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壹
章媛只怪自己没有赶上好时光,不是早了就是晚了,反正不是好光景。年轻时话剧市场不景气,大批演员没戏可演,人荒得像野草,渐渐从野草被晾成干草,可是城市冬季不需要干草喂养牛羊,连干草也成了弃物。山不转水转,谁也没想到话剧神奇般满血复活,而且复活得很疯狂,近乎打了鸡血。尤其小剧场话剧盛况空前,一张票几十块钱算便宜的,有时打破脑袋也买不到票,养肥了城市黄牛。这种黄牛不吃干草,嚼钞票。
年轻时章媛有“小刘雪华”之称,如今老得连路边积雪都化了。五十多岁的女演员,跟那些年轻导演隔着宽宽的代沟,人间代沟是难以架设桥梁的。有时在剧院里见面人家尊称她“章老师”,一扭脸给年轻演员说戏去了。她只得转身走进洗手间,那里是老女人的缓冲地带。
章媛不乏自知之明,她知道即便有新戏码自己也未必演得了。比如老版《日出》里的妓女跟当今《大都会睡了》里的鸡相比,无论表演力度还是台词风格,完全两码事。以前视为洒狗血的情节,如今叫黄金桥段。
她不赞成用年老色衰形容自己,年龄不是彻底葬送演员的杀器。以前讲究布莱希特和斯坦尼,强调“演员要死在角色上”。如今时代变了,一旦演员没了角色,章媛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死在谁身上。
前些年话剧市场荒芜,有人攒局邀她给电视剧或译制片配音,时不时赚些散碎银两贴补家用。包活儿的穴头说她嗓音洋气,特别适合给欧美译制片配音,多是女一号。她就成了录音棚里的常客,俗称“棚虫儿”。
那时儿子郝晓伢还小,赶上节假日她便带着孩子进录音棚。郝晓伢很乖巧,小大人儿似地端坐工作台边,隔着落地式玻璃墙听着从里面传出的人物对白与音响效果,小表情随着剧情发生变化,看着特别生动。
郝晓伢的父亲名叫郝满,如今身份是章媛的前夫。他跟章媛结婚时是剧院的布景师,后来托人调到本市中心妇产医院后勤科,当了小头目。谁都知道本市中心妇产医院是创收大户,全年流水不亚于本市肿瘤医院。树挪死,人挪活。郝满沾了妇产医院的人气,时来运转跟年轻的护士长结了婚,而且女方竟然是个没有婚史的黄花大姑娘。
这黄花大姑娘比章媛和郝满的儿子郝晓伢大八岁。郝晓伢喜欢足球,他认为父亲这次再婚明显越位却进球有效,便认为这世界没有好裁判。
一大早章媛接了个电话,这是个浑厚的男中音,明显听得出胸腔共鸣。她感觉这声音特别熟悉,无奈认识业界人士太多,她想不起这是哪位男神。
我是高爾。电话里男神露出东北口音的痕迹,章媛暗暗笑了。中国男人就是这样,他无论沉入水底憋气多久,总有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这个高尔浮出水面打来电话,气喘吁吁似乎不忘旧情。
好几年空窗期没有谈情说爱,她感觉心霜太厚,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历史遗留问题。
以前在剧院她外号“傻姐”,做事粗心大意漏洞百出,更不懂螳螂与黄雀的关系。后来跟高尔有了婚外情变得机警起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渐渐练就地下工作者的素质。从“傻姐”进化为“精姐”,无论隐身QQ还是化名微信,她成了颇具科技含量的女人。
那几年高尔私下叫她“老婆”,于是她被磨砺成分身有术的女人,半边枣泥半边莲蓉双重口味,家里外边两吃不厌。
说是不厌,那只是情话而已。时过境迁,法定的丈夫郝满跟她办手续离了婚。非典型情人高尔,撤退了。她觉得自己既不是枣泥也不是莲蓉,已然沦为有皮没馅的月饼,硬得好像顽固的石头。
拳法不练手生,曲子不练口生。然而章媛毕竟有着谈情说爱的基本功,很快恢复竞技状态,手举电话应对着高尔。这男人急切约她会面,说几年不见很是想念。如今她是单身女士,外出赴约不用掖着藏着,于是爽快地答应对方邀请,故意提出不进快餐店的要求。
我知道快餐店是你的伤心之地。电话里高尔约了“天方夜谭大酒楼”。那地方她走出家门只有五分钟路程。即便天气热化了妆,也不会因为路远出汗变成熊猫眼。
放下电话略作回味,看来此次高尔善解人意,便想起那部老电影《南征北战》里的台词:“老高,你又进步啦。”
这样想着,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按理说,她这把年纪不应当发出这种笑声。可恨那个大胡子配音导演认为,外国电影里女人大多这种笑声,八十岁老妖精除外。就这样给她造成译制片配音的后遗症,咯咯笑声就跟母鸡下蛋似的。
明天中午,“天方夜谭大酒楼”508包厢。她放下电话就跟干了力气活儿似的,于是心情有些沮丧。难道我真老了?一旦遇到生活插曲便自乱节奏,好像毫无抵御风险能力。
我赴高尔约会有什么风险?他有家室我单身,他是风流才子我是良家妇女,即便有风险也是他龙体欠安,太后我无所畏惧。
既然以太后自居那便真是老了。这样想着反而没了思想包袱,精神抖擞坐到镜台前打量自己。
女人四十豆腐渣。我早就过了豆腐渣年岁。不过在豆腐渣堆里我尚有几分姿色,当然是说新鲜豆腐不是王致和豆腐乳。不由想起当年高尔给她讲解莎士比亚和梵高的情形,感觉还是挺温馨的。高尔是她经历的极具艺术才情的男士,否则不会产生那段私情的。
傍晚时分,儿子给妈妈打来电话。郝晓伢说晚饭不回家吃了,他坐在“艾客莱快餐店”里听音乐呢。
她仿佛被“艾客莱快餐店”的招牌砸中脑袋,立即抱怨儿子说,你整天漂在外面又不是音乐发烧友,还是回家吃晚饭吧。儿子郝晓伢强调喜欢“艾客莱快餐店”的艺术氛围,还说点了特色套餐。
十多年时光逝去,此刻听到儿子说起“艾客莱快餐店”,仍然唤起情绪记忆。人们都说这个世界很小,那间快餐店里却装着好多故事。
当天晚间她下楼外出散步。小区告示栏前聚着几个妇女,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她不愿跟她们搭讪,凑近告示栏灯光前仔细阅读“妇科免费查体通知”。
本市户籍年满五十岁妇女,凡参加年度免费妇科体验者,请于本周六下午两点到社区医院报名。本周日上午十点报名截止。
嗯,我早就年满五十岁了。前几年妇科检查有过“宫颈轻糜”。嗯,既然政府关怀免费体检,女同胞应当积极参加。
贰
隋文贞曾经有过几分诗名,她的成名作是《我思念青春》。近年来这首长诗被人们从故纸堆里搜出,引发大批老年男女青春无悔的感慨,只要社区举办“夕阳红”活动便朗诵《我思念青春》,弄得人们泪水涟涟就跟参加追悼会似的。
她写作《我思念青春》时处于人生优雅阶段,然而深知自己内心属于俗世生活,便金盆洗手不再写诗,自此跟诗坛断了联系。可是那首《我思念青春》流传不息,如今甚至伴随广场舞大行其道。这令她大跌眼镜大倒胃口大光其火,却无法否认自己是它的作者。尤其离婚后她偷偷学会粗口,经常暗自发飙说,切!当年我怎么会写了这么首装嫩的诗,还他妈的外焦里嫩撒椒盐呢。
不再写诗了,她觉得呼吸爽畅多了,颇有直抒胸臆的浅薄快感。只是离婚后失去跟丈夫辩论的机会。那时丈夫以散淡无为自居,自我沉浸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世界里,完全以早期中国文艺青年的师傅自称。
你为什么不组织画展?你为什么不开办画廊?你就虚无缥缈玩清高吧。只要她指出丈夫固守理想主义阵地,便换来对方不屑的目光。
那时她已经发表《我思念青春》,却希望丈夫是个脚踏实地面对现实的男人,但是希望令她失望。忍无可忍她对丈夫宣战说,不要以为你是艺术天才,我放弃写诗立马改行做画家,不出两年我的画保证比你的标价高。
文艺范儿的丈夫强词夺理道,我即使画画也是心灵生活,我不会依靠标价活着的。
那你依靠卖什么活着?她好奇地追问。丈夫认真思索着说,你问我依靠卖什么活着?眼下我什么都没有依靠不是仍然活着吗?
别看你不食人间烟火,七天不吃饭同样会饿死的。她直言告诫丈夫不要执迷不悟,必须面对物质世界改变生存方式。丈夫竟然认真地说,只要坚持喝水,即便七天不吃饭也不会饿死的。
面对这种油盐不进的男人,隋文贞只好让他随风而去。
丈夫随风而去成了她的前夫,净身出户坚守自我去了。
离异后偶尔想起前夫,她暗暗为这个男人担心,担心他置身当今社会面临没有饭吃的危险。离婚后她果然拿起画笔,沉浸在油彩散发的气味里作画,便没有精力替前夫担忧了。
她决定大干快上,打电话订购几只超大型画框,以朦胧诗方式构图,以现代派手法调色,大胆创作了一幅极具独特审美意识的油画,最后神差鬼使取名《我思念青春》。一连几天她面对这幅大型油画独自发笑,隋文贞啊隋文贞,你从诗歌《我思念青春》字里行间跑到油画《我思念青春》深处,难道这是宿命画了个大圆圈吗?
其实,这幅《我思念青春》画面混沌,充满白茫茫意象。她在左上角和右下角位置,挥笔点缀出几团红色,似乎点燃了某种热望。
画作完成后,她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叫出弟弟隋文军和弟媳金萍,急于得到这两个下岗工人对这幅油画作品的评价。弟弟隋文军手里拎着炒菜铲子说,好大一场雪啊,你画的不是吉林就是黑龙江吧。
身高体壮的弟媳金萍眯起狭长的眼睛观察后说,这东北雪地里长出几颗草莓真不容易。
隋文贞笑了笑说,你俩不愧是工人阶级,说话办事绝对属于现实主义风格。
弟媳金萍不合时宜地说,从前那个姐夫画得不错,每幅画看着都很暖和,人就跟到了海南岛似的。
隋文贞斗志旺盛地对弟媳金萍说,你要是拿起画笔,肯定比从前那个姐夫画得好!不信你就放开胆量试试,当然要按照我的方法构图。
金萍并不认同,说我一个破工人,也没有多少绘画基本功,姐你这是赶着鸭子上架呢。
如今时兴的现当代艺术,只要你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识,一抬腿就能跨过这道门槛走进绘画世界。
弟媳金萍咧嘴乐了,说这世道真是变了,在工厂开叉车还要学徒三年呢。
她开导弟媳的同时也鼓舞了自己,壮起胆量通过文化局熟人把油画《我思念青春》送去参加画展,画展结束便被匿名买家相中,随即付了订金。一时间舆论哗然,几个年轻记者跑来采访她。
这委实令她感到意外,莫非全社会都在疯狂思念青春?怪不得手机里尽是春药广告。
不由得再次想起前夫,那个艺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做梦都不会想到我首次参加画展就获得成功,从吃稿费的诗人转型为明码标价的画家了。
于是一鼓作气,一幅幅极具现当代审美意识的油画作品出笼了。当然她的绘画速度肯定比不上弟媳金萍蒸包子。弟弟和弟媳摆过摊位卖包子,无照经营被工商局取缔了。
如今她筹资开办的这家画廊,取名“群众甲”,多少有些前店后厂的意味,好在后厂作画不做月饼。
此时过午的阳光播洒在“群众甲画廊”门外台阶上,悄然送来疲倦的暗示。隋文贞端起咖啡杯极力消除著卷土重来的困意,然后优雅地点燃女士细支香烟,享受着世俗人间的烟火气息。她喜欢人间烟火气息里包含的惬意感。
女士吸食这种细支香烟不会粘掉唇膏。她认为发明细支香烟的肯定是个善解人意的男士,他理应被天下女烟民评为最具商业头脑的超级暖男。
望着外面小街广场落满鸽子,隋文贞脑海瞬间空白了。这时体态日渐丰满的弟媳金萍腰系蓝布围裙,穿过画廊后面的小院,脚步慌乱地走进画廊前厅,叫了声姐。
隋文贞拦住她的话头说,你肯定要对我说你又画坏了,然后责怪自己基本功不扎实,整天浪费油彩不如去卖包子。我告诉你现当代油画不必过度纠结基本功,只要你有独特的艺术感觉就OK了。
弟媳金萍尴尬而丰满地笑了,我技校毕业进工厂先开叉车,后来开桥式天车,顶多算是从地面部队提拔为空军,你说我一个破工人能有什么独特的艺术感觉。
你承认自己是破工人这就是独特的艺术感觉,别人还不敢承认自己是破工人呢。我以前还是个破诗人呢,不是也成了画家。
对!你写过长诗我思念青春,只要重阳节聚会就有人朗诵,年纪越大越爱说青春无悔。说罢弟媳金萍问她午饭想吃什么。她不假思索答道,中午不饿。
隋文贞又想起前夫说过的那句话,“只要坚持喝水,即便七天不吃饭也不会饿死的”。不知为什么,近来时不时想起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理想主义者,他不会被饿死吧?
一只乌鸦落在画廊外边的电灯杆上,那颜色黑得极其纯粹,让她想起黑夜。
黑夜是个人。自从参加画展成为新晋女画家,她的微信里冒出不少请求添加的人。她挑肥拣瘦加了几个微友,其中有人首先祝贺她出售画作成功,之后张口借钱,八百不嫌少,两万不嫌多。她只得删除这批来路不明的二货,暗念三遍南无阿弥陀佛。
删除到黑夜名下,她不由住手。这家伙的留言挺有诗意:我是黑夜,并不反对你油画里的白天。
她的油画《我思念青春》画面白亮耀眼,可以认为具有强烈的白日意象。看来黑夜这家伙还是颇有几分审美功底的。隋文贞的确认为白日是雄性的,黑色则充满母性。于是她将黑夜的名字保留,存为手机里的虚拟人物。所谓虚拟人物就跟碳水化合物差不多,比如弟媳金萍蒸的猪肉包子。
手机叫唤起来。远在深圳的经纪人打来电话,说年底有“五城画展”和“八省市油画论坛”。她略作沉吟表示参加。电话里经纪人叮嘱她,今后不论什么人邀请都不要轻易应允参展,否则会掉了身价的。
是啊,就连猪肉都涨价了。她连声说,嗯,嗯。经纪人在嗯嗯声中挂断电话。
叁
一袭宽衣长裙的章媛撑起阳伞款款而行,临街商店玻璃窗不断映出女人苗条身影。她不时侧脸观察自己,五十多岁了体形还说得过去。老女人就怕发福添肉,身穿紧身裤腹肚滚圆,好像掖了个气球。她的腹肚多年保持小平原地貌,这挺不容易的。
她平时外出喜欢穿半高跟皮鞋,不喜欢那种走路哒哒敲击地面的金属鞋跟。哒哒声响往往引来男人关注,期待容貌靓丽身材挺拔的女子迎面走来。自己年龄大了不愿引得路人审视,让他们把精力放在年轻姑娘身上吧。然而,今天外出赴约,她却穿了高跟鞋。
十字街头有辆救护车闪灯响笛试图疾速通过,前面几辆小轿车装聋作哑不让道,如果北京人就会说小轿车装孙子。救护车司机急得探出车窗喊叫着,尖声催促孫子们让路。
她撑着阳伞站在街边思索着,认为应当把救护车改为装甲车,当然要是直升机就更好了。
缓步走进“天方夜谭大酒楼”,服务生问她有没有预订。她说了声508却径直去了洗手间,之后身姿挺拔站到落地镜前,仔细验证自己的形象:唇膏腮红眼影,均完好无损,基本可以冒充四十岁女人。
年轻时有人说她走路姿势好看。记得跟郝满谈恋爱时,他更是极力赞美她走路好似风摆垂柳,腰肢摇曳令人心动,可谓好话说尽。往事不堪回首。她走出洗手间进了电梯,猛然想起高尔从来没有评价过她的走路姿势。嗯,风流才子审美眼光高,这家伙连貂婵都没夸奖过,还批评杨贵妃太胖。中年女人很难在肉感与骨感之间找到平衡点。
服务员引路走进508雅间,一张圆桌两把椅子,没人。她禁不住笑了,高尔的老毛病毫无改进,浪子难以守时。
她落座打开坤包下意识取出化妆镜,再次审视自己面容。之后望着那只空椅子,想起高尔的往事。
那年俄罗斯“小白杨歌舞团”来了。临近开演时间高尔搞到两张票,他仓促跑进“艾客莱快餐店”拎出两份套餐,扬手站在马路边叫了辆出租车,匆匆赶往银河大剧院。
俩人沿着高高的台阶跑到银河大剧院检票口,高尔扭脸望着她,不说话。她认为公共场合不宜深情对视,便轻声催促他检票进场。
高尔摸遍衣兜,无奈地笑着告诉她入场券找不到了。她不知所措问道,你是不是丢在那家快餐店里啦?
高尔点点头说咱们找黄牛买高价票。可是大剧场外边都是手持人民币的寻票人,所有黄牛好像都被送去屠宰了。
高尔拢住她肩膀解释说,我怕你饿了才跑去买快餐,没想到弄丢了入场券,真是对不起。
她不敢停留,转身离开检票口,快步走向大剧院附近的小公园。高尔紧紧跟随着,继续连声说对不起。
晚间的小公园被年轻人占据着。高尔不懈探索在小径深处找到情侣椅,很是绅士地请她落座,然后从西装内掏出那张《滨海日报》。
她颇为欣赏地打量着高尔说,你是不是把两份套餐也忘在出租车上啦?
高尔哦哦拍打额头,活像个连续做错事的大孩子。她觉得生活中丢三落四才是大艺术家,常年点水不漏那是庸人,于是甜甜蜜蜜说,丢了快餐不打紧,我饿了就吃你好啦。
她与他并排而坐。高尔低头凑近《滨海日报》刊登的俄罗斯“小白杨歌舞团”节目单说,亲爱的我们无法进场,我可以按照节目单演出次序,一首接一首唱给你听,现在正是开场曲——《神圣的战争》。
章媛难以忘记那个遍地月光的夜晚,就连树叶都被镀了层光亮。高尔起身依次给她唱了《喀秋莎》 《黑皮肤的姑娘》 《小路》 《山楂树》,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被他的歌声陶醉,情难自持凝视着月光下银色的男子。
就这样,高尔深情地把“小白杨歌舞团”节目单的歌曲统统唱给她听了。他的音色明亮音域宽广,而且供她独自享用。这是旷世稀缺的绅士风度啊,她被感动得微微颤抖,任凭他亲吻着脸颊和脖颈,享受幸福的眩晕感。
月亮被云朵遮挡了,遍地银光被混沌替代。两人手牵手走出小公园,站在路边她首次感到依依不舍。高尔送她上了出租车,之后风度翩翩站立路边,微笑着向她挥手。
此时508雅间里,章媛尽情回忆往昔美好时光。有人气喘吁吁推门走了进来。记得高尔从来不会发出这般沉重气息,她不认为这是他到了。
章媛几乎没有看清来者面孔,一大瓶洋酒便摆在桌上,然后这人倏地闪身退出雅间,带走气喘吁吁的余韵。这究竟是什么鬼?她想起武侠电影场景,有些神情恍惚。
这是你喜欢的起泡酒。高尔踏着明亮的男高音走进508雅间。她扭身望着多年不见的男神。
当年习惯西服革履的高尔,今天穿了件蓝色夹克衫,显得颇为休闲,然而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疲惫,好像是用力过猛之后的劳累。
高尔径直落座。中间隔着大瓶起泡酒,俩人微笑对视。她觉得除了蓝色夹克衫和稍显疲惫的目光,高尔变化不大。女人衰老速度超过男人,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高尔捧起菜谱首先点了酸黄瓜,这是起泡酒的标配。他还记得她的口味,这令人感动。只是他手捧菜谱的姿态少了几分当年的优雅,给起泡酒和酸黄瓜减了成色。
你还好吗?高尔目光越过大瓶起泡酒,语气柔和地问道。她突然问起送酒的人是谁。他笑了笑说,那是我的司机。
你自己不开车啦?她再次感到意外,从前高尔是个“方向盘控”,没钱买车时总是向朋友借车外出兜风。
自从做了职业艺术学院的院长,我就用学校的司机了。高尔轻声解释着,再次询问她的近况。
话剧复兴了,我赋闲在家,就连婚姻也赋闲了。她坦言身体状况尚可,没有多少精神压力。
你单身啦?高尔有些惊讶,似乎认为她不该离婚。随即转换话题说,我这次约你会面,想请你担任职业艺术学院的台词课教师,每周只有八节课,报酬我按照外聘教授待遇给你。
这回轮到她惊讶了。一是没有想到高尔会投身教育实业,这等于做起了生意;二是没有想到高尔会聘任她讲授台词课,这等于从曾经的情人关系变成了上下级关系;三是没想到高尔当了艺术学院的院长反而减了艺术气质了;四是没想到他穿了这种夹克衫的工作服……
这么多年失联,你怎么会想到聘我呢?她急于得到答案。高尔态度诚恳地说,如今艺术院校表演系草台班子居多,很少有你这样台词功底扎实的教师,你可以说是稀缺的宝贝。
章媛有些苦涩地笑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做他情人时没有被称为宝贝,如今被他聘为宝贝了。
喝了起泡酒,吃了酸黄瓜,她应允了他的聘任。午餐结束他礼仪式地拥抱了她。几年没被男人拥抱,她有些生疏。高尔附在耳畔问她晓伢好吧。昔日的情人依然关注自己的儿子,她又被感动了,主动亲吻了他的脸颊。
章媛走出“天方夜谭大酒楼”,一阵热风迎面拂来。这时手机响了,显示“郝晓伢”来电。电话里却是个陌生声音,说你儿子郝晓伢头部外伤接受治疗,请你马上赶到第三人民医院外科急诊室。
她懵了,急忙伸手召唤出租车。
肆
金萍终于放开胆量挥起画笔,一连画出几幅油画作品,其中那幅《青春等待思念》颇有创意。这令隋文贞惊诧不已。其实,她跟弟媳说不必过度纠结绘画基本功,旨在鼓励金萍大胆拿起画笔而已,没想到这个卖过包子的下岗女工能挥笔画出这样一幅作品。隋文贞开始怀疑自己把箴言当作谎话随口说出,一下成就了金萍。
她对弟媳说,市工人文化宫征集“新时代劳动者画展”作品,你赶紧把《青春等待思念》送去参展吧。金萍勇气不足,说我先前是个破工人,后来摆地摊蒸包子,人家工人文化宫不会接纳无照经营的小贩的。
虽然说你卖过包子,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下岗女工的身份,人家征集的就是劳动者的作品。隋文贞亲自打电话给“新时代劳动者画展”组委会,为金萍报名参展,还雇了辆小卡车把《青春等待思念》送到工人文化宫,接受参展作品初选。
金萍依然是金萍,她跑到社区医院给隋文贞取回妇科化验报告,满脸焦急地说,姐啊,人家要你到中心妇产科医院补查两项生物指标,咱们必须排除病变隐患,否则哪有心思画画儿呢。
她觉得弟媳说得在理,就在“群众甲画廊”玻璃门上挂了“今日盘点”的标牌,隆重歇业半日。金萍拿着社区医院的化验单,陪同隋文贞来到中心妇产医院,找到“社区体检复查科”诊室。
一个胸卡写着护士长的白衣女子接过社区医院化验单,立即开出两张交费单说,中年女士当务之急就是排除病变隐患,交费取得化验报告,心里就踏实了。
隋文贞认为年轻的护士长说话靠谱,懂得体贴中年妇女。金萍接过两张交费单,跑到收费窗口排队,刷卡交了化验费。
之后金萍又连忙返回“社区体检复查科”诊室,催促隋文贞卷起衣袖准备抽血,然后把交费单据递给年轻的护士长。
年轻的护士长打开厚厚的社区体检卷宗,极其熟练地翻找着。隋文贞裸露左胳膊凑过去,准备抽血。弟媳小声安慰说,姐不用紧张,只抽二十毫升血。
年轻的护士长拣出两张化验单递给金萍,大聲说请核对姓名、年龄和化验项目。金萍接过两张化验单仔细核对着,然后抬头告诉护士长说,姓名年龄化验项目核对无误。
好的,没有问题可以走啦。年轻的护士长表情庄严地说。隋文贞没听明白,裸着胳膊望着弟媳。金萍显然也没听懂,摇晃着手里的化验单问道,你还没给我姐抽血化验,怎么就说没问题呢?
年轻的护士长转向隋文贞说,你在社区医院抽血化验过了,这两项指标阴性正常,你妇科没有任何问题。
金萍思索着问道,既然这两项指标社区医院抽血化验过了,为什么还要我们来这里复检呢?
因为这两项化验是自费项目。年轻的护士长极其老练地解释说,你们来这里交费领取化验单,拿到化验单看到两项指标正常……
隋文贞打断对方大声说道,今天我不来你们这里交费领取化验单,我那两项指标仍然正常啊。
但是,你交费拿到化验单看到两项指标正常,心里不就踏实了吗?中年女士身心健康特别重要,心里踏实避免焦虑对身心健康大有益处。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花钱买个心里踏实?你们医院怎么能做这种钓鱼生意……隋文贞气得不知如何表达。
年轻的护士长满脸不屑说,我们这里是医院,没有池塘怎么会钓鱼呢?
噗——!金萍猛地将满口唾沫吐向年轻的护士长,随即做了个深呼吸,伸长脖子呸地把第二口唾沫喷满对方脸庞。
你妈的还是白衣天使?我看你就是个骗钱的白条鸡!愤怒的下岗女工伸手去抓对方的胸卡,近乎疯狂地喊道,白条鸡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告诉天下男人都来找你!
年轻的护士长抱头躲闪着,连连叫喊报警。身高体壮的金萍双手叉腰说,你妈的打电话报警吧,我要举报你们医疗欺诈!
隋文贞完全没有料到弟媳如此生猛,拉住金萍胳膊说不要把事情闹大。金萍反而拉过椅子稳稳落座说,我就要把事情闹大,今天姑奶奶我不见警察我还不走啦!
年轻的护士长似乎被这个姑奶奶吓住了,慌里慌张跑出诊室去了。隋文贞使劲拉起弟媳说,姑奶奶咱们走吧!
诊室门外聚了好多看热闹的人。金萍伸手拨开人墙说,你们光知道看热闹,就傻乎乎给他们送钞票吧。
俩人快步走到楼道转角处,隋文贞听到被弟媳称为白条鸡的年轻护士长耳朵贴着手机说,郝满郝满我害怕,今天创收我遇到母夜叉啦……
金萍猛然冲了过去,不依不饶追问说,你说的郝满是什么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让他给我投案自首交代清楚!
年轻的护士长吓哭了,仓皇收起手机扭身跑进女厕所。
这就是平时低眉顺眼的弟媳吗?一瞬间隋文贞几乎不敢相信,金萍从吃草的绵羊变成咬人的猎犬。
金萍哈哈大笑说,你看白条鸡吓得尿了裤,跑到厕所里去啦!
隋文贞趁机告诫弟媳说,医院环境险恶,咱们能撤就撤!
金萍放弃乘胜追击的念头。俩人走出医院大门叫了辆出租车。隋文贞仔细打量弟媳说,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在工厂就是这样儿,驾驶叉车没人敢欺负我!金萍不无感慨地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自从卖过包子,我就变成软面团儿,没了工人阶级的锐气。
金萍的手机叫唤起来。她接过电话告诉隋文贞说,这打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说看了《青春等待思念》非常欣赏我,热情鼓励我再画几幅新作,还说要开拓海外市场。
好啊!你问他是什么人了吗?隋文贞又惊又喜。
金萍眨了眨眼睛说,他说他是美籍华人,名叫汤姆斯。
隋文贞急了说,你现在把电话拨回去,探探他是画商还是骗子。
金萍灵机一动说,你打电话问工人文化宫吧,从侧面打听有没有美籍华人看了参展作品,立马真相大白。
你脑子比蒸包子时灵光多了。隋文贞对弟媳刮目相看。一是她把医院护士长骂得躲进厕所,性情勇猛;二是建议打电话问工人文化宫,心思缜密。如此看来弟媳属于可塑之才。
傍晚时分,隋文贞接到工人文化宫电话答复,说前天确实有美籍华人来访,走进库房看了报名参加“新时代劳动者画展”的大部分作品,对好几幅油画大加称赞,还特意说中国工人有力量。
金萍松了口气。隋文贞认为汤姆斯的身份可能是画商,但是画商里也有骗子,就好比医院里也有骗子。
你说得对!大官里还有贪污犯呢。金萍转念考虑晚饭吃什么。隋文贞毫不犹豫选择清淡食谱:大米粥配蔬菜沙拉。
金萍意志坚定地摇头反对,一字一句报出晚饭主菜:清炖白条鸡!
隋文贞从弟媳语气里感觉到几分煞气,随即感受到俄罗斯文学的“陌生化效应”。弟媳也就跟着陌生起来。
傍晚时分,“群众甲画廊”后院厨房里,金萍打开冰箱取出两只冷冻白条鸡大声说,那个护士长打电话向一个叫郝满的人哭诉,那个郝满肯定是她爷儿们,干脆我清炖两只白条鸡!一公一母煲汤好啦。
两只白条鸡下锅。隋文贞接到工人文化宫电话,要求报名参加画展的《青春等待思念》的作者,明天下午现场抓阄确定展位,以保證新时代劳动者画展的公平公正。她立即告诉弟媳做好抓阄准备,争取抓到个好展位。
第二天下午,金萍哼唱着革命歌曲去工人文化宫抓阄了。天色晚了,她哼唱着革命歌曲回来了,说抓阄抓到甲厅九号展位,看平面图距离女厕所不远。
隋文贞认为这个展位挺方便的,不至于内急找不到出路。
我抓了阄走出工人文化宫,还在大门外画了几幅速写呢,我看那个人物确实很有特点。金萍如实说道。
你还画了人物速写?你不是总说你没有绘画基本功吗?怎么突然有了绘画天赋?
我没有跟你说过吧?当年在工厂我被宣传科借调两年,负责制作宣传栏和墙报什么的,当时有个画家下放工厂体验生活,他主动要求给车间大墙画画儿,我整天拎着水彩桶跟着他转悠。
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段经历呢,故意隐瞒吧?隋文贞不高兴了。
你起先是著名诗人现在是画廊主人,我一个破工人哪敢跟你班门弄斧。再者来说,我确实没有多少绘画功底,虽然那个下放工厂体验生活的画家说过我有绘画天赋,后来我还是去开天车了。
那个画家叫什么名字?隋文贞有些紧张地问道。
就跟老干部参加革命时使用化名那样,那个画家来到工厂使用本名安雨新,但是他画画儿另有署名。金萍努力回忆着说,当时工厂里没人懂得这些玩意儿,我也不知道他画画儿的署名,后来他走了再也没露面,不过我总感觉他应该是个大画家。
大画家说你有绘画天赋?隋文贞似信非信,中国画家多如牛毛,他是不是大画家无从考证了。
当天夜里金萍在厨房里开战,架起画板调理油彩,哼唱着歌曲挥笔作画。她整宿涂抹不停手。第二天清早,一幅油画新作初显轮廓。她喝着热茶得意地笑着说,如今愤怒不出诗人了,愤怒出画家。说罢提高强度涂抹油彩,不停不歇画到中午时分。
曾经的诗人隋文贞睡到中午时分起床,身穿睡袍走进厨房寻找食物,看到弟媳在厨房里架起画板挥笔作画,以为自己梦游了。
她嚼着面包来在画板前,瞪大眼睛盯着画面里漫天飞舞的雪花,停止咀嚼对弟媳说,你这雪花好大。
你怎么会觉得这是雪花呢?金萍颇为硬气地说,这是漫天遍野的鸡毛!当然我没有正面表现这鸡毛是被谁给拔下来的。
隋文贞再次打量白灿灿的画面,被镇住了。
油画右下角有个模模糊糊的人物,属于点睛之笔。这个模模糊糊的人物被漫天飞舞的鸡毛笼罩着,容易被误认为身处暴风雪天气。隋文贞毕竟曾经是诗人,还是看出人物埋头收拢遍地鸡毛,在给自己编织白色羽毛翅膀。
天啊,我没想到你能够画成这样……隋文贞询问弟媳这幅作品的构思和立意。金萍不假思索答道,我给这幅油画取名叫《养鸡场的天使》。
隋文贞听了这话,一阵眩晕。金萍好像没有察觉“群众甲画廊”主人脚步不稳,转而操着居家过日子的口吻问道,中午用鸡汤给你煮碗面条吧?
这时候郝晓伢手机响了。
手机传出的声音很冲。毕竟曾经多年同床共枕,章媛听出这是前夫郝满的声音。
郝氏父子的对话简洁明快。郝晓伢建议父亲报警,然后挂断电话。
我爸现任妻子在工作中受到刺激,昨天下班没有回家,失联四十八小时了。郝晓伢漫不经心地说。
章媛颇感兴趣说,你爸现任妻子是个护士长啊。
郝晓伢天马行空般联想说,护士长不如茁壮成长,茁壮成长不如静心冥想……
你就不要静心冥想了,中午还饿着肚子呢,给你要份快餐吧。她说着起身去柜台给儿子点了份汉堡包加港式奶茶套餐,又给自己要了杯咖啡。
服务生端着托盘送来套餐。郝晓伢盯着汉堡包再次像穿越时光似地说,噢!我想起来啦,那天我爸买了两份套餐,我们赶往银河大剧院,匆匆忙忙把快餐忘在出租车里啦。
哦。她强作镇定接过服务生送来的咖啡说,你爸性格精细勤俭持家从来不丢东西的。
我爸生活琐事谨慎,遇到大事犯糊涂。郝晓伢如此评价父亲,嘴里嚼着汉堡包望着妈妈。
遇到大事犯糊涂?她思忖着反问儿子,依照你的说法,那天你爸丢了两份套餐是遇到大事犯糊涂啦?
谁知道他遇到了什么大事。幸亏我手里紧紧攥着港式奶茶没有丢。进了银河大剧院,我喝着港式奶茶听着“小白杨音乐会”,首次感受高雅艺术洗礼。
郝晓伢的手机又响了,他起身走到柜台旁边接听。章媛的目光穿过落地玻璃窗望着车流不息的大街。大街边竖着的广告牌写着“特制港式奶茶”。她突然有些自责,身为人母居然不知儿子喜欢港式奶茶。
咦!她脑海亮起几道闪电。晓伢怎么会喝着港式奶茶听着“小白杨音乐会”呢?银河大剧院从来不允许观众携带饮料进场的。
她扭脸望着接听电话的儿子,再次放凉了自己的咖啡。
我爸现任妻子找到啦!郝晓伢返回餐位向母亲报告说,她身穿护士服蜷缩在工人文化宫大门外,黄昏时分有个画家发现了她,认为很有写生特点,便悄悄画了几张人物速写,然后有人报警。
章媛笑了笑,心思仍然停留在儿子讲述的故事里。没错,银河大剧院里的小卖部也不出售港式奶茶。看来这是一匹马长出两个脑袋的故事。
郝晓伢吃了母亲给他买的套餐,缓缓呷着港式奶茶说,我给您唱几首苏联歌曲吧,按照那天“小白杨音乐会”的节目顺序,开场曲是大合唱《神圣的战争》。
那天音乐会的节目顺序你记得这么清楚?章媛保持惊诧表情,注视着有些陌生的儿子。
郝晓伢站起身来朝母亲微微点头,轻轻唱了起来。
一首《喀秋莎》,一首《黑皮肤的姑娘》,之后唱《小路》,《小路》之后唱《山楂树》,最后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她轻轻给儿子鼓掌然后问道,晓伢你是怎么学会这些歌曲的?
妈妈,您是话剧演员您肯定懂的啊。郝晓伢郑重说道,我听过“小白杨歌舞团”学得会,我没听过“小白杨歌舞团”也学得会啊。
她忍不住苦笑了,承认自己既没有听懂儿子说的话,也没有读懂儿子的内心世界。
陆
黄昏时分,金萍在厨房里忙碌着。工人文化宫“新时代劳动者画展”组委会打来电话,告知她报送参展的《青春等待思念》临时被撤掉,但是出于爱护工人作者的考虑,请她迅速报送其他作品填补展位。
她右手举着手机左手拎着菜刀,大声要求组委会说出撤掉《青春等待思念》的理由。
隋文贞跑过来低声劝诫,你不要顶撞组委会好不好?他们生气会撤销你参展资格的。
金萍毫不示弱,反而合辙押韵威胁组委会说,我们工人不信邪,过了元旦是春节!
隋文贞急得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你疯啦?耍什么大牌啊!
金萍愣了愣神儿说,敢情我这是耍大牌啊?
隋文贞索性越俎代庖,抢过手机打开免提功能,语气轻柔对组委会男士说,实在不好意思,金萍只是想知道她作品被撤展的原因,你们是不是认为《青春等待思念》没有达到参展水平?
话筒里传出组委会男士的声音说,其实原因很简单,作者金萍的《青春等待思念》被人高价收购,而且人家要求这幅作品不能在画展上曝光,毕竟属于收藏家私人诉求,我们应当给予尊重的。
所以你们要求金萍报送其他作品填补展位?隋文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新核实道。
是的,请作者金萍尽快报送其他作品参展,不要误了国庆节画展开幕。至于《青春等待思念》的画款,本届画展结束后,请到工人文化宫财务科领取。
金萍听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哭了起来。隋文贞以为弟媳因幸福而哭泣,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的《青春等待思念》没来得及在画展露面就被人买走了,它真是命苦啊!
隋文贞没有料到弟媳为《青春等待思念》不能在画展露面而悲伤。一时五味杂陈大发感慨道,金萍啊,你的处女作就卖了八万元,我看你不用耍大牌了,你现在就是大牌啦!
金萍仍然坐地不起,好像厨房地面是龙椅似的。隋文贞只得催促说,你屁股太沉让我叫起重机啊?马上给组委会报送作品吧!
不等起重机到金萍自己爬了起來,满脸六神无主的表情说,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怎么一下就成了香饽饽呢。
如今馊馒头多,香饽饽少。你不会要把香饽饽也放馊了吧?我建议报送《养鸡场的天使》,这幅画既有艺术创新,又有现实意义。
金萍摇摇头,显然不认同隋文贞的观点。
隋文贞不明白弟媳为什么摇头。你是不是怕观众看不懂漫天遍地的鸡毛?
没人看不懂漫天遍地的鸡毛,除非他们以为那是柳絮。金萍说着起身抚摸灶台,比如你不再写诗了,是不是怕读者看不懂漫天遍地的青春?
她知道那是有些衰老的青春世界,被弟媳问得红了脸,下意识地端起灶台的炒锅,若有所思地说,你不会退出这次新时代劳动者画展吧?
我当然不会退出,我更不怕有人买我的画。身高体壮的弟媳接过炒锅边准备烧菜边说,我在《养鸡场的天使》里画了个女人,咱们还是不要把她挂墙上曝光现眼吧。
你确实不用耍大牌了,你已经有了一颗大牌的心。隋文贞感慨地说。
金萍很快烧好一桌子菜,破天荒号召丈夫喝两盅。隋文军很是意外,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隋文贞对弟弟说,文军你放开喝吧,今天一切都是真的。
隋文军小心翼翼拿起酒瓶,问自己媳妇有什么高兴的事情。金萍亲手给丈夫斟满酒盅说,今天我高兴,绝对不是因为有人买了我的画。
那你高兴什么?隋文贞不甘隔岸观望,很想走进弟媳的内心世界。
金萍一边鼓励丈夫喝酒,一边寻思着说,你们问我为什么高兴?因为我决定把《天使的黄昏》素描送去参展,这是我的最新作品。
尽情饮酒的隋文军趁机问道,黄昏里怎么会有天使呢?怪事儿。
就跟老年人有青春一样,黄昏里当然有天使。金萍说着离开饭桌,哼唱着歌曲跑到厨房里去了。隋文贞听出她唱的是苏联歌曲《喀秋莎》。
金萍抱着碗口粗的纸筒,从厨房雄赳赳回到饭桌前,招呼丈夫配合展开这卷纸筒。夫妻合力将纸筒缓缓展开,隋文贞看到一幅大型铅笔素描画。
一级级台阶由低向高几乎布满画面,这台阶是石板而非水泥构筑。画面左侧顶端挂着圆圆的夕阳,它显然被缩小了,好像夕阳刻意浓缩着自身光芒,使人从铅笔底色里感受到强烈的橙色。画面右侧底部有白衣女子倚靠石阶而坐,她的身形明显不合比例,人物形象被有意放大了。
金萍啊,你这幅画的素材取自工人文化宫大门外的人物速写吧?隋文贞毕竟是半路出家的画家,还是能够认出《天使的黄昏》与《养鸡场的天使》里的女子形象相近,然而流露出完全不同的人物气质。
金萍愈发显得身高体壮。这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工人形象。你又要问我这幅画的构思和立意吧?当时我觉得她倦坐黄昏里,这么年轻就开始思念青春了。
这么年轻就开始思念青春?隋文贞被弟媳这句话震撼了,感觉这个世界正在加速衰老。于是有些惶恐地说,你就送这幅《天使的黄昏》参展?但愿组委能够理解你作品里的悲悯意识。
什么悲悯意识?金萍即时转换话题说,姐,你会做焦溜丸子吧,我总是掌握不好火候。
柒
章媛讲授的台词课,每周八节,周一和周三分两次讲。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多种口音,形成方言大杂烩,让她感觉中国实在太大了。
不少学生普通话基础比较差,她的台词课教学存在相当难度。学校楼道里她遇到教表演课的周老师,随便聊了几句,得知职业艺术学院很难聘到台词课教师,感到有些意外。噢,原来高尔面向社会难以招到台词教师,只得从历史深处将我打捞出来,充实学校师资力量。
讲课前,她都会去高尔办公室给自己的水杯沏茶,然后跟高尔聊聊天。这个高院长仍然穿着蓝色夹克衫,使章媛觉得他完全没了当年风流潇洒的形象。
再次谈起她的单身,高尔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颇为关心地问道,郝晓伢跟你共同生活吧?
高尔竟然关心她儿子,这令章媛略感欣慰。看来无论多么短暂的情史,总会打下些许烙印的。
高尔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白色基调的油画,不规则的线条相互纠缠,无形状的团块彼此浸透,形成扑面而来的视觉冲击,令人感到置身白昼。章媛不懂这种现代艺术手法究竟表达什么,于是对高尔明褒暗贬道,你当了院长仍然还有艺术趣味啊。
这是我前妻的作品。高尔平淡地解释说,我没想到她把自己弄成画家了,而且送自己这幅《我思念青春》参加商业画展标价出售。唉!既然她放弃浪漫走向现实,既然她跟我离了婚也跟诗歌离了婚,那就让她顺风顺水走下去,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章媛忍不住打断高尔的讲述,怎么你也离婚啦?
是啊,如今我单枪匹马投身艺术教育实业,也算顺风顺水小有成就喽。高尔已经没了艺术家的慷慨激昂,一派从容地继续讲述这幅油画的来历。
那时候我做期货赚了些钱,陪朋友参观商业画展,无意间发现这幅虚高标价十万元的油画,我就化名“黑夜”买下了,也算赞助前妻了。
噢。對章媛来说这是个陌生的故事,陌生得令她不知如何夸赞高尔对前妻的情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暗暗认为高尔不应当离婚,如果不离婚双双携手创业,夫妻下海经商肯定大获成功。如今劳燕分飞,有些可惜了。
你儿子要是在家闲着,我可以聘他来我这里工作,比如担任班级辅导员什么的。看来高尔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不光匿名购画扶助前妻,还乐于解决当代青年人就业难题。
我先替晓伢谢谢你的美意,待我回家问问他吧。章媛觉得高尔这些年磨砺得接地气了,完全不像从前那样天马行空。
她内心受到高尔仗义的感动,心情清朗脚步轻盈地走进教室上课,扭脸看到黑板上留有被擦掉的字体痕迹,内容依稀可见。
高院长是个葛朗台,办学就是吸金,学生浴室洗澡热水计量收费,超级贵。学生食堂垃圾舍不得及时雇车清运,超级脏……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她走上讲台打量着学生们,然后指着黑板问道,这上面写的都是事实吗?
没有学生敢回答。章媛有些沮丧地说,我们做人强调实事求是,你们私下抱怨不等于勇敢,真正的勇敢是开诚布公,我不希望你们成为两面人。
一个男生举手站起说,章老师,我以人格保证这些都是事实。学生食堂后院的垃圾应当日产日清,高院长为了省钱好几天才雇车清运一次,而且是一辆已经报废的黑车。
你叫赵冬冬?好的,请你坐下吧。既然有学生大胆站到阳光下,章媛心情随即好转说,同学们,我保证把你们的合理诉求转达给高院长,敦促他尽快整改。
名叫赵冬冬的男生再次举手站起说,章老师,高院长是您的领导,您是高院长的下属,您怎么胆敢敦促领导整改呢?领导怎么会容忍您这样的下属呢?
章媛苦笑着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自量力,很二?
赵冬冬点点头,说是的,就坐下了。她极力调整着情绪,开始讲课。她再次强调有些同学要克服“地方音”,比如东北口音和山东口音,尽快掌握“普通话”发音,这是台词课的基本要求。
到了课间休息时间,她快步走出教室穿过操场来到学生食堂,果然看到食堂后院堆积着生活垃圾,小山似的沒有及时清运出去。
我当堂保证敦促高院长尽快整改,居然引起学生置疑,说明他们思想里已经形成下级不可冒犯上级的观念。是啊,我贸然违背这个等级观念,学生们当然不会相信的。
上午四节台词课结束,她端着水杯来到院长办公室。高尔坐在办公桌前接电话,好像跟什么供应商争论着价钱。她给水杯续了水,静心等待高尔结束通话。
高尔讲价成功放下电话,问道,一连讲四节课累了吧?我派车送你回去。
她摇头表示感谢说,教师聘任合同里不管接送的,我可以打车回去。不过,今天我有个建议给你,请你每天派车清运学生食堂后院的生活垃圾,不要拖延。
高尔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表情漠然。她受这个表情刺激,脱口而出道,你要是不及时清运垃圾,我就不来你这里讲课了。
这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你怎么又耍小脾气呢?高尔笑了笑说,这些年我变化很大。既然单身了也就没了别的念头,只想全力兴办实业搞好这所学校。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怎么能操着往日的口吻跟他说话呢?她恨不得立即挽回“又耍小脾气”给高尔造成的误解,调整道,真是不好意思,你是学校领导我不该干涉你的工作。
之后她又语气急切地地说,想全力兴办实业搞好这所学校,我完全理解你这种想法。我也只想坚持单身不会再婚了。一个人生活好比神仙过的日子呢。
高尔起身望着她说,你回家务必告诉郝晓伢,就说我职业艺术学院诚聘他来这里工作。
好吧。离开高尔办公室,匆匆下楼穿过操场,她还在谴责自己说,你怎么能让高尔认为你又耍小脾气呢?章媛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只是个教台词课的外聘老师而已。
这样想着迎面遇到食堂打饭归来几个学生,那个名叫赵冬冬的男生叫了声章老师,说我们请您吃饭吧。她连连摇手,说我已经把清运垃圾的要求反映给高院长了。
赵冬冬有些感慨地说,您真是个说到做到的好老师,如今很少您这样的人了。
她被学生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走出学校大门没有招出租车,径直走到街边车站等公交车。
951路公交车来了,她精神恍惚眼巴巴看着公交车进站,然后又关门驶去。她渐渐清醒过来,低声抱怨自己未老先衰犯了糊涂,只得耐心等待下趟公交车。
她掏出手机拨打儿子电话。拨通三次,郝晓伢终于接听。他告诉妈妈正在参观“新时代劳动者”画展,今天是预展。章媛听到电话里儿子兴奋地说,这幅《天使的黄昏》铅笔素描画太棒啦!据说已被美籍华人认购,今天预展结束人家就摘走,你明天参观肯定看不到了。
章媛随声附和着,抓着话头问儿子愿不愿意应聘本市职业艺术学院的工作。
您知道我喜欢艺术嘛。郝晓伢说了声“我再去看看《天使的黄昏》”,就匆忙挂断了电话。
这孩子就是不着调。她收起手机登上进站的公交车,心里寻思说,一幅画让儿子激动不已,那么它应当属于艺术精品吧,所以被美籍华人看中。嗯,我要去工人文化宫欣赏。
下午时分,她饿着肚子赶到工人文化宫,“新时代劳动者”画展的预展已临近闭展。她步履匆匆走进展厅向工作人员打听《天使的黄昏》挂在哪里。这个工作人员满脸茫然说,她是借调来的餐厅服务员。章媛想,怎么餐厅服务员都弄来做志愿者了。她只得朝展厅深处走去,终于找到那幅被儿子高度评价的艺术精品。
这幅铅笔画的尺寸很像书法里的条幅,将近两米长,足有半米宽,被精心镶在玻璃画框里。章媛凑近了看到画面很满,一层层台阶从低向高占据九成空间,仅余的一成空间里高高挂着小巧精致的夕阳。
她觉得这幅铅笔画艺术风格奇特,尤其画面右侧底部有白衣女子倚靠台阶而坐,她的体形明显不合比例,身体比例被放大,头部比例偏小。不知这是失察还是刻意。
可惜画的作者不在现场,这令章媛略感缺憾。多年以来她有个习惯,总想看到躲在画面后边的真人。达·芬奇她是看不到了。但是她想见到这署名“矜瓶”的作者。
这时身后传来男士声音说,我们姑且不论画面台阶底部的人物,请看层层台阶画成粗砺的石板,夕阳却画成小巧精致的圆球,这立意很有当代先锋艺术风格。
章媛扭头看到一位西服革履的先生,顶着满头乌发给在两个工作人员解读《天使的黄昏》的艺术内涵。
你们要轻拿轻放,小心打包装箱,这幅画要空运到美国,很远的。西服革履的先生轻声指挥工作人员从展板上摘下这幅被他夸赞的艺术珍品,小心翼翼装进填满防碎泡沫的木箱里。
章媛认出此人是剧院曾经的舞美设计师安雨新,后来下放工厂打铁了。多年不见,老安的满头乌发肯定是染黑的,当年他在剧院绰号叫“老白毛”。
安雨新有些老态了,西服革履的装束令他显得年轻了几分。看来西装革履还是很抬举人的。而高尔已经改穿夹克衫了。
她没有主动跟安雨新打招呼。毕竟老安是美籍华人收藏家了,你主动打招呼人家若想不起你是何人,那场面会很尴尬的。
捌
今天“新时代劳动者”画展开幕,一大早弟媳却不见踪影,平时上午应当是她去菜市场的时间。隋文贞吃过早餐走出“群众甲画廊”前往工人文化宫观展,一出门就被两个身穿制服的男士拦住了。
您的画廊坐落在华宁街管片,我们根据附近群众反映和领导指示,建议您更改画廊名称,今天特意前来跟您沟通。
我为什么要更改画廊名称呢?她不解且不满地问道。
你们附近有个“群众家便利店”,人家工商登记在先,您的画廊取了谐音相似的名称,这是我们请您更改名称的原因。
画廊跟便利店是完全不同的行业,我不会侵权吧?隋文贞解释着,却显得软弱无力。
我们工商管理所等待你更改名称,希望不要拖延时间。
她表示更改名称需要构思,而且构思需要时间。然后赶往工人文化宫了。
隋文贞踏着满地鞭炮碎屑走进“新时代劳动者”展厅,画展开幕式已经结束,参加剪彩的有关领导也已撤离现场。前来参观的人流荡漾在展厅里,声浪袭人。这令她感到惊讶,一个普通的劳动者画展居然引来如此规模的市民观众。
展厅角落里排起长队,说是领取抽奖券。奖品是精美钥匙扣。她没有参加领券抽奖活动,径直走向展厅深处的展位。几个领到精美钥匙扣的观众议论说,这奖品是美籍华人汤姆斯赞助的,每只价值六元钱。
美籍华人?这家伙就是购买金萍作品的汤姆斯?他究竟是收藏家还是画商呢?也不知道在哪里能够见到他。
她拨弟媳的手机,一时无法接通。这时不远处响起手机铃声,她转身看到金萍身影,便快步走上前去。
金萍正在接听电话,连连点头应答着。隋文贞等待的空隙,看到大幅展板前贴有彩纸打印的告示。
大型铅笔素描画《天使的黄昏》参加预展后,已由汤姆斯先生收藏,敬请观众见谅。
金萍接听完手机电话,转身看到隋文贞,主动汇报说,那个汤姆斯又买走了我的《天使的黄昏》,我怎么觉得就跟卖了自己孩子似的?我今天跑来看望自己的孩子,听说他昨天就从展板上摘走了。
你知道汤姆斯现在在哪里吗?隋文贞问。
刚才就是他打来电话,他说收藏了我的《青春等待思念》,又收藏了《天使的黄昏》,还说这幅铅笔素描画里的天使应当是个护士。
噢,他不光懂画儿,还很懂你啊。隋文贞觉得遇到了奇人。
他就是从前下放工厂体验生活的画家安雨新,现在是美籍华人汤姆斯。
隋文贞听罢愣住了,思忖着缓缓说道,这个汤姆斯就是那个安雨新?当年他下放工厂体验生活,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忘记你啊。
老安在工厂确实教过我画画儿,还说我有绘画天赋,可是我下岗蒸了包子……金萍回顾历史说。
隋文贞不由想到自己,收购我的《我思念青春》的究竟是哪位匿名收藏家呢?
不知从哪里飘过来苏打水的味道,金萍四处寻找气味来源,想起医院门诊部。这时有对夫妻模样的男女走向展板。金萍发现隋文贞陷入沉思,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
中年模样的丈夫拢着年轻妻子的肩膀,欣赏着一幅幅参展作品,信步來到贴有彩纸打印告示的展板前,大声读着告示内容。之后中年丈夫对年轻妻子说,天使的黄昏被收藏啦?这是典型的病句!黄昏怎么能够被收藏哟,如果天使还是可以的。
身旁有个老先生搭话说,我倒觉得黄昏可以收藏,因为黄昏是时光,天使是万万不能够的!
年轻妻子小声劝阻中年丈夫说,郝满你不要跟老年人争论不休,当心他心梗或脑卒中,让你负全部责任。
中年丈夫不再与老先生争论,转而对年轻妻子说,你也可以画画儿嘛,画清晨的天使,画午夜的天使。
年轻妻子嗔怪说,你这是让我凌晨出诊啊。
隋文贞若有所思离开展厅,站在工人文化宫大门外呼吸新鲜空气。金萍跟随出来说,生活素材真是丰富啊,今天我要是带着画夹来就好了。
是啊,人家工商局让我更改“群众甲画廊”的店名,金萍你有什么建议吗?
噢,更改画廊名称很重要的,我打电话问问安雨新吧?
隋文贞听罢表情古怪地笑了。好啊好啊,那就问问你的汤姆斯吧。
金萍毫不避讳地打了电话,这令隋文贞有些意外。金萍跟汤姆斯通话时间很长,隋文贞耐心等待着。
汤姆斯建议改为“等待青春画廊”,因为青春是不可能等待的,所以他认为反而应当叫“等待青春画廊”。
还有呢?隋文贞笑着问道,你们谈了这么久,汤姆斯还有其他建议吧?
他说就是等待青春嘛,所以建议我跟他到美国去,还说美国匹斯堡那边有大型钢铁厂,如今属于生锈地带,我的工人经历在那里能够找到画魂的,用中国术语来说就是主题思想。
画魂?主题思想?隋文贞似乎听到陌生词语,小声重复着。之后她好像有了重大发现说,你的这个汤姆斯说话非常精道,好像他站在远处观望你很久了。
是啊,他曾下放工厂体验生活,可能打下很深的人物烙印吧。金萍并不回避地说。
真是青春作伴好还家啊。曾经是女诗人如今是女画家的隋文贞建议道,那么你把《养鸡场的天使》改名叫作《原棉厂的天使》,就属于具有工业画魂的作品啦。
金萍毫不犹豫地说,这是不可以的,无论去不去美国匹斯堡,我都不能把豆腐当做钢铁卖吧?
其实,安雨新在中国当了很多年工人。金萍继续补充说,后来他去了美国,也当了很多年工人。
所以现在他成了大画家?隋文贞说。
玖
郝晓伢应聘职业艺术学院那天是个大晴天。高尔院长打量着这个面孔白净体形瘦高的小伙子,要求他现场做才艺展示。
小伙子唱了首苏联歌曲《黑皮肤的姑娘》。高尔听得屏住呼吸,极其惊讶地问道,你九零后怎么不唱港台歌曲呢,这苏联歌曲你是跟谁学的?
我从小就会唱苏联歌曲,听到别人唱我就跟着学。比如《山楂树》 《喀秋莎》还有《神圣的战争》什么的。
我可以唱首《小路》给你听吗?郝晓伢情绪高涨地说。
高尔连连摇手说,好啦,你先做影视表演班的辅导员吧。之后特意叮嘱说,这届影视表演班学生来自天南地北,文学基础比较差,语言表达能力不强,辅导教学难度不小。
郝晓伢拍了拍胸脯说,即便他们来自老少边穷地区也是可以开发的。
望着墙上那幅白光强烈的油画又说,这个画家好像想法不少,但是想法太多实现起来容易互相挤兑,最终反而把主题给淹没了。
高尔不便说出这幅油画出自前妻之手,只是暗暗赞赏郝晓伢的艺术感觉。他认为郝晓伢的性格跟他母亲章媛有些相似,好强自信。然而郝晓伢不尽同意说,我母亲外表好强,其实内心挺脆弱的。尤其我父亲跟她离婚后娶了年轻女护士,让她情绪很受打击。
这些年你母亲很不容易啊。高尔随手摸着夹克衫的拉链说,你的艺术天赋来自你母亲的基因遗传。
郝晓伢颇为中立地说,三分天赋,七分自修吧。
由于职业艺术学院禁止吸烟,做了班级辅导员的郝晓伢就成为高尔办公室的常客。自从高尔不穿西装改穿夹克衫,他便彻底戒了烟,全然没了昔日的风流潇洒。然而,高尔竟然默许郝晓伢在院长办公室里喷云吐雾,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纵容这个小伙子。可能就因为他是章媛的儿子吧。
这天课间休息,台词课讲师章媛走进高尔办公室沏茶,看到儿子郝晓伢跟院长高尔聊得热络,反而局促起来,打了开水立即返回教室上课。
高尔再度感慨地说,那些年你还小,你母亲带你外出配音挣钱很不容易啊。
郝晓伢点头表示赞同说,主要是我们无法判断生活向何处去,有时按照路标指示反而越走越远。
说罢郝晓伢走出院长办公室,悄悄来到大教室门外,不声不响观摩母亲教学。
郝晓伢记得小时候经常跟随母亲去录音棚给外国电视剧配音,母亲台词功底扎实,无论给国内还是国外影视作品配音,一张嘴就能逮住人物口形,严丝合缝,被称为“配音女神”。如今母亲年岁偏大,然而音色依然甜美。
这间教室被学生们称为“玻璃匣子”。章媛身姿挺拔站立讲台前,给学生们做发音气息示范,语速流畅吐字清晰。
大花碗里扣着个大活花蛤蟆。大花碗里扣着个大活花蛤蟆。
章媛做过示范,要求台词课代表赵冬冬起身领读。赵冬冬吐了吐舌头,挠了挠头发,张口领读。
大花碗里扣着个大花活蛤蟆。大花碗里扣着个大花活蛤蟆。
章媛表情严肃地说,不是大花活蛤蟆,是大活花蛤蟆。
赵冬冬表情顽皮地对同学们说,你们听见章老师说吗?不是大花活蛤蟆,是大活花蛤蟆。
章媛请赵冬冬落座,讲解台词练习的基本方法说,这段绕口令难度不高,通过这学期的训练你们应当达到中等难度水平。
说着,她给学生们做了中等难度绕口令的示范。
撕字纸,撕字纸,隔着窗户撕字纸,是字纸撕字纸,不是字纸就不要随地撕一地纸。
教室里响起满堂惊叹声,学生们忍不住议论起来,认为台词课太难了,这样练习下去都不会说中国话了。
郝晓伢站在教室门外,偷偷重复着母亲的绕口令,几次险些咬了自己舌头,仍然乱七八糟撕了一地废纸。他深深佩服母亲的台词功力。
两节台词课很快就过去了。章媛把留给学生的晨课作业写在黑板上,这段绕口令显然降低了难度。
老牛拉车乐意拉哪两辆就拉哪两辆。
留过作业章媛宣布下课,端着水杯去了高尔办公室。她的半高跟皮鞋并没有敲响楼道的水泥地板,给人悄然宁静的感觉。
下了课学生们涌出教室,七嘴八舌控诉台词课是魔鬼课程。这时辅导员郝晓伢出现了,大声朝学生们背诵绕口令:大花碗里扣着个大活花蛤蟆。
学生们拍手鼓掌,抢着询问辅导员背诵绕口令的诀窍。
郝晓伢非常惊诧自己竟然成功念出这段绕口令。他当然不会暴露自己是章媛的儿子,只是将心得体会分享给学生们说,这段绕口令关键点在哪里?就是不要把花字与活字咬乱了,我敢说你们练习两百遍就会找到感觉。
学生们欢呼里夹杂着起哄声。学生首领赵冬冬扳住年轻辅导员肩头悄声说,那个教戏剧文学的万老师很漂亮,你愿意跟她处对象吧?
郝晓伢故意板起面孔说,你公开给老师保媒拉线,这是新时代青年人的表现吗?
赵冬冬毫无收敛说,你不是老师是辅导员!辅导员就应当成为我们的铁哥儿们。
好啦!你们快去食堂给自己添加饲料吧,下午自习课不许躺在宿舍里睡觉,一个都不能少来教室里练习咬字儿!郝晓伢表情威严说。
中午食堂里,环境格外整洁。郝晓伢看到母亲跟高尔院长围坐窗前共进午餐。正午阳光穿窗而过。这两个人轻声交谈着。
郝晓伢知道母亲的规律,每次下课都匆匆走出校门赶回家去,从来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今天她破例了。
他猛然想起从前看过外国小说里的句子:为了唤起对世俗生活的热情,我们曾经付出多么大代价啊。
是的,无论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每个人都得付出巨大代价。郝晓伢特意去售菜窗口买了两个菜:红烧排骨和葱烧海参。快步端到他们桌前。
他听到高尔院长跟母亲谈论西服与夹克衫的关系,以为他们在探讨影视表演班的服装和道具问题,就把红烧排骨和葱烧海参摆放桌上,说了声祝你们胃口好,转身走了。
下午自习课,全班同学没有缺勤的,这令郝晓伢兴奋起来,颇有做了水浒里宋江的感觉。
他迸发了讲课欲望,大步站上讲台说,我认为人生就是无数次相遇,昨天与大山相遇,明天与大河相遇,今天我与你们相遇了。
台词课代表赵冬冬起身略带东北口音问道,请说说你最奇特的那次相遇好吗?当然不是指万老师。
我最奇特的经历是跟天堂歌声偶然相遇。那时我读初中呢。不知为什么,银河大剧院就要检票进场了,我爸爸突然改变主意,把两张入场券高价卖给持钞等票的人……
一个女生小声插话说,我爸也做过这样的事情,那年他跟我妈去看《大河之舞》,发现有人高价求票当即把两张票卖了,硬是带我妈回家看电视,还说晚间新闻特别重要。
郝晓伢顿了顿说,你我历经如此相同,今天在这里相遇了。
赵冬冬起身号召同学们不要截断辅导员回忆的河流。郝晓伢称贊赵冬冬把回忆比喻为河流,这样说话文学性很强。
我爸把那两张票卖了一千六百元高价,嗖地跑去买福利奖券了,我找不到他的踪影,就独自沿着坡道踏着遍地月光,走向银河大剧院附近的小公园。
我听到小公园深处传来阵阵歌声。这歌声飘扬在银色月光里,我却认为这男高音是特意唱给我听的。
这是来自天外的歌声啊,我情不自禁跟随着学唱。《喀秋莎》 《黑皮肤的姑娘》 《小路》 《山楂树》,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当然,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歌名。
就这样,一曲曲歌声被月光镀成银色,生出翅膀径直飞进我的心房。我被他优美的歌声陶醉了,转身朝着小公园池塘里的大月亮跑去。那轮圆月开启了我的音乐之门,我找到自己向往的地方,那地方充满月光里的歌声。
那么,你见到小公园深处那位男高音歌唱家了吗?赵冬冬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忍不住问道。
大教室的门被风吹开了。身穿蓝色夹克衫的高尔院长探身进来观察着,然后露出鲜见的笑容说,同学们对食堂饭菜价格还有什么意見,尽管提出来吧。
赵冬冬深陷情境难以自拔,猛然脱口问道,高院长您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吗?
高尔被问得愣住了,仿佛他的时钟停摆了几秒,他极力摆脱尴尬情景说,希望同学们认清自我,面对现实,放弃幻想,脚踏实地完成学业……
郝晓伢仿佛拨快了时钟说,同学们,从前高院长肯定会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如今忙得没了唱歌的心思。
高尔听了连连点头,表示确实忙得东奔西突焦头烂额。
同学们,既然高院长忙得不可开交,咱们就给他唱支歌儿吧!郝晓伢高声发出号召。
赵冬冬带头响应说,同学们!我们就唱那首《你不要忘记》好吗?
大教室里随即响起并不嘹亮的歌声。这歌声飞出窗外弥散在校园阳光里,一下子嘹亮起来。
这嘹亮的歌声飞出校门传到大街上,可巧有个女士从校门外经过,她驻足聆听不觉湿了眼窝,自言自语说我的“群众甲画廊”就改名“我思念青春”吧。
学校食堂后院里,那个名叫高尔的男人指挥车辆清理生活垃圾,一招一式很有工头儿风范。很久不穿西装的他,此时蓝色夹克衫被汗水浸出几片斑痕,悄然形成印象主义风格的图案。
郝晓伢指挥学生们放声歌唱。歌声在被称为“玻璃匣子”的大教室里荡漾着,格外嘹亮。
歌声落下。赵冬冬突然起身念道:大花碗里扣着个大活花蛤蟆,大花碗里扣着个大活花蛤蟆。
我会说啦!我会说啦!赵冬冬激动地跳跃起来。
全班同学跟随着赵冬冬,高声练习起来。
不知为什么,郝晓伢心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我要是拿起大花碗,里面会有那只大活花蛤蟆吗?
嗯,所以都说要继续练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