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与嫉妒

2019-09-10 09:02徐兆正
艺术广角 2019年1期
关键词:马塞尔普鲁斯特谎言

徐兆正

作为全书唯一可以单独成章的故事,《斯万的爱情》犹如庞贝古城的遗迹,似乎直到今日,往昔的魂灵还飘浮其上,吵嚷着他们那曾被嫉妒之火灼伤的癜痕,以及要求复仇的可笑愿望。但正如在过去,由于他们将热忱与忠诚献给自身想象的对象,而使这心愿落了空,今天看起来依旧如此。它们是对我们在情爱中应当如何行事的几番告诫,尽管这势必要在痛苦与归隐间做出选择的教导,因其过于悲观,而显得既不可信又不可行。《追忆似水年华》的读者对于这些衰竭于想象的魂灵并不陌生,因为它们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话:世间的爱情毫无宁静、幸福与智慧可言,唯有置身时间和艺术等超验领域才能疗救我们的失望。

一、爱情的开端

于是这番告诫很快就被我们这群享乐主义的子嗣抛诸脑后,《斯万的爱情》亦被读者当作好笑的堂·吉诃德式传奇而草草翻篇。但也势所必然的,我们要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也许是当作者正耐心地讲述马塞尔与吉尔贝特、与阿尔贝蒂娜,或圣卢与拉谢尔等人一团乱麻的感情之际——重新将斯万的故事拾起,且在字里行间读出震惊的讯息,恰似考古学家从草蛇灰线的遗址中勾勒出一幢被掩埋了几个世纪的宫殿。这宫殿里封存着形象化的心理投射、嫉妒、慷慨、同性、占有等等人世的邪魔。无论文学还是世间,莫不如黑格尔在“同一句格言”中指出的后知后觉:主体的知性原理如要获得生机,必得由生命的诸般体验浸透,而此一看法显然更为悲观,因为它从根本上就规定了爱情的发生法则与试错原理:斯万的体验是深刻的,却难以代劳马塞尔今后的生活,甚至无法让他少走一分毫的歧路。作为马塞尔的“施洗者约翰”[1],他仅仅是错误的立法者与一面严厉无情的透镜,而叙述者要在前者划定的道路上循环着推演几次十五年前的那条歧路:开端——进展——终结。倘若马塞尔最后没有写作,两人的情感经历就会呈现出惊人的摹写对方的一致性。这便是悲哀的所在:差异是无关紧要的,热情洋溢的重复几近削平了人类自诩智慧生灵的信心。

选择是偶然的,而爱情归根结底是一种早已由浪漫传奇编码了的对恋者的想象。惟其如此,故事才有始有终,高潮之后是如出一辙的终局。这是斯万告诉我们的第一件事。要而言之,首先需要一个纯粹偶然的相遇,一个恋爱的前状态,此刻的恋人缺乏稳定的视角与稳定的声音,他仅仅是一团流动的热念组成的欲望大军,每个欲望都渴望附着在具体的对象上(这里的“某个”对应于卡夫卡所说的“一个”[2]),以便让自身变得真实。“本能总是让我们把眼前的对象看作唯一真实的对象”[3],这不过是因为它代表了欲望具象化自身的愿望。眼前的对象使我们心血来潮的欲望不复存在——尽管还未得到她,失去的忧虑已然使得这个对象取代了欲望而专为我们存在。但我们必须清楚:此刻这个现实中的对象也不再有任何真实性可言,她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替代物,是欲望大军投射到现实中的镜像。[4]

当那个短暂的相遇和偶然的选择过去之后,斯万或马塞尔指出,我们就好笑而狂热地开始维持这段感情了。因为,既然人们无法先验地与某人相遇,既然选择的无中生有实属一种必然,我们只能将全部的想象贯注到这一欲望的镜像中寻索它命定的因素。卡夫卡可能会说爱情的发生指涉了由“一个”过渡到“这个”的梦幻,而普鲁斯特则会更进一步地断定,过渡是藉由排他实现的[5]。排他,也就是要赋予习惯以神圣的天职[6],沉浸在对偶然的玄妙思索里不可自拔。

爱情源始于流动的欲望大军附着在一个具体的形象上,而它得以延续,则有赖我们在想象中将这一形象与精神因素耦合并置,有赖于我们得以欣赏自身的慷慨。但这正是想象的悖论所在:想象发生于非现实的世界,而占有对方的渴望却动员起我们所有的理智因素在现实世界求马唐肆,寻觅想象的起源。质而言之,它是一个解释的恶性循环:我们爱慕的他者之所以能对我们建立起生杀予夺的权威,与现实世界中那个丑角毫无关联,而完全是因为我们赋予了他者以某些特殊含义,就像艺术家斯万在奥黛特与桑德罗·迪·马里亚诺所画的西坡拉之间发觉的相似性,使得他对奥黛特的爱意更为浓情:于是,丑角变作神明。想象的悖论或解释的循环发生在接下来的关键一步:我们渴望去洞察俨然神明的情偶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的背后隐藏的深意,进而我们(在渎神的意义上)渴望去接近这神明。恋爱中的人做的便是这样的事情:迫切想要脱离个人视域去洞察本由个人建立的现象,而这一切古怪的作为又不能简简单单地归结为受苦的需要——这无非是因为围墙内外的人均毫无办法了解彼此的缘故,也无非是因为所谓的理解最终只能被证明为一种缺乏兴致的冷漠。

有些时候反观在普鲁斯特笔下真是过于讽刺了,仿佛还饱含着喷射的毒液。如同下面这个片段:

圣卢在情妇陪同下出现,对这个女人,他倾注了全部爱情,以及一生中可能有的所有温情,她的人格被神秘地封闭在身体里,如同封闭在一个圣体龛中,仍然是我的朋友不断用想象来研究的对象,他感到自己对她永远也无法了解,因此总是在思忖,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在目光和肉体的外衣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这个女人,我立刻认出就是“拉结主托”。[7]

拉结是马塞尔曾与之春风一度的卖笑女子,但正是这个开价二十法郎的女人被他那位贵族朋友视作难以接近、喜怒无常的神明,需要用超过千倍的捐赠来证明自己痛苦的价值。圣卢或斯万在为自身的想象加码时都擅使慷慨手段,这种慷慨有时发展到令人吃惊的挥霍,而它们又并未实然地获取一分价值。情偶乐于搜刮爱慕者的同时令他感到痛苦的快慰,而爱慕者亦是自身痛苦的合谋者,诚如一位论者所说,马塞尔在此是获得了一些教训,不过仍属无用的知识:“他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拉谢尔和另一个奥黛特,以及建立在利益上的爱情的徒劳和嘲讽。”[8]然而,“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幻想的奴隶,都面临着同樣的深渊。”[9]马塞尔仍要走上这条相同的苦路,去验证曾经察觉到的徒劳与反讽是如何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问题在于,旁观的角度只是说明了我们不再爱恋,而一个纯粹的恋爱中人,是难以设想另一种观察的视角的[10]。普鲁斯特劝我们不必重复德·洛姆夫人那样的傻话(“我心里觉得可笑,一个像他那么聪明的男人,竟然会为一个那种身份的女人而痛苦,何况她也根本不可爱,听人说她蠢得要命”[11]),因为如果说无法从另一个视角去看待神明的世界,那并不能说明这就是一个人的爱情悲剧——或者它更是人之为人的悲剧所在。普鲁斯特是否想到了西勒诺斯回答弥达斯国王时那尖利刺耳的笑?国王逼他回答人类最大的幸福是什么,这位酒神的伙伴说:“可怜的浮生呵,无常与苦难之子,你为什么逼我说出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12]

以上所说,诚如尼采在批判知性的虚构时所指出的:并非是人类的认识器官造就了真理,而是它们在无法更进一步推进认识的时候,就停下来树立起一块“真理”的界碑。当此之境,认识器官意识到自己是有用的。反观那些仿佛有受苦需要的情人,他们也并非真的是受虐狂,也并非聪颖的女人不爱他们,而是只有待在那些能让他们受苦的地方,那从属于嫉妒本质的想象力才真正有用武之地。

二、爱情的进展

甚至在爱情尚未萌生的时候,嫉妒已经浮现;甚至在爱慕者尚未占有的阶段,丧失与无从占有的恐惧已经支配了他们。恋爱者不是想象的漫游者吗?而想象的漫游者正是那个嫉妒的人。起于无目的欲望的爱情,必然需要这欲望的另一面来维持自身;同理,起于想象的爱情,也必然要在想象力的本质中延续自身。这一形式与另一面便是嫉妒,它关乎占有的各种情绪:焦虑、愤怒、痛苦、羡慕、好奇、激动、不安、冷漠、无聊……在斯万的故事中人们已经知悉了这个事实——嫉妒一面由那个冷漠的情偶触发,一面又延续着想象域与现实域并不搭界所指明的无望的爱情,而我们在此基础上展开了彻底了解与占有对方的全部行动。爱情的宽度早已由叔本华的钟摆摆幅所划定:“只有当有些部分还没被征服时,爱情才会产生和持续。我们所爱的总是我们还没有全部占有的”[13],当我们真正实现对情偶的全部占有时,爱情将随之终结。由此,书中得出了一个结论:“或者终止痛苦,或者终止爱情。”[14]它实际上也就是在说:由神秘维持的爱情终止于祛魅。爱情乃是求之不得的一团痛苦而无用的嫉妒激情[15]。所以,当叙述者说“我对她不再嫉妒,也几乎没有爱恋”[16]时,我们必得意识到这一句话中的前半句与后半句之间存有的逻辑关联。

在小说里,普鲁斯特实际上区分了两种占有的不可能性。首先是本己含义的不可能,此即上文所说的想象的悖论与解释的循环:我们在爱情中投射到对方身上的所有主观情绪,都无从在客观的现实世界予以证实,而只能在联想的进程、在现实域与想象域的关联之中逐一展开。但这条由斯万立法的歧路恰恰与之相反,它是要从现实世界去实现全部占有。用德勒兹的话说:“爱的第一条法则是主观性的,即(爱者)对一个未知对象(被爱者)的揭示,他为了进入被爱者的陌生世界而苦苦解释却不得其门而入,这里吊诡的是,爱者的解释屈从于想象,也就是说,他自以为是解码,实则却是编码,因此更加悖离被爱者的形象”[17]。于是,奥黛特、阿尔贝蒂娜、拉谢尔,这些不同的女人在接连不断的“维特”眼中都宛如一个富有诗意的世界:

我从阿尔贝蒂娜明亮的眼睛里仿佛看见了那些场景,犹如透过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的这扇或那扇窗玻璃,瞧见里面不胜其数的、稍纵即逝的灯光。我对阿尔贝蒂娜生活过的地方,对她有可能在某个夜晚待过的地方,对她有过的笑容、眼神,说过的话,接过的吻,都充满令人痛苦的、不依不饶的好奇。[18]

他不认识她们,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但看到她们跟他女友十分熟悉,不由想到他女友也许曾有过他意想不到的那种生活,可能现在还过着那种生活,那种生活跟他和她一起过的这种生活有天壤之别。[19]

如同想象在爱情的开端神化纯属偶然的选择时所做的,想象的因素也活跃于爱情的进展即占有这一阶段:理智无助于占有,人们听天由命地依赖想象,然而想象就是一种嫉妒,是“浸透痛苦的好奇”[20],它保存一切讯息,留待想象力枯竭之时让位给理智的阐释。从情爱的起始到恋情的终结,想象都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它排斥理智,批评智慧既无感受力亦无创造力,然而想象的真实情况又是怎样的呢?想象犹如瞽者。这主要是因为,所谓的占有欲,不仅仅是空间意义上的侵占,它同时也渴望在时间上有所作为;被嫉妒扰得发狂的爱慕者不仅希望在此时此刻占据情偶的身心,也希望贯穿古今地占据情偶的过去与将来。尤其是历史——这一让爱慕者癫狂的词汇——已然命定了借助侦探得来的不完整信息以拼接自身所不在的那一时空的工作之徒劳[21]。嫉妒由此刻向过去与将来投射出去,而它所映照的将是无数个宇宙——每一个宇宙都沉浸在黑暗与疑惑的静默之中——对爱慕者浅迎深拒。

嫉妒是盲目的,因为排除了智慧的想象是一位瞽者:“嫉妒是被蒙住眼睛的,它不仅无法在周围的一篇黑暗中看到任何东西,而且还受着酷刑,被罚没完没了地重复一件工作,如同达那伊得斯和伊克西翁那样”[22];同时,想象也就是在同虚无对话,那个回答者总是不在,那个现实的参照系也无从寻觅,于是我只好回答我自己[23]。最终,想象如同一次无期限的流放,也许爱慕者会在将来的某个想象之地驻足,对情偶加以反攻[24]。但并无多少效力。因为在爱情结束以前(这一结束并不以某人的离去为标志[25],结束这个词唯有在意味着遗忘——记忆的衰退的状态中才有其意义),爱情的战争永不止息,而想象的流放无有归期[26]。《女囚》这一卷的书名意味深长:如果情偶只是欲望的替代品,我们又如何能将自身的想象囚禁呢?[27]我们唯一能够囚禁的,只是醉心爱情、自造樊笼的我们。我将普鲁斯特在这一卷中的两句话(它们大概相距五十页)连缀在一起:“我们的本性创造了我们的爱情,并几乎创造了我们喜爱的女人,甚至她们的错误(第159页),而我们却成了只是为她而安排的生活中的囚徒。(第205页)”毫无疑问,想象的悖论在此进一步地化作了占有的悖论,亦即占有本己的不可能性:“那就是一种只有靠强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贞的悲哀,一种不被人爱的悲哀。”[28]情偶的世界永远将爱慕者排除在外。

那么,普鲁斯特是否在暗示着:热情与无知、冷漠与认识之间存有某些关联呢?[29]我觉得是这样,尽管这一看法过于晦暗。在人类形成理智达观的看法上,如果这一点是可能的,那么它也仅只是在当我們不再是爱慕者的时候;而在恋爱时,我们决不会理解任何一点超越了感受性经验的知识。《女囚》中马塞尔获得了唯一一次与阿尔贝蒂娜同在的幸福感,这一刻发生在叙述者对沉睡的阿尔贝蒂娜加以凝视的画面中。在这一刻,马塞尔的情偶保持了她全部的神秘,却不再让马塞尔感到焦虑。因此,我们无法不赞同布鲁姆的那个结论:“性嫉妒的面纱实际上掩盖着对不能永生的恐惧”[30]。人们唯一能够囚禁的,只是自我;然而我们唯一能够嫉妒的,也是自我。在无数个情偶的宇宙中漫游的我们是如此卑微,而力量又是如此不堪——以致无法占有自身的想象[31]。爱情结束了又怎么样呢?当阿尔贝蒂娜离去之后,抑或当阿尔贝蒂娜坠马身亡之后,嫉妒之火仍然不时自燃于马塞尔心中。因此所谓爱情的结束不过被普鲁斯特形容为狂怒的薛西斯鞭笞大海一般的徒劳,真正的结束是且只能是将爱情悬置到遗忘[32];但遗忘无须求助:它很快就会到来。

三、爱情的停滞

如果以上所说尚且属于占有本己的不可能性,那么接下来我们会发现,爱情的符号——谎言——已然预设了另一种更为根本的不可能,它关乎欺骗、性倒错以及参孙的预言。在占有的第一种不可能性里,斯万是马塞尔如何行事的立法者,而在第二种普遍性较少的不可能性中,斯万的角色将要被夏吕斯男爵取代。“大多数人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就是不能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嫉妒的情人”[33]。相较于无法贯穿时空地占有,谎言更加有力地刺激了恋人的嫉妒,因为每一次欺骗都产生了一个有待被解释的宇宙,作为那原有宇宙的副本。德勒兹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创造性地提到了这一点:占有的悖论不仅仅出自视角的限制,也因为“一个被爱者的符号,当我们对其进行‘解释的时候,就呈现为谎言:它们指向我们、向我们表达,但是,它们却表现着将我们排除在外的世界,并且,被爱者不愿、也不能让我们了解这个世界。这并不是出自被爱者的特别的恶意,而是源于一种更为深刻的悖论,它取决于爱的本质和被爱者的普遍境遇”[34]。据此,德勒兹进一步指出爱情作为符号,正表现为一种谎言性的符号(这种谎言不附带丝毫偏见,就像参孙在预言两性终局时不带任何恶意一样),“其命运皆在于此一格言之中:去爱,而不要被爱”[35]。

然而在我看来,这本论著最为卓越的意見并非以上所说,而是作者将同性之爱与谎言并置在一起加以关联性的阐释。哪一种谎言是无法被还原的谎言?哪一个情偶的宇宙又是最具排斥性的宇宙?正是那个被蛾摩拉标示的谎言和宇宙。爱情的第一个法则主观性指涉了异性之爱,而欺骗性——爱情的第二法则——唯有在同性之爱里才能被真正揭示。马塞尔在书中遭遇到的那两个求欢场景——在德勒兹看来——其主角各自隐喻了爱慕者与情偶的秘密,换句话说:夏吕斯男爵代表了爱慕者—索多玛的秘密,而凡特伊小姐则代表了情偶—蛾摩拉的秘密。这两个类型衍生出了两个相互分离的同性系列:由于担心社会的排斥而披上了异性之爱的外衣,却又热衷于互相欺骗取乐,最终它们得以印证参孙的预言。尽管德勒兹并没有提供多少例子以佐证他说的这句话:“爱的世界涵盖着自谎言的揭示性的符号到索多玛和蛾摩拉的隐藏性的符号的总体范围”[36],我依然觉得这个惊世骇俗的看法中包含着某种真理性,特别是当我想到圣卢在与拉谢尔的关系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奥黛特或阿尔贝蒂娜在各自的感情中扮演的角色。圣卢对拉谢尔的痴迷曾让叙述者报以深切的同情,但在小说结束时叙述者震惊地发现,所谓主观性占有的不可能,所谓想象的流亡与受难,不过是圣卢为了掩饰自身的性倒错而特别排演给主人公观看的剧目。

此处的欺骗性已然超越了我们在上一节讨论的问题。异性之爱对应了第一种占有的不可能:因为我们无从占有自身的想象;而同性之爱则对应了第二种占有的不可能:因为情偶与爱慕者的孤独、彼此受难、为嫉妒之火摧折,亦即第一种占有之不可能,无非是为社会耳目上演的爱情传奇,但他们本无意愿去占有对方,他们渴望两性分离,转而在各自的索多玛或蛾摩拉的符号中去证实那个预言。我们必须把握住这一点,才能抵达普鲁斯特关于爱情的根本认识:“同性之爱比异性之爱更深刻,而异性之爱无非是一种伪装”。因此,在主观性阶段,爱慕者所能做的无非是想象—编码,以及储存一切讯息碎片以待下一个阶段——欺骗性阶段——去详加阐释—解码。不仅“这拉结是个谜,是名副其实的斯芬克斯”,每一个情偶都是如此丰富、有待被揭穿的谎言性符号,诚如马里翁在《可见者的交错》中的论述,情人在可见者中密切留意着捕捉的对象:他们捕捉的正是不可见者,却忽略了可见者本身。在恋人的场景里,这不可见者就是在可见的面庞里寻求的期待与认同。爱慕者心明眼亮的洞察力在想象的主观性阶段并不存在,因为它们总要留待阐释的欺骗性阶段才真正发动起来。“事实上,只有理智的官能才能解释爱的符号并表现爱的系列。这就是为什么普鲁斯特强调下面的这一点:存在着这样的领域,在其中,依赖于感性的理智要比想象和记忆更为深刻和丰富。并非说爱的真理构成了一个思想者能够通过一种自主的反思或方法的努力而发现的抽象真理的一部分”[37],德勒兹认为在普鲁斯特那里对真理有如下规定:并不存在清白无辜的求真理的意志;求真理总是被作为强力的情偶的谎言所驱迫的理智探索。谁在探寻真理?——那个痛苦的嫉妒者。质而言之,“为什么我们体验到愉悦”的问题被德勒兹置换为“为什么探寻真理”(某一具体情境的限定)以及“谁探寻真理”(作为嫉妒者的我们)这两个问题:谎言使得嫉妒者不再是单纯乐观的漫游者,宁静早已被掠夺,每一个爱慕者都是一台巨大的阐释机器[38]。

事实上,如果我们将夏吕斯的爱情与马塞尔的爱情等量齐观,便永远不会发现这一点:作为谎言的爱情符号,即对于两性各自分离的行述,同时也是普鲁斯特对普遍性的悖离。在异性之爱的情境中,被嫉妒摧折的爱慕者并不比隐匿自身的情偶更加无辜,就像儿童并不比成人更单纯而仅仅是因为他们缺乏作恶的能力[39],爱慕者在情偶蕴藉一个蛾摩拉世界的同时,也早已蕴藉了一个索多玛的世界。第一种占有的不可能所涵盖的所有戏剧性场面,在此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两性无法通约的事实,可是随即我们便发现,这个表面的事实很快就兼具了倒错的喜剧性:无法结合,是因为两性在无意识中本来就憎恨结合,两性渴望分离。

谎言性的符号要比主观性的符号更深刻,还因为后者不过指涉了一个沉默如物的情偶,它如同沉睡的阿尔贝蒂娜一样只能引发爱慕者的狂想,却不能赋予爱慕者以创造思想的可能:它不能向爱慕者施加摆脱自身愚的契机。何为思想?“思想,始终是解释,这就是说,始终是表现、展现、破解、翻译一个符号”[40],而解释就是要封闭语词、开封语词,就是要将嫉妒的创造物夷为废墟,就是要打碎那些曾经由我们铸造且被我们视作神明的雕像,并且在满地神明的碎片中意识到欲望的终极规定:“我曾一个接一个地为希尔贝特、德·盖尔芒特夫人、阿尔贝蒂娜而深深地痛苦过。我又一个接一个地把她们抛置脑后,惟有我奉献给各种各样的人的爱经久不衰”[41]。在无数个情偶之间,它们的区别仅仅在于欲望的程度有所不同,而欲望是一个永恒轮回、彼此交替的幻灭[42]。

四、时间与艺术的治疗

欲望的幻灭本质否决了所有五花八门的关于爱情的价值理论。意识到这一点,想象自身为圣徒的人们便再无可能从痛苦的泪水里提纯出什么新颖的价值。爱情符号所有的无非是欲望的重复,价值的差异反倒是次要的。此一本质的浮雕只能在时间中成形:“爱并非是从时间中的逃离,爱就是时间的结构本身”[43]。在阿尔贝蒂娜坠马亡故之后,时间的内容曾不断勾起马塞尔的回忆,但这些一个接一个的不由自主的回忆片段总要由一个理智的回应“但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所中止,并且等待下一个片段以及下一个中止。到哪里结束呢?时间的治疗首先界定的便是这一既公正又残酷的没影点:作为时间形式的遗忘。

遗忘是公正的,它与时间的内容——痛苦或狂喜——展开竞争。如果形式胜利了,作为赌注,情偶的宇宙也就随之被清空,而爱情恢复到罕见的中性的宁静之中。同时,遗忘也是残酷的。还有比求诸遗忘之神到来更为荒诞的事吗?遗忘总会如期到来,并且以远比阐释更为狂暴的神力将情偶的世界清空,它使得爱慕者甚至无法继续满足自我想象的受难需要。在小说里,尽管叙述者对此一时间形式不乏怨怼,但更多时候他还是对遗忘的价值予以认可:“忘却最终使我们精神空虚,而这种空虚是我们精神恢复力量所必需的”[44]。

我们曾经爱过无数个女人,认领过无数尊神明的雕像,也一一亲手打碎它们;唯一不可战胜的,只是时间[45]。遗忘消除的是一个欲望的轮回——除非人们的欲火彻底平息,并且在此之后迎来一个一劳永逸的遗忘——遗忘在阐明爱情符号一事上所做的实在微不足道。如果遗忘是专制的,回忆除了能带来偶发神经的愉悦以外,还能有什么价值呢?[46]遗忘的消除彻彻底底,在某一神秘的时刻过后,世界早已不是我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但时间女神的拯救与治疗从此开始——此刻并非物我两忘,而是人亡物丧——换句话说,遗忘仅仅是时间女神的无名指;但时间本身又包含着它的必要性,那就是由时间出发向艺术的让渡。唯有诞生于时间的艺术才能阐明“爱就是时间的结构本身”,艺术乃时间女神的手臂:一切沦陷于时间的人、物、秩序,必然在时间女神的搀扶下复活。在这里,普鲁斯特雄辩式地重新提出了德国浪漫主义的论题:艺术如今代表了我们绝对的神祇、福祉与教堂。

当然,有一点对于治疗来说不无矛盾:能够达到如此认识程度的人,已不再是爱慕者了;将艺术视作治疗方案的患者,不过是说明他那名为爱情的顽疾已被治愈。布鲁姆说得很好:“普鲁斯特确实是医治那些深陷不幸爱情或者迟早如此的恋人们的良医。可惜的是,他的药方也与其他所有疗治爱情的药物一样,只有在病痛——甚至是其纯粹的形式即嫉妒——结束之后才会发挥效用。他提供的是追寻往昔的抚慰,这也是我们惟一能够接受的。”[47]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提请读者注意普鲁斯特在第七卷中的那个解释:

每个曾使我们痛苦的人都有可能被我们奉若神明,而他们其实只是神性的部分反映,最高阶段:神性(理念),静观之就能即刻赐予我们欢乐,而不是我们承受过的痛苦。生活的全部艺术在于把造成我们痛苦的人只当成能让我们进入他们的神明外形的台阶,从而愉快地使我们的生活充满各种神性。[48]

怨恨这一时代病症在普鲁斯特笔下被复活的艺术所克服,他代之以痛苦平息之后的怜悯。

对一个正被嫉妒鞭笞的爱慕者来说,无论是将遗忘还是将艺术作为疗救方案,皆如痴人说梦。可是也不要忘了,治疗针对的病灶并不局限在一个热恋中的维特形象,而是爱情的后遗症,或者不如说,是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徒劳感。遗忘首先清理爱情的创面,而艺术则要将作为疾病的爱情提纯为一种洞察力的自我祝福,同时,艺术也着手于纠正遗忘的偏颇与彻底,亦即复活那些沦陷于时间中的现实性[49]。艺术既是使命,也是感召。当它们被复活之后,普鲁斯特一直在追寻的那种绝对的时间也就被寻回了。在我看来,它类似于被谢林所规定的第二种永恒,即“现实的活生生的永恒”,它“包含着从属于自身的时间的永恒。现实的永恒是对时间的超越。”[50]普鲁斯特通过艺术,在对既是道路又是被克服之物的荒废时间的阐明上,最终揭示出了这一永恒。

注释:

[1][30][47][49]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页,第313页,第318页,第323页。

[2]“爱情嘛,就像任何一种魔术,一切都只取决于一个字。‘一个女人这个范围广泛的不确定的名称必定让位于界定精确的‘这个女人的名称。类别概念必定成为命运之力。然后,一切就都妥帖了。”古斯塔夫·雅诺施:《卡夫卡谈话录》,漓江出版社,2015年版,第188页。

[3][15][18][20][21][22][24][25][26][27][28][33]马塞尔·普鲁斯特:《女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页,第56页,第401-402页,第144页,第96页,第149页,第361页,第100页,第17页,第345页,第99页,第296页。

[4][44]安德烈·莫洛亚:《追寻普鲁斯特》,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页,第200页。

[5][6][11]马塞尔·普鲁斯特:《去斯万家那边》,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页,第400-401页,第362页。

[7][19][31]马塞尔·普鲁斯特:《盖尔芒特那边》,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56页,第160页,第294页。

[8][45]萨缪尔·贝克特:《论普鲁斯特》,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2-43页,第47页。

[9][42]莱昂·皮埃尔-甘:《普鲁斯特传》,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7页、第124-125页。

[10][46]马塞尔·普鲁斯特:《女逃亡者》,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页,第130页。

[12]这个传说见尼采处女作《悲剧的诞生》一书。

[13][14][43]西蒙·梅:《爱的历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十六章。

[16]马塞尔·普鲁斯特:《所多玛和蛾摩拉》,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465页。

[17][34][35][36][37][40]吉尔·德勒兹:《普鲁斯特与符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页,第8-9页,第10页,第11页,第72页,第96页。

[23]参看卡夫卡1915年9月28日的日记:“为什么提问是毫无意义的?诉苦意味着:提出问题,然后等待答复。然而自己在问题产生时不能作出答复的问题则永远等不到答复。在提问者和答复者之间不存在距离。不存在有待克服的距离。所以提问和等待答复是没有意义的。”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页。

[29]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花季少女的倩影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8-179页。

[32]罗兰·巴特:《恋人絮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解决办法》。

[38]张寅德:《普鲁斯特及其小说》,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118页。

[39]福克纳在《掠夺者》中有这么一段话可兹参照:“对于十一岁的男孩来说,他早就设想过任何一种犯罪活动。孩子唯一的单纯在于,他还没有年长到渴望从犯罪中收益,可这不是单纯而是欲望;他的无知在于,他还不清楚如何进行犯罪,可这不是无知而是个头问题。”见《掠夺者》,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页。

[41][48]马塞尔·普鲁斯特:《重现的时光》,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04页,第200页。

[50]先刚:《永恒与时间——谢林哲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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