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骁锋
酣畅淋漓的红。深浅不一的红。大片大片的红。鳞次栉比的红。两两相望的红。此起彼伏的红。连绵不绝的红。首尾呼应的红。
赭砖赤瓦,凹腰两头翘的燕尾状屋脊,加之纤长的挑檐、艳丽的装饰,每幢房子都像是跳跃的火苗——这简直是一座华服艳妆、以舞蹈姿势站立的城市。
第一眼,泉州就给了我奔放而轻盈的印象。这在其他古城中是极为少有的,毕竟压抑与沉重才是最符合沧桑的气质。
这种轻与重的错位,令我在泉州的行走,经常会有眩晕的感觉。
就像踩在一艘摇晃的老船上。
我对泉州的探访,从涂门街开始。
因为形状酷似一条鲤鱼,泉州老城有个“鲤城”的别名。而这条鲤鱼鱼脊正中的那一段,便是涂门街。
涂门街自古就是城市中心,直到今天,也还是泉州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据说,它每年的人流量至少有五千万。
用朱熹的说法,这五千万人,来历都不平凡。
“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泉州城里有一座開元寺,数百年来,山门两侧一直挂着这副朱熹所撰的对联。
开元寺始建于唐武则天时期,至今规模为福建省之最,寺内有一对唐末石塔极为出名,号称国内最高。传说涂门街便是因为当初建这对塔时用来堆放土石而得名,只是后来叫雅了,“土门”变成了“涂门”。
朱熹的联语虽然夸张,但应该也是有感而发,因为我也有类似的感慨。
同一套斑马线和红绿灯竟然指示出这么多方向的皈依。在只有千把米长的涂门街上,我依次见到了泉州府最高级别的文庙,始建于北宋的清真名寺清净寺,供奉关羽与岳飞的通淮关岳庙。我还知道,就在街南的几公里外,还有一座在海内外妈祖信众中影响力极大的天后宫。
短短的涂门街通往所有的彼岸。我从来没有在同一块街区遭遇过如此密集的神殿,但我也清楚,自己所看到的不过只是这条鲤鱼的几片散鳞。道教、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印度教、犹太教、神道教……在这座城中,几乎能找到任何一种传统宗教的遗存,包括全世界现存唯一的摩尼教寺庙草庵寺。
而除此之外,泉州还有大量闽南本土的信仰。
广灵宫。龙会水尾宫。大哥公正神。
前往涂门街的途中,我至少经过了三座完全不知道底细的神庙。
说是神庙,其实只是经过改造的普通民宅,有一座还是排屋的底层,庙门上方的每层窗台下都晾着衣服。它们都只有一两间店面大小,其中两座在狭窄的弄堂深处,一座在居民小区里,夹在三幢品字形的小高层中央。
每座庙前,都有积满了香灰的香炉。
这一座被无数神祇托举着的城市,根本没有人能数清楚泉州城里到底摆设了多少张香案,据说甚至有一只白狗也受到了郑重的专庙祭祀。对于泉州人,谒庙敬神与上菜场买菜,是同样不可或缺的日常。
看着匍匐在关岳庙的门外虔诚叩首的香客——香火实在太凶猛,很多人连殿门都挤不进去——我忽然有些理解了泉州独特的建筑风格。
正是那些香案,削减了这座城市的下坠。
每炷香燃起的烟,都可以视为一次对于云端的攀援。当这些烟交织成网、聚结成绳,一块原本沉重的土地,便会在人心中变得轻盈起来。
似乎只要一阵风,这座遍布神殿的城市,便能够向着天空缓缓飞升。
等风来,原本就曾是泉州最重要的一件事。
位于泉州市西郊七公里的九日山,峰峦峥嵘溪涧湾漾,历代都是邑人登高游览的胜地,也因此留下众多古迹。而其中,以十余方宋元石刻群最为珍贵,因为被它们用文字钉在山崖上的,是一阵阵千年前的风。
九日山下的延福寺,每年都会举行隆重的祈风大典。与通常的民间自发祈愿不同,这个典礼属于传承有序的政府行为。从郡守到县令,从宗室到统军,整个泉州府的军政要员几乎全部参与,仪式的档次之高、规模之大,足以想见。
每块石刻都详细记录了该年祈风的具体时间以及参加的主要人物。有多处文字提及,典礼结束之后,意犹未尽的官员们还会相携游山,“陟西峰,探石穴”,在九日山中遍访前贤名胜,特别是“君谟”的旧游之地。
“君谟”是蔡襄的字。这位蔡襄,便是与苏东坡并列为“宋四家”,“苏黄米蔡”中的“蔡”。他曾经两度出任泉州太守。
蔡襄也多次以地方长官的身份来九日山祈祷。稍有区别的是,每次到九日山,他的求祷对象都是雨,而并非风,无一例外。
从祷雨到祈风,看似只有小小调整,却是意味深长。
风调雨顺实际上是两回事。
对这两种自然力的崇拜,本质上分属不同时代。一位农夫,通常情况下,对雨水的依赖远远大过风。
而水手则正好与之相反。
农夫与水手的联想令我意识到,这种风雨之间的转变,很可能就是读懂泉州的一个关键。
我在万安桥头见到了蔡襄的石像。石像堪称巍峨,目测有四层楼高,应该超过十米。纱帽朝服,背手而立,甚得神韵。
蔡襄在泉州最大的惠政,便是主持修建了这座石桥。
桥两头有石佛塔和石将军,桥心有石观音与石灵官,桥身中央甚至还建了一座小庙。所有的神像前都有香火的焦痕。毕竟是在泉州,连一座桥都神佛林立。
桥下是一片泥滩。我看到上面有很多细密的窟窿,许多纽扣大小的褐色螃蟹成群结队进出,偶尔还能看到跳跳鱼。有七八艘舢板船或深或浅地陷在泥里,靠我最近的那艘,甲板上凌乱地扔着一件雨披。
它们应该是在等待海水涨潮。
——位于江海汇合处的万安桥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跨海石桥。它与赵州桥齐名,在世界桥梁史上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它开创的“筏形基础”和“种砺固基”,是史无前例的伟大发明。
所谓“筏形基础”,即沿桥梁中线抛石成堤,再于其上筑建桥墩。“种砺固基”,则是世界首例把生物学应用于桥梁工程的创举,即利用牡蛎外壳附着力强,繁生速度快的特点,在桥基和桥墩上养殖牡蛎,使其牢固地胶结成整体。
那几艘舢板中应该就有护桥工人的作业船——我在万安桥那些用长条石交错垒砌的尖头桥墩上,看到了层层叠叠如岩片一样的牡蛎。
三百六十丈长,一丈五尺宽,四十六墩,五百雕栏,兼有七亭九塔四武士二十八石狮。蔡襄的时代,这绝对是一个极其浩大的工程。从投下第一块基石到最后竣工,整整花费了六年零八个月,耗资更是高达一万四千两白银。
万安桥的落成,想必会为主持人蔡襄带来莫大的自豪。他不仅让人在桥的两岸分别栽下了七百棵松树,还专门为此桥写了一篇记,并勒石为碑,立于桥头。
我在桥南的蔡襄祠中见到了这块因文、书、刻俱佳而被誉为“三绝”的宋碑。在记的末尾,蔡襄提到,就在桥建成的这年秋天,朝廷调他回去;而他应召赴京时,走的就是这座桥。
近代以前,万安桥是闽南乃至广东北上京城的必经之路。
万安之名源于不安。未成桥之前,这里就是一个繁忙的渡口。由于江面宽阔,潮狂水急,渡江者常常连人带船翻入江中。
蔡襄改渡為桥,功德无量。只是,即便是他这位创造者,也未必悉知这座桥的全部意义。
万安桥在蔡襄眼里是应该朝向北方的。他出生在泉州府的仙游县,像所有的闽人一样,他也无比渴望故乡的突围。
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福建的地貌其实相当封闭。四处阻隔的交通,令福建在中原人印象中成为榛莽丛生的蛮荒。“闽”字本意,便是门内有蛇,也就是长虫,意思是蛇虫出没的山林,而闽地的先民古越人,更是被视作以蛇为图腾的化外族群。地是“不居之地”,人为“不牧之民”,长期遭到歧视。
不过,这种闭塞,却令闽地在乱世中成为了一方远离战场的乐土。从“五胡”到“安史”,到唐宋交替,每次中原战乱,便有大量北方人入闽避乱。直到今天,问起福建人的来历,很多人还会说自己的老家在河南。包括泉州在内的整个闽南,所用的方言寻根溯源,都属于河洛语系。
这些操着标准官话的落难者,不仅为闽人带来了先进文化,也将他们的思乡之情寄托在了这块陌生的土地上。
万安桥,有一个别名,叫“洛阳桥”。因为它横跨的,是一条名为“洛阳”的江——这个名字是中原来的难民首先叫出来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条江水的景色,像极了他们回不去的都城洛阳。
洛阳江是泉州最重要的两条河流之一。还有一条是发源于戴云山的晋江。故老相传,之所以以“晋”为名,便是为了纪念那个碎在黄河边上的王朝。
虽然随着移民的输入,闽地得到了迅速的发展,但这块原本自得其乐的蛇虫之地,却在亦步亦趋的模仿中,越来越向往高高在上的北方。
为了能够缩短与中原的距离,闽人竭尽全力。铺设桥梁,全方位连接帝国的驿道系统,就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打通阻隔的最有效方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一句谚语终于在整个中国流传开来:“闽中桥梁甲天下。”
这句古谚还有下面一句:“泉州桥梁甲闽中。”洛阳桥的巨大成功,掀起了泉州延续数百年的造桥热潮。根据地方志统计,从宋至清,泉州本府及所辖七县,仅名称、地址、事迹可考的石桥就有397座。
正是这些桥梁,为这座古城的蜕变做好了准备。
对于泉州,在蔡襄的时代,万安桥的最大价值无疑还是联通中原、联通正统。人们往往会忽视,这座石桥,联通的还有江河与大海。
那数百座长短不一的石桥,一丈一丈地疏通着这块陆地的经络,最终完成了与海洋的无缝对接——“闽”字其实始终网开一面,只需要转过身去,泉州,乃至整个福建,便能够海阔天空,它甚至拥有仅次于广东、全国第二长的海岸线。
洛阳江与晋江的名字从来未曾具有过如此巨大的象征意义:万安桥事实上已经为古老的帝国连接上了整个世界——
或者说,通过石桥与驿道交织成的网,泉州为大陆捕获了海洋。
早潮晚潮。每日两次的淡咸水交汇冲刷,逐渐改变了这方水土的性质。依照中原古法的春种秋收,已经越来越难以满足泉州人的需求;而那部传自黄土地的二十四节气,也被一一标注上了潮汛与风季——越来越多的农夫学会了扬帆掌舵,这座城市一天比一天地靠近海洋。
终于有一天,泉州人惊诧地发现,自己对风的敏感竟然超过了雨。而且,这些沿海而居的人们,对风的心态也有了改变,不再像从前那样更多只是畏惧,甚至开始期待风的到来。
九日山祈风石刻中年代最早的是南宋淳熙元年,距离蔡襄去世,大约百年。
短短一个世纪,一座城市最大的诉求,便从祷雨改成了祈风。
祈风仪式每年举行两次。一在春夏之交的四月,一在秋冬之际的十月或者十一月;一祈南风,一祈北风;一为送客,一为迎宾。
“北风航海南风回。”木帆船时代,风是远航最主要的动力。然而,在海洋上,风又是最危险的颠覆力量,它的桀骜与暴戾,同样需要最虔诚的安抚。
由于海湾曲折水道深邃,又地处亚热带终年不冻,早在唐朝,泉州就已经是全国的四大海港之一。不过它真正的崛起,却开始于南宋。
金人北下,宋室南渡。陆地上的损失,逼着一个来自中原的王朝学会了向海洋索取:南宋很快成为了中国古代史上海外贸易最发达的朝代。凭着离都城临安更近的优势,泉州超越广州,在南宋之初的绍兴年间,就发展成为世界级别的超级港口。根据史籍记载,东亚、东南亚、南亚、西南亚,直至非洲,通过海路与泉州发生贸易往来的国家至少有六十多个。绍兴末年,泉州港的商业税收,已高达每年百万缗,占到了整个南宋政府年财政收入的五十分之一,而且这个数目还在每年大幅递增。
“车马之迹盈其庭,水陆之物充其俎。”每次祈风,都是全体泉州人的狂欢节。严肃的祷祝之后,他们会用丰盛的酒席,将祀典推向最高潮:连贪婪的官府都会拨出一笔专门的款项,用来招待各个国家的商客;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地方官也会轮流向他们敬酒,并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以风的名义祝福每一艘商船,既为他们饯行,同时也欢迎他们来年满载而返。
万众祈祝中,一个风的盛宴破浪而来。
宝货:象牙、犀角、珍珠、珊瑚、翠羽、玳瑁、水晶、砗磲;
香料:蔷薇水、安息香、檀香、丁香、降香、胡椒、豆蔻;
药物:人参、麝香、龙脑、乳香、没药、宫桂、木香、阿魏、石决明、芦荟;
布帛:番布、吉贝布、丝金绵、驼毛布、兜罗锦;
杂货:槟榔、椰子、波罗蜜、乌木、苏木、硫磺、水银、鹦鹉、猩猩;
这是一张从各种记载中整理出来的货单。它们不过是最常见的一小部分。据不完全统计,经泉州港输入中国的商品,仅宋代至少就在四百种以上。
与此对应的还有另一张由泉州出海的货单:
丝绸、瓷器、锦缎、茶叶、米酒、砂糖、桐油、雨伞、草席、漆器、梳子、黄连、大黄、川芎、白芷、铁锅、铜壶、钢针、毛笔、纸张、胭脂、朱砂……
就像一座架设在海洋与陆地之间的天平,泉州在南风与北风的轮回中,皆大欢喜地交换着整个地球的东方与西方。
公元1291年冬天,马可·波罗从大都来到泉州。与我一样,他也曾经被这座城市炽热的红色所震撼,以至于将它称为“光明之城”。
泉州港的繁荣,令这位见多识广的旅行家惊叹不已。尤其是他注意到,经过泉州运往内地的胡椒,数量多得惊人,连亚历山大港转输到整个西方世界的,恐怕都不及这里的百分之一。他断定,泉州不仅是东方第一大港,还应该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
宋元之际,泉州港达到了鼎盛。它甚至成为中华帝国外交上的坐标,被视作起点来衡量东西洋各国的航程,比如《元史》的:“自泉至马八儿约十万里。”《异域志》的爪洼国“自泉州发舶一月可到。”
泉州的居民成分前所未有的复杂。除了汉人与蒙古人,来自阿拉伯、波斯、叙利亚、也门、亚美尼亚、印度、爪哇、吕宋,以及非洲和欧洲,黄白棕黑,各种肤色,各种妆扮,各种语言的男女,随着潮水从海的各个方向涌上岸来。
那些万国博览会似的信仰,大部分就是这个时期传入泉州的。所有的货物都有神龛随行:远涉重洋的商贾,尤其需要心灵的慰藉。随着陆续到来的商船,建庙代替修桥,成为泉州最盛行、最不计成本的工程。阿拉伯式、波斯式、印度式、意大利式,一座又一座不同风格的教堂在泉州落地生根。而寄居身份与和气生财的商业宗旨,则令它们原本水火不容的暴烈脾气收敛了很多,开始尝试着在新大陆上比邻而居,关起门来各自修行。
在十三、十四世纪,泉州在世界的影响力就像当代的纽约与巴黎。包括马可·波罗在内,欧洲人所称的“中世纪四大游历家”,全部到过泉州;而当时几乎所有与中国有关的记录也都少不了泉州的部分;甚至到了十五世纪七十年代,哥伦布还极其向往这座繁华得像是神话的国际商贸大都会。
哥伦布不知道,当他还在为世界的东方激动不已时,那座闪耀着红色光芒的泉州港,却早已关紧城门,抽掉跳板,封闭了所有的码头。
数百年之后,很多历史事件已经很难说清楚因果。
比如明朝的海禁。在这个对海洋态度的骤然逆转中,作为最重要的海港,泉州所受的冲击固然最大,但换个角度,它未尝不是促使这条政策出台的重要诱因。
朱元璋的确是个不惯水性的農民。但对泉州的打击,其实在极其重视海外商贸的元朝,就已经开始。
元至正二十六年,元朝大将陈友定将军队开进了泉州。他前来镇压一场持续了十年的叛乱。参与叛乱的大都是侨居泉州的色目人,他们遭到了残酷的杀戮,而其中最惨的,是一个蒲姓的家族。他们几乎被灭门,连祖坟都被掘起。
陈友定在两年后败死于明军。朱元璋开国后,同样严厉地惩罚了这个蒲姓家族。在陈友定手下侥幸逃生的族人被他指为“余孽”,全部充军禁锢,这个家族被打入贱籍,只要他的王朝存在一天,他们的后人便不准读书做官。
这位被两个敌对王朝共同憎恨的人,名叫蒲寿庚。
涂门街上有条不到一百米长的小巷,叫“三十二间巷”。因为宋元时期,这里曾有过三十二间一模一样的房子,每间房中,都住着一位绝世美女。
她们其实只是一套象棋的棋子。“三十二间”,还有一个别名“棋盘园”——我在一处临街楼盘上见到了这三个字。
当年,泉州城南一带,包括涂门街在内,周围三百亩,都是蒲寿庚的地盘,其中花园、书轩、讲武场、厨房、祠堂一应俱全。三十二间房便是他的棋室。每与客对弈,便划地为盘,美女为棋。双方登楼指挥,以决胜负。
南宋后期开始,蒲寿庚已经是泉州的祈风领袖。
十三世纪初,蒲氏家族迁入泉州。这些阿拉伯人的后裔,秉承了先祖的经商天赋,很快成为了泉州首屈一指的顶级富豪,蒲寿庚还因协助朝廷抵御海寇,被授权统领福建海防,主持泉州市舶司。
显赫的权力与雄厚的资本,令蒲氏成为宋元鼎革之际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然而,关键时刻,这位东南沿海的无冕之王却背叛了宋朝。
公元1276年三月,元军攻破临安。陆秀夫、张世杰等孤臣带着端宗南奔泉州,希望能得到蒲寿庚的帮助,以图恢复。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蒲寿庚居然紧闭城门,将自己的皇帝挡在了城外。
双方撕破脸后,蒲寿庚杀光了泉州城内所有的皇族成员——南渡之初,宋高宗将三百多位宗室子弟迁至泉州居住,到了宋末,已繁衍为三千多人。
当年十二月,一个寒冷的北风季节,蒲寿庚将泉州城献给了元兵。
对蒲寿庚当年下的这局棋,至今争议不休。主流自然是批判。他的背信弃义,足以将自己划入历史上最奸邪的乱臣贼子之列,有人甚至指责他为南宋最终亡国的真正罪魁:因为所有成年、有能力组织反抗的宗室都被他杀了。
不过也有声音为他辩解,说宋室已经不可救药,他的弃宋降元,客观上使泉州城逃脱了战火的毁灭。更何况,蒲氏原非汉人,本来就不能以忠君爱国那一套来要求他。
献城之后,元廷继续重用蒲寿庚,蒲氏家族的势力在泉州又延续了将近百年,直至被陈友定镇压——元末大乱中,这些蒲寿庚的子孙故伎重演,想再次从日暮途穷的朝廷手里夺取泉州。
只是他们未能复制先祖的成功。而泉州,也因为双方的来回厮杀,遭受了巨大的破坏。
泉州的衰败已经无法挽回。朱元璋下令,濒海之民禁止私自出海,连捕鱼都不行。中国的海外商贸得到了严格限制。
泉州被规定为只对琉球开放。以朝贡的名义。
同一个家族发动的两场叛乱,一场成就了泉州的黄金时代,另一场却导致了这座超级国际商港的没落。
事实上,在此之后,泉州还发起过另一场叛乱。虽然那场叛乱只是在纸上进行,但在某种意义上,它对帝国造成的冲击,远远超过了蒲寿庚的武装船队。
“和尚痛否?”
“不痛。”
“和尚何自割?”
“七十老翁何所求。”
这场对话其实是以指为笔,在对方掌心上写字来回答的,因为被询问者已经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就在刚才,他趁理发之机,用一把偷偷藏起的剃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两天后,他终于死去。
这个以惨烈方式离开的人,便是这场叛乱的发动者,也是唯一的牺牲者。
公元1602年暮春,一位七十六岁的老人在京城的牢狱中自刎。
从涂门街关岳庙斜对面的胡同一直往南走,大约四十分钟后,我见到了这位叫李贽的老人的故居。
那只是一幢临街的砖木二层普通民宅。开间很小,只有四扇约莫尺半的门板。左右都是简陋的杂货铺,红砖裸露,檐下拉扯着杂乱的各种线路。
局促与贫寒一如当初。我记得李贽有两个女儿,是在饥荒中饿死的。
李贽的祖上是一个海商世家,六世祖之前,都是泉州的商界巨子,但在明朝海禁之后迅速衰落。到了曾祖父那一代,已经完全沦落为贫民,以至于连丧葬费都出不起,停棺五十多年无法安葬先人。
李家的盛衰,正是泉州气运的缩影。从祖父那一代起,李家终于调整了生存模式。他们将振兴家业的希望由商业改成了读书。李贽的前半生,走的就是这条回归正统的路:苦读,科考,做官。五十周岁那年,他被任命为云南姚安知府。虽说偏僻,但这毕竟是五品官阶,李贽的仕途并不黯淡。然而,三年任满之后,他不顾上司的一再挽留,递交了辞呈。
他说自己从小就不受管束,官场的污浊更是令他绝望。他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不得不委屈自己。而现在,该饿死的已经饿死,靠着这些年出卖尊严得来的积蓄,活着的已经能够活下去。如今已过天命,余下时间不多,他也该为自己活了。
一场席卷全国的文化风暴,就在这个不起眼的转身中悄然酝酿。
数年之后,这位自我放逐的前知府,已是帝国最耀眼的学术明星。
工部尚书刘东星亲自请他前来写作;状元焦竑替他主持新书发布会;文坛巨子袁氏三兄弟陪他一住就是三个月;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三次与他进行宗教交流;全国各地更是轮流邀请他讲学。无论李贽在哪里开坛,都是满城空巷,听众遍及三教九流,和尚、樵夫、农民,甚至连女子也不顾矜持,前来听讲。
但更多的人却将李贽视作洪水猛兽。所到之处,经常遭到辱骂,甚至驱逐,有人还准备雇凶杀他。他寄居过的一座寺庙,也被愤怒的乡人捣毁焚烧。
李贽的每一部著作都是在向圣殿开炮。他认为孔孟之道绝不是唯一标准,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思想,自为是非。为此,他专门撰书,重新评价了数千年的歷史人物。传统的暴君秦始皇被他赞誉为“千古一帝”,造反的陈胜是“古所未有”,女祸代表武则天为一代“圣后”,清官以道德杀人,危害往往比贪官更大。诸如此类,无一不是惊世骇俗之论。
除了撰述,李贽的言行更令人咋舌。他不仅自己出入声色场所,还鼓励亲弟狎妓,劝寡居的儿媳改嫁,承认好名好利好色好吃都是无可厚非的人伦至理。自己更是为老不尊,与女弟子书信暧昧往来,对官员嬉笑怒骂。有一次,江夏以官方的名义登门礼请李贽去县学主持讲席,他到场坐了一会,却一言不发;出门来到街上,看到一群无赖少年正在饮宴欢歌,竟欣然加入,极乐而归。
——那把剃刀早已埋下伏笔。李贽其实并不是和尚,但在面对卫道士气势汹汹的围攻时,他毫不退缩,旗帜鲜明地承认自己就是离经叛道,干脆自行剃发,不僧不俗不官不民,以成就世俗眼中的异端面目。
最终,连数十年不问政事的神宗皇帝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位异端。以“惑世诬民”的罪名,他批准了对这位致仕官员的逮捕。
同时发出的,还有一份对李贽全部著作的禁毁令。
最后的李贽,这样一个情节令我嘘唏不已。
朝廷实际上并没有杀他的打算,而只想把他递解回原籍。但正是这个决定令李贽下定了求死的决心。
辞官之后,李贽浪迹天涯,再也没有回过泉州。
他曾经严厉地责备前来苦劝自己回家的亲人,说剃发其实也是给他们看的。他希望从此老妻与子女,都当自己已死,“出家者安意出家,在家者安意做人家”,彼此两无牵挂。
我始终在思考究竟是什么,令一位垂暮的老人如此决绝地割舍亲情与故乡。
我又想起了风。
这位来自祈风之城的思想家,会不会把自己也想象成为一阵风。一阵能够输送新鲜空气,能够鼓舞生灵——能够激活这块古老大陆的海天之风。
用自己的后半生,李贽进行了一场以一人敌一国的悲壮远征。
他幻想着用海水的腥咸与烈性,去唤醒这个已经陷入沉睡的老迈帝国。
当然,他也可能从来未曾有过如此宏大的理想。“生在中国而不得中国半个知我之人,反不如出塞行行,死为胡地之白骨也。”他所有的努力,也许只是为了替自己找到一块自由呼吸之地。
他最终还是因为窒息而死。
但这场从泉州出发的风,终究已经抵达了帝国的心脏。
李贽故居面对一个宽阔的庙前广场。广场对面,就是那座始建于南宋、据称海内外礼制规格最高的妈祖庙。入元之后,这座庙代替九日山成为了祈风的场所,至今香火极盛。
在金碧辉煌的神殿中,我看到了一块“海不扬波”的大匾。这令我马上联想到洛阳桥上“万古安澜”的巨型碑刻。
这一匾一碑,使我记起了另一个与李贽同时代的泉州人。
俞大猷,这位与戚继光齐名的名将,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为帝国挡住了从大海上扑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