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2019-09-09 02:22李杰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5期
关键词:婆娘大姑后妈

李杰

我刚嘬口黄酒,筷子才碰着牛肉。青青,有人喊我。我一愣。这声音熟到烂,隔一百年,也记得。是她,谭仙芝。该死的蛮女人。我索性不抬头,视线只升到收银台的高度,再不往上。骗子,又来哄钱。她沾我,无非为了这,还能有别的?

我把筷子蛮横地搅几搅,汤水晃荡两下,一团碱黄的面条在红汤里浮头。黄酒加牛肉面,大襄阳的招牌早餐。我店里每天要卖出上百碗,生意不错。现在,我在她面前尽情地享用这碗面,一筷子一筷子慢慢挑,一口一口慢慢嚼,仿佛那是什么山珍海味,故意要气死眼面前的人。一碗牛肉面,愣吃出满汉全席的架势。

见我不搭理,她身子晃一下,没趣地往墙边退退,僵直站好。我越发慢悠悠地嚼,晾死你。余光告诉我,她一直盯着我。看什么看,看我没被你个蛮女人弄死。捞净面,我掀眼皮子,睖她一眼。她像被打了一下。我照旧不说请坐的话。她有些窘,讪讪地笑向我妹,尴尬地想讨一个问好。我妹收拾剩碗也剜她一眼,错肩过去,把潲水桶磕得当当响。咋会理她?除了听来的恨,我妹基本不认识这女人。我妈带走妹时,妹才三岁,妹比我有福,妈改嫁时也带着她。我判给我爹,头两年日子还将就,可自从我爹从车站里捡回这蛮女人,成我后妈,好日子便到了头。

我埋头吃喝着,碗罩住我的脸。从碗下面去看她的脚,肿得像野人脚。听说她得了尿毒症,排不出尿,全身浮肿,每周上县医院透析一次,拖着命。日上三竿了,店里客人稀稀拉拉,只剩几个。我才没好声气地对她说,你吃了没,没吃吃一碗,吃了就走。吃了。蛮腔蛮调,她来李家台几十年,巴东口音还在,村里人都叫她蛮媳妇。吃了你就走,站这儿做什么。我把狠话又撂一遍,下了逐客令。她不恼,也不走,只站着,雷打不动,这会儿脸上倒挂起笑,越挂越稳当。

我怕她的笑。小时候,她一对我笑,打啊骂啊就不远了。我九岁,上完小学三年级,她刚生下她儿子,我弟。她想让我辍学给她哄孩子,便恶毒地打我,每天打,打两次。一次关在屋子里悄悄打,下手忒重,还不叫我出声,出声就拿针扎脚板心,边打边骂:小婆娘,还敢说上学不?上你妈的个逼,给老娘回来哄娃子。一次则在院子里打,轻轻抽,打给外人看,装出一副严母慈心的样子。边打边训斥:还说不上学吗?再说,就打死你,省得老师说爹妈没教育好。并要我大声回答:就不上,我就是不上学,学不进,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这是她教我的话,好毒。明明逼着不让我读书,却在人前把戏往“我自己厌学,拼死不上”这儿演。这个坏心眼的蛮婆娘,愣是逼我辍学。读三年书,算认识自己名字。

那根细韧的竹竿靠在门后,每日进进出出,它都怪笑地看着我。我也看它,我看它,就像看见鞭子、刀子和锥子,它是来降我的。我九岁,就成了她儿子的保姆兼她的粗使丫头。每天抱孩子,背孩子,还洗一大盆衣服,割一篮子猪草。受她唆使,每天挨家挨户去偷邻居园子里的菜。这一点简直要了我的命,要知道,小时候我哪怕摸人家一根针,被我亲妈知道了,也是要扒屁股打的。可现在,我毫无选择,被她硬逼成偷儿,名副其实的“惯偷”。她是个懒婆娘,不种菜,却一年四季不缺菜。她吃的菜都是我偷来的,邻居们都知道我就是那偷儿,却假装不晓得,因为我偷不回菜,便会挨打挨骂。都是同村同族人,都心疼没妈的孩子,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有时,不幸被个别格外的人家抓住手脚,扭送上门,找她兴师问罪。她便“大义灭亲”,扬起竹条狠狠抽打我一顿。“叫你偷,还敢偷,打死你!”她打得那么“恨铁不成钢”,骂得那么“用心良苦”,一副“岳母刺字”的样子。我身上一道道的红印子,便是她刺上的一行行“精忠报国”。

她打我,我爹呢?有了后娘就成了后爹。何况,我是那不被待见的女人养的,他哪会喜欢我。我奶呢?我家还有未出阁的大姑呢?是的,她们都嫌恶我,说我是憨女人养的,巴不得蛮婆娘打发走我,替她們解决掉个拖油瓶。只有我爷偷偷对我好,看我没学上,怕我忘了才学的几个字,省下抽旱烟的钱,买给我几本小人书。《精忠报国》的故事,就是从那上面读来的。可我爷在家软蛋,我奶说了算。我奶和我爹都骂我妈是憨女人,我奶骂村子里很多女人憨。在她眼里,只她和我小姑大姑这样的女人,才是精女人。至于那蛮媳妇,也算吧。她是不敢嫌弃她的。而我爹,常在晚上跟我妈睡觉时骂她憨。我六岁了,会听床头,时常听见他在黑黢黢的床上骂我妈。骂她连头母猪都不如,像个死人,什么架势都不会。他骂完,我妈便在被窝里“嘤嘤嗡嗡”起来,一整晚细细啜泣,声音咸湿。

从我辍学,我奶便拿放大镜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身上的憨气。她怕我随我憨妈。我衣服短咻咻,裤子吊八寸,领子上满是黑渍,襟上全是污垢不说,还一道破口子摞一道,确实一股子“憨气”。这样的衣服还只两套,假如阴天洗了没干,就穿夹干的,贴在身上,像蚂蚁在皮肤上爬,浑身湿痒。见这情形,我奶怕我真随了我那憨妈,变得憨不唧唧,这是她这个精女人所不能容忍的。那破洞,她拿针给我补过两回,我那蛮后妈,便在院子里叉腰跳脚地骂,老母鸡爪子长,该管不该管的都要耙一道。我奶把我姑的旧衣改短两寸,叫我穿,我后妈就又擦掌戳天地骂,婊子还不断代啊,贱烂东西也当传家宝。我奶便把本不热乎的心熄了,大姑也一样不再管我,由我自生自灭。

喝两口汤,又端起黄酒一口灌下,把空酒碗往柜台上一掼:不走,你就坐,有话你就说,没话说你就走。嚼骨头般撂下硬话,我点上根烟,鼻孔冒出一阵青雾,再不瞧她。嗯,其实也没啥事,她终于吐出一句,尝试着把屁股挨向板凳。刚一落座,就又挨打似的反弹起,笑着对我身后猛点头哈腰——我妈,她正从厨房里出来,手还在围裙上掸。她竟然也对她笑。哦,来了,坐,快坐,青青快叫你妈坐。这个憨女人,常年吃斋念佛,糊涂到不分敌我的愚人。我不乐意了。谁妈啊,我妈。我妈不正捂好黄酒,从厨房里出来吗?她假意戳我额头,“呵呵”两声,打着圆场。死女子,咋说话,她妈你坐。蛮女人,客气两声,真落了座。嘴巴里打滑溜,她妈你辛苦了,店里得多忙啊。两个女人你来我去,一人一口“她妈,她妈”,听得最后俩食客,满脸诧异。我迎着人家目光,边找钱,边没好气地一手指一个,亲妈,后妈。人家恍然大悟,哦,哦,尬笑两声,走了。

你来啥事?要钱,你就走错了门,我赚的钱早长了眼睛,再不像瞎子样,朝狼窝里摸。她还是笑,脸蛋虚泡泡,颜色青灰,像我爹死时那张脸。我爹在她前头死了,五十几,短命鬼一个。这个蛮婆娘,把他给掏空了。这是我奶背地里骂她时嚼舌的话。我爷奶还活得好好的呢。我那老大难的大姑,也嫁了人,男人是个虚眯眼儿,比瞎子强得一篾片儿。

她不接我话,凑上去,跟我妈抢抹布,抹起桌子。死贱,今儿再给你钱,算我瞎了心。懒得再看她。我拎起手包,拔下收银柜的钥匙,索性出门溜达。

我晃荡着跟各店铺里的熟脸搭讪,这条街哪有我这么逍遥的人。一不顾家,二不管孩子,三不养父母,有房有店有闲钱。你说,不就是神仙嘛。我这状态叫什么来着,单身贵族,对,单身贵族。

现在的我比较冷血,从前的我比较贱。是真贱。活到三十多岁,我最对得起的,竟然是后妈那一家三口。她当家做主,她作威作福,一手遮天。我爹就是她的狗,让他朝西他不敢朝东。他就是骨头贱,从前对我妈的狠,全化成今天对她的软。我被老男人包养时,最高兴的是这一家人。这个蛮女人,只要她高兴,我爹就跟着高兴。好像他女儿攀上高枝,钓着金龟婿,光耀了门面似的。连我奶和我大姑都一起高兴。

我要生孩子,身边得个照顾的人。我妈来了。憨女人,成天劝我把孩子打掉,跟她回家。吃斋念佛地迷了魂。哭着喊着骂我不要脸,说我祸害别人家庭,不应该。烦不过,撵她回去,又打电话叫我大姑来,每月3000元工资。我的算盘拨空了,我大姑虽然做梦都想着挣大钱,但这回却来不了。她正忙着嫁人呢。女人四十岁,再不嫁,这辈子就休想再嫁出去。嫁人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我奶不识字,出不了远门。我只好找我小姑,小姑倒是满口答应,说就来,让我只在东莞车站接她。我去了车站,一顿盼,接来的却是蛮后妈,慈眉善眼地笑着。难道她是条蚂蝗,千里远就闻着我的血味?她来了,来吸我的血。

孕吐,真要命。每天一睁眼,就是各种哕,肠子苦胆都吐出来。饭菜是仇人,油烟能夺命,连水都要喝冷冻的,仿佛那个胃口不是自己的,冰它折磨一下它才过瘾。最可恨的是鼻子,突然犹如灵犬附身,对着每一盘菜,敏锐地嗅辨着八角、花椒、胡椒、桂皮、芫荽、蒜、味精、鸡精的味道,然后扭头便吐个人仰马翻。突然变异的胃口,唯一能挨的是各种面食:面籽、馒头、锅盔、手擀面等,还得是纯素,不要说调料,连油盐也不许有一星半点。我男人忙得成天不见人影,只有她陪着我,每天被我奇葩的胃口指挥得团团转,换着花样做面食,不厌其烦地伺候着。我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又吐,她竟不敢有一丝不耐烦。我心想,钱啊,你的魔力真大啊,看把个老巫婆驯化得多温良。麻木健忘,说的就是我这号人。大概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便接受了她,好像被猪油糊了心,记不起什么恨不恨。自打我记事起,从没被人这样精心伺侍过,就算是我亲妈,离婚前忙着家里田里的活儿,离婚后也把心扑在几个妹妹身上,我好像一直都是多余的衍生物,一直被忽略不计。在这么脆弱的时候,她及时地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她之间,竟生出“母女之情”。孩子出生后,她便一口一声“嘎嘎”(姥姥)自居,没一点做作。孩子一个萌态,便逗得她眉开眼笑;一点成长进步,她也为其“真心”傲娇,仿佛的确有含饴弄孙的真欢喜。反正,我也就真假难辨,在心里拿她当妈了。

我男人比我爹还年长,他给我钱,还求我给他生儿子,我嫌弃他。可她说,不老,挺好,人家有钱,比什么都好,年轻又不能当饭吃,有经历的人才能干大事。一口一声“姜总”地叫。我男人被她这样恭维,也忒适意,觉得这后丈母娘比亲的还好,会来事。我生了儿子,他高兴得不得了。我跟他谈钱,他大笔一挥给了我30万,把我后妈眼珠子差点惊掉。30万啊,她对着我肚皮盯了又盯,像个红外线扫描仪,恨不得里里外外照个透。她肯定在想,这是个金肚皮?折腾一下就30万。她一定后悔当年虐待我吧,不然,这30万里,说不定有三两成就是她的了。他嘱咐她好生带孩子,干好每月奖金再添1000块。4000块的工资啊,她喜得眉毛像一双翅膀翩翩飞,把我的儿子养得白胖胖,也把我照顾得很好。她还不断启发我,大好时光,能生就多生几个。她一定从我肚皮上看出了发财的门道。

其实,过日子有钱花,我已知足。我穷怕了,饿怕了,也丑怕了。我跟他,就没图他离婚正儿八经地娶我。他只一个女儿,想要儿子,他老婆子宫摘除,无法再生育。他图我年轻的身体,美貌,图我肚皮争气,给他延续香火。我愿意啊,他愿意为我花钱,我有什么不愿意为他生儿子的,再说我早不是什么大姑娘。一个十六岁便开始混社会的人,有钱花比有婚姻更重要,有什么不愿意的。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结不结婚有什么关系,结婚还可以离婚,可没钱就没办法活下去。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这条街姓王,王集,我十一岁来到这里,在这儿生活了六年。

那个蛮婆娘快把我折磨死了,我瘦成一把芦柴棒,恨不得叫风给抱走。没想到,命运起了转机。我妈在娘家窝两年,受够哥嫂翻白眼的气,竟交了好运——她要嫁人了。而且,还是嫁到镇上,拖着那个累赘,我的妹。三年里,她替人生下俩丫头。那男人前面老婆没了,丢下一个儿子,只比我大几岁,人家不缺儿子,不计较她尽生姑娘。我妈比那男人小十几岁,生下小妹后,便站稳了脚。那男人给她开了个铺子,卖袜子内衣头花项链等小商品。铺子挺花哨,琳琅满目,我妈端坐在铺子后面,像个“铺子西施”。村里的男女老少,但凡赶集,哪怕偏着脖子,也要去看一看她。看这个命运逆转的女人,从前的受气包,现在怎么一跃成了他们眼里的一道风景。他们赶集回来,便想方设法,让我听到我妈的消息。我猜那是别有用心的启发,大家多想让我长出反骨,起逆心去找我亲妈,跟着她“享福”,从此脱离苦海啊。

我终于没忍住,偷偷去看了她。我远远看她穿一件红袄子,头上夹了个亮晶晶的卡子,模样还怪好看。真正知道我妈好看,是在我跟了老男人后。我抱着儿子,回家过年,一屋子串门的来了。盯着我,上上下下打量,好像我是哪里的生面孔,走错了地方,进错了家门。他们说我好看,也顺带夸夸我妈,说我和她长得一个样。我看我妈时,她正掀起袄子前襟,给我小妹吃奶,她的男人在一边喜滋滋打量着母女俩,眼睛盯着她的奶子看。我扭头就走。后来我才明白,我是不习惯我爹之外的男人,盯她的奶看。我姓著我爹的“李”呢,我妈怎么又成了别的男人的老婆?你看,我就是天生的贱吧。

我妈到底站稳了脚跟。那次偷看后不久,她便委托镇上工作的家门伯伯,接走我,让我跟她生活,让我继续读书。那时,我后妈儿子已三岁,会走会跑会喊会害人,她不再需要我给她抱孩子,她甚至懒得再看见我。我爹跟她一条心。我奶根本就不在意我,她只琢磨着,怎么把养过私生女的我大姑给嫁出去。我爷又攒几本小人书塞给我,让我想家时就翻翻,想爷时就回来看看。

我就那样皆大欢喜地离开狼窝,投奔镇上我妈的新家,像去奔赴一片光明的前程。我见到妹,她长大了,长得不认识我了。但我只看一眼,便晓得那就是我亲妹,她长得可真像我爹。而那两个小妹,长得跟她们爹一样。大妹亲热两个小妹,并不亲热我。我心里不舒服,拉拢她说,你要对我亲,晓得不,咱俩一个爹,她俩一个爹。我为我的贱骨头买了单,我妹早姓了王,跟她后爹亲,她告了我的状,在她眼里我才是外姓人。因此,我到那个家的第一天,便挨了一顿打,后爹拿解放鞋底子抡我屁股,打得我妈连拉架的理由都寻不着。一个星期,我坐不来板凳。我真想回李家台啊,但我回不去,我走时把蛮婆娘的锅给砸了,是断了后路走的。我哪想过再回头,又哪里回得去?我跟后爹犯冲,简直是自断生路,走投无路。哎,只好硬着头皮捱下去。

这些狗屎般的往事,让我的脸上一时间挂满了苦大仇深。我“哼唧”着踢飞一颗石子,不巧“嘭”地溅上一辆“起亚”。对方摇下车窗正欲噘人,认出我来。青青,这不是青青吗?呵,二货。我也见了老朋友似的喊叫起。你这是咋了?一大早的谁惹你生气,脸歪成这样,叫哥心疼啊。狗屁的哥,你小屁娃子给谁充哥,小了姐三四岁。嘿哟,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嘴巴没钝一点啊,快得还能削铁。走,上车,跟哥进城玩。去就去。我绕过车头,拽开副驾驶门,猫进去。走,你走你的路,掂我一程,县里就算了,半道儿随便找个地儿,把姐放下。脑子里乱,我就想一个人远离人群,随便走走。我的姐,这是哪个阎王惹了你,脑子烧坏了吧,还半道走回来。是,姐就是欠消停,就是要走路,爱带不带。

远远看见李家台的影子,我便邪乎着要下车,不容二货再多舌。车一停,我跳下去。

我站在路边,两边是绿油油的田地。田那边,不远处就是李家台,我的故乡。我在心里把它称故乡。我像个旅居的人,一路漂泊,好想扎下根须,脚接地气地好好往上长。我无数次幻想自己体面地回到那儿,回到我的家。可那地方哪里是家?那儿简直是我的坟。埋葬我乱七八糟的童年,鸡零狗碎的欢笑,虚拟的幸福。可即便如此,仍断不了我对它的念想。我恨这些念想,恨自己要在那里容身的蠢念头,若不是那蠢念头,我就不会上蛮婆娘的当。

一想起这些糟心事,冲动与怒火便像头蛮牛,失控地在我体内冲撞。我立马转身往回走,一脸要跟那蛮婆娘拼命的咬牙切齿。我急跨跨地走,生怕耽误工夫。这回决不能让她躲过去。那蛮婆娘,肯定还赖在店里。以我对她的了解,见不着钱,她是不会走的。这头母狼,把我嚼得只剩骨头,现在还想再敲碎成渣?报应。如今她两度守寡,身患绝症,儿子不孝,可让我见了现世报。我要嘲讽她,要看她的笑话,要作践她,让她无地自容。

我气咻咻地回到店里,妈和妹瞪大眼珠子看着我,看得我觉得自己脸上哪儿不对劲儿。蛮女人呢?走了。走了?嗯。我一屁股顿在凳子上。奶奶的,扑了空,白亢奋一场。未消的火气,仍在我眼里明灭交替。我快速扫一遍柜台,看那个带锁的抽屉,有没有开过的痕迹。哼,到底没叫她拿走钱。柜台上,几枚硬币压着几张纸币,那是后来的营业额。我拿起它,旋开抽屉,分面值放进去。啪,复又关上。她俩还瞪着我,像细察什么蛛丝马迹似的。

日子靠谱地重复,我在自己买下的房子里谋生活,妈和妹是我雇佣的人手。我的店位置好,生意不错。舍得舍得,有舍就有得。我给的面,量多,一碗里牛肉少有也七八片,方方正正的大坨;汤汁味道足;油是健康的色拉油或牛油。开面馆这行,只要口碑出来,利润不薄。我给我妈和妹每月各开3000元,在镇上,是绝对的高收入。其他店里小工,都不过1800元每月。捞面师傅,请的一哑巴小伙,踏实肯干,一月4000元。这活儿,起早贪黑,熬汤制臊子,卤牛肉,甩的全是气力。虽比别家高,但一个残疾人,多不容易,应该。再说,也不白请,至少税收这块儿,还是有减免的。又落得善名,划算。这叫“好别人,也好自己”。加上,房子是自己的,省了房租,每月的赚头大几千、一万块还是有的。在镇上,我是名副其实的富婆啊。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的一儿一女。他们离开我已经八年。老男人做得够绝,切断我和孩子们的一切联系,先是拉黑我的电话,后又换掉他自己的号码。我到他的模具厂找他,被保安轰出来。我不再是当年的“老总如夫人”,凭他一声令下,便被架着膀子扔出门。那么多工人,围着我看热闹,指手画脚,满脸鄙夷,唾弃我如一坨屎。后来,我就不再去找他们。如今,我的孩子们是富家公子和千金,而我这个亲妈,不过是被扫地出门的破烂货。我妈劝我断了念想,就当没生养过。我反问她,我这么差,当年你怎么还要?何况我那么好的一双孩子,怎么就当没生过?我哭我气我悔,我恨自己没脑子,上那蛮婆娘的当,我恨那个蛮婆娘。全是她的毒計,害得我骨肉分离。但一切已晚。

自打儿子出生,她便一直在东莞照顾,直到我生下小女儿。儿子那时已四岁,我和老男人之间,爆发了第一场战争。起因是给孩子上户口,非婚生育,难落户口,俩宝一直黑户。我挟这理由叫板他,逼他离婚娶我。蛮婆娘是我坚定的支持者,没有她的出谋划策,我一个糊家蛋女人,是没那么大底气的。她让我相信,儿子就是我的筹码,我是有胜算的。后来,婚自然没离成。老男人给我100万,算补偿,要我别再闹。见钱眼开,蛮婆娘劝我收手。

要过年了,弟要结婚,她得回家操办,便哄我带孩子一起返乡。本来我不太情愿,哪有不带女婿,只拖着俩娃儿回娘家过年的女人?这不是给别人吐唾沫嘛。我也想要面子,硬口气,苦守在东莞。可两个孩子,一个人也搞不掂啊,年关连保姆们也紧俏起来,有钱也请不到合适的。更要命的是,过大年,老男人要回他老婆女儿身边,我们娘仨自然靠边站。眼睁睁看着城都快空了,我心里七上八下,多少只猫爪挠着。钱就是屁,再多也没用。我争取不来正经太太的名分,便只能没脸地赖活,索性赌气跟她回了李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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