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李永生

爷爷是个老革命。1937年日本鬼子一进中原，十五岁的爷爷便参加了野三坡抗日游击队。

爷爷快一百岁了，仍是耳聪目明，说话依旧高门大嗓，声音打着旋儿从胸膛里发出来。

平时，爷爷就喜欢坐在屋外的青石板上，望着眼前的青山绿水，叼起油亮亮的烟袋锅，一脸的惬意。

门前，便是碧波清澈的拒马河，一条一年四季河水欢腾奔放、冬季也不结冰的河流。爷爷说，抗战的时候，他们每年都要无数次穿越拒马河。爷爷说，现在水越来越少了，拒马河也瘦了许多，几十年前，这大河，也是烟波浩渺呢！

我是一名摄影爱好者。几天前，我得到一个消息，野三坡景区要举办“野三坡老照片巡展”。待展的一百多幅以野三坡为背景的老照片拍摄时间可以追溯到民国初年，不久前被偶然收集到。我听到这个消息异常兴奋，决定带爷爷一起去看看。

那天一早，我开车载着爷爷出发了，车子飞驰，穿越拒马河大桥时，爷爷打趣说：“一眨巴眼，这拒马河就过去了。”

摄影展吸引了许多人，我挽着爷爷的胳膊走进展厅，一幅幅看过去。这些照片都是被翻拍放大的，内容五花八门，娶媳妇嫁女的婚礼现场，卖糖葫芦的老头，纳鞋底的妇女，吸吮手指頭的呆萌娃娃……把人们的思维一下子拉回到百年以前。爷爷看得兴高采烈，说：“看这穿戴，还真是咱这一带的人。”

展厅分门别类设置了几个主题区域，还专门配备了讲解员。我们一张张看过去，慢慢走到抗日战争主题区，爷爷显得更加兴奋。冒着浓烟的炮楼、跨越战壕的八路军战士、练刺杀的民兵、戴大红花的新兵战士、在扫盲班学习的农家妇女……爷爷一张张指着照片，自言自语，还不断跟周围的人交流。

再往前走，一张照片一下子抓住了我们的眼球。

照片上是几个光屁股男人。说得准确一点，是几个光屁股的抗日战士。

他们一定是光着身子刚刚从拒马河对岸游过来，河滩上散落着的是他们的衣服和枪支。让人吃惊的是他们的神态，有的脸上闪出慌乱;有的猫腰前奔，像是寻找可以隐藏的地方;有的转过身，似是怕暴露自己的私处，便退而求其次地露出背影。他们身后便是宽阔的拒马河，河岸两侧树叶几乎褪尽的树木，以及河边几根光秃秃的玉米秸显示出时间应该是深秋或冬季。

主办方或许发现了这张照片的逗趣之处，把它摆放在这个区域最显眼的位置，而且比其他照片大了一倍。

爷爷的眼睛越来越亮。

照片前聚集的人多起来，讲解员开始讲解：“……照片上的八路军战士刚刚从河对岸游过来，或许他们刚上岸便发现了敌情，急忙隐蔽，准备投入战斗……”

我不解，问：“如果真的发现敌情，谁还有心思拍照片？”

那位讲解员小姑娘被我问愣了。

爷爷笑了。他看看四周的人群，对讲解员说：“小姑娘，你的想象力蛮丰富呢！只不过有的地方想错了。”

讲解员礼貌地望着爷爷，等待爷爷下文。

爷爷走近相片，指着说：“那时候，拒马河水可深呢，又没有桥梁，不管是八路军还是老百姓，都只有一套衣服，弄湿了就没得替换，过拒马河时都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衣服脱光，把衣裤顶在头上过河。等到了岸上，把身体擦干，再把衣服穿上。”

爷爷指点着照片越说越有劲儿，“其实，大家躲藏，倒不是发现了敌情，那时候已经是打小日本鬼子最后一年，小鬼子被咱们打怕了，整天都躲在岗楼里，咱们还用得着躲他们？他们只有躲着咱们！”

“那么，躲啥呢？”

“躲啥？躲照相的呗！谁愿意让别人看光屁股哇？”

大家“嗯嗯”点头，都笑了。

这时一个小伙子说道：“大伙看，这几个八路军，消瘦骨感，真跟模特一样，若是我，一定摆个POSE，让他们随便拍！”说着叉腰摆个造型。

爷爷说：“可到底是光屁股，羞死人，再说，丢脸，也只能丢在自己家里！”

“爷爷，这话怎讲？”

“怎讲？照相的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

“那怕啥？外国人不是人？”

“是人，可是，人家是个女人！”

“爷爷，您怎么啥都知道？”

爷爷又一指照片：“那个屁股上有伤疤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