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秀
一
2008年,王杏研究生毕业,正好30岁。她进入宁城大学的文学院,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大学老师。那时候,像宁大这样级别的学校,招聘博士成为主流,硕士进入已十分勉强,王杏差不多是搭上了最后一班船。她庆幸自己学的是影视专业,这方面的博士毕业生还没有那么多,学校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接纳他们硕士。
王杏是作为广播电视编导专业的储备教师招进来的。据说头一年宁大刚接受了教育部的评估,文学院被指出专业设置太单一、太老旧,跟不上时代潮流,专家们建议增加新闻传播或影视传媒等新型专业。次年,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在文学院落地生根。招生之前先需储备师资,王杏因此便幸运地成为该专业第一名新进教师。
2009年9月,第一届广播电视编导的学生入校。王杏除了教授广电编的专业课,还被安排做了一班的班主任。
新生报到那天,团委通知09级全体班主任到图书馆一侧的小广场迎新。
天气晴好,太阳在连着一周的雨天后重新登台,精神抖擞的。王杏和住隔壁的卞老师一同从家属区出发,走了十多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
现场已经布置好。一溜桌椅摆放整齐,连成一片的黄色布篷上印着“中国联通”的红色中国结图标和字样。从图书馆的墙体上垂下一条又一条标语,每条布的最下方也都是“中国联通”。
读研究生那会儿,学校每一年的迎新现场总让王杏莫名激动。陪送孩子的家长的身影,使她不由回想起父亲当年千里迢迢送她入学的情景。王杏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同她父母一样的含辛茹苦。如今当了老师,这份激动竟然没变。一条“家长们,你们辛苦了”的条幅令王杏热泪盈眶。
不得不说,当时的王杏看上去更像学生,不像老师。一名大三女生是她的助手,坐在旁边。每当有新生前来报到,她首先做的,总是手掌朝王杏,热情地向来者介绍道:“同学你好,这位是你们的班主任王杏老师。”王杏注意到,她的话使不少新同学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估计他们起初以为,坐在那里的,同是两位高年级师姐呢。
临近中午,所有人员终于报到完毕。王杏站起来伸展一番身體,紧闭两下发涩的双眼。就在她闭眼的瞬间,感觉胳膊被人轻碰了两下。扭头一看,身后站着个一脸笑容的女人。她高高瘦瘦,留酒红色短发,身着运动套装,一副清爽干练的模样。
“王老师,您好,我是您班上学生邬宝奇的妈妈。”
“您好!”
“能请您过来一下吗?”女人向身后的某处指了指。
王杏跟着她朝绿化区走去。走到一排千年矮树旁边,女人施魔法般从树丛里拿出一个纸袋,塞到王杏手上:“王老师,我没料到宝奇的班主任是您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老师,这是我在香港买的一盒男士皮具,送给您爱人吧。”
“不要不要。”王杏把纸袋推回去。
“不行,您必须收下。”袋子又被推过来,并且瞬间挂在了王杏的手腕上。王杏没再坚持,接受了这盒皮具。
王杏的爱人小林在同城的另一所高校工作。这天也是他们学校的新生开学日,小林没做班主任,但也忙得团团转。一位初中同学和一位高中同学,分别托付小林接待他们前来上大学的亲戚。两家都是带着亲友团、开着私家车来的。初中同学这边的一家,不光有爸爸、妈妈、叔叔、姐姐,还来了八十多岁的爷爷。爷爷在小林面前明确表达了心愿,希望孙子入校后能当上班干部。老人执意让小林带他们去与小林的师妹小宋见个面。之前,那位初中同学打电话给小林,问他有没有熟人在他侄子就读的机械工程学院。小林如实相告,说有个姓宋的师妹在那里做辅导员。这不,人家现在就非得要去找小林的这位师妹。小林抹不下面子,只好答应。约好后,小林带领这伙人等在小宋回家的路上。他们当然没有空手,硬塞给小宋一提茶叶。事后初中同学告诉小林,侄子家人在茶叶袋子底部放了个两千块的红包,他有点担心,宋老师该不会看不见红包,同袋子一起扔了吧?小林满口答复同学,他跟小宋说一声,让她把红包拿出来。说完真打算给小宋拨电话。旁观者清,王杏急忙阻拦住小林,提醒他这个电话不能打,打了不就等于告诉小宋你知道她受贿的事了吗?小林抓抓脑袋,方意识到王杏说的有道理。
那位高中同学的亲戚的孩子志不在仕途,他们倒没让小林找人,但领着参观一番校园,也把小林累得够呛。没办法,这位高中同学现在是老家派出所的小头目,小林现在这么给他面子,还不是怕日后有事有求于人家。
看着疲倦不堪的小林,王杏打趣道,以后开学前你就把手机关了。小林却说,你等着瞧吧,你当了班主任,麻烦事在后头。王杏不以为然。
晚上,根据学院的统一要求,王杏召集编导一班的全体学生开了第一次班会。开场是王杏的训话。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王杏讲述了《今日说法》中的两个典型案例,启发学生如何进行自我保护。接着谈学习问题。她告诫学生,学习没有一劳永逸的时候,不要觉得高中三年那么累,上了大学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本科毕业即是天之骄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大家面临的是一次新的航行。最后,王杏以下面的这样一段话结束了发言:同学们,你们十八九岁,纯洁而美丽,你们看待世界的眼光也是纯美的。可人世间有阳光就有阴影,有白昼就有黑夜,未来的日子,你们难免会遇到阴影和黑夜,难免会看到生活中不纯美的部分。希望大家不要为此困扰、忧虑,大学四年,请把美好的东西都带走,不美好的,就留在身后,让其腐烂衰败、自生自灭吧。
也许是王杏和他们在年龄上差距不大,也许是她说话不枯燥,加上学生们初入校,老师在他们眼里还颇有神秘感,王杏讲话的过程中,下面个个全神贯注,亮晶晶的眼神齐刷刷地汇集到讲台上。王杏讲完最后一句话,教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随后,王杏让学生们依次上台自我介绍。白天短暂的相见中,王杏只对长相出众或是特点明显的几个学生印象深刻,大部分人在她眼里依然陌生,这其中就包括邬宝奇。因为他母亲的出现以及她送的那一盒皮具,这一次,王杏不由自主对邬宝奇多了几分留意。他走上台时,王杏发现,他跟他母亲样,身材消瘦,眉眼和母亲也很有几分相似。邬宝奇的自我介绍很平淡,但有一处亮点:他在高中就入党了。
根据学生们在台上的表现,王杏指定一名叫白莹莹的同学作为军训期间的临时召集人。白莹莹的高考成绩在全班名列第一,方才做自我介绍时大方得体、声音清亮。
军训结束后,进行了班干部选举,得票数前十名的同学进入班干部名单。白莹莹以自己的能力赢得了大家的认同,得票最多,王杏任命她做了班长。其他班干部的职位,也由王杏根据各人的特长进行了安排。邬宝奇也入选了,他个高,王杏将体育委员一职委任于他。后来她了解,邬宝奇进入班委,靠的是人气。军训期间,他整箱整箱买水搬到操场,他的慷慨之举征服了大家。
自从做了班主任,王杏就发现,学校里各种托关系、找人情的现象还是很普遍的。开学后没多久,她就连续接到了其他学院教师的几个电话,都是请托她关照某某学生的。有的是让安排做班干部,有的是请求推荐党员时给个名额,还有的是让把床铺调到靠窗的位置。对于这些电话,王杏一概采取哼哼哈哈虚以应付的策略。自己也是村里出来的毫无背景的学生,自当班主任第一天起,王杏就在心里立下规矩:坚持公平正义,对学生一视同仁,坚决不为搞特权的关系户开方便之门。
二
大学教师和学生家长几乎没有什么联系,更谈不上交往。少部分家长在孩子大一入校时来过学校,在报名处和班主任打过一个照面,仅此而已。更多的家长,四年之中,都未曾露过脸,也没打过电话。
邬宝奇的母亲张常玉是个例外,她一直与王杏保持着称得上密切的联系。
张常玉在开学那天往王杏手里塞了一盒皮具之后不久,就往她的电子邮箱里发了一堆东西。王杏点开一看,主要是她很久以前写的一些育子心得,和邬宝奇读高三时她写给儿子的信。心得大都是三五句话。信却每封都很长,里面夹杂着大量伟人艰苦奋斗的励志故事。虽说那些漏洞百出的语句显示出张常玉的文化水平并不高,王杏还是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位对孩子特别上心的母亲,对儿子的期望值也很高。
王杏愿意与人交心。为了回报张常玉的信任,她把内心深处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对做一个名好教师的雄心,都毫无保留地写给了她。起初,张常玉的邮件,王杏每封必回,说的也都是心里话。但张常玉逐渐捉襟见肘,原创的文字越来越少,发过来的大都是从网上复制粘贴的碎片。王杏看看,一笑了之。两人之间的文字交往也就渐渐偃旗息鼓。
紧接着,张常玉开始让邬宝奇给王杏带小礼物,一盒月饼、一条丝巾、一套茶壶。有时还会邮寄土特产,地瓜干、柿饼之类。她老这样,王杏就不好意思起来。有时婆婆做了好菜,就喊邬宝奇来吃一顿;工会发了教工餐厅的餐票,碰到邬宝奇就给他几张。一来二往,搞得跟邬宝奇也就比跟别的学生近一些了。
张常玉在电话中跟王杏说:杏子妹妹,咱们就是好姐妹,要当亲戚走动,一辈子都不能断了。
王杏把这句话当作张常玉的肺腑之言,记在了心里。
张常玉经常给王杏打电话。节日问候自不待言,让王杏感动的是,每当寒暑假来临,张常玉都会特意致电:妹妹回老家吗?回去的话,到了新城给我个电话,我开车送您。
王杏婆婆家住在S县下面的东庄,新城是回婆婆家的必经之地。张常玉说,她去过东庄,从新城过去要转好几趟车,比较麻烦。
张常玉还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这些节气临近时给王杏打电话。立春之时,她叮嘱王杏,天气容易忽冷忽热,要当心“倒春寒”,适当多吃大蒜、洋葱、芹菜等味道浓烈的蔬菜,预防感冒。立夏,她又会提醒,这时节人的心火旺盛,饮食应清淡为主,以利于五脏六腑的正常活动。其实张常玉说的这些生活常识,百度一下应该都有,问题是王杏哪有功夫关注这些呢。说真的,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啥意思,她都不甚清楚。至于吃东西,从来不讲究,爱吃的吃,不爱吃的不吃。可张常玉把话说到了王杏的心坎上:妹妹这个岁数,估计也着急要孩子了吧。你先把自己的身体底子打好,将来宝宝才会更健康。
三
爱人小林即将离家去外地读博的那个月,王杏查出有了身孕。公公婆婆此前已赶回老家农忙抢收,小林走后,王杏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了家里。要命的是,孕期第40天起,她开始经历可怕的早孕反应。食道处像是卧伏了一千条毛毛虫,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那种恶心劲儿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课没法上了,王杏跟单位请了假。
白莹莹带着一帮同学来看王杏,他们买来了香蕉、苹果和火龙果。王杏什么都不想吃,看都不愿意看,整个人像个软布袋,蔫蔫地靠在沙发上。白莹莹走进厨房,开火熬粥。在学生们的鼓励和陪伴下,王杏把一碗粥都吃了下去。
自這以后,白莹莹每天都约一两个同学来给王杏做饭,陪她一起吃。王杏闻不得油腻味儿,白莹莹就用清水煮菜,王杏吃什么,他们也跟着吃什么,还做出一副吃得很香的表情。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半个月,直到王杏的公公婆婆从老家返回。
公公婆婆进了大医院如同进了迷宫,整个怀孕期间,陪王杏去做产检的,也都是白莹莹她们。那会儿还没有网络预约挂号服务,要想挂到好大夫,必须赶早。白莹莹她们,六点半就把出租车叫到王杏家楼下,然后上楼接她,扶着她小心下楼,上车,下车。到了医院,她们把王杏带到等候区,挂号、缴费等跑腿的事她们全包了。临产前监测胎心,平时爱动的宝宝,那天偏偏一点儿声响都不制造,大夫让王杏第二天来重做一遍,王杏犹豫,一是自认为没问题,二是不好意思再浪费学生们半天时间。白莹莹她们比王杏还在意,非让她再来,说检查确实了才安心。
王杏的婆婆感慨地说:“杏子,你这个当老师的好幸福,你看你的学生们对你多好。”公公接话道,“那还不是因为她平时对学生们好,人嘛,都是以心换心。”
要说对学生,王杏还真感到内心无愧。从心底里,她把他们当学生看,也当弟弟妹妹看。每次放假前,她都会到班上询问,有无路费不够的,要是不够,可以先从我这儿拿。千万不要图便宜、坐黑车。赶上中秋节,她要么买点水果要么炒半盆豆角肉丝,端到宿舍,送给没回家的同学吃。然而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作为班主任,王杏始终坚持公平正义的原则来处理事情。无论是班干部选举、奖学金评选,还是推党员、选优秀,从来都是拿到班上,让同学们民主投票。这一条,最让大家服气。大二那年教师节,学生们送给王杏一张贺卡,上面是一首摘取古诗名句组成的藏字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子晋庙前山月明。王孙莫学多情客,杏花飘雪小桃红。四句诗开头的字组合在一起,就是“君子王杏”。
经历了漫长的十月怀胎,王杏顺利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学生们的消息出奇地灵通。当天下午,几名班干部带着鲜花和果篮赶来医院看望王杏。白莹莹还捎给她一个小本子,打开一看,班上每个学生都写了话在上面。祝小宝宝健康成长。祝王老师做天下最快乐的妈妈。祝王老师青春永驻。老班,我们爱你。老班,快回来给我们上课,我们想您啦……
一行行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跡,如清泉流进王杏心底。她真盼望早点回到教室见到那帮可爱的家伙呢。无奈还要完成“月子”这道程序。
坐完月子,王杏胖成了圆球。在婆婆的监督下,她的月子严格按传统执行。一个月没梳头,没洗澡,除了上厕所,没出过卧室。每天窝着不动,吃的又是大碗大碗的猪蹄子、鲫鱼汤,一个月下来,体积差不多比以前大了三分之一。
月子一出,王杏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班上看看。大三就要结束了,考研的同学准备得如何,打算就业的同学有什么想法,这些都需要了解,必要时还要指导一下。
为了遮胖,王杏穿了件宽大的雪纺短袖和一条肥腿裤。
从家属区到教学区,走过去只需七八分钟。王杏举着遮阳伞,独自沿人行道走着。走到锅炉房的大烟囱那里,路旁的一辆灰色汽车里突然蹿出个女人,几步就到了跟前。是张常玉!凭着不俗的记脸能力,王杏立马认出了来者。
“杏子妹妹!”张常玉的笑容灿烂无比。
虽说经常通电话,两人见面却还是第二次。
“您怎么来了?”王杏的脸上也瞬间生出笑来。
“来看看妹妹呀。你当了妈妈,姐姐怎么着也要当面恭喜一下。”张常玉握住她的手。
因为赶着去教室,王杏没跟张常玉多聊。张常玉说会在原地等她,还有事要说。
别过张常玉,王杏去了趟教学楼附近的小卖部,买了几十支雪糕和冰激凌,带给学生。
王杏走进的刹那,教室里响起一阵欢呼,调皮的目光像水一样漫到她身上。学生们欢迎她的回归,也被她体胖如熊的模样吓到。高兴和吃惊,都自然而然地写在他们脸上。
雪糕和冰激凌一分下去,大家立即滋滋有声地吃起来。他们一边吃,一边嘻嘻笑看着王杏。
在讲台上站了一小会儿,王杏便走下台,像往常一样,踱着步子在教室里走圈。她的目光轻轻掠过课桌前的每一个身影。王杏同样惊讶,半年多没见,学生们的形象也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个叫谭明哲的男生,以前总烫着一头蓬松的卷发,入校那晚他在台上做完自我介绍,王杏还打趣地问他,同学,你头上顶的,是头发还是帽子?可现在,他竟然剃了个光头,头皮亮铮铮的,跟皮球样;一个叫季丹琳的女生,曾经胖胖乎乎,脸上还布满痘痘,现在却瘦成了瓜子脸,痘痘也不见了,活脱脱变作了一个大美女。
王杏猛然意识到,这群家伙,早已褪去大一新生的青涩和懵懂,长成真正的大姑娘、大小伙子了。也难怪,再有一年,他们就要大学毕业、跨入社会的洪流之中。
王杏从教室出来,张常玉果然在原处等着。王杏问她要说什么事,张常玉把王杏拽进她的汽车,说到她家再说。
车到王杏家楼下,张常玉从后备厢搬出一个纸箱,又拿出一个手提袋。然后把这两件东西叠在一起,抱起来就往楼梯口方向走。
王杏拦住她:“张大姐,您这是干什么?您要上去的话,把东西留下。”
张常玉霸道地推开王杏的胳膊,说:“妹妹,你就别跟我客气啦。”
“真的不行,您老这么破费,搞得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况且我们刚刚签过了承诺书,不接受家长礼物,你这样可是会让我犯纪律错误的啊。”
“咱是亲戚呀,亲戚间的礼尚往来单位管不着吧。”张常玉“噌噌”上着楼梯,一会儿就没了人影儿,撂下王杏像个小喽啰似的跟在后面。
等王杏拖着肥胖的身体气喘吁吁爬上五楼,张常玉已敲开了她家的门。给她开门的是王杏的婆婆。
王杏进门时,张常玉已跟她的公公婆婆打完招呼,站在门边等着了。先前抱着的纸箱和纸袋放在了鞋柜上。
张常玉指着纸箱对王杏说:“这箱婴儿奶粉是我从香港买的,荷兰原装进口,放心给孩子喝吧。”然后又指着手提袋说,“这是我在韩国给你买的真丝裙,宽松型的,正适合你现在穿。”
张常玉是一名导游,经常带团去港澳台、韩国、日本等地。
“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王杏局促地站着。
张常玉拉着王杏,把她按在了沙发上,倒像王杏是客人,她张常玉是主人。
婆婆端上一杯茶后,朝公公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抱着孩子进屋了,客厅里只剩下王杏和张常玉。
张常玉没有喝王杏婆婆端上来的茶,而是从随身的挂包里拿出一个密封式水杯,弹开盖子,小喝了两口。然后说道:“杏子妹妹,我这次来,一来是看看你和孩子,二来是有一事相求……”
王杏安静地等张常玉说下去。
“宝奇不是明年就要毕业找工作了吗,我想让他考选调生。他对广电编专业毫无兴趣,不愿意在这个领域就业,当初选择这个也是为了图分数低。但是考选调生有硬性条件,必须是党员和学生干部。党员宝奇已经是了,在高中就入了,现在还差学生干部这一项,而且不是普通的学生干部,必须是班长或团支书。想请妹妹帮忙解决。”
“这……”王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让邬宝奇当班长或团支书,简直是天方夜谭。
三年来,邬宝奇的成绩一直在班上垫底。当初进校,他的分数就是倒数第三,比正常生差好几十分。那一年编导专业录取线460,一般学生都在460以上,可邬宝奇和另外三个学生远没有达线,邬宝奇只考了410。他们就是传说中的“点招生”。大学三年,邬宝奇不急不躁甘居人后,成绩最好时没进入过前40(全班45人)。除了立定跳远能比别人多蹦出去半米,他也没有啥特长。大一时凭着几箱矿泉水,做上了体育委员,但在第二次选举中就落下去了,一票都没得到。他这种情况,如何做得了班长和团支书?况且王杏早就在班上说了,班干部不再换届。
张常玉无异于给王杏出了个世纪难题。但她又不好一口拒绝。王杏轻叹了一口气,沉默着。
张常玉的声音再次响起:“妹妹你也知道,宝奇的才能,不适合创业,也不适合考研,对他来说,最佳出路就是做公务员。倘若这条路走不通,我真担心他会像社会上的那些落魄青年,为找工作挣扎一生,甚至堕落为无业游民。唉,现在我不得不承認,宝奇他,不是一个能在逆境中发奋图强的孩子。可是解决饭碗问题,是宝奇一辈子的大事,也是我最大的心愿。您也做了母亲,我相信您能理解我作为母亲的心情。”
王杏抬起头,张常玉看她的眼神满含祈求。
王杏思索片刻,问道:“非得是班上的班长和团支书吗,进学生会行不行?”
张常玉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可以啊,可以啊,那更好。”
于是王杏答应张常玉,回头找团委的老师问问,看能不能把宝奇弄进文学院的学生会。
团委干事舒芸与王杏同一年进的宁大。前年去市里参加村官阅卷,她俩住宾馆同一个屋,彼此言语相投,卧谈了大半夜。王杏自认为与舒芸交情不错,也许可以把邬宝奇这个皮球踢给她。
第二天临下班,王杏便去舒芸的办公室找她。她在门外偷瞧了好几趟,见别人都走光了才拐进去。办公室的,下班有个规律,越是新来的越走的晚。舒云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开。
谁知王杏刚迈进去一条腿,舒芸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她只好坐到旁边的木椅上耐心等着。
电话漏音严重,如同摁了免提,对方的声音王杏也听得清清楚楚。打电话的,分明是邻居卞老师。
“舒老师,你让我们班上的刘军乐进入预备党员名单,是件好事,但是我要说一下,不能让他占我们班的名额,绝对不行!”
舒芸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卞老师,您放心,刘军乐走的是我们团委这边的名额,您班照常还有两个名额。”
“好。那谢谢了。再见。”
舒芸举着电话正要挂,里面却继续传出卞老师的声音:“瞧那德行,搞歪门邪道别想搞到老娘头上。”接着是卞老师老公的声音,“啊呀,别说了,老婆,你电话都没挂。”卞老师反而故意提高了音量,“怕什么,就要让她听听。狗腿子!”这之后才是“嘟嘟嘟、嘟嘟嘟”。
舒芸愠怒地扣上电话,冷笑着骂了一句:“去!”然后便发呆地盯着对面的白墙,好像忘记了王杏的存在。
王杏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满脸堆笑地说明了来意。
舒芸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个没法办。学生会现在没有空缺,再说进人出人都是有规则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哎呀,舒老师就帮帮忙吧。”王杏尽量低着头哈着腰。
“这个确实帮不了。”舒芸一副“不想多言”的表情。她取过手提包,开始往里装钥匙和手机,无声中已下了逐客令。
王杏灰头土脸地出了团委办公室。走下楼时,突然想起卞老师跟她说过的话:“办公室那帮孙子,舔上头、踩下头,就是衙门里的一帮衙役。”王杏想,唉,只怪自己太天真,还幻想舒芸会看在与她卧谈半宿的份上,送个顺水人情。
一时想不出周全的办法,邬宝奇的事,只能拖着。
四
爱人小林的爷爷在老家病重,王杏给公公婆婆买了票,匆匆忙忙把他们送上火车。谁知火车一路晚点,等他们到新城已是晚上九点,早已没有去东庄的汽车。公公想拦出租车,头几次,人家嫌远都不愿意拉。好不容易拦下个愿意载他们的,可司机开口就要四百元,说路不好走,回来还要跑空车,不出这个价他跑不起。四百块?杀人啊!婆婆朝出租车司机啐了一口,说:我给你四千吧。
情急之中,王杏给张常玉打了个电话。她曾多次说要送王杏回东庄,王杏一直没好意思联系,怕给人家添麻烦,但这一次,不得不求助于她。
电话中,张常玉满口答应:没问题,我会把大叔、大姨安全送到家的。妹妹你就放一百个心。
张常玉赶着夜路把王杏的公公婆婆送回东庄,还带了一箱苹果给他们。送到后水都没喝一口,又连夜往回返。
王杏婆婆无限感激,第二天打电话给王杏,絮絮叨叨地叮嘱:杏子,邬宝奇妈妈是个大好人,你得还人家的情啊。
婆婆那天也听到了张常玉求王杏让邬宝奇当班干部的事。虽然王杏口中跟婆婆说您不要管我工作的事,但婆婆的话还是带着几分重量落在了王杏的心上。
王杏静下心来一想,三年里,也就一个张常玉把我这个小班主任当棵菜,其他的家长,谁露过脸呢,谁打一个问候电话呢。人家张常玉之前也没求我过什么,这是第一次,能不办吗,不办良心上过得去吗?过去我一直坚持原则,这回不公平一次,学生们应该会原谅的吧。
王杏在心中努力说服自己。并且想到,找白莹莹谈谈,让她以考研为由,辞去班长职务,让团支书接她的位子,再把空缺出来的团支书一职让给邬宝奇。正好白莹莹前阵子跟她说,不想再做班干部,要全身心投入考研复习。
然而,天赐良机,没等王杏的“黑暗计划”出炉,学院邱书记的一席话使她的难题迎刃而解。
周二例会,邱书记忧心忡忡地谈起宁大每况愈下的就业率,敦促班主任要急学校之所急,急家长之所急,努力调动个人的社会关系和人脉资源,帮助学生搭平台、找路子。“说白了,在座的也都是家长或将来要做家长,想想我们的孩子辛辛苦苦读了四年大学,到头来连份工作都找不到,那是什么滋味儿?希望大家这时候多动动手指头,该打的电话打一打,该发的短信发一发,算我拜托大家啦。”书记眼含期待地望着在座的每一位职工。末了,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在此也提个议,建议各班提高干部轮换频率,一来可以让更多学生得到锻炼,二来,给想考选调生的学生提供机会。”
书记后面的这句话对王杏无异于雪中送炭。
当天下午,她便召集学生开会,理直气壮地宣布:根据邱书记的指示,为了让更多同学得到锻炼,为了给预备考选调生的同学提供机会,本学期,我们将再举行一次班干部选举。
学生们的反应,远没有王杏想象的那么强烈,许多人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其实到了大四,他们的心理已发生改变。对于当班干部,早不像大一时那么热情。别人谁当谁不当,也没有那么在意。
王杏趁机发挥:“为大家就业考虑,这次我们向有意考选调生的同学倾斜,不再民主选举。想进班委的同学,请写书面申请给我。”
学生们依然表情木然,似乎王杏說的话跟他们没关系。
王杏故作镇定,大声问道:“大家有意见吗?”
“没有。”几声稀稀拉拉的回答。
王杏卷起包匆匆离场,生怕被台下的几十双眼睛看出她的“别有用心”。
结果很完美。提交申请的只有邬宝奇和一个叫刘丹琳的女生。绝大部分学生知难而退,大家心里清楚,选调生不是人人都能考的。说实话,如果申请者真超出了两位,如何让邬宝奇当上团支书,王杏还毫无头绪。就像赌博,我只不过是凑巧赢了。
季丹琳成绩比邬宝奇好,王杏任命她做了班长,邬宝奇做团支书,再拉了七八位这次虽然没写申请、过去参加过竞选演讲的学生,填补上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职位。
张常玉打来电话,千谢万谢。王杏也没客气,明白地告诉她,这件事办的不容易。言下之意张常玉估计也领会到了,那就是不希望有第二次。
五
白莹莹每天早上都在三楼的过道里读书复习。文学院的主楼是一栋四面合围的复合建筑,自习室人满为患,宽大的过道便成了许多考研学生的自习场所。他们携带着马扎和水杯,各自占地为王。白莹莹抢得了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块暖气片,冷时可以取暖,人不在时则用一个自行车锁将马扎锁在暖气管上,既防止马扎丢失,还可以保护自己的地盘不被人侵占。
去主楼上课,王杏常会特意去看看白莹莹,跟她聊几句,打打气,解解压。白莹莹的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每次都是一等奖学金得主,大三下学期还以编导专业全级第一的成绩获得了国家奖学金。现在她又是这样刻苦勤奋,在王杏看来,考上重点大学的研究生,是十有八九的事。
蹊跷的是,有一个周,王杏三次经过楼道,都没见白莹莹的人影。朝暖气片处一瞅,马扎也不见了。
疑惑中王杏拨通了白莹莹的电话。
白莹莹似乎不方便说话,她把声音压得极低,说:“王老师,我一会儿给您回电话。”过了半个小时,白莹莹打来电话,告诉王杏,她刚才在上公务员考试的培训课。
王杏很吃惊,问,你不是考研的吗,怎么又去上那个课?
白莹莹说,老师,我不考研了。我家里人让我考公务员和选调生。
“你怎么回事啊?你是做公务员的料吗?”王杏生气地咆哮起来。
“对不起啊,老师,让您失望了。”白莹莹也委屈得差点要哭。
王杏想找白莹莹谈谈。但她几次见了她都躲着走。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呢?王杏决定进行一次家访。
白莹莹的家,就住在宁大旁边的小山坡上。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母亲在生她时大出血去世,父亲在她年幼时也病故。莹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两位老人养了一群羊作为生活来源。不是卖羊肉,而是卖羊奶。买主大都是宁大的教职工。准备怀孕要孩子那会儿,王杏还从他们那里拿过半年的奶呢。记得每天下午四五点钟,白莹莹的爷爷白大爷便提着满篮子花花绿绿的瓶子,来到羊圈边的空地上,开始挤奶。羊儿们的奶子鼓鼓囊囊,像面粉袋子样垂在后腿胯下。白大爷的手指短粗,动作却很轻柔。随着白大爷双手的抓握,白色的乳汁一股一股缓慢流进瓶子里。夕阳的光辉把山坡、羊群和白大爷的脸全涂上了淡淡的金色。
在等奶的过程中,王杏有时会和老人闲聊。每当说起他们的孙女儿白莹莹,老人就十分欣慰和自豪。但他的愿望很朴素,就是希望白莹莹大学毕业能找份稳定的工作。王杏说,您这个要求太低啦,像莹莹这样能力强的孩子,应该再往前一步,考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白大爷皱着眉说,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这个咱们可不敢想呢。像咱们这样的平头老百姓,能考得取吗?
王杏乐了,解释说,研究生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只要有本事,北大、清华也是可以考的。
白大爷说,那就听您的,让她考吧。这丫头要是真考上了,我再养几只羊,非得把她供出来不可。
白家的房子是北方常见的红砖瓦房。屋顶低矮,外面有一圈一人多高的院墙。院子里总是传出狂野的狗叫声。白大爷白大娘几次邀请她进屋坐,因为怕狗,王杏一次也没进去过。
跟白莹莹通过那个电话之后,王杏心中不安,头一次敲响了白家的院门。
宁城是有名的雪窝子,入冬后,一场接一场的雪,向着大地的怀抱汹涌而来,旧雪没来得及融化,新的雪层又铺了上来。一脚踩下去,一直淹到小腿肚。
王杏在厚雪中艰难地拔这双脚,来到了白家。给她开门的是白莹莹的爷爷白大爷。老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精神还像以前那般矍铄。他一见王杏,脸上就露出了喜气和笑容。
“果真是你呀,王老师。我昨天做了梦,梦见你来了。”
“你大叔这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个灵验的梦,我老寻思他是神仙托生的。”说话的是白大娘,她站在白大爷身后,体态丰满,皮肤白皙,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大家闺秀的气质。王杏老猜测,白大娘过去肯定是财主的女儿,她爹被斗倒后她才下嫁给了白大爷。
白大娘牵住了王杏的手:“王老师,有两年没见你了。听莹莹说你当妈妈了,恭喜你。孩子几个月了?”
“快六个月了。”
“喝我家的羊奶管用吧,一喝就有小宝宝了。”白大娘笑盈盈俯在王杏耳边说。王杏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大娘领着王杏朝屋里走去。院子内摆了三四个一人多高的水泥大缸,几乎占去院子一半的面积。角落里则是鸡窝、狗窝、茅房和一棵落光了叶子的不知名的树。狗窝里忽然蹿出一条狗,汪汪叫着朝王杏冲,所幸它脖子上的铁链子每次都把它扯住了。
屋内的摆设也相当简陋。灶膛就在堂屋进门处。往里又是一排水泥大缸,跟院子里的那些一模一样。王杏好奇地朝其中的一口缸内瞥了一眼,里面装的是玉米,这才明白这些缸原来都是装粮食用的。堂屋两侧各有一间偏房,分别是白大爷夫妇和白莹莹的卧室。老两口的房间里除了一张火炕,还有一张老式挂衣柜。而莹莹的房间,只有一个简易木架立在床边,上面挂着莹莹平常穿的衣服。还有一些衣物,叠整齐了沿墙码在床上。
王杏没料到白莹莹家如此清贫,还以为他们依靠羊奶产业,早奔了小康。
在炕上落座以后,她问白大爷,莹莹为何放弃考研了?
白大娘先说上了:“还能为啥,穷和病呗。别看我现在还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喘着气,可早就是药罐子一个了,每个月要花八百多的药钱。我这样也就算了,反正一辈子快到头了。关键是我的莹莹……”白大娘哽咽了,撩起衣角擦起眼角的淚。
王杏心中一怔,伸手扶住白大娘的胳膊。
白大娘接着说:“前阵子,莹莹老说胸闷,我让她爷爷带她去医院一查,也是心脏上的毛病。这个咋办,她爸爸就是得这个病走的。”
“天,不是真的吧?”王杏的惊讶之情难以形容。
“哎呀,你别把王老师吓着了,她没有她爸爸那么严重,医生说只要平时多注意,不要紧的。”白大爷说。
“既然这样,那还是别考研了。身体要紧。”王杏说。
“莹莹考虑的倒不是她的身体。”白大爷说,“我们这房子保不住了,你们宁大已经把这一片都征了,上面下来了人,让我们年底搬。”
“给你们多少补偿款呢?”
“没有补偿款,就是补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在市区。据说那儿的房子现在一万多一平,有那么个房子留给莹莹倒不错,可是往后我和你大娘没有收入了,两个人的低保费加起来也就够个买药钱。家里这个情况,莹莹就不想再念书了,她想早点找工作挣钱。”
王杏说:“其实她如果读研究生,完全可以挣奖学金养活自己。”
“我们说不动她啊。算了,王老师,您也别劝她了,她的身体,出远门我们不放心。还是就在家跟前找个工作吧。”
走出白家,眼前一片苍茫。凉风袭来,争先恐后往王杏脖子里钻,她罩上帽子,蹒跚着向山下走去。这次,她走的是与宁大相连的那条路。路的末端和一片空地相连,那里原本也是山体,现在被夷平了。秋天的时候,王杏曾看见两台大型挖掘机,张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掘走山的身躯,将它们的“肉”倾倒进身后的卡车里。
宁大的地盘正在扩张。从立在路边的规划图里可以看出,白家的院落和羊圈所在的位置,将会建起两栋18层高楼。
六
五月份,教学楼的过道清静下来。大四考研的学生已经结束战斗,而下一届的考研大战还没正式拉开。曾经被割据的领地如今空无一人。
不几日,一楼大厅的布告栏上新一年的“考研光荣榜”新鲜出炉。又有不少学生考取211和985名校。王杏扫视着那一排排名字,下意识地想找出“白莹莹”三个字。结果当然是枉然。编导一班也考上了四个,可惜白莹莹不在其列。
莹莹在年初时报考了教师编,笔试过了,面试却以3分之差名落孙山。她又报考了这个月底即将进行的公务员,现在正全力以赴地准备着。
学院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教师温教授两周前仙逝了,学院要搞一个追思会,邱书记安排王杏做一个关于温教授生平事迹的专题片。她便带着两个大二学生连续三日去温教授家采访他的遗孀。起初,王杏担心老太太处于悲痛期,不欢迎她们的打搅,哪知情形全非如此,这位和蔼可亲的老教授,十分乐意将她丈夫如何在教育战线上奋战一生的故事讲给她们听,并录到镜头里让更多的人知道。在她的讲述中,王杏得知,温教授多次拿出自己微薄的工资资助贫困学生,他经常在家给生病的学生煎制中药,他带病上课晕倒过三次,他亲写状词替遭村霸欺负的学生一家打过官司……温教授的事迹,让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深受感染。
就在学生们关上摄影机、合起三脚架准备离开时,一个叫罗瑞林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突然向温教授夫人提问道:温教授的无私奉献和光明磊落让我们充满敬意,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他一生之中有没有做过一件心生愧疚的事呢?
乌云立刻浮上温教授夫人的脸庞。她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没有!
离开温教授家以后,王杏狠狠地瞪了罗瑞林一眼,说,你脑子进水了啊?
罗瑞林噘着嘴,满不在乎说:我爸爸当年就是温教授的学生,他写的一篇文章被温教授拿去以他外甥的名字发表了……老师,我骗你是小狗。
王杏拍拍罗瑞林的肩膀,说:我相信你。老师也不是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
就在学院为温教授举行追思会那天,张常玉又来了。王杏从单位回来,她正与王杏的婆婆坐在沙发上相谈甚欢,彼此说着几乎是同一口音的方言。见王杏过来,婆婆立即拿起茶几上的一瓶东西给她看,说:“杏子,这是你张大姐给我带的染发剂,外国的呢。你看我这头发,都白成啥样了,早该染一染了。”婆婆说着,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
王杏对张常玉说:“张姐,你又破费,我们怎么好意思。”
张常玉说:“妹妹见外啦,孝敬老人有什么不应该的。大娘和我也算得上老乡,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婆婆乐呵呵地站起身,说:“你们聊吧,我做饭去。小张啊,你今天无论如何要留下了吃晚饭。一会儿给你家小子打电话,让他也来。”
王杏的儿子小柱子已经踩着学步车满地跑了。当着王杏的面,张常玉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孩子手里。王杏伸手去拿,小柱子踩着车子掉头就跑。王杏起身欲追,张常玉扯住她的胳膊,说:“孩子满周岁了,一点小小的心意,你就别客气了。”
“那哪儿行!”王杏挣脱张常玉的手,截住孩子,把红包硬夺回来。小柱子急了,张嘴哇哇大哭。王杏顾不了许多,拿了红包就往张常玉的手提包塞,可张常玉的手像钳子一样捏住她的手腕,把红包抓回去重新塞给小柱子。
“一点小意思。你就别跟姐姐客气了。”
二人跟打架一样,王杏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汗。她一边抽纸巾擦汗,一边请张常玉坐回沙发,然后提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四目相对,王杏忽然感到几分莫名的难堪。于是没话找话地说:“宝奇这一年做班干部做得不错呢,这次评选优秀班干部,他得了二十五票,可惜名额有限,不然他就被选上了。”
此话一出,王杏暗暗吃惊。这分明是在讨好张常玉呀。其实她知道,邬宝奇的能力还是不行。有学生告诉她,那二十五票是他靠请吃请喝拉上的。他在男生宿舍宣扬,他母亲给了她1000块做评优基金。王杏本来想找邬宝奇谈谈,批评一番,现在却鬼使神差地在张常玉面前装起蒜来了。王杏扪心自问:我到底怎么了?难道是张常玉送的红包在作怪吗?
张常玉当然没看出王杏的言不由衷,顺势接话说:“那个评优无关紧要。要是省级优秀毕业生,宝奇能评上,那就太好了。”
让邬宝奇当省级优秀毕业生?王杏以为听错了。张常玉接着说:“妹妹,我就直说了啊,我这次来就是为这个省级优秀毕业生来的,你看,宝奇有指望吗?”
张常玉的话在王杏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省级优秀毕业生全班只有两个名额,而且这应该是大学四年份量最重的一个荣誉,尖子生们全都眼巴巴地望着。就算地球倒着转,也不可能落到邬宝奇头上。
王杏无奈地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小柱子对红包失去兴趣后已将其扔到地上,王杏的目光落在封面“恭喜发财”四个烫金大字上,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羞耻感。那一刻,她有种冲动,想捡起红包,砸到张常玉脸上,狠狠地喊她滚蛋。
但理智的卫士把她摁在椅子上,她的表情依旧风平浪静。
张常玉继续说道:“是这样的,妹妹,要是评上省级优秀毕业生,考选调生直接加20分。有了这20分,我们宝奇的成功概率可就大多啦。”
考选调生加20分?这个消息王杏还是第一次听说。
王杏坦诚地对张常玉说:“既然这个评选这么重要,考选调生的同学肯定都想得到,竞争一定更激烈了。宝奇想拿下它,难度实在太大了。”
张常玉说:“这个我知道,要是靠选举宝奇肯定没指望,所以还请妹妹帮帮忙。”
王杏长叹了一口气,沉默着。张常玉的意思明摆着,让王杏搞暗箱操作,把邬宝奇推上去。王杏心想,这简直是逼我跳悬崖,我怎么可能答应。
“妹妹,姐姐求求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忘记的。”张常玉忽然站了起来,双腿弯曲,像是要跟她下跪。
王杏手足无措地扶住张常玉的双臂,生怕她真的膝盖落地。王杏婆婆从厨房瞥见这阵势,急忙跑了出来,手上还握着菜刀。王杏婆婆打圆场地说:“她张大姐,您坐着吧,坐着吧,您这样我们杏子可受不起。”
张常玉站直了身体,却没有坐回沙发。她双手捂脸,突然哭了起来:“妹妹,不瞒你说,我的身体最近出了问题……你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放心得下我的宝奇啊”
王杏和婆婆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婆婆连忙问:“咋回事啊,莫不是……”
张常玉点头又摇头。
张常玉没留下吃晚饭。情绪平复以后,她连声跟王杏和她婆婆说了几遍“对不起”,又给王杏说了句“拜托妹妹”,然后就抓起包告辞了。
王杏和婆婆都本能地判断,张常玉得了癌症,还可能是晚期,不然何至于在她们面前放声哭泣。
张常玉走后,王杏婆婆捡起红包拆开一看,里面是两张大润发超市的购物卡,每张面值1000。
婆婆劝王杏:“杏子,你就别一根筋了,把那个什么优秀生给了那个邬宝奇得了。你舅舅刚到学校当老师那会儿,原则性也很强,谁找他打通人情都不行,结果呢,同事和领导得罪了一大片,差点在单位混不下去。更可气的是,那些他拼了劲儿用原则去维护的学生,毕了业谁还认得他。有的路上遇到了,头一低,过去了,招呼都懒得跟你舅打。俗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你还是活络些办事。再说这个张常玉,这些年人家对你多好,从人情上说,你也该还她这个情。况且人家都得了癌症了,咱们怎么也得发发善心吧。”
婆婆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王杏还是没被说动。不光是她无法突破班级的评优规则,她实在是不愿意这么做。她不喜欢不上进的学生,更不欣赏钻营投机的学生,王杏在心底始终对邬宝奇喜欢不起来。
次日早上上班,迎面相遇邻居卞老师。卞老师是学院的学术超女,为人豪放不羁,经常好意地说一些别人接受不了的大实话。流传最广的一个例子是,卞老师有次宽慰一位身材短粗、肚皮高耸的男教师说:没事儿,我的一个博士同门长得比你还难看。卞教授还敢于抨击团委那班小官僚,上次在电话中“声讨”舒芸就是例证。
但王杏一向喜欢卞老师,她比那种暗中捅刀子的人可爱多了。卞老师也是毕业班的班主任,文学专业的。
王杏问卞老师,省级优秀毕业生怎么评的,钦点还是投票?
卞老师坦言道:“投一个,点一个。”王杏一脸疑惑,卞老师解释道,程序上当然是民主投票,但不当众唱票,她把选票带回去,先挑出得票最多的那个。另一个名额,她给了她父亲的老领导的孙女儿。这个女生在票数上虽没得第二,但也是前几名。最后公布结果,学生们也没什么怨言。卞老师还说,从大一起,她班上每次选班干部、评优秀,都是这样操作的,兼顾公平和人情,学生们也能接受。
“我的原则是顾大局,但不保证每个人都能满意。因为总有人不满意。”
王杏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赞叹卞老师的高明。
但卞老师的办法效仿不了。一来,这是他们的惯常做法,学生们已习以为常。二来,那位老领导的孙女儿起码是偏优秀的,和邬宝奇差等生的情况全然不同。
上完第一大节课,舒芸来教室找王杏,说邹书记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王杏收拾了东西,就上三楼去。工作四五年来,这还是她这个小硕士第二次被书记召见。头一次就是向她下达给温教授拍专题片的任务。这一次又所为何事?估计又是什么一线体力活儿要派吧。
王杏推门而进,书记笑脸相迎。王杏屁股刚一挨椅子,书记就发话了:“小王啊,有这么个事情需要你办一下。你们班不是有个叫孙丹丹的学生吗,是我一老战友的女儿,前阵子,她参加了一个单位的面试,成绩和另一个同学并列第一。单位决定根據两个人大学四年的奖励得分进行取舍。你把省级优秀毕业生的名额给一个孙丹丹吧。她落实了工作,对提高咱们班的就业率也有好处啊。”
王杏还能说什么呢。工作头一年,因为一言不慎已经得罪了院长,她不能再得罪书记,否则真的无法在文学院立足了。况且她心里清楚,书记能找她谈这件事,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不经过她这个小小班主任,事情他照样可以轻而易举地办成。
学院通知各班报送省优秀毕业生名单的时候,王杏直接把孙丹丹和邬宝奇报了上去。没召开班会,事后王杏也没跟学生们解释。她感到无颜以对。
除了省级毕业生,还有校级毕业生评选,王杏也直接报了名字,5个名额分别给了白莹莹和考上研究生的四个学生。
转眼就到毕业周。发毕业证那天,王杏早早从团委领了证件,前往教室等候。通知的是八点半开始发证,可眼看到了九点,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来。学生们稀稀拉拉,半天来一个,到了十点,还有五六个没见人影。
“到底咋回事啊,还要不要毕业证?上了四年大学,就上出这个德行!”第一次遭遇这种局面,王杏有点情绪失控,头一回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发了火。
但她的愤怒像重拳击在棉花上,学生们漠然地看着她,那眼神的冰凉令王杏不寒而栗。
王杏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学生们对她的态度变了。以前在她面前,他们嬉嬉笑笑,青春焕发,但今天的他们,一个个暮气沉沉,精神萎靡。王杏知道,上次评选省级优秀毕业生的事,伤了他们的心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素来尊敬的班主任也会干出那样不公平的事。他们或许还会怀疑,她王杏是不是压根儿就是个伪君子,过去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假象。
王杏理解了他们的冷漠,努力让心情平和下来,然后把毕业证和学位证逐一送到他们手上。
然后王杏返回讲台,柔情满怀地望向下面四十五张面孔。尽管没有人与她目光相接,她内心依然充满浓浓的不舍。但她明白,多言已无趣,说什么都会被学生们看作当众表演。道别仪式在一种别扭的氛围中匆匆结束。
学生们离开后,王杏独自在讲台上站了许久。一种挫败感笼罩了她的心,王杏悲伤而失落。
出乎意料的是,没几天,省里出了新规定,省优秀毕业生称号在选调生考试中加分的政策被取消。邬宝奇和他母亲张常玉空欢喜一场。
白莹莹也没有考上公务员。也难怪,360人竞争一个名额,莹莹哪有那么大的实力。
白莹莹在离校前找了王杏一次,还了几本从她这儿借的专业书。王杏把书重新装回她的书包,说,留给你做纪念吧。莹莹没推辞,收下了。她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最终还是一言未发地离开了。
后来,王杏才惊讶地得知,当初以并列第一的成绩和孙丹丹竞聘宁城电视台岗位的人,就是白莹莹。孙丹丹因为省级优秀毕业生的头衔,录用了,白莹莹则被淘汰。
王杏打过一次白莹莹的手机,语音提示是空号。他们家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半山腰白家四合院和羊圈的所在地,现如今已高高耸立着宁大新建成的“学术中心”。她和白莹莹彻底断了来往。
失去音讯的还有邬宝奇和张常玉。不知张常玉的身体怎么样,也不知邬宝奇有没有考上选调生,想起张常玉曾说要与自己一辈子当亲戚走动的话,王杏拨通了邬宝奇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张常玉。她的语调听起来明显不像以前那么热情,称呼也由“妹妹”变成了“王老师”。
王杏立即感到后悔,不该打这个电话。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王杏问张常玉身体怎么样,张常玉说很好。王杏问邬宝奇考选调生有结果了吗,张常玉说没有。王杏说再见,张常玉也说再见,并在王杏之前挂了电话。
七
时间无声流逝。
转眼王杏的儿子小柱子已经上小学一年级。QQ里有“09级编导一班”群,王杏偶尔会进入看看,但从不说话。
前几天,王杏逛百货大楼,不期然遇到白莹莹。她烫着时髦的红色卷发,身穿V领紧身短上衣和包臀裙,不复当年学生模样。她先看见的王杏,迎面而来打招呼。王杏差点没认出来。
她们在过道选了张条凳坐下来。
“你变化好大。”王杏说。
“可王老师您没变。”
“怎么可能没变,你们都毕业五六年了。”
“您又瘦回去了,跟生宝宝前一样了。”
“嗯,压力大呀,上有老下有小。”
白莹莹问王杏:“您还做班主任吗?”
王杏摇头:“你们毕业后就没再做了。”
“真的吗?”白莹莹有几分吃惊,“您做班主任做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做了?”
“好什么,也就那样吧。”
“王老师,您还记得我们入校第一晚您给我们讲的话吗?”白莹莹忽然问道。
“嗯。记得。”王杏说。
“我记得特别清楚。”白莹莹埋下了头。
这时,白莹莹包里的手机响了,她看都没看,伸手进包里摁了电话,抬起了头,继续说:“您说,你们十八九岁,纯洁而美丽,所以看待世界的眼光也是纯美的。可人世间有阳光就有阴影,有白昼就有黑夜,你们难免会看到不纯美的部分。希望大家不要为此困扰,大学四年,请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带走,不美好的,留在身后,让其腐烂衰败、自生自灭吧。”
“你真厉害,都背下来了。”王杏笑了。
“王老师,毕业踏入社会,我真是看够了‘阴影’和‘黑夜’,可总想起您说的话,我一次次告诫自己,把美好的带走,不好的,留下腐烂衰败。”
白莹莹说得有点激动,眼角闪起了泪光。
王杏突然也很想哭,但她竭力忍住。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编导一班的学生们个个都恨她。“君子王杏”的贺卡,她一直留着,可她不敢回忆从前与学生们相亲相爱的画面。现在白莹莹替她推开了那扇关闭已久的记忆之门,王杏仿佛重新看到了鲜花满地、流水淙淙。
与白莹莹分别后,王杏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邻座妇女怀抱个婴儿,王杏逗了她一路,临下车,她禁不住弯腰在那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如同亲吻了生活中所有的美好。
责任编辑阎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