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笑焱
透纳[J.M.W.Turner, 1775-1851]所处的时期正是欧洲古典唯心主义大发展的时期,以康德、黑格尔为代表的哲学思想以其对主观精神、绝对理念等的强调,使主观世界凌驾于客观物质之上,而随之应运产生的浪漫主义文艺思潮波及整个英国文艺界,当然,美术界的浪漫主义思潮的崛起也涵盖其中。“在信奉幻想超越现实,情感优于科学,知觉胜过逻辑的画家中布莱克始肇其端,由崇奉情感和自然的抒情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为中坚的文艺思潮波及整个英国文艺界,也促成了美术界浪漫主义的崛起。”1林木撰,〈寄情于幻想与现实的风景画:析透纳与康斯泰勃尔〉,载广建、陈艾、李星编,《透纳,康斯泰勃尔画风》,重庆出版社,1995年,第1页。在英国,而与法国的浪漫主义画家席里柯[Théodore Géricault]、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相呼应的正是以其独特而又杰出的风景画在整个绘画史上占据着重要位置的浪漫主义的风景画家透纳。而透纳所表现出在同辈中间鹤立鸡群且极具特殊性的关键之处显然在于其在艺术创作上的“革命性”。
众所周知,风景画作为一种独立的画种出现是比较晚的,形成一定规模则一般追溯到17世纪的荷兰画派。伴随着风景画从文艺复兴的理想模式挣脱出来,其不断尝试着面向自然,“但受宗教题材模式的影响,那种正宗古典的高贵的棕色调和舞台布景式的典雅布置始终存在,既影响着艺术向自然的真正回归,又限制着画家个人情感的真实的传达。”2同注1。而在英国,使这门艺术真正进入它的黄金时代显然是建立在透纳和康斯特布尔[John Constable]在艺术向自然回归和自我回归等方面所做的努力之上的。其中,纵观透纳一生当中所创作的大量作品不难看到透纳风格的多样性与复杂性,看到他对自己的表现样式的苦苦追求和探索,从题材到表现对象,从继承传统到不断革新,从被动地描绘自然、模仿自然到充满感情和想象的对自然加以描绘,无不展现着透纳在艺术创作方面的革命性。那么,我们不妨大致地将透纳的艺术创作做一个有意思的区分,以便我们能跟好地了解和呈现一个真实的透纳,一个真实的革新者的姿态。
其实,在透纳考入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之前,其10 岁那年便被送到了布伦特弗德,在一位土木建筑和“地志”水彩风景画家托马斯·马尔顿[Thomas Malton]那里学习绘画。以至于受“地志画”与“如画”的观念3关于“如画”的观念的论述参见戴小蛮撰,〈“如画”的观念及英国风景画艺术风格〉,载《美术》,2009年第11期,第118―123页。的影响,透纳在皇家艺术学院的一些时段里仍旧画了许多非常真实、细致并且精确的风景和建筑写生。绘制房产图、为建筑师的设计图着色、为当时的杂志画插图等活动把透纳同英国农村的景色和那些倒塌的城堡、修道院以及田野、树木等等联系到了一起;同时,也把他的作品同那种严谨的对形和细节的刻画,对自然地理环境的忠实而准确无误的描绘和死板的风格联系到了一起。4参见易丹、吕澎撰,〈透纳〉,载《透纳1775—1851》,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第70页。很明显,在透纳早期的绘画作品中,大都能反映出其是遵循着西方科学与理性的传统主线行事的。在皇家艺术学院所受的正统教育使得他那些细腻的、精确的风景画在很大程度上显得十分刻板,以至于经常被刻成版画用来作旅行指南这类书籍的插图。透纳在此时明显地受到了托马斯·马尔顿、爱德华·德斯[Edward Dayes]和保罗·桑比[Paul Sandby]以及法国画家克洛德·洛兰[Claude Lorrain]等人的影响,“其早期作品明显具有准确显示实景的地形志风景画的传统”5同注1。,还处于一种被动地描绘自然、模仿自然的境地,但是,他的这种“英国风景画式园林”的风景画模式仿佛很受人欢迎,销路也很广。其中,较为突出的作品有水彩画《梅洛斯教堂》(1795年)、《林肯大教堂》(1795年)以及《廷登修道院废墟内部》等等。
然而,死气沉沉的学院派传统并未能束缚住透纳那颗不断探索革新的心,等到他接触到了罗·科曾斯[Robert Cozons]和威尔士风景画家R.威尔逊[Richard Wilson]的作品后,他便开始逐渐地放弃这种学院味极浓的画法从而转向一种抒情性的绘画模式。而他的第一幅油画《海中渔夫》(图1)显然可以看成是这个转折点的重要标志,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透纳从“地形志风景画”模式的蜕变。
在这幅表现月光和海浪的油画处女作之中,我们能够明显的看到此时的透纳已不再是毫无目的地客观描绘着自然,而是力求对自然界的某些特点作细微的观察和领会,试图能够在画作之中注入自身独特的感受和强烈的思想感情了,尽管这种感情隐约地显现出凄凉与悲观的味道。不难看出,在这幅画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以及映照着海面之上的月光无不彰显着其是“一件有独创精神”的作品6当时的评论家曾称这幅画为“一件有独创精神”的作品。。而这种独创精神已不再将美的理念强加于自然,也不再仅仅只是虚构,带给观者的而是眼睛视觉的感受。在画里,巧妙地构图、飞驰的乌云、阴暗的悬崖、冷淡的月光以及带给人的紧张的气氛与莫名的压力,这种独特的表现手法无不领先于同时代的众多作品。更为重要的是,“画中月光的微妙处理向人们显示了透纳对光的特殊敏感和表现能力——尽管还不如以后的作品那样成熟。”7同注4,第82页。即使如此,透纳似乎已经开始从“地形志风景画”模式之中蜕变出来,找到了自我艺术表现的方向。
图1 透纳,《海中渔夫》布面油画,91.5cm×122cm 1795-1796年,伦敦泰特美术馆
图2 透纳,《海难》布面油画,170.5cm×241.5cm 1805年,伦敦泰特美术馆
1798年,《巴特米尔湖》——这幅配诗的、牧歌式的风景画得以与观众见面,其以诗述情、以画寓意的独特手法显示出画家对大自然认识的另一面——对宁静、美丽风光的热爱。1799年所展出的水彩画作品《诺哈姆城堡》又被透纳的传记作家和当时的评论家们一致认为这是他的第一幅成功的水彩风景画,而评判的标准显然源自于透纳自身对于风景画创作的突破。接下来的创作之中,透纳不断地结合自己到各处旅行的感受来寻找灵感,而变幻莫测的海洋则成为了透纳得以表现自己独特艺术方式的载体。这一时期,“大气、光线以及浪漫的、戏剧性的主题已逐渐成为透纳的风景画所注重的表现对象”8同注4,第73页。,海洋风光强烈的变数使得他对海洋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换句话讲,海洋正是透纳追求光与色变幻莫测、时空展现的最佳题材与载体。除此之外,对于当时社会事件的关注,也促使透纳通过对于海洋风景的描绘来表达个人的见解与看法。那么,毫不夸张的说,纵观透纳一生当中诸多创作作品,说其“海上系列”是其作品的象征性代表一点儿也不为过。
在这些作品当中,创作于1805年的《海难》(图2),属于透纳艺术风格逐渐走向成熟的标志性作品。解读这幅画作,明显地可以看出对于大气、光线以及对戏剧性的主题的表现已成为了透纳的风景画所注重表现的主角。滔天咆哮的海浪、遇难船上人们的挣扎与嘶喊、翻卷的云层等元素的构成为我们编织了一幅紧张、极富运动感的画面,人们在大海的的波涛中显得是那么的渺小与不堪一击,对自然力恐惧的心理夹杂着悲观的情调,在这里,早已不只是死板、简简单单的描绘与叙事,强烈情感的体现与共鸣拉近了遇难者、观者与画家三者之间的距离。另外,“虽然画家在这幅作品里仍比较注意细节,但他更多的是在研究和处理大块的色彩和明显的光线”。9同注4。光线及大气的表现更让人们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力量,并且“他借作品证明了自然界里变化无穷,就如人类戏剧化的转变,既令人悸动又富有哲理”。10刘春阳撰,〈从《遇难船》到《奴隶船》:试论透纳艺术风格的转变〉,载《大舞台》,2010年第12期,第119页。而透纳这种由巨大和恐怖所生出的震撼与崇高,倒的确极具西方的情感特色。
随着1819年的意大利之行,更加使透纳感受到了大自然特殊的美,也使得这一时期其作品将建筑物和光、大气达到了一种完美的融合,色彩变得更加强烈、响亮,更具有戏剧性,无怪乎安德鲁·威尔顿这样写道:“不容置疑,他抓住了那不勒斯、坎佩尼亚、威尼斯和科木湖最迷人的景色。”11同注4,第74页。的确,类似不断的各地旅行活动使得透纳日后的作品更加充满了一种动人心弦的、诗一般的意境,更使得透纳能够大胆摆脱古典主义影响而不断进行尝试与革新,这也为透纳成熟时期的巅峰之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随着时间的推移,透纳对大自然的认识与理解更为深入,对色彩、光和气的表达则更加提纲挈领,以至于在其晚年的作品之中通过色彩的和谐、迷离恍惚的光线更加闪现着自然的美妙、梦幻般的魅力。我们不妨拿其1840年在皇家艺术学院展出的那幅著名的大幅油画《奴隶船》(图3)作为例子进行分析与论述。
不容置疑,这幅画是画家在生活体验和素材的基础上大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典范作品之一,画面的处理既含有清晰的刻画又有模糊的表现,既有主题的表达又有意境的追求,大自然的威力带给了我们一种难以阻挡的恐怖和紧张气氛,物象之间的对比加剧了这种主题和意境表达的深度,而悲观、低沉的气氛以及对自然的敬畏也因其所配画家自己的诗作《虚幻的希望》里的句子而显得更具有冲击力:
图3 透纳,《奴隶船》布面油画,91cm×138cm 1840年,波士顿美术馆
无数只手伸向上苍,伸向那桅杆和风樯。
夕阳西垂、乌云激荡,暴风雨就要来到海上。
快清扫你的甲板呀,把腐尸和病人扔下船舷,
——别管那锁链还套在劲上。
希望、希望、虚幻的希望,他们的归宿应在何方?
文艺评论家约翰·拉斯金在他的《现代画家》一书中对透纳的这幅画作出了高度的概括与评价,其认为“透纳笔下的大海,是前无古人的,特别是这幅《奴隶船》。紫色和蓝色,沉重的激浪,都淹没在朦胧夜色之中,这就产生出一种阴森寒冷的气氛,仿佛死神的影子已悄悄地罩在了这条行驰在海的光亮里的罪恶的船上。用血红色画出的细细的桅杆在空中依稀可辨,同那可诅咒的昏暗的色调一起衬托出天空的恐怖;这种血红色又与夕阳的光辉浑然一体,一直照射到可怕的、使人葬身的浪头上。”12参见[英]约翰·拉斯金著、赵何娟译,《现代画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这种建立在生活基础之上的典型性表现向我们展现出了“庄严的主题和作者的感受”,受此感染,并在更大程度上令人们感受到了透纳寄情于“海上”而在艺术创作之中所迸发的革命性的巨大魅力。这种革命性也得到了许多艺术家的肯定,透纳式的革新在树立自身价值的同时也为其他艺术家提供了某种程度上的参照与学习。