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板
1990年,神州大地上兴起了一股毛泽东热。
热潮是从前一年的下半年开始的。到1990年春节过后,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积压了近10年的《毛泽东选集》全部售罄,还有读者络绎不绝地前来询问。5月,政治局批准中央文献研究室修订《毛泽东选集》第一版,新的版本在次年6月出版,半年就卖了超过1000万册。
这种热度也传播到了音乐界。1991年,中国唱片总公司的一名编辑到广州参加订货会,逛街时发现出租车上都挂着毛主席像,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商机,回上海策划了《红太阳》专辑,请来“甜歌皇后”李玲玉演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立马红遍全国,创下了700多万盒的销量纪录。
上海人李玲玉曾在86版《西游记》里扮演“玉兔精”,在唱歌方面也实力不俗,是杨钰莹出道之前的甜歌一姐。《红太阳》的火爆让她吓了一跳,“我坐出租车的时候,就听见司机在放那盒磁带,然后大街上到处都能够听到,完全想不到这些歌能再次红起来。”
群众朴素的情感并非只是宣传体系的功劳,更是一种相对客观的评价和审视。这种情感,在过去几十年里经历了多轮高潮和低谷,又在外部危机重重的2019年重新登上高点。
就连时髦的音乐人们,也积极向这股潮流靠拢。1990年1月28日,一度传言被抓的崔健现身北京工体,嘶哑地吼着“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疯狂的歌迷点燃打火机和火柴乱舞;稍后来中国演奏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用钢琴奏出“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旋律,台下观众热烈鼓掌。
知识界尝试探究这股热潮的来源。1990年元旦刚过,北京的《大学生》杂志社召开小型研讨会,分析潮流背后的深层原因。主持人问一位叫辛鸣的北大研究生“你怎么看正在兴起的毛泽东热”,这位熟练掌握红色诗词的高材生引用了一句主席的诗:“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中央某位领导对辛鸣的回答做出了高度评价:“这种回答出自一个青年,是难能可贵的。”然后又给出他自己的解释:“……这不寻常的经历、严峻的历史现实,触发了他们(青年一代)思考、探索、解释这些问题的强烈要求,这自然就成了他们自觉地‘寻找’‘发现’毛泽东的历史契机。”
“妖雾重来”,被定义为人们重新“寻找”“发现”毛泽东的原动力,这个解释饱含丰富的历史信息。经济圈有句不着调的格言叫“逢八必灾,逢九必乱”,这是明显的封建迷信,但民间信奉者众多,不过这句话还差一截:在逢九的妖雾过后,人们在“逢十”的年份里,喜欢反思和审视。
30年过去了,南方一隅和大洋彼岸的“妖雾”似乎尚未散去,站在2020年的关口,我们需要重新审视什么东西?
在即将过去的2019年,中国的民间情绪逐步走出了2018年9月到10月的低潮——那是一个夹杂在“民营经济离场论”和股市质押连续暴雷之间的情绪寒冬。那个阶段,即使高层频频表态驳斥谬论支持民营企业家,人们仍然沉浸在负面情绪中难以自拔,反映到资本市场上,则是上证指数连续创新低。
到了2019年,情况发生了改变。随着贸易摩擦的深化,西方媒体“站队”姿态明显,大量不客观甚至抹黑报道被搬运至国内,激起了人们的强烈反感,某民族企业也在人们的愤懑之情中晋级为上甘岭的“夺旗英雄”。而下半年网络上泛滥的香港暴力冲突视频,进一步加剧了主流群体“同仇敌忾”的情绪。
这种剧烈的反转,恐怕就连最为大胆的预言家也不敢预想。在过去,但凡中国跟西方国家产生些许摩擦和矛盾,一部分“公共知识分子”下意识就会去设置“我们做错了什么”这—议题。而现在,当年引领舆论的那个群体已经逐渐被边缘化,主流群众追捧的议题也变成了:我们做对了什么?
在过去40年,媒体对“中国做对了什么”这个议题,一直缺乏梳理、总结和信仰。而那些善于提炼总结中国模式的知识分子,貌似有着官方的强大支持,却仍无法避免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嘲讽和批判。他们总是像扭捏的小媳妇一样,不敢也无法登上非官方的主流舆论舞台。
但这一切在2019年似乎发生了改变:称颂中国成就的文覃频频爆款,揭露“西方真相”的视频大受追捧,赞赏内地社会稳定的评论在相关视频下方获得最多点赞,而即使是一个由劳动纠纷引起的法律事件,也会有人警觉地质问:“这件事会不会被西方国家拿来利用?”——这种场景似曾相识。
支持这一改变的,有代际更迭的因素。出生于繁荣年代的一代年轻人开始参与公共事件的讨论,他们身上的历史包袱更少,也更加敢于表达,就像一个25岁的上海的女生在微博上评论道:“我从小去过十几个国家,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了上海,我家乡就是最好的,我干吗要崇洋媚外?”
我认识的另外一个95后的男生则稍微含蓄一点,他指着自己身上的李宁国潮卫衣跟我说:“我去东南亚旅游,经常被当作日本人或者韩国人,这让人讨厌,所以我买了这件衣服,就是看中上面印着的‘中国’这两个大字——以前我都穿耐克阿迪哎,但我得告诉他们我是中国人。”
在知乎上,一个“你是什么时候感觉到中国强大了?”的问题受到了热捧,足足吸引了10389个人回答,而回答者绝大多数是20多岁的年轻人。在一个2.8万人点赞的回答中,有一句话特别显眼:“这个国家有缺点,我们可以批评他,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我热爱和尊敬这个国家。”
中国其实不缺令公民热爱和尊敬的素材,无论是过去40年巨大的经濟成就,还是切实影响老百姓生活的收入与消费,群众朴素的情感并非只是宣传体系的功劳,更是一种相对客观的评价和审视。这种情感,在过去几十年里经历了多轮高潮和低谷,又在外部危机重重的2019年重新登上高点。
由于人口代际的更迭,这种朴素的情感将引导社会共识很长一段时间。这也意味着在未来的5到10年,“中国做对了什么”这个议题将获得最大的流量,纯粹讨论“中国做错了什么”则必然引来冷落甚至质疑,它只有改头换面变成类似“中国应该怎么做才会更好”的样子,才会有被讨论的空间。
一位长期往返北美和中国的朋友5年前告诉我,“美国独立日时,几乎家家户户挂国旗,但在我们国庆假期期间,我自驾1700多公里从上海开到桂林,沿途就没见过几个挂五星红旗的。”而今年“十一”他在江浙旅行,惊讶地发现很多三四线城市的商店和社区门前,都挂着五星红旗。
一个庞大群体的共识形成,需要长时间的潜移默化,也需要脉冲式的事件驱动,当真正的趋势形成时,上不上车这个问题,会摆在所有试图设置公共议题的人面前。
倒回到1990年代初的那场“毛泽东热”,上海《青年报》的一位编辑为了探求《红太阳》热销的究竟,找来一群读者咨询。读者们回答说:《红太阳》唤起了大家的怀旧情绪,但虽说是“怀旧”,却和旧的不一样,“歌还是原来的歌,可是全都被改得变了调,旋律明朗,节奏欢快,加上了电子音乐。”
30年过后,听《红太阳》的人少了,但听王菲版《我和我的祖国》的人多了,这首刷屏朋友圈的歌曲跟30年前一样:歌是老歌,但唱法新颖,人们喜欢这首歌,以及它背后的寓意。
这似乎在向我们暗示一个道理:2020年后,中国未必会再出现一次毛泽东热,但肯定会再经历一次重新认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