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白鞋到老爹鞋

2019-09-10 07:22卢幸妮
美与时代·上 2019年12期
关键词:新颖性变化时尚

摘  要:在当代时尚体系中,美早已不是时尚的必要条件;时尚追求的不是进步主义上的创新,而是通过给消费者制造经验上的不熟悉,带来新奇的审美体验;当代时尚体系越来越倾向于自我指涉,单纯为了变化而变化。时尚在审美品味上表现出来的追求新奇和多变,满足了人们浪漫主义式的追求个性化的需要。以近年来球鞋时尚的转变为例,通过对从小白鞋到老爹鞋的个案研究,对时尚与美、求新、求变的关系进行深入探讨,揭示当代时尚的主要特征。

关键词:时尚;时尚理论;新颖性;变化;老爹鞋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美学的基本问题及批评形态研究”(15ZDB023)阶段性研究成果。

最近两三年间,我们经历了球鞋(Sneaker)时尚从小白鞋到老爹鞋的变化。在时尚的潮流变化中,继小白鞋在2015、2016年大行其道之后,2017年秋冬开始,老爹鞋粉墨登场并迅速成为潮流人士的新宠(如图1)。虽然美丑的观念随着历史演进和文化不同而变化,但是在当今社会崇尚简约的美学风格、追求轻量化的大背景下,从一般大众的审美标准和审美经验来看,我们还是可以认为,简约、轻巧的小白鞋符合当下大多数人关于美的理想,而设计繁复、看似笨重的老爹鞋,很自然地被归入“丑”的范畴。从小白鞋到老爹鞋,这两种前后更迭的球鞋时尚,表现出来的美学风格上的差异令人咋舌。从简洁到繁复,从轻盈到笨拙,我们应该如何去理解和解释这种当代时尚在审美品味上表现出来的急遽反转和突变?

過去,“丑时尚”还主要局限于T台,被认为是品牌商哗众取宠、博人眼球的营销伎俩,但如今老爹鞋这一丑时尚却切切实实地走进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提醒我们重新思考美与时尚之间的关联。一直以来,我们对时尚求新求变的解释都有赖于凡勃伦、齐美尔等人提出的阶级区隔理论,但当代时尚作为社会地位、经济财富指示器的作用在不断减弱,我们需要跳出传统的阶级区隔理论框架,对时尚求新求变的特征作出更符合当代社会现实的诠释。

一、时尚的美与丑

当代时尚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体现着人们对美的理想的追求,这一点在整容、瘦身等身体审美方面体现得非常明显。在以瘦为美的当下,人们绞尽脑汁减轻体重,不仅追求苗条,更苛求骨感;在“颜”已经可以用“值”来精确度量和比较的今天,为了理想的脸型和五官,接受整容、微调的人越来越多。但在服饰和装扮这一最传统、且深受时尚变化体系影响的领域,“美”早已不是时尚的必要条件。法国哲人利波维茨基把今天我们生活的时代形容为“轻文明”时代。如果我们的审美品味也可以用“轻”来概括的话,那么,线条简洁、轮廓纤细、质感轻盈的小白鞋恰恰体现了当代普遍的审美标准,而外形粗大、拼接繁复、看似笨重的老爹鞋就离美的标准相去甚远了。

克里斯汀·迪奥在“二战”后推出的新风貌(New Look)是对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美的重新呼唤。在那之后,先锋派就几乎主导了时尚界的话语权,他们实验性的设计,创造出各种在社会大众眼中怪异、丑陋的时尚。川久保玲的酷似钟楼怪人的风衣、三宅一生的褶皱,这些先锋派设计师的作品在面世之时都被指责为丑陋。正如川久保玲认为她自己的设计从不属于任何一种被认同的美学范畴一样,站在古典美学关于美的立场上来看,先锋时尚有意地与和谐、对称、比例这些传统的美学标准发生背离。时至今日,我们只要对今天的时尚界随意一瞥,就可以发现,与一般大众审美标准有明显偏差的“丑时尚”比比皆是。高端时尚品牌在各大时装周T台上展示的是:类似洗澡时用的透明拖鞋、类似农民工进城时用的编织袋……曾经的“丑时尚”更多地限于T台,被认为是品牌商博取眼球的广告策略,但在球鞋时尚中,老爹鞋已经不再被归入奢侈时尚中那些先锋设计的行列,而实实在在进入人们的生活。继奢侈品牌巴黎世家推出老爹鞋并一炮而红后,一般运动品牌厂商竞相效仿。当人们花几百元钱就可以买一双耐克、阿迪达斯甚至安踏老爹鞋时,人们也不知不觉、轻而易举地亲身参与到“丑时尚”之中。

老爹鞋,英文名是Dad Shoes或者Clunky Shoes,直译过来就是“笨重的鞋子”,这种鞋始见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美国,它其实就是20世纪90年代版的运动鞋。当时,登山等户外运动盛行,运动鞋因此大受欢迎,国人对此有另一个称谓——“旅游鞋”。从现在往回看,今天时兴的这种“笨重的鞋子”和父辈们在20世纪90年代穿的运动鞋如出一辙,因此它被亲切地称之为“老爹鞋”。老爹鞋在过去和现在都受追捧,但今天作为时尚的老爹鞋和当年因为实用性而被人们广泛接受的旅游鞋,外形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承载的意义完全不同,时尚人士肯定不会因为实用性而购买它。作为一种时尚之物的老爹鞋,本质上承载的是一种时尚的观念,“物品进入消费阶段之前,就必须被定为时尚,获得大家的认同——人们虽然穿的是衣服,但是他们认为(或希望)自己穿的是时尚、消费的是时尚”[1]2。

当穿运动装、休闲装成为一种被广泛认可和接受的着装规则和生活方式后,球鞋时尚一直是时尚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球鞋设计的美学风格方面,球鞋时尚多年来都追求简约的线条、轻盈的视觉感受,与此相对应,摆脱重力的束缚、体验飞翔的感觉是各大运动品牌厂商设计和广告宣传的理念。以轻巧、简洁、优雅为特征,一双球鞋就是美的,小白鞋包括之前流行的袜套鞋,都符合这些美的标准。反观老爹鞋,圆滑的鞋头,加厚的气垫,融合田径鞋、篮球鞋、跑鞋三种特质的繁复鞋底设计,多种布块拼接成的鞋面,甚至加上蓄意的做旧,繁复、笨拙、老气,老爹鞋的特点一目了然,这些感觉都与“丑”直接相连。老爹鞋的“丑”已经不需要多加赘述,很多时尚评论对此都直言不讳、一阵见血。

理论上,从康德开始,就已经不再把时尚与美,或者追求美的努力相联。当代时尚(尤其是各大奢侈时尚品牌)更是在自身与美之间画了一条明显的界限,抛弃了所谓的优雅、精致、和谐,和当代艺术一样,转而对传统和常规进行实验性解构,创造出一般大众眼中的丑时尚。时尚作为一种体系,它时刻在寻找下一个可以被时尚化(fashionalization)、成为时尚之物的对象,在资本主义强大的商品逻辑下,一切物品都有成为时尚的可能,美或丑的美学特质与一个物品能否成为时尚无必然关联。当代时尚体系在美与丑之间可以自由地切换,丑和美两者都是可能的选项。对追逐时尚的人而言,时尚总是熟悉和陌生之间微妙的博弈,“动物 (包括人)如果有选择的自由,它将拒绝完全的陌生,那意味着恐惧。也将拒绝完全的熟悉,那意味着无聊”[2]。在老爹鞋流行之前,人们追捧的是袜套鞋、小白鞋,这都是“轻”的审美的典范。也许千篇一律的美已经让人厌倦,当美已经失去吸引力,只有丑才能实现本雅明所说的美学上的“震惊”效果。

时尚的内容光怪陆离,但时尚作为一种体系,其逻辑确有内在一致性。就时尚的潮流方向来看,尽管它会沿着某一方向演进,但“在某一点上,这种进程会突然地、毫无理由地颠覆或反转。时尚拒斥它之前的潮流,但仍然受相同的游戏逻辑、相同的反复无常的波动所驱使。在时尚领域内,最少的和最多的,最朴素的和最浮夸的,一时的流行和人们对此的反应,不论产生出多么迥异的美学效果,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利害攸关的永远是变幻莫测的境界,其间充斥着对新奇和炫耀坚定不移的激情”[3]27。

二、时尚的创新与复古

大多数时尚理论家都强调新颖性(Novelty)是时尚的基本特征。康德在割断时尚与美的关联的同时,强调了时尚的新颖性。德国社会学家科宁格把时尚追随者称为“喜新成癖者”(neophilia),在他看来,“正是渴望、贪婪任何新事物的这种好奇心,促使人们想要把任何对他来说都是新的东西占为己有。”[4]

时尚体系要求每一季都要推出新款,时尚的原则是创造不断增长的速度,尽快地将一个事物变得越来越多直至冗余,以便让新的事物有机会出现,不断用新的时尚代替那些曾经新而如今已经旧了的时尚。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时尚与现代性相伴相生,时尚展示了审美现代性的重要特征[5],不啻为过渡、短暂、偶然的最佳写照;同时,与传统不断割裂以及不断逐“新”,被认为是时尚与现代性共有的特质。沿着现代性的路径,时尚应当不断推陈出新,但有意思的是,时尚从其產生之初,就包含着向既往时尚复古循环的因素。总的来说,几个世纪以来,时尚还是被认为具有一个总体向前发展的趋势,但是今天的时尚界,千篇一律地打着复古的旗号,向既往的时尚复古循环成为时尚的准则,时尚似乎已经完全被其自我循环所吞没[6]25。

小白鞋(这里以最具代表性的阿迪达斯Stan Smith系列鞋款为例)从诞生之初到现在已经将近五十年,几乎每十年就重新流行一次;耐克每年都会推出Air Max 9X系列(老爹鞋的一种),这个系列一直都在向过去的时尚致敬。可见,小白鞋也好,老爹鞋也罢,在时尚的场域中,它们一直从未离场,它们游荡在时尚的边缘,等待着命运女神的眷顾,成为下一轮潮流的幸运儿。

时尚的逻辑要求这个体系必须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运作,以缩短时尚的周期,在一定的时间长度内实现更多的时尚更替。我们可以感受到,以前的时尚周期可以是三年至五年,现在或许只能短到一季。最理想的时尚就是稍纵即逝,广泛流行之后马上退潮,让位于新的时尚。在如此高速率的运作下,没有谁有能力创造出真正全新的风格来,在以前的时尚的基础上制作出一些变体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复古在所难免。对时尚体系自身要求的不断推陈出新的逻辑,先锋派设计师马丁·马吉拉就提出了质疑。在1997年,他从自己过去设计的18个系列各取一件,凑成一个新的系列,然后把化肥溶剂、真菌播撒其上,故意做旧后再展出,这事实上暗示了时尚要求完全创“新”是不可能的。在时尚与创新的问题上,有更加激进的观点认为,时尚从来都与真正意义上的创新无关。人类学家冯克斯坦认为,“时尚并不是把那些真正新的东西纳入其循环之中,因为那些天才性的创新无法被快速吸收到日常生活的文化构成中。时尚,不论是作为一种实践、一种产业还是一种社会力量,都没有为新事物的完全参与提供机会。时尚不断地被循环利用,这背后靠的是不断翻新的市场营销策略”[7]。

即使时尚与进步意义上的创新无关,我们还是可以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当代时尚还是非常明显地,以创造新奇为其基本特征。在文化经济、审美品味、大众消费相糅合的当代语境下,美国消费社会学家科林·坎贝尔对“新”进行了三种明确的区分:“与磨损的、用旧的或过时的等意义相对立的”新,即“新鲜或新作”,是纯粹时间意义上的;“指经过改良的、创新的或系列产品中最新的产品”;“与新奇的或不熟悉的意思有关,这里的对比纯粹是经验性的,比如陈旧的物体对于偶然见到它们的人来说仍有可能是不熟悉的”,正是这种意义上的新为现代消费主义提供比新鲜或革新都要大的核心动力[8]。很显然,在当代的时尚中,我们追逐故意做旧的牛仔裤,热衷没有实质改变而只关乎无聊趣味的微小变化,时尚追求的“新”完全是一种体验上的“新”。老爹鞋是父辈们的旅游鞋,但却带给当代年轻的时尚消费者新奇的视觉和穿着体验,“即使是那些怀旧式的时尚,对早已消逝的生活的怀念,对当代人来说也具有新的含义。新潮、新奇、新颖从来就是时尚变化的内在动力”[9]。当时尚已经变成了一种逃避无聊的手段,人们由于对所消费之物的不熟悉而产生的新奇感以及由此带来的愉悦,构成了时尚最根本的诱惑力。

时尚的不断创新何以成为可能?在凡勃伦、西美尔等古典社会学家看来,建立阶级区隔的压力迫使时尚的创造者社会精英阶级不断废弃旧时尚,发明新时尚。在阶级区隔理论中,不同的服装风格是标识社会地位、制造阶级区隔的手段;时尚,作为某种特定的服装风格(也包括谈吐、姿势、语言等),产生于社会精英阶级中,用来把他们自身与下层阶级区隔开来;在一个允许社会阶层垂直流动的社会中,社会下层阶级出于对上层阶级的仰慕以及对较高社会地位的渴望,就对上层阶级的服装风格进行仿效;当下层阶级也普遍采取了原本只属于上层阶级的某种服装风格时,这种通过服装而制造出来的阶级界限就变得模糊,这种旧时尚就失去了制造阶级区隔的功能,精英阶级在这种压力下就不得不再创造新的时尚,重新把自己与下层阶级区隔开来。简而言之,上层精英与下层大众为了象征性的社会地位而竞争,他们之间“模仿与反模仿、区分与反区分的斗争是时尚演进的动力机制”[10]。

不少学者认为,尽管阶级区隔模型在解释当代时尚上具有巨大的缺陷,但在解释20世纪60年代前的时尚方面,基本上是正确的。但坎贝尔提供了一种更彻底的与阶级竞争无关、对人们求新的渴望的不同理解。与“消费是渴望社会承认”这种观点不同,坎贝尔认为消费者更多地受愉悦驱动,在资本主义上升期,除了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之外,同时存在着一种浪漫主义伦理,并且一直持续至今,现代性的文化逻辑不仅仅是工具理性的逻辑,还有激情以及由渴望而生的创造性梦想[11]。沿着坎贝尔的思路,利波维茨基进一步认为,时尚的产生并非传统的阶级区隔模型和炫耀性消费可以解释,即使是在贵族式时尚兴起的年代,“时尚就已经不仅仅让个人展示其等级、阶层、国家的认同成为可能,还为个人进行自恋式个体化提供导航,成为加深对自我狂热审美迷恋的手段”[3]29。

显然,获得社会认同和体验刺激、享受愉悦,这两者并不矛盾;但在当代时尚语境中,前者的影响逐渐衰微。在今天的消费社会,在文化经济和审美品味叠合的语境下,时尚为个体制造自恋式陶醉的功能有增无减,对后现代的消费者来说,“他们的喜好不再从需要出发,而是更加关注时尚、‘新品’,他们迷恋短暂的热潮,渴望不断的更新……新消费者表现得好似一位‘体验收藏家’,更令他着迷的不是向社会展示,而是体验一些前所未有的愉悦”[12]。

总而言之,虽然已经很难创造出真正意义上的新风貌,但当代的时尚仍然以求新为其基本特征,只不过这种“新”已经不是改良、进步意义上的创新。当代时尚更多地是为消费社会的大众创造一种不熟悉的体验,从而带来新奇的审美诱惑。随着时尚的发展,它自身的逻辑与现代性背道而驰,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创新更多地被不真实的、虚无的创新所掩盖,时尚表现了它非理性的一面。

三、时尚与改变

新的时尚都必须在旧的时尚的基础上有所改动,时尚与变化有着天然的联系。从时尚的起源来看,时尚现象的出现需要一个允许改变的社会环境。在一个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强调传统、因循旧制、抗拒改变的社会,时尚不可能发生。前现代社会显然是保守的,人们的着装受到律法的规制,服装是人们社会地位的标志,而风格、外形上的模仿从而造成阶级界限模糊,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作为外形风格的系统变化的时尚,只存在于富于流动性、崇尚变革的现代社会中。

作为一种体系,时尚是服饰风格的流动性。很多观点认为,这种风格的流动性,和社会结构的流动性,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心理学家福卢格尔在考虑是否历时变化、同时性条件下是否有地域差异的基础上,把服装明确分为“时髦的”和“固定的”两种,并认为,“时尚暗示着一个社区之内社会结构的流动性。首先,必须存在有社会地位的差别;然后,弥合这些差别是可能的和可欲的。在一个严格的分层社会中,时尚无从发生”[13]。在服饰风格的流动性与社会阶层流动性之间的关系的问题上,人类学家波尔希默斯说得更加明确:“服饰风格的流动性(时尚)是对社会结构流动性的一种合理的、合乎逻辑的表达……更进一步说,变化着的时尚面貌反映并表征了变化着的、富于流动性的社会情形;与之相对,反时尚(anti-fashion)的服装风格反映并表征了停滞的、凝固的、等级严格的社会环境。”[14]33-34很明显的是,这种看待时尚体系变化的观点对经典的阶级区隔模型有很严重的依赖。在解释贵族时尚、新兴资产阶级上升期的时尚方面,毫无疑问,这种观点很有说服力,但是在社会阶层界限已经逐渐模糊的今天,人们仍然通过服饰差异让自己与众不同,但展现阶级身份和社会金字塔里的等级已经不是人们追逐、接受时尚的主要动力。时尚的形成需要一个开放的、允许变革的环境,但这只是时尚产生的必要条件;时尚之所以变动不居,除了人们对求新的渴望之外,也有时尚体系自身结构上的原因。

在时尚内容的变化方面,我们经常希望在变化和外部世界之间找到某种关联,很多观点认为时尚是时代精神的反映,是社会变迁的缩影。一方面,时尚处在与其他社会现象的对话之中,我们必须注意到时尚所具有的“时代性”特征,时尚是特定时代的“话语”模式[15]。但是,“如果对文化的体现和时代精神真的可以为时尚中各种各样的变化提供注脚,那么,光靠它们自身,永远也不能够解释时尚的新颖性,时尚不可抹减的带有偶然性的特质,以及时尚中既不合理也非必要,但却永不停歇的型变”[3]27。在看待当代时尚变化的特征的问题上,我们不能简单地、机械地运用反映论,而应该更多地把目光投向时尚体系自身。时尚研究学者川村由仁夜在对巴黎时尚进行实证调查后提出了“时尚体系”的概念,并认为正是时尚体系给时尚中风格的不断变化提供了制度上的支持[1]5。

在面料商、设计师、时尚杂志编辑、买手等时尚职业群体的共同努力下,当代时尚已经形成了具有一定自律性的体系,这个体系既维持着时尚的物质生产(时装),也生产着时尚的观念。当我们考虑时尚变化的的因素时,不能不把这种体系内部的力量置于首位。当代时尚的变化,“首要的基础是建立在它之前的时尚之上,而并不是作为一种‘对社会的意见’或类似的事物而凭空出现。如果在某个季节里流行长裙子,其原因并不是由于社会变得更像清教般拘谨严肃,而仅仅是因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流行短裙子。”[6]23-24换言之,时尚变得越来越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成为一个“自我完备的社会亚系统”[16],逐渐发展出自己的逻辑,“文化的某些层面,比如时尚,有可能变成一种自我内部整合的文化体系,这种系统性的体系有其自身的变化规则。对于其自身的这种规则,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变动只能对其进行颠覆或破坏而已。因此,时尚中变化的发生,不仅仅由于社会变动,更直接的是时尚体系自身这种内部性的、结构性的变动”[14]41。

当代的时尚体系是一个为了改变而改变的系统,时尚体系这种自身的逻辑使得其中一个个具体的时尚之物的意义越来越空泛而没有内涵。在解释老爹鞋的流行时,有评论认为这承载了女性政治解放的意涵,因为这种丑鞋与穿着高跟鞋的优雅女性形象截然相反。但正如裙子的长短一样,为什么笨拙的老爹鞋会突然流行,从时尚体系自身来看,也许仅仅是因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球鞋时尚界几乎以轻便的小白鞋或者袜套鞋为主。波尔希默斯对时尚和反时尚所做的符号学分析,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当老爹鞋作为一种时尚出现时,它已经与性别政治并没有多大关联。波尔希默斯运用符号学理论,分析了时尚生产中经常出现的一种现象,即反时尚物品被时尚化,从而讽刺性地被改造为一种新的时尚,比如我们熟悉的朋克、嘻哈服饰,起初都是作为一种亚文化装束出现,与主流时尚争锋相对,但最后都被收编入时尚体系当中。波尔希默斯认为,时尚类似符号学中的符号(sign),是任意性的、本身没有意义的;反时尚类似象征(symbol),这些反时尚本身,在一个特定的文化语境中,有其天然的、明确的内涵。当反时尚被时尚化的时候,这些本身有内涵的反时尚风格,就从象征变成了任意性的语言学符号,“在时尚的语境中,反时尚的圖像失去了它们的象征意义,而变成了——像口语中的音素一样——任意性的、我们称之为时尚这一意义体系的构成模块……嬉皮士、地狱天使帮、农民和工人阶级的装束,当它们被时尚人士穿着,就不再是民族服装或者真正的街头风格了。这些风格外形上还是与之前保持一致——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但它的意义已经被彻底地改变了。”[14]58更进一步地,作为任意性的能指符号,单一的时尚图像根本无法为我们传达出有效信息,“穿妓女装的艺术学院的学生,通过这种装束,肯定不是在传达,‘我可以提供性服务’,她仅仅是在说‘我很时髦’罢了”[14]51。因此,对于老爹鞋的风潮,我们也不需要从性别政治的角度进行过多解读,人们穿着老爹鞋,除了自身收获一份新奇的体验,如果也同时想表达什么,那也不过是向身边的人表示“我很时尚”,表达他们希望展示不断变动的审美品味以及跟上时代的愿望。

今天,作为一种体系的时尚,不仅在变,而且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频繁。一种可能的解释就是,时尚体系机器一旦启动,它就按照自身的逻辑持续运转。变化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只能往更高的速率前进。身处时尚世界的我们都在抱怨时尚变动得太快,但时尚体系本身并不会因为人们的意志而放缓变化的脚步。这就是西美尔所说的“文化的悲剧”,客体精神压倒主体精神,文化由人所造,却发展出了自身的逻辑。

过去,服饰、身体装饰是时尚活动的主要舞台,如今的时尚已经全面入侵其它消费领域,甚至一种与时尚特点相似的、拥有加速的变化、糅合了审美品味的“超时尚经济”(hypermode)正在崛起。在当代语境中,时尚与美已经没有必然的关联,时尚的诱惑力来自新颖和变化。当代时尚求新求变的特征,需要我们摆脱阶级区隔框架进行重新诠释:当代时尚体系越来越自我指涉,内容越来越空泛,单纯为了改变而改变;时尚不再追求一种进步主义意义上的“创新”,而是给消费者制造新奇的审美诱惑;越来越频繁、剧烈的时尚变化,带给人们愉悦,满足了人们浪漫主义的、自恋式的追求个性化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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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卢幸妮,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审美人类学,时尚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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