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提起老街的名人,林玉树算一个。
老街人把能够识文断字的人统称文化人,可见老街的文化人含金量并不高。而林玉树不仅识文断字,还能写文章;而且文章还能登报、出书,何其了得!所以前些年林玉树退休前,老街人若是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地:“大作家,又在写书吗?”
其实林玉树离开老街多年了,只是偶尔回来看看旧宅。当年清瘦挺拔、玉树临风的林玉树,后来福发得厉害,走起路来虚肉一晃一晃的。往那儿一站,非但看不出多少文人气,反而现出来一副官态。
林玉树是官吗?是,文联副主席,副处级。
也许你要问了,以林玉树的出身,他怎么能井底蛤蟆跳三级、池中鲤鱼跳龙门,从挖煤工成为声名赫赫的林主席?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没错,林玉树当初是挖煤的。我们这个城市,号称煤都,以煤而建,因煤而兴。林玉树下井的时候,还不到20岁。那个年代,文化人少,实诚人多,大伙儿都忙着挥汗如雨搞建设、争先恐后做标兵,偷懒耍滑是很丢人的。可林玉树不然,能偷懒就偷懒,能请假就请假,三天两头有病,不是着凉了就是闹肚子,因而落下个“病秧子”的绰号。其实,林玉树的病是装出来的。为什么?他要写作。可林玉树初中没毕业,肚子里并没多少墨水,凭什么写文章呢?这就要感谢他的父亲了。林玉树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却读过很多古书,三侠五义、四大名著都装在肚里,得空就给林玉树讲故事。所以,林玉树从小就接受了文学启蒙,也很早就在心中立下鸿鹄之志:长大了当一个文学家!
文学家,曾经是一个光彩夺目的头衔。在人才匮乏的年月,不仅社会上尊重,还能改变命运。林玉树埋头写作,既是为圆文学梦,也是为了走出煤尘飞扬的矿井。
林玉树写了多少字,数不清,草纸倒是摞了几尺高。好多次,林玉树像只鸵鸟一样钻进纸堆里睡着了。工友笑话他:“病秧子八成癔症了。”可就在工友们嘲笑的时候,报屁股上赫然出现了“林玉树”的大名。老街人至今还能记起那首诗歌里的句子:
煤煤煤、炭炭炭,
光光光、电电电,
矿工兄弟流大汗,
我为祖国加油干!
……
这首洋溢着革命精神的“处女作”让林玉树声名鹊起,不久便从八百米深处走到了蓝天下,到矿务局从事宣传工作。
林玉树如鱼得水,作品越发越多,名气渐渐越过矿山,誉满全城。人才难得,市文化局求贤若渴,与矿山协调后,只争朝夕地为林玉树办了转干手续。林玉树彻底丢掉了“工人”身份,成为文化局创作组的一名专业作家。
至此,林玉树可谓功成名就了。但好事还在后面。那年,市里引进一个大项目,当然也是市领导的大政绩。林玉树奉命撰写该项目建设的报告文学。此前,林玉树从未写过报告文学,可他写起来却是游刃有余,激情澎湃。不久,这篇名为《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大块头出现在省报上,整整登了两个整版。市领导亲自为林玉树设宴庆功,林玉树一夜之间成了领导的红人。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林玉树当上了创作组长。然后,市里成立文联筹备组,林玉树任副组长,括弧:副处级。月余,红头文件下发,林玉树毫不意外地当上了文联副主席。
林玉树分了新房,搬出了老街。临别时,林玉树给老街人每家赠送一部诗集和一部报告文学集。老街人捧着书,就像捧着整条街的荣耀,沉甸甸的,压弯了老街平平淡淡的岁月。
直到退休,林玉树走出老街的日子几乎成了谜。但有一样老街人是笃定的,林玉树的家一定有很多书,那些书是老街的名人林玉树写的。
林玉树回到老街了。房子给了儿子,他搬回旧宅住。果然有好几箱书,还真就是林玉树的大著。老街人欢呼雀跃,但这样的兴奋劲并没持续太久,因为林玉树闭门索居,也不见登门拜访的门徒、“粉丝”。那座破落的小院静得出奇,只有瓦缝里的几株野草耐不住冷清,在风中搔首弄姿。而我不会放过近水楼台的机会,手中拎着两瓶酒和一条烟,终于在第五次敲门的时候走进了林玉树的书房。
林玉树没有向我“显摆”他的著作,而是从一个油漆斑驳的老式木柜里搬出成堆的手稿,说:“你看看,这些,才是我一辈子的心血。”
我一页一页翻看着,全是小说。可我知道,林玉树出版的十几本书都是诗歌和报告文学。而小说,不要说出书,就是报刊上也没见过一个字。
“从一开始我就立志做一个小说家。”林玉树灌下一口酒说,“可我写不好,我模仿曹雪芹、模仿施耐庵、模仿鲁迅、模仿茅盾、模仿肖洛霍夫、模仿巴尔扎克,可我谁也没模仿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一辈子都在迎合,我没有我自己!”
我一头雾水,无言以答。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临时,我再次来到林玉树的家。院门居然没有反锁。推开门,我看到了躺在雪地上的林玉树,还有一大堆黑色的纸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