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他双手捧起一满碗花雕酒,仰头,咕嘟嘟地饮下。而后,他飞快地一抹嘴,碗口朝下,说,要你们久候,这算赔礼。话落,他给我和琴斟酒,端起再敬,谢谢你们会见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说罢又一饮而尽。
我和琴一脸愕然,同时扭头对望,目光轻触,又迅速转开,齐齐地射向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仿佛那张脸上能盯出花来。
他四五十岁的样子,身形略瘦,一双幽冷深邃的眸子,仿若冬日的初雪般明净澄澈。这个外表温淳儒雅、透着书卷气的中年男子,带着爱犬小白,从遥远的内蒙古骑行到中原。
想想,一位从未谋面的朋友,骑着一辆老旧的摩托车,穿风渡雨,携一路风尘,只为与你见上一面。这想法令人初始发笑,继而感动。
他一大早发来短信,已抵达河南,但我们直等到夜幕低垂,盏盏街灯亮起,才接到他的电话,说是到了小城,将小白安置在宾馆楼下,相约在附近一家火锅店见面。
他被我们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摆手说道,都坐吧!我收回目光,心犹不甘地追问,你果真是东篱?在下东篱是也!他故意拖长了腔调回道,许是想缓解初见的尴尬。
十余年前,我刚踏上文学之路,没事写些“豆腐块”文章,经常往外投稿。那时,東篱是某家报社的编辑,他从众多来稿中发现了我,接连刊发几篇随笔。
我加上他的博客,关注起他,这多少有些私心,想拉近跟编辑的距离。
他写在郊外山脚下,置有一处静谧小宅,又称“东篱书院”。每个周末他会来这里,种花种竹,还打理一大片桃园,看得我羡叹不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多洒脱的田园生活!
他还写自己的骑游见闻,绕行大半个中国,从苍茫戈壁到原始森林,从群山之巅到大海之畔,文末附一帧照片,都是在路上的背影。旁边注有老江摄影。老江是他的骑友,一位诗人。
他嬉笑畅言,幽默谐趣,可谓妙语连连,如珠玉迸落。我常被逗得一口茶水喷出,拍手失笑。我将博客推荐给文友琴。很快,琴也成了他的忠实读者,跟随作品或喜或怅,或慨或叹。
而此时,他就坐在我们对面。然而一坐下,仿佛身上的劲儿被卸掉,他微拧眉头,脸色端肃,像是不会笑似的,显得心事重重。
琴以为他一路劳顿,难免疲乏,关切地问:这一路可够累的,你出来多久了?去了哪些地方?
他说,走了一个多月,骑骑停停,边走边看。到中原后,先去了少林寺、仙人洞、嵩山禅院,这才赶来与你们见面……
出来这么久,家人会担心吧?我插言道。
他仿佛被戳到痛处,眉心皱成一团,长长叹口气,我这次留了封信,是悄然离开的。
隔着火锅的腾腾水雾,他的声音变得迷蒙且苍凉,话亦多起来。
他说起跟爱人原是师范同学,毕业后,他去山东一所乡村学校教书,她回内蒙古老家。两年后,在电话那头爱人眼泪浸泡下,他软了心,结束了两地分隔。原想到那边接着教书,没想到爱人动用关系,非得将他调去报社。
有过争执,吵闹,最终他无奈妥协。她一昂头,撇出一丝冷笑,一个穷教书匠,能有什么出息,到报社,还能混出点名堂。
到了报社才知,复杂的人事令他疲于应付,为此苦恼不已。尽管他凭借一手锦绣文章,名气渐盛,成了当地的一位名编。可他说,最好的赞扬莫过于教书时,村民们那一声恭敬热忱的称呼—东篱先生。
他说,尊一声先生,那是把你高看。教书那几年,吃住在山村,他从不为饭菜发愁,一勺面,一捆菜,几个鸡蛋,一捧花生,悄没声儿地放在门口。可自己呢,还是离开了,一想起这事,心里堵得慌。
原来,博客上笔墨酣畅、快意人生的他,生活中并不顺意,好似日子被劈成了两半。这也难怪我们初见到他,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呢。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水,又道,还记得我的诗人骑友吗?他的日子过得孤独而窘迫,患上严重的抑郁症。这提醒了我,要活出样来,这趟出行是想回山村,休假一年去支教。
听到此,我恍然明白,他跋涉千里而来,是把我们当成“树洞”,一个可以倾诉的树洞。而且,因为相离甚远,少了拘谨。诉说过后,他可以放下一切,轻松上路。
那夜,我们围炉夜话,喝到微醺,各自散了去。第二天大早,天边腾起殷红的朝霞时,我们赶去送别,他骑车离开了,带着几分悲壮,一人一狗消隐在风中。
一晃半年过去,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山东某地发洪水了。忽想到,不知东篱所在的村子怎样。我忙打电话告诉琴,心跟着悬起来。
第二天,琴拿着报纸来找我。她激动得连说带比画,洪水冲垮了木桥,一名老师背学生过河,返回时被水冲走。幸好冲出几百米后,被河边一株枯树拦下,村民发现了他,现已送医治疗。看,这是现场照片,那不是小白吗?得救的是东篱先生。琴指着报纸兴奋地说。
隔了几个月,我看到他博客更新,已回内蒙古。就在我以为他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又回到生活原点时,发现他的博客又有新内容。
他骑着那辆摩托车,仍带着小白四处游走,只是改为收购旧书,一摞一摞捆整好,打包寄往乡村学校。
其中一张照片,他被一群孩子包围着,身后是“乐淘书吧”,将收来的书摆进校园书屋。阳光落在他脸上,可能是光影的原因,一半脸明,一半脸暗。再看,那微扬的唇角,分明漾着一朵微笑,亮晃晃,绚灿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