前的土堆自己爬上马背。有天清晨他骑马去村前饮水,一边拿树枝去划拉墙上移动的侧影。马突然受惊,他就被摔下来,马喝完水回到家里,他却仰躺在半道上没了气息。二哥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由于夭折的那个不算数,他就成了二哥。他依然爱马如命,父母却是无须担心的,他就像一撮艾灸黏在马背,成天跟村里孩子们骑马赛跑,他的马总是跑在最前头。上了学也一样,他书包里塞着干粮去上学,其实是跟别的孩子一块儿放马去了。耽于骑马,二哥做了一辈子跟牛马打交道的农民。我幼年体弱多病,跟那些眼神忧郁的大家伙总是保持着距离。家里的马收归村里统一饲养后,屋檐下古鼎般笨重的木头马槽就成了我们争抢着睡觉的地方——当然,只有深秋雨季炕上四处滴水时才允许那样。

我以前的文章里写过这些,都是作为趣事提及的。后来也写过大而无当的《河曲马简史》,满篇多是引号和数据,不足挂齿。

后来到了茶马镇,我才以另一种方式认识了河曲马。

镇中心是个铺了花砖的小广场,厚实的花岗岩基座上立着“一匹高大的白马”,那座雕塑,仿佛一匹真马被山神施了魔法,突然收住四蹄定在那里。那是个秋日的傍晚,南部河湾天仙子裂荚散落的醇香,北部山谷醉马草干枯发酵的气味,混合流动在依然温热的空气里。其时晚霞流云铺陈了茶马镇的大半个天空,最后一缕夕阳滑过汉白玉马背,给它的轮廓涂上一层柔和绚丽的光。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马跟人类亲密相处的日子已成为过去。

河曲马的负重和耐力在所有优良马种里是无可匹敌的,不但适于游牧者乘骑,自唐代以来,中原王朝都以茶易马大量引入内地,战时冲锋陷阵犹如旱地蛟龙,太平年月则替农人拉车犁地,黄牛般吃苦耐劳,最终老死于田间地头。因产于黄河首曲草原,河曲马场输出的都在臀部打着象征黄河第一弯的S形烙印,那可能是它获得的唯一勋章。如今它已凝固为一尊塑像,供人们怀念与它共同度过的艰难岁月——从野马被调服驯化,成为人类的得力帮手和忠实朋友,到它不知不觉间淡出人们的生活,一段由马蹄声伴奏的历史就这样趋近尾声。

第二天清晨我专门去了那个小广场。那是一座极为简洁的汉白玉石雕,却表现得动静结合,足够生动。我找到花岗岩基座上一方小小的铜牌标签,发现是出自内地一所著名美术学院的师生之手。它似乎得到暗夜星辰的加冕和祝福,明媚的晨光又在轻柔地抚慰它,使它从坚实和重量挤压的梦魇中醒了过来,重新拥有了心跳和呼吸。它的肢体也似乎活动起来,在我面前昂首甩尾侧耳西顾,告诉我它依然怀念着茶马镇西部那辽阔的河曲草原,眷恋着千百年来相伴相随的牧人。它还原了马的灵性与忠诚,那是造物主特别赋予它的高贵秉性。或许它希图继续亲近我们,伴随我们前所未有却带了诸多不确定因素的前程,就像那匹机警的小红马表现出来的那样,我们却轻率地加以亵弄,或者冷漠地拒绝了。

站在它的身边,顺着它回首眺望的视线,我似乎也看见流过草原的那条大河,以及大河之上涌动的晨雾,初升的阳光照临,蓬松雾墙上变幻着七彩的霞光。太阳渐渐升高,浓雾散尽的草原显出星罗棋布的湖泊沼泽,而天际那连绵起伏的山峦,草地上的金露梅银露梅花丛,都浸润在湖水般微微颤动的岚烟里。那里是它出生和成长的襁褓,是它纵蹄奔驰和肆意长啸的故乡,而那奔流不息的汤汤黄河,是它与大地永不割舍的生命脐带。

处在农田与草地间的茶马镇,也是因马而存在的。在街头烟熏火燎的铁匠作坊里,那个以钉马掌打切刀为生的张铁匠为我复述了他爷爷讲过的故事。

六百年前,茶马镇还没人居住的时候,这里只是内地商贩跟草地牧人进行茶马交易的隐秘山谷。每年春秋两季的固定日子里,这个以山峰和河流为屏障的山间谷地总会热闹上那么几天,黑白帐篷像雨后的蘑菇突然出现,成群的骏马奔跑嘶鸣,很快啃光鲜嫩的花草。每天黎明和黄昏,帐篷间烟雾弥漫人影绰绰,茶客和马客们无需语言交流,他们面带平和的微笑,在袖筒里捏着对方的手指达成交易。三天之后,内地商贩赶着成群的骏马渡河而去,牧人们则用牦牛驮着竹篾茶包消失在茫茫草原,山谷間又是长达半年之久的平静。那是大明王朝的兴盛时期,输入西部草地的茶叶全由朝廷控制,以茶易马的交接仪式每三年举行一次,也只限定在人口密集的州府卫所,并严格限定了数量,以防嗜茶的草地牧人得到满足难以节制。明太祖朱元璋颁布了严格的巡察制度,民间黑市交易一旦察觉便是杀头之罪。据说朱皇上有位驸马叫欧阳伦,通过私人关系弄到一纸官茶批文,指派心腹私运黑茶牟取暴利,不料运茶车队在西部驿站被截获,朱皇上当即下令将其处以极刑,所有涉案人员一概枭首示众。因而这里的茶马交易极其隐秘,人们用的都是暗语,到了约定日期,只说是去山谷里熬茶踩青消闲会友。这个秘密集市总是云聚云散般不留痕迹,人们临走拔掉帐篷橛子,用茶水浇灭余火,三块一簇的黑石头很快也被疯长的野草掩没。

茶马禁令自然消亡以后,隐秘的山间谷地并未沉寂下去。早在茶马黑市后期,这里的民间交易已扩展到其他货物,东部农民会拿青稞、瓷碗和马蹄铁换取西部牧人的干奶渣、羊毛和皮张。固定的交易日过后,人们也不再风卷残云般尽速散去,不少人选择留下来,尤其看重风水的茶客率先圈地,筑起一方方干打垒庄窠,张铁匠的先人就是那时安家落户的。茶客和马客比邻而居互通有无,便出现了一个鸡鸣犬吠、烟火缭绕的村落,从此就有了茶马庄的地名。人们蚂蚁筑巢般营建着自己的家园,从幽暗的历史深处一步步走来。到了这一代张铁匠抡得起八磅大锤的时候,茶马庄已更名为茶马镇,其爷爷的口述历史也被官方采纳,由镇政府的秘书写进了茶马镇正史。

跟地标性雕塑河曲马一样,如今的茶马镇也被加速的时代列车远远抛在身后。低矮杂乱的石墙土屋虽然吸引着世人猎奇的目光,但除了他们想要的原始风貌和异域情调之外却鲜有生机,几乎成为一座供人凭吊的文明遗址。风化的山岩在崩塌,山腰的流沙在倾泻,若是稍微放大时空尺度,千年之前茶马镇是不存在的,而在千年之后,难说它不会复归人迹罕至的寂静山谷。

多年前,由于载畜量过大,加上气候原因和高原鼠兔肆虐,河曲草原日趋退化,部分草地出现沙化,政府做出了淘汰河曲马的决定。畜牧专家说,一匹马吃掉了五只羊的草,而且那些家伙一吃饱就撒蹄飞奔,草地被踩得尘土飞扬。政府于是要求牧人增加羊,控制牛,淘汰马。闻名天下的河曲马就此落入了喜出望外的马贩子之手。一到秋季,成群的河曲马被驱离草地,抛石索甩出的石块在头顶嗡嗡作响。在茶马镇横贯东西的街道上,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数十上百匹马被赶往渡口,装车运往内地。用马拉车耕地的年代早已过去,车流滚滚的马路上却没了马的影子,那些马到底去了哪里呢?除了很少一部分进入私人马场或娱乐会所,绝大部分马的终点是屠宰场,抽取血浆制作医用血清,然后电击而死剥皮刮肉。最后的“相马经”也变得简单粗暴:能称出斤头的便是好马,年轻且肥壮的更能卖个好价钱。如今的河曲马场已成为旅游景点,所剩不多的老马仅供小姐太太们骑马拍照。草地牧人每户只保留两三匹去山地放牧,让他们的“老朋友”一展昔日风姿的机会,也只是一年一度的传统赛马节了。

《周易》记载,公元前两千多年的黄帝时期,人们就开始“服牛乘马,引重致远”。虽然相关的民间传说多出于臆想,却也演绎得具体生动,说黄帝捉住了一匹野马,觉得那是他所有猎物中最好看的,不忍心杀了吃肉,就关进栅栏养了起来。不久又来了几匹野马,对着那匹马咴咴咴叫个不停,黄帝让人打开栅栏,外边的野马就冲了进去,跟栏内的马咬脖子亲热。后来即便不关栅栏那些马也不肯远去,白天出去吃草晚上回到栅栏,不久还增添了小马驹。黄帝手下有个驯养能手,渐渐跟那些野马混熟,有一天试探着爬上马背,不料马前俯后仰将他摔了下来。他就用藤蔓拧成绳子挽成笼头,再次骑上马背。他紧紧控制着缰绳,马怎么折腾也没用,驮着他飞奔起来。黄帝看了高兴,命人将其余马匹全都驯化了。他们骑着马去荒原上狩猎,追得上跑得最快的麋鹿。于是那位华夏部落联盟的首领就下了道命令:今后猎获野马一律不准宰杀。

马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开篇和结尾,竟如此匆促。

在茶马镇我还听到另一个故事。镇子北边的铁瓦殿住着一位老僧,那来自牧人家庭的僧人也是个爱马之人,每每目送穷途末路的马匹奔过街道,眼里总带了惋惜之情。被死神扼住喉管的马匹在街巷里左冲右突,有时也有一两匹闯进铁瓦殿的院子,老僧就不惜代价将它们买下来,待马贩子走远以后,将它们赶往镇子西边的草地予以放生。

有次老僧看到三十多匹马从大街上经过,就想从马贩子手里全部赎回来。没想到马价突然翻了十倍,原本三千元一匹收购,立刻变成了三万元。老僧搜尽所有积蓄,也只够赎回那群马的零头。他挡在渡口的吊桥边,死死抱着一匹马的脖子不肯松手。他对马贩子说:“至少我要赎回这匹马。”马贩子嬉笑道:“这可是河曲草原拔了头梢的马,你要喜欢,就要拿出整群马的价钱。”老僧觉得那是他一生中最受屈辱的时刻,一时悲从心起潸然泪下。围观的人们也跟着落泪,最后还是他做大老板的亲戚闻讯赶来,掏钱买下了那匹马。

据說欧洲人发现美洲大陆时带去不少良马,如今那些马的后代大部分被放归野外,重新成为驯化前的野马。那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慈悲呢。

在茶马镇逗留期间,我看见一个面色黝黑的牧人在台地上点燃一堆柏枝,撒上糌粑面粉,浓白的桑烟升起时,他举起一只装了柄的风马印版,一下一下在桑烟上拓印,一边高呼:“拉嘉勒!拉嘉勒!”那四方形印板刻着凌空飞翔的骏马,马背上驮着火焰如意宝,是牧人们敬献给山神的礼物,而他口中呼喊的是“神胜利了”。我的诗人朋友阿信也在他关于河曲马的诗篇中写道:“人不需要的,也许神还需要。”我想那牧人也可以被称为诗人了,懂得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中寻求些许心灵的慰藉。奇怪的是,在那片刻我也似乎出现了幻觉,随着那人不停地拓印,感觉到无数驮着珍宝的骏马腾空而起,在茶马镇的天空里嗒嗒嗒疾驰。

在街边众声喧哗的茶馆里,骑着摩托拖一路烟尘而来的男人们往往争论良马的标准,有人说眼大如铃的是好马,有人说耳小如削的才是好马,而一旁的老人们默不作声,只是用手指在粗糙的桌面叩出咔嗒嗒咔嗒嗒的马蹄声。

从神话传说里走来的河曲马,从漫天飞雪里走来的河曲马,随着闷雷般的蹄声和闪电般的身影渐已远去,只有大地见证过它们的忠诚。是的,忠诚,那是唯有它们才受之无愧的词语。

中午时分我再次去瞻仰那匹昂首西顾的河曲马,强烈的日照已将它还原为一座普通的雕塑。它不再嘶鸣,也不能驰骋,甚至无法抖动一下肩上的鬃毛。或许它也忘记了自己是一匹马,需要人们不断去提醒:看啊,多漂亮的一匹马!它替一个吃苦耐劳的物种完成了使命,成为一件纯粹的工艺品,虽然艺术家的一刀一凿力图还原它的生动完美,任它在时光的激流中逆风而行,永远留驻在那个难忘的瞬间。想必石料取自气候迥异的南方,在它与陌生环境的机械而顽强的对抗中,反射过来的阳光也显得含混和刺目。甚至它绷紧的胯部已出现裂纹,窥得见里面虽然密度极大却也脆弱易碎的本质。

周遭的一切变得清楚明白,即便一度无从把握的时间和未来也似乎一览无余。唯青藏的天空依然湛蓝,那种极具深度的无色之色,是时间之手无法轻易抹去的。也许终有一天,茶马镇的天空也将变得苍白而混浊,甚或映现出火星天空一样的赤色,大地上的石头和土壤在灼热中纠结融合,转化为不可预知的其他元素……但我们也会跟河曲马一样,无法看到那样的时刻。

责任编辑:田静

猜你喜欢
牧人草地
风吹过草原
牧人毁铜钵
Laughing song
鹰、穴鸟和牧人
一抹绿
草地
地摊一角
野山羊和牧人
真的不是我
一片草地的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