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姿格雅的雪

2019-09-10 07:22古岳
青海湖 2019年10期
关键词:雪灾玉树大雪

忽然想起了雪,各姿格雅的雪。

各姿格雅是一座山,在巴颜喀拉北麓西端。

因为那雪,我也想起了整个巴颜喀拉的雪。任何季节翻越巴颜喀拉都能望见雪,或者正在下,或者早已经落在那里了。不过,即使你翻越过巴颜喀拉,也很难看到各姿格雅的雪,因为它并非必经之地。

每一次过巴颜喀拉,我都能看到雪,而各姿格雅的雪却只看到过一次。也许正是因为只有一次,才铭记于心。见得多了,未必会放在心上。而在我的记忆里,巴颜喀拉的雪却不止有一次。因为那雪,我又想起了很多的雪。它从巴颜喀拉头顶落下,在莽原深处飞舞。

8月4日,车过巴颜喀拉。山上已经落着厚雪。

那是32年前的事。32年前我第一次翻越这座巍峨的大山,并第一次在这个季节遭遇一场大雪。尽管第一次走这条路,但我知道,翻过了这座山,整个巴颜喀拉南坡都是玉树。这是我第一次去玉树。

老旧的长途班车从花石峡客运食宿站开出之后,一直喘着粗气向巴颜喀拉山顶艰难爬行。我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上一直望着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片。偶尔,远远地望见一顶黑牛毛帐篷,畜群散落在雪地里。那雪地牢牢拽着我的目光,须臾不得离开。随着车的爬行,感觉目光像一张犁,在雪原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车猛烈地颠簸了一下,侧过身去,像是要翻倒的样子。目光被强行断开,车侧过身去的刹那,我看到前面的车轮正轧过一道齐刷刷的冰坎儿。车正在驶过一条冰河。也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绿绿的草叶,因为冰雪的映衬,像翡翠。

三十几年过去,这一幕像不断重复的梦境留在记忆里,一遍遍回放。

从巴颜喀拉北麓一直到南麓玉树境内的清水河,雪都覆盖着大地山河,一派苍茫。我在夏天穿越白雪的巴颜喀拉。于是,这场大雪一直留在记忆里,纷纷扬扬,浩浩荡荡。

按农历,这可是炎热的季节,记忆中的雪都下在冬天——春天偶尔也会下。可这是夏天。

行前,我同事尕玛才让刚刚完成了一首叫《雪域》的诗,我已不记得诗句了,但是记得这个标题。走过巴颜喀拉雪原时,我一遍遍想起这两个字。也许这就是这片高原所以称之为“雪域”的缘故吧,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大雪飘落。

车并没有滑倒,当天夜里,我顺利抵达玉树结古。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之后的近三个月时间里,我一直在玉树穿行。由结古而囊谦,而杂多,后由结古而称多、曲麻莱。

那个时候,通讯交通不便,近三个月时间里,我与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那个时候的电话座机外观都一样,黑色的外壳,塔状,右侧有摇柄,俗称“摇把子”。没有拨号盘更没有按键,打电话需要握着摇柄像发动拖拉机那样使劲摇,而且必须通过某个中转的接线员才能通到某个指定的话机上——除非事先约好时间地点,否则一般都找不到你想说话的那个人。这期间,我应该往家里写过信,报过平安,但肯定没打过电话。

这还是县城,如果出了县城到乡里,很多地方连这样的电话也不通。2000年8月——又是8月,我去位于治多县索加乡的长江南源当曲河流域采访。离开县城时,陪同前往的文扎特意借了一部电台带着,说这样万一遇到什么困难,还能与外界取得联系。大约半个月时间,我们的确与外界有过一兩次联系。每一次,我们都得把那个“铁疙瘩”扛到半山坡上,放好,架好天线,打开开关,调到固定的波段,仔细搜寻说话的对象。而无论有什么事,全县各乡镇所有的电台只能先跟县机要科的总台取得联系,然后由机要科的人负责给指定的人捎话。因为这并非机要科的主要职责,属捎带性质的服务,此波段限时开放,时间固定在每天下午5点,持续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记得,那两次与县上联系时,一打开电台,先总会听到一连串吱哩哇啦的杂音,很刺耳,之后里面才会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因为是公共波段,同时有很多人在里面说话,都是往县上报告紧急事项的。你得从无线电波里传来的那些声音中仔细辨认,才能分辨哪个声音是跟你说话的——当然你得熟悉他们的声音才行。那一刻,会有一些画面迅速闪过脑际,画面上是隐蔽战线上的谍报员,随之有一串清脆的敲击声传入耳中。而我们只是一行深入高原腹地采访的人,通过这种特殊方式,只为向外界传递一个短语:我们平安无事。让所有记挂的人放心。说完这句话,心里似乎踏实了许多。其实,我们只是说出了一句想让人听到的话而已。我们心里很清楚,这句话一般都会在电波的另一端消失掉的,因为平安无事,无须放在心上,因而也不会有真正记挂你的人听到。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电台无线电波传来的声音才被当成指令迅速传递,并向上层层紧急报告,一刻也不会耽搁。那就是事关人民安危的灾情或类似突发事件,比如雪灾。新中国成立以后,历次大雪灾虽然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死亡牛羊也不计其数,但是总体而言,人员的伤亡比以前是大大降低了。何故?就是因为电台无线电波及时传递了灾情消息。现在世界每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可通过移动终端视频实时传递现场画面——今年7月玉树多地有大雪,我都在第一时间看到了7月飞雪的情景,而在以前——直到本世纪初,除了电台,我们没有其他信息渠道,如果连电台都没有,就得有人骑马或徒步往县城告急求救。我在玉树雪灾中采访过一个人,一群人被困大雪,与外界失去联系。一个人骑马走上百公里到外面报信,沿途遇到暴雪,马被冻死,后又遭遇狼群,九死一生,才将消息送出来,救了一群人的性命。

回到西宁之后,我才听报社的同事们说,这期间单位多次专门打电话到玉树各地询问我的下落,均无结果。他们感觉,我好像已经从玉树消失不见了。所以,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接到来自单位的任何具体指令,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走走停停,经历玉树。

我当然没有完全忘记自己作为一名记者的使命职责,走走停停时,我也采访,也写报道。我至少往编辑部发回过十来篇新闻报道,大多都很短小,最长的也不过千把字。至于这些报道大多因为新闻要素不全被当成废稿处理掉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发回的十几条新闻只有一条被采用,是有关杂多县往旦荣、莫云修路的一条消息。但我并没因此而感到沮丧,相反,由此喜欢上了自己的职业。假如此前我对记者这一行当还有一些成见的话,从此却是由衷地热爱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一辈子都没有离开青海日报社的原因。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至今想来,那都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第一次去玉树,除了治多,其他五个县我都去了,在每个县的时间都在20天以上,其中在曲麻莱的时间要长一些,近一个月。离开曲麻莱之前,我去了一个牧民定居点。在那里,我也遭遇一场大雪。这样,我的第一次玉树之行以一场夏天的大雪为序曲,而以一场秋天的大雪落幕。我要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离开玉树了。

那时中秋节刚过,玉树的冬天却已经来了。我是由县委宣传部的一辆北京吉普送到那个地方的,去的时候,天还是晴的,一到那里就开始下雪了。雪很大,是鹅毛大雪,雪花漫天飞舞,挡住了视线,远处的山冈和草原都看不见了。除了大雪,能看得见的就是一顶黑牛毛帐篷。一群牧人正坐在帐篷里开会。不记得会议的议题内容了。一群人的脸庞也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皮袄,坐在火炉边上一直在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件事。会议持续了很长时间,雪也一直下着,好像只要那会议不结束雪会一直下下去,或者只要那雪一直下着那会议就会一直持续下去。送我去那个地方的人说好,一两个时辰就来接我,可是他来的时候,天快黑了,雪还在下。

等我们往回走的时候,积雪已经很厚了。草原上原本就没有路,有积雪且仍在下着大雪的草原上甚至辨不清方向。但是,我们并未迷失方向,只要还在曾经的草原上,在任何情况下,草原牧人一般都不会迷失方向。很久以后,我都没有想明白,他们是怎样辨别方向的。我见识过,在夜里迷路后一个牧人根据头顶星辰的位置准确判断方向的本领,可在大雪迷蒙、所有参照物都被大雪遮盖的时候,他们是靠什么来辨识方向的呢?而在这样的天气,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因为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雪片挡住了视线,如置身迷雾,而四野都是白茫茫一片,东南西北没有丝毫分别,方向已被大雪吞没。

雪就这样覆盖了我的记忆,不是在冬天,而是从一个夏天到一个秋天。

那时候,玉树所属的县城都有很多的流浪狗,像曲麻莱这样人口稀少的县城,从早到晚满大街看到的狗比人要多很多。从县城沙土街道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通常情况下,只看到不多的几个人,而狗总是成群结队地在到处游荡。一天早上起来,外面下了雪,雪地里到处都是狗的脚印,像神秘的符号。我住的地方也有很多狗,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会在门前追逐嬉闹,并狂吠不止。后来我想,它们白天可能也这样,只是白天整个世界也在喧嚣的缘故,多少起到了缓冲作用,对狗的闹腾并没有特别在意。夜里,万籁俱寂,却将之成倍放大,因而不得安宁。这还是其次,更难以忍受的是,因为门前随时有一群狗疯狂嬉闹,夜里内急,我却不敢出门。

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后来我搬到县民贸公司办的一家小旅社住了,旅社在路边上,有院子,有铁大门,晚上,门一关,狗进不来。即便如此,每天从早到晚,一群一群的狗们也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很久以后,我写过一篇散文,叫《狗正列队走在身后》,文中写的就是曲麻莱的那一段经历。当然,留在记忆里的不止有狗,还有别的东西,比如鹰和鹿。

旅社在靠山坡一边的路边上,天气晴好又没事的时候,我就到后面的山坡上躺着,看蓝天白云,看天空里飞翔的鹰。清风拂过,须发与青草一同摇曳。另一面的山坡上是一个鹿场,有大群白唇鹿。一天下午,我又到那里躺着,不一会儿,一头鹿走到我身边,看了我一眼,看我没什么反应,它又上前一步,鼻孔蠕动了一下,像是在嗅我身上的气味。它可能觉得那味道还不太难闻,又往前一步,用嘴唇在我的肚皮上触碰了几下,而后又轻轻走开……这是题外话,与雪无关。

不知道,此后的几十年间,我之所以一次次去玉树是否跟雪有关,可以确定的是,雪一直伴随着我,什么样的雪都遇到过的,包括大雪灾。

那一年玉树西部也有雪灾,雪从8月以后就在断断续续地下了,进入9月降雪过程持续。我是10月下旬离开曲麻莱的,那时,秋智、曲麻河一带已经出现灾情,县畜牧、民政部门已经开始着手组织救灾了。记得,为此我也写过一条消息——当然也当成废稿处理了。后来我才知道灾情的公开报道都非常慎重,在没有得到省级政府部门的正式通告之前,媒体不得擅自公开报道。消息写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记得的只有一个画面,几辆满载饲草料的老解放大卡车从县草原站驶出,向右缓缓拐弯时,剧烈摇晃了几下,向落雪的远方驶去……而从另一个方向,玉树的冬天已经来了。

1996年玉树遭遇大雪灾。我在玉树采访,与我的几位同事一起写过很多报道,其中有一篇写得很长,题目是《雪域·生灵·血脉》。我在里面写道:

“这是一场浩劫,这是一场灾难。

大雪,这个白色恶魔又一次侵吞了玉树草原。

从去年10月17日至今年元月17日的三个月时间里,玉树藏族自治州6个县的万里草原上,几乎一直在下雪,降雪次数达43次之多,还先后出现了4次大的降雪过程,降雪区域累计平均积雪60余厘米。每次雪后,经阳光照晒,融化的雪面上形成坚硬的冰块,日晒不化,风吹不走。一次次频繁出现的降雪过程,使一层层冰雪相加的积雪越来越厚。

无论从降雪的时间和次数,还是从降雪量和降雪范围看,这都是一场历史上罕见的大雪。

每一次大雪的范围只涉及称多县和玉树县的5个乡,而到第四次大雪出现时,那厚厚的积雪已覆盖了整个玉树草原,致使全州6县的30个牧业乡全部受灾,重灾乡达20个,成灾面积逾12万平方公里。

到2月初,已有11.27万人、270余万大小牲畜受灾,其中6.2万多人、199万多头(只)牲畜受灾严重。截至2月5日的粗略统计,已有62万多头(只)牲畜在这场大雪灾中死亡,死亡率已高达23.19%,如到‘牲畜死亡期的4—5月份,預计全州损失牲畜百万头(只)以上。还有万余人冻伤,9000余人患雪盲。3534户牧人已经断绝口粮,777户牧民成为无畜户。据自治州政府匡算,这场雪灾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已高达1.7亿元,比去年全州的农牧业总产值还要多,是去年全州财政收入的10倍。

前50年,玉树遭受过5次大雪灾,共死亡牲畜近500万头(只),是去年末玉树全州牲畜存栏总数的1.4倍。每次大雪灾之后,都需要近10年的努力才能使牲畜存栏恢复到灾前的水平。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元月31日,当我们走进玉树灾区,面对那铺天盖地的厚雪,看着那些被大雪困扰着的牧人和暴死雪野的牛羊尸骨时,我们不禁要问:玉树,你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雪灾的困扰?假如十年之后又一场雪灾如期来临,你又能否做好充分的准备呢?

其实,雪带给草原的也不只是灾难。

雪以它纯洁高雅的品性也给草原带来福泽和祥和。抛开了灾难不说,雪其实也是很美丽的,很难想象,没有雪的青藏高原是个什么样子。没有雪,牧草就不会碧绿;没有雪,高原上的江河湖泊就会干涸;没有雪,这号称地球第三极的高大陆上就不会有生命的存在与繁衍。

如果没有雪或者仅有雪,青藏高原都会失去她全部的魅力。雪之于青藏高原已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早已融入文化的乃至民族和宗教的色彩。

对高原雪域的民族和他们赖以生存的草原和牛羊,雪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在大雪灾中,人们看到的就是它的狰狞与凶残。

它吞噬着一切……

直到2月底,玉树一直在下雪,那么,那里的雪会不会越积越厚呢?青藏高原离太阳最近,为什么这里的雪又最不易融化?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玉树草原的雪季还没有过去。”

青藏高原为什么被称为“雪域”?就是因为多雪的缘故。也正因为如此,这里很多动植物的名字里也都有一个“雪,”比如雪豹、雪鸡、雪莲、雪兔子等等。当然,还有雪山、雪地、雪窝子……

即使在炎热的夏天,骄阳下,一抬头,都能在远处的山冈上看到一撇白雪。今年7月,有几天我在通天河谷穿行,一天出了河谷,一抬头,对面山坡上有几道白雪,很写意,细看,如象形字,像一头鹿。文扎在身边说,说不定这座山的名字里就有鹿,藏区很多山的名字甚至很多地名都是这样来的。因地处高寒,玉树四季景色的变化也不像低处那么鲜明。如果除却了气温的因素,仅从视野中大地山川和牧草枯荣的变化看,甚至也没有四季,而只有两季。整个秋冬春是一个季节,可泛称为冬季,剩余的就是短暂的夏季。

一般来说,到5月头上,草原才会返青,也只是星星點点的绿,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种。直到6月头上,那草色的绿才会慢慢弥散开来,像是在用极淡的水墨晕染一般,而且速度非常缓慢,前一天跟第二天几乎没有变化,甚至前一周跟第二周也没有多大变化。又过了十天半月光景,一天早上醒来,一抬眼,突然发现,远处的山野竟然全绿了,像是一夜间变绿的。

玉树迷人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却因为短暂而显得格外绚烂耀眼。这种绚烂不仅在大地上,更在天空里,在阳光和空气中,也在人们的眼睛和心里。因为短暂,似乎一眨眼,这种绚烂即达到鼎盛,那是盛开的季节,可这盛开刚开始好像也开始凋零枯萎了。雪似乎已经从远处飘落了。即使在最炎热的季节,雪也从未远离玉树。它好像一直就在山顶盘旋着,像飞翔的鸟儿,随时都准备落下来。

等8月头上的第一场雪飘落之后,草原还绿着,而且,那绿已近极致,透着碧翠,像是那一场雪给它涂上了一层油彩。想必那一定是阳光、雪水、泥土和空气共同调和出来的色彩。

一说到自然生态,我们都会首先想到山川万物,比如雪山、冰川、河流以及动植物,进而强调生物圈的意义,而很少会想到阳光、云朵、雨雪、星月和空气。其实,它们也是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甚至可以说是其核心部分。大气层负责保鲜任务,阳光是着色的,雨雪是补充水分的,云朵和星月是酝酿思绪、滋养精血的。它们是大自然的呼吸循环和代谢系统,地表之上的一切容颜色彩都是这个系统调和出来的,其中包括花朵、草叶、岩石、旷野以及江河湖海和天空不断变幻的色调。

在我看来,那是大自然带有情绪性的丰富表情,随季候以及物候的变化而变化,流露着大自然在某一时刻的特殊心情。风雨雷电、飞沙走石、霞光流云都是它的一种情绪表达。这是一个无比精妙的生命系统,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生命的气息都是由此得以体现的。或静好或狂躁,或明媚或阴霾,皆为气血脉象和体征心态引起的情绪反应。

一棵树或一株青草,没有适于生存的土壤环境是活不了的,但仅有土壤还不够,还得有阳光,有雨雪水分,有白天黑夜,有季节更替和时光的流逝。一滴雨、一片雪花落下来,经阳光照晒,又飘到天空,变成云朵,生成雨雪,又回到地面,如此循环往复,亘古不变。因而草叶变绿,花朵绽放,潮起潮落,生命延续,看似瞬息万变,无常背后却是恒定的自然法则。

从天空飘落的雪一定是先落在山顶上的,却是从山下河谷开始融化的,山顶上的雪不会很快融化,甚至一直不会。8月的雪也不会连续下,一场雪落下之后,天很快晴了,阳光照彻下来,将河谷草原上的雪一扫而光。雪变成了一层白雾,在半山腰飘荡,而山顶没有融化的雪却在白雾之上熠熠生辉。如此,山下河谷的草地显得更绿了,是一年中最绿的草原,而这也意味着它很快就要枯黄了。

夏天已经结束,冬天的雪甚至不经过秋天的过渡,很快就会覆盖草原。

8月的雪是玉树雪季的序曲。2017年8月,我从澜沧江源头回来,从杂多县城赶往治多县时,有一段路上在下雪。2018年8月,我去治多达森草原住了一段时间。又是8月,我与8月的玉树有缘。回想起来,除了地震后几年,我在其他时间去玉树,大多都在8月。8月似乎是命中注定的玉树时间,也许不全是——也许还有更多的意味。我是8月生人——不过是阴历,我女儿也是8月生人,与我同一天生日。其时,远方的巴颜喀拉山麓说不定正有大雪飘落,各姿格雅说不定已被大雪覆盖。我出生在农历8月最后一天的夜里,那天夜里没有月亮,巴颜喀拉和各姿格雅也没有月亮,却有白雪。夜里,白雪就像月光。

在达森草原,有几天夜里大雨。早上醒来一看,山上都落着白雪。山下芳草萋萋,山上却是皑皑白雪。以前玉树的很多山上,一年四季都有厚厚的积雪。后来雪线越来越高,很多山顶的积雪越来越少,幸好还能看到。通常我们把这样的山都叫雪山。当然,雪山顶上不止有雪,还有冰层、冰盖。冰雪之下绵延起伏的山峦地表之下是永冻层,是冻成冰的土壤。高寒牧草就长在那冻土之上,草的根须紧贴着寒冰。也许正是这个缘故,高寒地带的草叶在阳光下泛着光芒,晶莹水灵,尤其是早晨,草叶上挂着露珠,像冰粒儿,映照天地乾坤。

雪就这样融入了高原大地,也融入了人们的血脉,成为了一种精神的所在。我感觉,在高原牧人心里,被视为故乡的那个地方,其实是以一层冰雪做底色的,可以说,雪是他们心灵的故乡。

因为这雪,玉树这片高地才孕育出亚洲大陆众多的河流,其中包括中国最大的三条江河:长江、黄河、澜沧江。又因为这些河流,玉树可称为“中华水塔”,青藏高原可称为“亚洲水塔”。从这个意义上说,雪才是玉树乃至整个青藏高原生态系统的精魂所在。雪不仅造就了江河源头的冰川和冻土地带,也用不断融化的涓涓细流哺育了条条江河的奔腾呼啸,当然,也滋养了生命万物。

风吹过河谷,日升月落。星河灿烂,马蹄声响起。人在河谷里穿行,文明的灯火便在大河谷地里照耀璀璨。而雪无疑是圣洁的,这片土地因而也成为一片净土。而江河之源无疑是神圣的,这片土地因而也成为一片圣地。

多年之后的一个夏天,我从曲麻莱方向去拜望黄河源头,翻过巴颜喀拉,各姿格雅就在眼前,从它怀抱里蜿蜒而下的就是黄河源流卡日曲,再往前就是约古宗列。之所以再次想起各姿格雅,是因为我想起了各姿格雅的雪。确切地说,那只是一道雪线,很写意,一撇一捺,沿山梁呈一个“人”字——或一对白眉,像是用毛笔描上去的。

雪线之上,天空浩荡,雪线之下,大地苍茫。而天地之间,竟空无一物。唯一线白雪,如一句禅语,超然,空灵,晶莹。

作者简介: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自然书写者。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作品集《黑色圆舞曲》《坐在菩提树下听雨》《草与沙》等十余部。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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