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梓言
老树咀是一个地名。
名字就叫老树咀,草木肯定是婆娑的。老树咀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不好说。不过,你知道这个村子有三十三棵老树,二十多栋保存完好的民国老宅,一条青石街,两口老井,还有一个即将崩塌的戏台,就够了。
我呢,是老树咀的老熟人了。哦,忘了说,我是五岁的那个秋天来到这里的。一晃,十多年。
十多年里,我看老了那斑驳的灰墙,瓦槽里的青苔,还有不再结枣子的枣树。当然,它们也看惯了我。
老宅是老树咀古迹的集中地。宅子外有八百米左右的青石街,街口有两口井,我阿婆说,左边的是公井,右边的是婆井。又说啊,女人不怀孕,雨水那天,来喝这井水,回去就有喜。
我惊讶极了。
其实,婆井的水并没有人喝。因为井里曾经淹死过一个小孩。再其实,不仅是婆井的水在雨水那一天喝了能怀孕,公井也能。甚至用碗接天上落下来的水也行。
不信,你读读《本草纲目》———时珍曰:立春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神效。宜煎发散及补中益气药。
我阿公颇懂中医,说:“古籍也有差错的。”又说:“这个雨水只是治妇人没有喜的药引子之一而已。”我当然信阿公的话。
来接着说老宅。
老宅在村子的最后面,也就是仙姑山下,再走几步几乎出村。
一到春天,浓妆的桃花开满了老宅,一枝枝从墙头伸出来,有“红杏出墙”的妖娆,艳得很。特别是在落雨天,你走在青石街上,忽而看到几枝桃花,出现在眼帘里,简直是游园惊梦一般。你听《醉扶归》中杜丽娘唱: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这是杜丽娘的惊梦,也是我的惊梦啊———不到老宅,怎知春色如许!
我学美术时,以老宅为意象画了一幅画:白墙,黑瓦,院门紧闭,三两枝桃花探出头来。整张画,几乎全是留白,几条粗细相搭的线条,勾勒出院子,一张白宣纸上,只有那两三点桃红,夺人眼球。
老师让我给画想一个名字,我腻腻歪歪地写下“画里春意”四个字。老师拍案叫绝,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老师中央美院毕业,专业画师,她对我期望很大,只可惜,我后来放弃走艺术这条路。
大概一个多星期后,那幅画被老师送到市里,参加全市中小学生书画大赛,我拿了一等奖,得了400块钱奖金。400块钱是农村人种地近半年的收入。这个钱一拿回来,我在老树咀甚至整个镇上红了半边天。
也因此,我对老宅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在老树咀,很少有人去老宅,人去得少,自然就很安静,可能说寂静更贴切些。寂静得近乎骇人,甚至有诡异感。类似张艺谋电影里的大宅院儿,阴森森的。可我恰恰喜欢这静,是喜欢到骨子里的那种喜欢。
老宅是青砖与大青石砌的墙,宅子里边的地也是小砖铺成的,不知比老树咀那些泥巴土砖的房子要好多少倍。我阿公说这老宅是当时地主的家,是大户人家。
虽是大宅子,可一直没有人敢住。说是抗战时期这里面死了蛮多的人,血流成河。农村讲究鬼神一说,因此,老宅一直空闲着。说人住不得,可靠我家橘子园的那栋宅子里,却住着一位老人,快一百岁了。
“不是说有阴兵,人住不得?为什么她住这里?”我疑惑地问,阿婆没有搭腔,我看到她深叹了一口气。
阿公这一辈管那位老人叫婶娘,我管老人叫太婆。她辈分很高,却不被待见。从我来老树咀那一天起,就看到她每天总是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门口路过的人,时光仿佛在她的眼神里停驻……她穿着旧长衫,头发梳的是一撮,这个干净利索且慈祥的老人,在我脑海里一直磨灭不了印象。
我不明白村里人因何对她如此。直到听见阿婆们在河里洗衣裳时说,她嫁到老树咀第三个年头,丈夫就被水泥板给压死了,儿子到了快成親的时候,也无缘无故触电死了,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她刚好路过那户人家,就有工人从二楼掉了下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迷信的风头在农村比县委书记的话还有效,我阿婆讲曾经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被逼得上吊死在家里,原因是村里有人生小孩,所有人都去沾喜气,她也去了,可是她来了例假,迷信说身上有例假的女人不能去,否则产妇就下不来奶。但她年纪轻啊,不懂得这些。后来,那个产妇果真一直没有奶,有人想了一个化解的法子,让这个姑娘亲自下一碗面给这个产妇吃,产妇就会有奶。谁知这碗面下好放在灶台上却被一只猫咪给吃了,刚好产妇的婆婆来拿面,没见着面就逼得她走了死路。我听了,恨得咬牙切齿。不知道多少人死在这歪风邪气的手里。
而太婆虽未走那样一条绝路,但比死还不如。所有人都说她不祥,是煞星,叫她瘟神,而且还要活活烧死她。当时她已被绑在架子上,不知道是被折磨得已经丢掉了半条性命,还是已经有了要死的决心。她就这么斜着倒在两根木板支撑的架子上。
我阿婆一辈子吃斋念佛,虽然也迷信,可不丧失人的本性,她跪着求村里人放过她。别人快要点火时,我阿公刚好从汉口回来,一下子冲出人群,用脚踢掉了木架子下所有的柴火。大喊,这是草菅人命,是违法的!阿公是读书人,懂法,村里人也怕惹官司,就放过了她。但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将饱受折磨的她赶出老树咀。可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娘家早已经无亲,你让她去哪里呢?
在农村,流言蜚语堪比刀架在脖子上,你日日要胆战心惊。她被逼无奈,搬到了村后的老宅里,一直到死,再没有踏进过前村一步。人性丑陋的一面是如此阴暗,一边说老宅住不得人,一边又将一个大活人送进去,非得让她死才好。心如蛇蝎,这个词形容人的恶,还是个褒义词。人真正狠毒起来,岂是蛇蝎能比的?
别人都不亲近她,偶尔有孩童们瞧见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前,会过去和她说说话。她见了孩童,喜欢得很。拿东西给他们吃,可大人们看见了,就一把把小孩们拉回去打一顿,一边打一边骂:你娘个头,去惹那瘟神做什么!再去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知道我为何说她活着比死还难了吧?看着她,你会不会想起余华《活着》里的福贵?
老树咀只有阿婆去看她。阿婆古道热肠,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饺子,再或者用瘦肉下了面条,阿婆首先是送去给她。那年冬天。落了大好的雪,踩一脚雪,几乎都是膝盖深。阿婆包了鸡蛋豆腐馅的包子。端了一大盆出门,不用问,只要看见阿婆这架势,我就知道是去看她。
我跟着去,踩着阿婆脚印走。其实,从我家到老宅并不远,几分钟的路程而已。我家也是住在老树咀村的边边上。阿婆去喊门,我依旧站在门外。又忘记说了,是太婆不让我进她屋的,说自己惹灾,“弟儿,你莫进来,在这里站着哈。”迷信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摧残成这个样子,自己本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瘟神”,时间久了却认了。
记得头一次来她家。她问我:“弟儿,你是哪个屋的啊。”我望着满脸慈祥的她,然后用小手指了指我家,她扭头望去,笑了:“你是不是细女儿的儿子?”细女儿是我母亲的小名。
我点点头。她顿时高兴得坐不住,招着手让我过去。“你这里站着啊,莫走。”我走到她跟前,她对我说道。说完转身就回到屋里,她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片刻钟吧,又见她步履蹒跚地扶着椅子出来,她手里拿了两块冰糖,“太婆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吃,这冰糖,你吃不?”我好吃,说吃,然后一把把糖捂到嘴里去。
有了吃的,而且尝到了甜头,第二天,我便又去了。她似是坐门口等我,看到我,急忙站起来,眉开眼笑地喊着:“弟儿,过来过来!”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准备跟她一起进门时,她却回过头来拦住我,让我在外面等她。
我抿着嘴说,要的。
她拿出了三个鸡蛋,塞到我手里,是煮熟的鸡蛋。我捧着鸡蛋,仰起脸望着她,惊呆了,鸡蛋在那个年代都是留着卖两个钱的。我惊得微张开的小嘴不知说点什么好,“趁热吃哈。”她用枯藤似的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又说:“太婆去不得村,不能给你送去啊,你明天再来啊!”我分明在她眼里看到了泪花。
我欣欣然跑回去,阿婆在院子里洗粽子叶,听到急切的脚步声,准备抬起头看看,又听着脚步声是我,便低下头继续做事,可当我进门时,阿婆忽然发现我手里的鸡蛋,就严肃地问:“怎么有三个鸡蛋?哪里来的啊?”
我叽叽喳喳讲了一大箩筐。
“你没谢谢太婆?”阿公问。
“谢了啊!”又补一句,“她还不让我进她家门嘞,把我拦在外面!”阿公突然看向阿婆,阿婆也抬起头看了阿公一眼。
阿公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圈圈,然后说:“这个嫲儿,真是个好人!”阿婆掀起衣袖,擦着眼睛,不停地点头。就算她是别人口中所说的瘟神,可她却不曾害别人。这是人性在泥淖中散发的光芒,是历经诸多磨难与不幸,仍然保持的大慈悲与大善良。
她跟我说我阿公阿婆救过她的命。她这辈子报答不了了,这个恩情,她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来报。
忙“双抢”时,阿公阿婆天天起五更摸黑夜,我没得人带,太婆对我阿婆说:“紫容啊,你要信得过我,就把伢儿给我带,你夫妻两个去忙。”阿婆泪眼婆娑,“娘唉,你说哪里的话,我信不过你信得过哪个?”
于是,我就在她那里住了三天半。都说跟她近,惹天灾人祸,我那么多年来却一直都好好的。
2017年秋天,我在鄂城电影院看电影《芳华》。电影里的一段话,让我刹那间湿了眼眶: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她,我的太婆,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爱种花草。在院子的天井里,她种满了桔梗、知母、青葙、麦门冬、车前、沙草、红花……很小的时候,我就识得百草千花,不仅因为阿公懂医,更多的是她给我讲的草木故事。
大概是我八岁那年,她在雨夜里死去。没有人知道,我阿婆说两天没见着她了,去敲门,才发现已经有了腐味。那年,太婆门外的老桃,还开着花。不大,细碎。想起她給我讲的古人种桃的故事:
桃树栽下五年后,古人怕桃树睡着了,就拿刀子在树上划破皮,使得桃树伤痕累累,让汁液淌出来。树疼不疼?肯定疼啊,可是树也不长嘴,骂不出来,再疼也得活下去。于是桃树们拿出全身锐利的力气来修复伤口,粗枝大叶顽强地活着。
忽然觉得她的一生,何尝不是这样呢?她被光阴,被流言蜚语伤害到千疮百孔时,那种疼,谁能懂?夜里梦到丈夫与儿子,喊着他们的名字醒来时的苦,更与何人说?
我记不得多少次做梦梦到泛着幽深古意的老宅。梦里的太婆还是很喜欢我,给我讲我母亲在家做女儿的事儿,还有那大野里的草木。我顽皮得很,可是一听她讲故事就安静了。
其实,也不知自己到底喜欢老宅哪里。可能是喜欢太婆吧?说不清楚。我觉着坐在老宅微凉的台阶上或者就是青石路上走走,我的心里都是踏实的。我每次回来,总要来这里瞧瞧,仿佛是见故人。
这“故人”中,少不了老树。
两百年以上的老树,村子里到处都是。四五百年的有两棵,是樟树。历经几百年的光阴,依旧枝繁叶茂。我早说过的,人在草木间。渺小的人,哪能与草木相比?人过百年,只是一堆黄土。可草木不同,即使是病树前头,它也能万木春。
有时候想,这两棵树见过我的前世否。大抵见过吧,说不定在我前世还是个孩童时它就认得我,只是我记不得它罢了。
老树咀的百姓,把他们叫作鸳鸯樟。原因是,两棵老树似连理枝一般,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靠土地庙东边的一棵是公树,它有些不堪风霜雨雪的重负,身子微倾,身子下有很多细短的红棍儿,是香柱;西边的是母树,树身挂满了红丝带。为此,村里还流传着两句老话,“若要夫妻到白头,鸳鸯樟前走一走。”
起大风时,老树会掉树枝丫。不过,平时喜欢拾柴的阿公阿婆们从不捡鸳鸯樟的树枝丫回去烧。老人们讲,鸳鸯樟受了香火,是烧不得的。他们还说有人拾了回去,结果头痛欲裂,把树枝丫又送到树下,片刻便头不痛了。
沿着鸳鸯樟走,你就能找到了老戏台了。老戏台跟老宅一样老。
不过呢,越老越有大气场。就如同退了台的老伶人,风烟俱凈了,几十年再没开口唱,可一开口就是惊天动地,似绣花的人在白绸缎上扎破了手,血滴在绸子上,要多惊艳,就有多惊艳。
第一次见戏台开幕,是五岁吧。那时收了秋,老树咀的百姓们就挨家挨户凑钱请来了唱戏的。傍晚,我看到马车拉来很多戏箱,唱戏的红男绿女下来,在戏台扮上唱。可能你还不知道,二三十年前唱戏与现在可不大一样。那时都是晚上唱,前半夜人好多嘞,后半夜人少些。
少年时被阿公阿婆拉着去看戏,看着月亮升起来,雾水打湿了衣裳。我后半夜时早早就趴在阿婆身上睡着了……那时听不进去这咿呀之声,怎么又冗长又啰唆。
“那陈三两,跪在那里一唱老半天,腿不痛么?”我张着肉嘟嘟的嘴问阿婆,“当然痛啊!”我就不明白了,痛她还一直跪着唱,反正后半夜没多少人看,可以歇一歇啊。后来,才知道,戏一旦开始就不能突然停,因为没有人看,不代表鬼不欣赏,一旦开嗓就不能停。
小小的我,自然不懂唱戏的那么多规矩,也不觉得这咿咿呀呀的腔调有多么好听,只觉得戏台好看。站在上面是高高在上,哪怕高处不胜寒,也是好的。
京剧《锁麟囊》里唱:谁知人生难预料……多年后,我曾经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却成了我吃饭的家伙,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啊:2017年春天,按照国家人才培养计划的要求,学校开设了戏曲艺术这门课,当时学校想找一个懂文学又懂戏曲艺术的老师来教这门课,后来学校找到了我。
我受宠若惊,仅仅因为喜欢戏曲,而让我从一个助教真正的成了一名大学教师。一年后,又因为戏曲,评上了全国高校戏曲艺术金牌讲师以及第五届湖北省高校教学名师。这是戏曲对我的眷顾,我一辈子不能忘记。而我最早对戏曲有感觉,也是源于这老戏台。老树咀的夜晚,有野气。特别是在月朗星稀的夜里,那更是迷人。
戏子开台往往要等到整点。所以,我一般都会提前去戏台那边,原因是想到台上走走。于是,就跑上去了。这一上去,看着下面,长凳子排得七扭八歪的,突然就心里不一样了。就觉得高了,觉得别人都在看自己了,就觉得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唱戏的。虽然,戏子没做成,可教戏曲亦是可以。
当初念书时,被学校破例录为助教,归根结底也要感激这戏台。不要问为什么,请让我把话说完嘛。看戏看多了,也盼着上台,也学着戏子们的模样,高声狼嚎,第一次呢,心里必定是颤抖的,声音也是哆嗦着。不敢看下面,生怕眼前一黑倒了,时间长了,嚎多了,胆子肥得很。台下坐再多人,我上台一样淡定从容。
2016年10月,学院组织了师范生说课大赛,教研室主任在每一个教室里督查,转到三楼时,我正在讲《牡丹亭》,我讲了三十分钟,主任就在教室的窗外站了整整三十分钟。第二年春天,学校改革,紧缺教师,省里来不及派遣,学校决定选拔10名优秀生留校,而我便是其中一个。教研室熊主任,在推荐语上这样写:台风凛凛然,在讲台上有同龄人没有的气场,是一个教书的料子。
你现在晓得,我为何喜欢这戏台,喜欢到骨子里了吧?其实,后来看过很多戏台。到北京师范大学念书,在颐和园,看到了描龙画凤不算,还烫了金的戏台。
我去江苏开会。看到苏州园林里,有老戏台,忒高。戏台子非常高档,四周有廊,廊可卧可坐,还有花灯。台下还有鱼缸,缸里养着鱼。
可我并不喜欢这些戏台子,走过万水千山,心里装着的依旧是老树咀的戏台。老树咀的戏台,有野性,这野性里啊,有人间烟火的味道。虽然因年久失修,梁柱已毁,仅存半边墙,而青藤绕缠在断壁残垣上,远远看去,古朴沧桑,虽然美得落魄,美得苍凉,可它却见证了老树咀的寡欢与薄凉。
大学毕业,我在武汉工作,一两年没回来。2019年夏天,我回老树咀。一路上,草木很多,猪耳朵草的叶子几乎巴掌大,修了水泥路,成排的木棉栽在路旁,而且老树咀还修了公厕,贴着大理石,看上去不比大城市的公共厕所差。我简直被惊呆了。
可更让我惊呆了的事情还在后面。在村口下车,抬头间,猛然发现曾经俯拾皆是的古迹,竟然一下子荡然无存。我赶紧揉揉眼睛,以为眼花了。可事实让我惊慌失措,阿婆说是上面要修公路,派挖掘机跟铲土机来推了。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吓到了阿婆。简直是无知与可笑!
我跑到老宅的遗址处,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目瞪口呆,怒气填胸。夜里,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老宅跟太婆,还有公婆两井与青石街……
村书记是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华师毕业。他听说我对这个事情有很大意见。次日晌午,来家里小访。
“嫲,你外孙回来了?”他问我阿婆。
我与华师渊源很深,本不想为难他。可一从屋里走了出来,还是忍不住铁青着脸。
“你就是夏老师?”他望着我问道。
我忍着胸中巨大的愤怒,开门见山地问他为什么要毁掉古迹。
果真是当村官的嘴巴厉害,与我说了近两个钟头。我自认为自己盛气凌人,可这个书记,还有两把刷子,不管我怎么说他自岿然不动。一直说村子里要发展,必须修公路,而拆掉古迹是情非得已。
我拿当年北京旧城被拆时,梁思成冒死反对,绝不让拆,他跑去见周总理的例子跟他讲,想让他自己惭愧一下。不讲还好,一讲我竟然处了下风。
“梁思成去见周总理,说了近几个小时,总理最后还不是叹息一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你想想一个国家总理都救不了一座城,更何况是我们?”好小子,还有点儿文化。竟然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惋惜又无奈,深吐了一口气。
他也是。
我只能鼓励他带老树咀奔小康。他亦是把胸膛拍得震天响,说肯定的。
我阿婆在菜园子里种了西瓜,唤我去摘两个回来给书记吃。我们俩肩并肩走出门,一路上有说有笑,像失散多年的兄弟。西瓜田在村东头,出了门,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村里的老人挑两桶大粪走在田畈上,我们刚好看到,他赶忙跑过去帮忙挑,我愕住了。
他是南昌人。跟我说话,一直说着普通话。可与老树咀的村民们说话时,突然就不用流利的普通话了,一口方言说得胜过我一个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他说:“我花了好长时间学的,说得也不是很好。刚开始不适应,拗口得很。”
我心头一热,心里感慨是个好官。习总书记推行的政策没有错,底层人民需要这样的村官。
“老树咀的春天要来了。”
“么话(方言:什么意思)?”
“你是个好书记,老树咀盼来了你,不是老树咀的春天么?”
他笑起来像极了一个粗野的村夫,笑声荡漾在老树咀的田野上空,田里正弯腰除草的阿伯阿妈们听到笑声,都抬起了头,望着我们俩大喊:书记跟先生(他们称教书的为先生)来了呀!
农民没什么文化,他们评判一个官的好与坏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你有没有给村子里带来新的、好的变化。而他做得还是可以的。上任不到半年,他就向上面申请拨款给老树咀修了广场与公共厕所。
“老树咀也有广场了呢。”他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我故意以这种语气调侃一下他。他把大粪送到了老人的地里,我到西瓜田摘了两个瓜给他,可他却执意不收,收有一个条件,“你等会吃完饭,跟我到广场上看看撒。”
我点头答应。
吃完晚饭,跟着他往广场方向走。路上听到广场上传来一阵一阵音乐声,去了才发现有跳广场舞的,总得有几十号人嘞。
“么样(怎么样)?”
我忍不住向他竖起大拇指。跳舞对于农村人来说,是一种打破束缚的方式,放开了唱,放开了跳,气氛好了,农村迷信的歪风邪气自然也就消减,这文明社会的氛围与风气自然也就席卷大地。
夜里做梦梦到儿时的老树咀:老树咀还是那样老。老树几百年了,依旧枝繁叶茂,公婆两井虽老,但久旱不枯,太婆仍然坐在门前,用浓郁的方言喊我的乳名,青石街老旧而不破败。青石街的石板被从树上掉落的桑葚染成了紫色……
醒来,很黯然。不过,想到昨日傍晚夕阳余晖下,田野上的他与我,还有村民们黝黑的脸上露出来的笑容,心里又释然了不少,踏实了几分。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